王 宇
(浙江省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浙江 杭州 310007)
21世紀儒學研究《群經(jīng)統(tǒng)類》與宋明理學專輯
行遠之車航、入室之門戶:趙順孫《四書纂疏》簡論
王 宇
(浙江省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浙江 杭州 310007)
趙順孫《四書纂疏》是南宋后期出現(xiàn)的《四書》學著作,此書并不直接解釋《四書》經(jīng)文,而由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直接解釋《四書》經(jīng)文,以朱熹的其他作品、朱熹門人的著作解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從而使得《四書章句集注》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了“經(jīng)”的地位,對后起的元明《四書》學著作具有示范作用。同時,此書保留了已失傳的朱熹以后到南宋理宗寶祐年間(1200-1256)大量朱子學者的作品片段,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故馬一浮先生稱贊其為研究朱熹《四書》學“行遠之車航、入室之門戶”。
《四書》;朱熹;朱子學;趙順孫;馬一浮
趙順孫(1215-1276),字和仲,處州松陽(今麗水市縉云縣)人,理宗淳祐十年(1250)進士。度宗咸淳八年(1272),官至參知政事、同知樞密院事,后因病以資政殿大學士奉祠。南宋德祐二年(1276,元至元十三年)卒。生平見黃溍《文獻集》卷10《格庵先生趙公阡表》。[1](PP.61-62)趙順孫的父親趙雷師從朱熹親傳弟子滕璘,順孫幼承家學,是朱熹的三傳。
趙順孫最重要的著作是《四書纂疏》26卷,據(jù)《中庸纂疏》的牟子才序,該書的完工時間大致在理宗寶祐四年(1256)十一月。馬一浮先生高度重視《四書纂疏》的學術價值,不但精讀此書并寫出了《四書纂疏札記》(已佚),還在《跋》文中指出,有志通曉朱熹的《四書》學的學者,如果無力備覽朱熹的《四書精義》《中庸輯略》《四書或問》《朱子語類》,那么《四書纂疏》是其首選:“學者欲通《四書》……茍得趙氏《纂疏》而詳究之,則于朱子之說,亦思過半矣?!辈⒎Q贊此書:“其有功于朱子,譬猶行遠之賴車航,入室之由門戶。”[2](P.73)后來在策劃《群經(jīng)統(tǒng)類》時亦收錄此書。馬先生主持的復性書院在1944年以《通志堂經(jīng)解》本為底本,校正訛誤,重刻此書,目前通行常見的黃珅點校本《大學纂疏中庸纂疏》就是以復性書院本為底本點校整理的。[3](P.3)
遺憾的是,與馬先生的重視形成反差,目前學界對這部書尚缺乏專門的深入研究。本文擬以《四書纂疏》在宋元《四書》學史上的地位為切入口,討論本書的學術史價值,并認為,趙順孫的貢獻在于他將朱熹去世以后朱熹親傳弟子對《四書章句集注》的研究成果進行了一次細致搜討和精心編纂,從而把朱子學在第一代弟子中傳承的情況作了一次全景式的反映,并力圖將《四書章句集注》(下簡稱《章句集注》)抬高到“經(jīng)”的地位。
《纂疏》的文體雖然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解經(jīng)之作,但趙氏在纂集各家著作時所引用的文獻體裁卻五花八門,有文集、語錄、講義,更有單行的解經(jīng)之作。趙氏的工作是,將那些有助于理解《章句集注》的“信息”從這些不同體裁結構的文本中抽離出來,再散入到《四書》各條經(jīng)文、《章句集注》各條注文之下,用他自己的話說:“因遍取子朱子諸書,及諸高第講解有可發(fā)明注意者,悉匯于下,以便觀省,間亦以鄙見一二附焉,因名曰纂疏?!盵4]
(一)《章句集注》留給《纂疏》的解釋空間
朱熹編著《章句集注》時,基本思路是“斷以己意,博采眾長”,他本人對《四書》經(jīng)文做了非常簡明的解釋,并在自己的解釋后面引用各家之說,使用的也是南宋通行的書面語言,對當時的讀書人而言近乎白話,從語言學層面看并無難解之處,那么還有必要對《章句集注》再加以解釋嗎?這可以從兩個方面考察。
1.《章句集注》行文簡嚴,需要解釋
朱熹在撰寫《章句集注》時有意識地控制注文的信息量,力求簡明。朱熹自陳,《孟子集注》比《論孟精義》要精煉很多:“且說《精義》是許多言語,而《集注》能有幾何言語!一字是一字。其間有一字當百十字底,公都把做等閑看了。”[5](卷19,P.440)因此趙順孫說:“子朱子《四書》注釋,其意精密,其語簡嚴,渾然猶經(jīng)也?!盵6](P.1)趙順孫將《章句集注》視同“經(jīng)”,和經(jīng)一樣具有“其語簡嚴”的特點,故有注釋疏通的必要。
2.《章句集注》所引各家之說需要解釋
《章句集注》雖然是從《論孟精義》《四書或問》中“刮”出來的,刪繁就簡,揀擇極精,但朱熹在引用各家之說時,也保留了一些明顯互相矛盾的解釋。朱熹說:“《集注》中有兩說相似而少異者,亦要相資。有說全別者,是未定也?!庇钟袑W者問:“《集注》有兩存者,何者為長?”朱熹答:“使某見得長底時,豈復存其短底?只為是二說皆通,故并存之。然必有一說合得圣人之本意,但不可知爾?!庇盅a充說:“大率兩說,前一說勝。”[5](卷19,P.438)現(xiàn)在朱熹已經(jīng)去世,那些他生前都沒有來得及思考成熟、確定去取的歧異之說,給朱熹門人們留下了解讀的空間。洪天錫說:“如援先儒與諸家之說,有隨文直解,不以先后為高下者;有二說俱通,終以前說為正者;有二說相須,其義始備,不可分先后者。故非親聞,未易意逆,此《纂疏》所以有功于后學也?!盵6](P.2)“故非親聞,未易意逆”的意思是,除非有機會親自聆聽朱熹的教誨,否則難以理解。但朱熹去世已久,無法起地下而叩問之,所幸其弟子親聆師訓,從他們的著作、語錄中,讀者能夠得到最純正、最符合朱熹本義的解讀。具體而言,對于《章句集注》中那些并存的異說,朱熹門人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解釋:
第一,二說俱通者,需要解釋何以俱通,何以不能存此去彼;
第二,二說有高下之分者,需要解釋何以此說勝于彼說;
第三,二說可以互相補充者(洪天錫所謂“相須”),需要說明各自從哪一方面闡釋了經(jīng)文。
這樣一來,朱熹弟子的解釋在后朱熹時代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而《纂疏》對于《章句集注》而言,無疑能發(fā)揮羽翼之功。
(二)《四書纂疏》的取材所反映的南宋朱子學圖景
由于朱熹在編著《章句集注》時已對他以前的《四書》研究著作挑選揀擇過,故《纂疏》的取材斷自朱熹始。元人胡炳文編纂《四書通》時,其《凡例》云:“《集注》,謂集諸家之注而為之也,或融其意,或舉其辭,字字稱停,不可增減。今集成,復舉朱子以前諸議論,是朱子當時猶有遺者也,今并不復出。或張氏敬夫、洪氏慶善諸說有能發(fā)朱子之意者,間存之?!盵7](P.3)由于《四書通》以《四書纂疏》為主要取材,故《凡例》的原則與趙順孫的實際操作完全一致。至于朱熹去世后的著作,亦只取能夠發(fā)明《章句集注》的朱門弟子的作品。洪天錫在《四書纂疏序》中指出如此取材的必要性:“格庵趙公復取文公口授,及門人高第退而私淑,與《集注》相發(fā)者,纂而疏之,間以所聞附于其后,使讀之者如侍考亭師友之側,所問非一人,所答非一日,一開卷盡得之?!盵6](P.2)《纂疏》載錄朱熹親傳弟子之說和朱熹本人的答問之語,可以最大限度地復現(xiàn)當年朱熹與弟子在考亭授業(yè)問難的場景,讀者于此可以汲取最純正的朱子學養(yǎng)分。于是,《纂疏》的取材完全由朱熹、朱熹親傳弟子、再傳弟子構成。
《四書纂疏》共吸收了13位朱子學人士的著作,其卷首《四書纂疏引書總目》詳細開列了被引用者的姓名、籍貫和著作名。這13人中,黃榦到黃士毅11人系朱子親傳弟子,真德秀系私淑弟子,與朱子沒有親相授受的關系,蔡模(蔡沈之子)則是再傳弟子。
《四書纂疏引書總目》簡表
11位親傳弟子的排序,首先可以肯定不是按照去世的時間排列的,陳埴去世就早于葉味道、胡泳,但出現(xiàn)于葉、胡二氏之后。雖然陳埴和陳淳同姓,但《纂疏》中的“陳氏”特指陳淳,“永嘉陳氏”才是陳埴?!端臅胧枰龝偰俊废逻€有一段說明文字,被點校本《大學纂疏中庸纂疏》刪去,然而十分重要:“《纂疏》所載二‘黃氏’、三‘陳氏’,惟勉齋、北溪不書郡,余以郡書,若三‘蔡氏’則一門之言,更不別異?!盵8](P.5)《纂疏》引用了兩個“黃氏”、三個“陳氏”的作品,其中只有黃榦、陳淳的知名度和在師門中的地位突出,獲得了不書籍貫的特殊待遇。這段文字未必是趙順孫所撰,但揆之《纂疏》正文實際情形,則完全符合??梢娡瑸橹祆溆H傳,在《四書纂疏引書總目》的排序卻以影響力為先后,而那些再傳弟子又排在親傳弟子之后,私淑弟子更在其次。而排在第10位的真德秀,若論學術影響和社會影響力,超過不少排在前面的朱熹弟子,卻屈居倒數(shù)第二位,原因是他按照輩分屬于再傳?!端臅胧枰龝偰俊返捻樞蚺c《纂疏》正文中引用各家之說的先后次序完全一致。下舉《論語·里仁》“一貫忠恕章”的《章句集注》,說明其層次順序:
【經(jīng)文】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集注】程子曰: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違道不遠是也。忠恕一以貫之。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無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體,恕者用,大本達道也。此與違道不遠異者,動以天爾。
【纂疏】○《或問》:(略)。/○《語錄》曰:(略)/○黃氏曰:(略)/○輔氏曰:(略)/○陳氏曰:(略)/○永嘉陳氏曰:(略)○愚謂:(略)[9](PP.268-270)
【纂疏】中的順序依次是朱熹、黃榦、輔廣、陳淳、陳埴、趙順孫,與《四書纂疏引書總目》完全一致,即:首先是親傳弟子,然后是真德秀、蔡模等再傳弟子;趙順孫把自己置于最后,除了表示謙虛外,也符合他作為朱熹三傳弟子的身份。
再看地域分布,全部13人中,屬福建朱子學的9人,其中真德秀、蔡模(蔡沈之子)為朱子學再傳;兩浙朱子學3人(輔廣、陳埴、葉味道),江西朱子學1人(胡泳)。可見從朱熹第一代弟子看,閩中朱學巋然為第一重鎮(zhèn),兩浙朱子學也顯示了一定的分量,其他地區(qū)的朱子學(如新安朱學、四川朱學)尚未出現(xiàn)強勁的領軍人物。趙順孫雖然屬于兩浙朱學,但并未特別表彰朱熹浙籍門人,譬如朱熹的婺州籍門人徐僑的語錄就沒有得到引用??梢哉f,《纂疏》反映了理宗朝后期朱子學傳播的地域分布圖景。
《纂疏》的解釋層次結構非常獨特,為了凸顯《章句集注》,更是向朱熹致敬,《纂疏》通過文本結構的安排取消了他本人、乃至整個朱子后學解釋《四書》經(jīng)文的空間,這在《四書》學歷史上實有不容忽視之里程碑意義。
(一)《四書或問》在《大學、中庸章句》與《論語、孟子集注》中的不同地位
《四書或問》是朱熹用以羽翼《章句集注》的重要著作,《纂疏》亦予以格外重視。但是在《大學、中庸章句》部分,《或問》的字體和格式與《章句》一樣;而在《論語、孟子集注》部分,《或問》則只是《纂疏》的一部分。對于這種區(qū)別對待,需要略加說明。
在《章句集注》的注文中,《大學、中庸章句》的情況與《論語、孟子集注》有所不同,朱熹在《大學、中庸章句》中極少引用諸家之說,《論語、孟子集注》卻引用頻繁,故趙順孫處理《四書或問》時采取了不同手法,即對于《大學、中庸章句》,《或問》被排成與《章句》一樣的字體、格式,而在《論語、孟子集注》中,《或問》被排成雙行小字夾注。下文簡述一下為何有此區(qū)別。
《大學章句》只在篇首引用了“子程子曰”,在經(jīng)一章、傳七章、傳十章下引用“程子曰”各一次,傳十章下引用“呂氏曰”一次、“鄭氏云”一次,這5次引用除了傳十章的“呂氏曰”是發(fā)明義理外,其他四處都是訓詁字詞、考訂錯簡,如“程子曰:親當作新”[10](P.3)之類。《中庸章句》引用諸家之說稍多,據(jù)邱漢生統(tǒng)計,引述他人觀點共15處,而其中引呂氏5處,引二程4處,包括卷首總論在內,引鄭氏的3處,其他楊氏、游氏、張子各1處。[11](P.15)雖說《中庸》經(jīng)文篇幅是《大學》的一倍多,但引用如此之多,頗能反映朱熹對己說的自信程度是不同的。朱熹自道:
或問:“《大學》解已定否?”曰:“據(jù)某而今自謂穩(wěn)矣。只恐數(shù)年后又見不穩(wěn),這個不由自家?!眴枴吨杏埂方?。曰:“此書難看?!洞髮W》本文未詳者,某于《或問》則詳之。此書在章句,其《或問》中皆是辨諸家說理,未必是。有疑處,皆以‘蓋’言之?!盵5](卷14,P.257)
可見,朱熹對《大學》的解釋已經(jīng)反復打磨,而對《中庸》各家注釋的去取揀擇乃至對《中庸》經(jīng)文的理解,尚不能完全無疑。朱熹又說:“《大學》章句次第得皆明白易曉,不必《或問》。但致知、格物與誠意較難理會,不得不明辨之耳。”[5](卷14,P.257)而《中庸》則不同:“游丈開問:‘《中庸》編集得如何?’曰:‘便是難說。緣前輩諸公說得多了,其間盡有差舛處,又不欲盡駁難他底,所以難下手,不比《大學》,都未曾有人說。’”[5](卷62,P.1485)《中庸》歷代注家甚多,《大學》則注者甚少,這也使朱熹在《中庸章句》中引用諸家之說多一些。
由于《大學、中庸章句》引用諸家之說較少,而《大學或問》《中庸或問》又備載諸家之說,故趙順孫在《大學、中庸纂疏》中摘錄了《或問》引用諸家的內容,排成與朱熹《章句》同樣的字體、行款,當所引用的《或問》本文需要注釋時,同樣在其下雙行小字夾注。凡是《或問》中朱熹的文字,用朱熹本人的《語錄》《文集》或其弟子著作可以相互發(fā)明者解釋之;凡是《或問》引用諸家之說,如屬節(jié)引的、撮取大義的,則于其下注出原文。
例如,《中庸或問》引“侯氏曰:鬼神形而下者,非誠也,鬼神之德,則誠也”,朱熹接著以“案”的形式對此語有所評論。趙順孫在此段《或問》下出《纂疏》,先引侯氏曰:“只是鬼神,非誠也。經(jīng)不曰鬼神,而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鬼神之德,誠也?!兑住吩唬骸味险咧^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鬼神亦器也,形而下者也,學者心得之可也。”接著又引“《語錄》曰:‘侯氏解鬼神’”云云,顯示朱熹在《語錄》中有對侯氏意思相近的批評。[12](PP.195-196)可見,《或問》引“侯氏曰”時對侯師圣原話做了一定的刪節(jié),《纂疏》將其恢復原貌,使讀者備見始末,更加容易理解朱熹當年去取的理由。故牟子才《中庸纂疏序》云:“至于《或問》,則取其評論諸子之說而附注之,是亦文公之意也。”[12](P.108)即是此意。
相比之下,朱熹在《論語、孟子集注》中幾乎每章必引諸家之說,其結構是:經(jīng)文之下,先是訓詁字詞,然后是朱熹對經(jīng)文的闡釋;然后是諸家之說,通常以○標示,所謂“某氏曰”;最后可能還會安排朱熹對諸家之說的分析總結,所謂“愚按”。而且,因為《論語、孟子集注》原文已經(jīng)備載諸家之說,因此《論語或問》《孟子或問》的內容雖然也被趙順孫大量編入《纂疏》,但其格式、字體與朱熹的《文集》《語錄》及各位朱熹弟子的著作一樣,同為雙行小字夾注。這是趙順孫處理《四書或問》時采取的不同辦法。
(二)《纂疏》解釋層次的構成
《四書纂疏》所蘊涵的詮釋層次,大致分為三層:1.《章句集注》解釋《四書》經(jīng)文;2.朱熹《文集》《語錄》《或問》、朱門弟子解釋《章句集注》;3.趙順孫的按語,即對上面兩個層次的所有文本有所補充?!蹲胧琛返慕忉寣哟闻c此前面世的《四書》學著作相比,根本上提升了朱熹《章句集注》(乃至《或問》)在《四書》學著作中的地位。下舉幾例加以比較說明。
1.真德秀《四書集編》[13]
真德秀此書以“集”字入名,可見與《纂疏》一樣,都是引用諸家、斷以己意的編纂原則。其體例是,以《論語》經(jīng)文分句出注,注文排成雙行小字夾注,內容則先《章句集注》,后《或問》,最后附以己意。
2.蔡節(jié)《論語集說》[14]
蔡節(jié),永嘉人,蔡幼學之子。此書于淳祐五年(1245)進呈。現(xiàn)存宋淳祐六年(1246)刻本,卷首鐫有文學掾姜文龍跋文:“晦庵先生嘗語門人曰:‘看《集注》熟了,更看《集義》,方始無疑。’又曰:‘不看《集義》,終是不浹洽?!兰尾滔壬都f》之作,自《集義》中來,本之明道、伊川二先生,參以晦庵《或問》。而于晦庵、南軒先生,尤得其骨髓。蓋南軒學于五峰先生,又與晦庵相講磨,故語說多精切。是書也,說雖博,而所會者約;文雖約,而所該者博,大有益于后學,遂請刊于湖頖?!盵14](P.460)可見此書不是以《章句集注》為解釋對象,而主要取材于朱熹《論語集義》《論語或問》。此書的編纂原則與《纂疏》大致一樣,但將經(jīng)文一律大字頂格,《章句集注》(“集曰”)退兩格大字,蔡節(jié)自己的解釋(“節(jié)謂”)同樣退兩格大字,但并不提行重起,遂與《章句集注》之文羼雜一起。最奇怪的是,蔡節(jié)引用的《論語集注》只取其中朱熹的注文,《章句集注》所引諸家之說(如“程子曰”“謝氏曰”)則酌情去取,有價值者排成雙行小字夾注。這種做法實際上割裂了朱熹《章句集注》的原貌,不符合朱熹的本意。
3.蔡模《孟子集疏》[15]
蔡模(1188-1246),字仲覺,蔡沈之子。此書于淳祐六年(1246)蔡模去世時尚未脫稿。蔡模把《四書章句集注》排成雙行小字,把“集疏”接續(xù)于《章句集注》之后,不另提行,僅以○標識“集疏曰”。“集疏”的內容也是引用朱熹的《或問》《文集》《語錄》,乃至其弟子的著作,來發(fā)明經(jīng)文或者《章句集注》。這種排法把朱子弟子乃至蔡模自己置于與朱熹并列的層次。
與以上三種南宋四書學著作相比,《四書纂疏》的獨特性就非常明顯了:趙順孫謹守漢唐經(jīng)學“疏不破注”的原則,堅持以《章句集注》羽翼經(jīng)文,對于《章句集注》中簡奧難通之處,先之以《或問》,因為《或問》是《章句集注》形成過程中的副產品,《章句集注》有著強烈的關聯(lián)性;次之以朱熹《文集》,然后是《語錄》,因為《文集》是書面成文的定說,而《語錄》是一時問答之語,其權威性較《文集》稍差,但即便如此,《語錄》仍排在所有親傳弟子的前面,這一順序強調了“以朱解朱”“以朱補朱”“以朱正朱”努力用朱熹自己的作品來解釋《章句集注》。
具體而言,趙順孫將經(jīng)文付之《章句集注》,在親傳弟子中,又根據(jù)(趙順孫所理解的)重要程度排列,形成由近及遠的解釋順序。趙順孫本人的見解附于最后。此種層次安排形成了“篩選型”的次序:每一個層次就是一層篩子,篩去理解經(jīng)文、理解《章句集注》的疑難問題,漏下來的疑難進入下一層篩子,經(jīng)此數(shù)道篩選,到趙順孫那里應該所存無幾。故趙順孫的“愚按”在《纂疏》中出現(xiàn)頻率很低,這與蔡節(jié)《論語集說》中每條必有“節(jié)謂”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總之,《纂疏》對朱熹一生心血之作《章句集注》的推崇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其在解釋層次安排上的創(chuàng)新一經(jīng)面世便受到普遍的歡迎。元人胡炳文《孟子通》、倪士毅《四書輯釋》,明永樂年間編輯的《四書大全》,都沿襲了《纂疏》的體例:將經(jīng)文、《章句集注》排成大字,朱熹《文集》《語錄》、弟子之說排成雙行小字夾注于《章句集注》注文之下。
趙順孫說:“子朱子《四書》注釋,其意精密,其語簡嚴,渾然猶經(jīng)也。”又將自己編寫《纂疏》的工作與孔穎達、賈公彥相比:“架屋下之屋,強陪于穎達、公彥之后?!盵4](P.1) 趙順孫把《章句集注》的全文完全獨立出來,成為直接面向經(jīng)文的唯一解釋層次,凸顯了《章句集注》在朱子學體系中的核心地位,而朱子后學的解釋只能直接解釋《章句集注》,這就讓人聯(lián)系到《大學》的情形,朱熹雖然將《大學》厘定為 “孔子之言、曾子述之”的“經(jīng)一章”和解釋“經(jīng)一章”的“傳十章”,但“傳十章”也被視為經(jīng)典正文,在趙順孫看來,《章句集注》相當于《大學》經(jīng)文的“傳十章”,而《纂疏》相當于后儒的注疏。這體現(xiàn)了趙順孫企圖將《章句集注》升格為經(jīng)的努力。當然,在趙順孫所處的南宋晚期,《四書》和朱熹的《章句集注》都獲得“經(jīng)”的地位,仍然是遙不可及的事情,但趙氏模仿經(jīng)傳注疏的體例編寫《纂疏》可視為朝著這一方向的努力。在趙順孫之后,《章句集注》“渾然猶經(jīng)”的觀點迅速傳播開來,在元代得到普遍的接受。[16](P.302)
趙順孫不僅大力推崇《章句集注》,而且高度重視整理、總結朱熹親傳弟子及再傳、三傳弟子的著作。至于《章句集注》之外的朱熹著作、朱熹親傳弟子的著作,即便其內容是直接指向《四書》經(jīng)文的,趙順孫仍然排成雙行小字附注于《章句集注》之下,成為“注腳之注腳”。而在《大學纂疏》《中庸纂疏》中,趙氏甚至把解釋《章句集注》的《或問》也作為“疏”的對象,衍生出“注腳之注腳之注腳”,顯示出朱子學文獻自朱熹去世后層疊積累的趨勢,反映了理宗朝全社會的尊朱、崇朱、述朱氣氛。
但是問題的要害尚不在于“尊朱”,而在于所“尊”之“朱”,是朱熹的“朱子之學”,還是“朱子學”。朱熹親傳弟子陳埴說:“志曰:善問者如攻堅木,善待問者如撞鐘。朋友講習不可以無問也,問則不可以無復?!?陳埴《木鐘集題詞》,《文淵閣四庫全書》703冊,第554頁?!吧茊栒呷绻阅?,善待問者如撞鐘”出自《禮記·學記》。為此他編寫了《木鐘集》,記錄自己與弟子講論學問的內容。在陳埴的時代,他所孜孜不倦傳播的是“朱子之學”。而到了《纂疏》時代,趙順孫努力構建一個更加龐大的學術體系,這個體系的核心與靈魂是朱熹之學,朱熹親傳弟子對朱熹之學的解釋成為這一核心的外圍,他們不但能夠補充、完善朱熹之學,而且可以“重復”朱熹之學,成為朱熹之學在歷史過程中的“回聲”。趙順孫在編輯《纂疏》時,沒有刪去那些意思明顯雷同的弟子之說,使得讀者產生一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感覺,從而堅定了對朱子之學的信仰?;氐疥愛澳剧姟钡谋扔?,如果說朱熹是一口鐘,朱熹弟子就是撞鐘的鐘杵,朱子之學就是撞鐘的鐘聲,后朱熹時代的朱門弟子,各自單獨傳道,竭力模仿朱熹的鐘聲。然而,朱熹的親傳弟子散處各地,他們向朱熹致敬的鐘聲是零星的、歧異的。為此,趙順孫營造了《四書纂疏》這一歷史的隧道,在這個隧道中,朱熹生前的鐘聲、朱熹親傳弟子的鐘聲,在未來的歷史中獲得巨大的回響,此起彼和,經(jīng)久不衰?!蹲胧琛分心切┲貜偷牡茏又f,就是趙順孫心目中朱子學“歷史的回聲”。
不過,歷史的發(fā)展與《四書纂疏》的設計思想相反,對《四書》經(jīng)文、對朱子之學的每一次解釋,都會產生新的術語、新的錯誤、新的分歧。從程頤開始,“增字解經(jīng)”成為常態(tài),因為不增字,就不能把理學的觀念與原始儒家經(jīng)典對接。二程所增的這些字,又成為朱熹的解釋對象。朱熹說:“《大學》一書,有正經(jīng),有注解,有《或問》??磥砜慈ィ挥谩痘騿枴?,只看注解便了;久之,又只看正經(jīng)便了?!盵5](卷14,P.257)朱熹的理想是,通過《或問》理解《章句集注》,通過《章句集注》達到經(jīng)文本旨,完成一個由博返約的認知過程。但事實正相反,朱熹說:“某作《或問》,恐人有疑,所以設此,要他通曉。而今學者未有疑,卻反被這個生出疑?!盵5](卷14,P.258)《或問》固然羽翼了《章句集注》,但《或問》本身卻衍生了新的疑問,導致《四書》學解釋著作在朱熹去世后迅速積累。無獨有偶,洪天錫為《纂疏》所撰序文中也引用了朱熹“《大學》一書,有正經(jīng),有注解……”這段話,并接著說:“此文公吃緊教人處也,仆于《集注纂疏》亦云?!盵6](P.3)洪天錫希望《纂疏》能夠成為《四書》學文獻不斷積累的歷史的終結者,然而元人胡炳文對《纂疏》中趙順孫的“愚按”深為不滿,亦不滿于趙順孫的編纂體例,故編《四書通》以辟之,事實上卻延續(xù)著宋元朱子學“博而不返”的歷史悖論。*胡炳文《四書通凡例》,《文淵閣四庫全書》203冊,第4頁。所論趙氏之失見《論語纂疏》卷十,第488頁。正如朱鴻林指出的,從晚宋開始,治朱子學的主要趨向是增益豐富朱子之言,而不是精簡要約朱子之言,而且多數(shù)學者的功夫,都是花在朱子《四書集注》的集釋上,其典型就是真德秀的《四書集編》和趙順孫《四書纂疏》,只不過到了元代變本加厲,而且性質漸漸有所不同。[17](PP.136-137)趙順孫的歷史地位及其流弊于此可以概見矣。
[1]黃溍:《黃溍全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
[2]馬一浮:《四書纂疏札記跋》(1925年),《馬一浮全集》第二冊(上)《文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
[3]黃珅:《前言》,《大學纂疏 中庸纂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
[4]趙順孫:《四書纂疏序》,《大學纂疏 中庸纂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
[5]黎靖德:《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
[6]洪天錫:《四書纂疏序》,《大學纂疏 中庸纂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
[7]胡炳文:《四書通凡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3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
[8]趙順孫:《四書纂疏》卷首《四書纂疏引書總目》,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
[9]趙順孫:《四書纂疏·論語纂疏》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1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
[1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
[11]邱漢生:《四書集注簡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
[12]趙順孫:《大學纂疏 中庸纂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
[13]真德秀:《四書集編》,通志堂經(jīng)解本,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
[14]蔡節(jié):《論語集說》,通志堂經(jīng)解本,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
[15]蔡模:《孟子集疏》,通志堂經(jīng)解本,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
[16]周春?。骸对臅鴮W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
[17]朱鴻林:《丘濬〈朱子學的〉與宋元明初朱子學的相關問題》,《中國近世儒學實質的思辨與習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
ADiscussiononZhaoShunsun’sSiShuZuanShu
WANG Yu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Zhejia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Hangzhou 310007, China)
Zhao Shunsun’sSiShuZuanShu, a writing aboutFourBooksin the later period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 did not interpret directly chapters inFourBooks. Instead,FourBookswas interpreted by Zhu Xi’sFourBooksChaptersAnnotations, which is in turn interpreted by Zhu Xi’s other works and writings by his disciples. As a result,FourBooksChaptersAnnotationshas gradually developed into a classic in some sense, which set an example for works onFourBooksin the following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Moreover, the book has great historical values as it retained a lot of chapters of scholars of Zhuism during the period from Zhu Xi to Baoyou Reign of Emperor Li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Hence, Ma Yifu praised it as the threshold and tool to study Zhu Xi’s interpretation uponFourBooks.
FourBooks; Zhu Xi; Zhuism; Zhao Shunsun; Ma Yifu
2017-08-11
國家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重大項目“‘群經(jīng)統(tǒng)類’的文獻整理與宋明儒學研究”(13&ZD061)的研究成果。
王宇,浙江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
B244.7
A
1674-2338(2017)05-0020-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5.003
(責任編輯:沈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