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意象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具有特殊的美學(xué)意義,折射出中華民族獨特的敘事傳統(tǒng)和思維方式,是理解中國文學(xué)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途徑。文化意象詞是民族文化的語言直接載體,是思想文化在詞匯層面的生動反映?!峨x騷》中涵蓋大量蘊含中華文化特點的植物文化意象詞,通過對《離騷》四個俄譯本意象詞的簡要梳理,分析文化意象詞進(jìn)行文化空缺的翻譯補償策略,揭示中華文化外譯的現(xiàn)實價值和世界意義。
【關(guān)鍵詞】《離騷》;文化意象詞;俄譯對比
【中圖分類號】H059 ?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9-0068-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9.021
一、《離騷》的四個俄譯本
《離騷》是戰(zhàn)國詩人屈原的代表作品,與《詩經(jīng)》中的《國風(fēng)》并稱“風(fēng)騷”,既是先秦詩歌的典范,也是屹立于中國古典文學(xué)史中的一座不可逾越的豐碑。自20世紀(jì)上半葉,蘇聯(lián)時期著名的漢學(xué)家費德林(原名:尼古拉·特羅菲莫維奇·費多連科(Николай Трофимович Федоренко,1912-2000)以逐字逐句翻譯的方式將《離騷》介紹至俄羅斯之后,《離騷》逐漸受到俄羅斯學(xué)者、作家的關(guān)注。隨后幾十年,相繼有四個譯本正式出版。1954年,第一個《離騷》俄譯本正式出版[1]。俄羅斯著名女詩人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馬托娃(Анна Андреевна Ахматова,1899-1966)受費德林所托,對其《離騷》俄譯初稿進(jìn)行潤色。為準(zhǔn)確傳達(dá)詩歌的情感、韻律,阿赫馬托娃曾翻閱大量中國古典文獻(xiàn),并多次請求費德林為其用漢語朗讀《離騷》[2]。費德林認(rèn)為阿赫馬托娃的譯本“復(fù)活了中國遠(yuǎn)古詩歌的聲音”[3]。第二個譯本是俄羅斯翻譯家阿里夫列德·伊萬諾維奇·巴林(Альфред Иванович Балин,1925-1988)的譯作版本。1959年,巴林為尼·約·康拉德(Н.И. Конрад)院士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選集(古代、中世紀(jì)、新時期)》[4]翻譯了大量作品,其中包括《離騷》一詩。第三個譯本與阿赫馬托娃譯本一樣,都是在費德林譯稿基礎(chǔ)上進(jìn)行的二次翻譯。1962年,詩人、翻譯家亞歷山大·伊里奇·吉托維奇(Александр Ильич Гитович,1909-1966)的《中國古典抒情詩新譯》[5]一書出版,其中收錄了作者的《離騷》譯本。吉托維奇對屈原的《離騷》推崇備至,曾在給費德林的信中寫道:“我至今還保留著您的直譯初稿,我曾多次翻閱并思考這首真正令人驚嘆的絕妙詩歌。”[6]第四個譯本出自俄羅斯僑民詩人瓦列里·弗朗采維奇·別列列申(Валерий Вранцевич Перелешин,1913-1992)之手。別列列申一生長期漂泊他鄉(xiāng),曾僑居中國32年,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詩歌頗有興趣。1975年,移居巴西的別列列申完成并出版了他的《離騷》俄譯本[7],并附有序言和注釋。該譯本與其他譯本的不同之處在于,它是根據(jù)詩歌漢語原文直接進(jìn)行翻譯的。別列列申的譯文得到了漢學(xué)家的極高贊譽:“他的譯文永遠(yuǎn)有其獨到之處,因為漢學(xué)家和詩人這兩種天才的完美結(jié)合是極其少見的?!盵8]
二、《離騷》植物意象詞的翻譯對比
意象屬于文藝美學(xué)范疇,由物象和寓意兩個要素構(gòu)成。文化意象是指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所產(chǎn)生的意象,“作為凝聚著民族智慧和歷史文化的結(jié)晶,具有相對固定的、獨特的文化含義,帶有豐富的聯(lián)想,只要一提到,人們彼此間立刻心領(lǐng)神會”[9]。但這種“心領(lǐng)神會”往往局限于特定的民族文化群體,即某一文化意象所具有的寓意通常只有在該民族文化語境中才能被理解,當(dāng)被轉(zhuǎn)換至另一種語言中時,其象征意義往往會出現(xiàn)遺失或變形。這是因為,不同文化本就具有獨特性,而文化意象作為一種文化意蘊極為豐富的文化符號,更能凸顯兩種異質(zhì)文化間的不對等性。另外,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詩歌體裁,其中的意象通常還具有作者本人賦予的特殊含義和審美意蘊。因此,無論是異質(zhì)文化中孕育出的文化意象,還是作者在特定文本中獨創(chuàng)的文化意象,在翻譯時都會遇到不對等的問題,這種不對等就是文化空缺。
空缺(лакуна)源于法語詞“l(fā)acune”,有空白、缺損之意。中國學(xué)者王秉欽從詞匯的角度將空缺現(xiàn)象解釋為“原語中存在某種為異族文化接受者所不明白的、莫名其妙的、易于誤解的東西,造成異族文化的空白”[10]。作為一種語言文化現(xiàn)象,空缺表示在一種文化中存在,而在另一種文化中沒有的事物、現(xiàn)象、特征等,是兩種民族文化在相互碰撞、相互交融的情況下呈現(xiàn)出的此有彼無的差異。反映在語言中,空缺現(xiàn)象突出表現(xiàn)為文化詞匯空缺。《離騷》中紛繁炫目的植物意象詞,承載著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內(nèi)涵,在被譯為俄語,與異文化發(fā)生碰撞時,就出現(xiàn)了文化空缺。譯者能否透徹理解這些文化內(nèi)蘊豐富的植物意象詞,能否采取恰當(dāng)翻譯策略補償其在異文化中出現(xiàn)的空缺,將影響《離騷》全詩意境和情感的俄譯表達(dá)及俄羅斯讀者對《離騷》的接受。俄譯《離騷》中的植物意象空缺詞匯可分為部分空缺詞和完全空缺詞。部分空缺詞是指兩種語言中能夠找到“指示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但其“文化內(nèi)涵”此有彼無。完全空缺詞是指在兩種語言中根本找不到“指示意義”和“文化內(nèi)涵”相同或相近的詞。[11]
(一)作為部分空缺詞的植物意象翻譯對比
中俄兩國的氣候條件、地理環(huán)境、社會文化等雖存在著較大差異,但因某些植物的生長范圍分布較廣或因兩國在歷史上的頻繁交流,一些植物詞匯可在俄語中找到與“指示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表達(dá),《離騷》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植物意象“蘭”,如“秋蘭”“幽蘭”,即為這類部分空缺詞。
蘭是一種香草,東漢王逸注:“蘭,香草也,秋而芳?!盵12]5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兩句中,四個譯本皆以“орхидеи”一詞表示秋蘭。其中,阿赫瑪托娃和別列列申的譯文譯為“осенние орхидеи”,意義更為精確。在“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中,阿赫瑪托娃和別列列申將蘭譯為“орхидеи”,巴林譯作“благоуханье травы и цветов”,吉多維奇譯作“дубравы”?!皶r曖曖其將罷兮,結(jié)幽蘭而延佇”兩句中的“幽蘭”在阿赫瑪托娃和別列列申譯本中依然以“орхидеи”呈現(xiàn),而在巴林和吉多維奇的譯本中則被忽略未譯。另兩句“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中的“幽蘭”被阿赫瑪托娃、別列列申和吉多維奇譯為“орхидеи”,巴林譯為“багряные цветки орхидей”。綜上可見,除巴林和吉多維奇譯本中各有一處將“蘭”譯作“благоуханье травы и цветов”(芬芳的花草)和“дубравы”(橡樹)外,其余皆譯為“орхидея”。漢語的“蘭”與俄語的“орхидея”所指為一物,可算作詞匯語義層面的等值詞。因而,俄譯《離騷》時以“орхидея”表示蘭草意象成為四位譯者的共同選擇。但是,蘭因其生于幽林深谷,性喜陰濕,有芬芳而不被賞識的特性,自先秦起,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逐漸被賦予豐厚文化意蘊,成為歷代失意文人寄托不遇之感的特殊載體。屈原是中國文學(xué)中詠蘭傳統(tǒng)的開創(chuàng)者,他以蘭之芳香比己之品行高潔,借蘭之幽僻處境比況己之不遇遭際,詩中多次出現(xiàn)的“蘭”意象即蘊含著這些漢文化語境中獨有的文化意涵。四個俄譯本雖然都準(zhǔn)確譯出了“蘭”意象的詞匯語義,一定程度上減小了讀者的理解難度,但因“орхидея”在俄語語境中沒有特殊的文化蘊意,更沒有與漢語語境中相同的文化含義,譯文不利于讀者理解文本背后的象征含義。
在詩句“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中,詩人“言我以司馬子蘭懷王之弟,應(yīng)薦賢達(dá)能,可怙而進(jìn),不意內(nèi)無誠信之實,但有長大之貌,浮華而已”。[12]41此處的“蘭”有雙關(guān)義,明為蘭草,暗指懷王之弟子蘭,阿赫瑪托娃、巴林和吉多維奇皆以引號的形式“орхидея”表示這一雙關(guān)義,吉多維奇還以首字母大寫的形式以區(qū)分文本中其他“蘭”的意義,別列列申譯本在此處未做特殊處理,依然譯為沒有引號的орхидеи。前三位譯者在此處做出的調(diào)整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文化空缺補償。
對于部分空缺詞匯,譯者能夠在詞匯意義層面找到某一意象詞的等值詞,故多采用直譯這種歸化翻譯策略。歸化策略雖有利于譯入語讀者對原文的接受,但難以保留原文文化意蘊。因此,通常需要輔之以注釋來彌補直譯所帶來的源語文化意義的缺失。
(二)作為完全空缺詞的植物意象翻譯對比
《離騷》中一些具有地域特征的植物在譯成俄語時,無法找到語義對應(yīng)的等值詞匯。同時,又因其在詩篇文本中寓托了詩人特殊的情志和豐富的文化意蘊而成為完全空缺詞。
如,“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中的“宿莾”。王逸《楚辭章句》注:“草冬生不死者,楚人名曰宿莾?!盵12]6宿莾生于楚地,經(jīng)冬而不枯。俄羅斯的地理和氣候環(huán)境不適宜這種植物的生長,俄語中自然也就沒有指稱這種植物的詞匯。為了傳達(dá)原詩的這一意象,阿赫瑪托娃采用音譯法,將“宿莾”譯為“суман”。音譯法雖然保留了原詩的音韻美,也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錯譯的出現(xiàn),但其產(chǎn)生的陌生化與疏離感也增加了俄語讀者對原詩的理解難度。巴林的譯本使用“補譯+音譯”的方式將其譯作“бессмертный суман”,在音譯詞“суман”前添加了修飾語“бессмертный”(不死的)。吉本采用“文內(nèi)音譯,文外注釋”的方式,將“суман”解釋為:Суман-болотное растение,не увядающее зимой.В древнем Китае его приносили в жертву луне。這一翻譯策略補償了阿本所遺失的語義,使讀者在誦讀的過程中,既能領(lǐng)略到“宿莾”的語音之美,也能準(zhǔn)確理解其真實含義。而在別列列申的譯本中,該詞被譯成了“сосновые ветви”(松樹枝),譯文偏離了原意,出現(xiàn)了誤讀。
又如,“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這兩句寫詩人將各類芳草雜種在一起。朱熹《楚辭集注》:“芷,亦香草,生于幽僻之處?!盵13]11“留夷、揭車,皆芳草。杜衡似葵而香,葉似馬蹄,故俗云馬蹄香也?!盵13]15“留夷”“揭車”“杜衡”“芷”本無特殊寓意,經(jīng)詩人的主觀情思浸染,而成為象征其品性修潔,人格高朗的意象符號?!峨x騷》中的這四種植物意象,無論是物象本身,還是其被詩人賦予的寓意,在俄語文化中都是完全空缺的。為彌補這種空缺,阿赫瑪托娃采用意譯法,將“留夷”與“揭車”合譯為“благоухающие травы”(芳草)。別列列申則使用了音譯法,將二者分別譯作“лю-и”和“цзе-цзюй”,而巴林的策略則是對之刪除不譯。“杜衡”一詞,阿赫瑪托娃、巴林和別列列申統(tǒng)一采用了音譯法,只是拼寫略有不同,如“духэн”“духен”“ду-хэн”。“芷”在阿赫瑪托娃和巴林的譯本中被譯作“шпажник”(唐菖蒲),在別列列申的譯本中被刪除未譯。值得注意的是,別列列申譯本在本句詩之后附有對“杜衡”“揭車”和“留夷”的注釋:Ду-хэн,цзе-цзюй,лю-и--лекарственные или просто пахучие растения.與以上三位譯者不同的是,吉多維奇用“лекарственные травы”一詞概指四個意象。
面對兩句之中四個意象詞并列的現(xiàn)象,四位譯者采取的補償方式不盡相同,有音譯、意譯和刪譯等,但主要是音譯法。音譯作為異化翻譯策略,“可以實現(xiàn)對源語文本及源語文化的忠實,也就可以保留源語文本的個性,保留不同民族文化的特色和魅力”[14]。但音譯往往會使譯入語讀者只聞其聲,不明其意。因此,譯者在采用音譯法的同時,最好在文內(nèi)或文后附上注釋。
三、結(jié)論
文化意象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具有特殊的美學(xué)意義,折射出中華民族獨特的敘事傳統(tǒng)和思維方式,是理解中國文學(xué)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途徑。以《離騷》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學(xué)經(jīng)典外譯,對中華文化走出去,建構(gòu)中國特色話語體系具有現(xiàn)實價值和世界意義?!峨x騷》俄譯本譯者在翻譯文化意象詞時,不拘泥于單一的策略,將歸化與異化策略融會貫通,既有統(tǒng)一性,又有多樣性。統(tǒng)一性是指,對于部分空缺詞,多采用直譯法;對于完全空缺詞,多采用音譯法。多樣性是指綜合運用意譯、注釋、刪譯等多種方式。這為其他文化意象豐富的文學(xué)作品外譯提供了參考價值。譯者采取哪種翻譯策略,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對原文意象的理解。在翻譯文化意象詞時,應(yīng)注重對意象所處文化語境的全面理解和對作者所構(gòu)筑的整個文本語境的深刻把握。對于在民族歷史傳統(tǒng)中積淀下來的意象,譯者需要通過翻閱詞典,或借助其他典籍中相同的表述,全面深刻地了解源語文化語境,厘清文化意象詞的內(nèi)在含義。對于在特定文本中,由作者獨創(chuàng)的文化意象,則需要譯者將與源語文本相關(guān)的因素看作一個整體,充分與詩人共情,從詩人的生平際遇、思想主張、其他作品等角度全面理解原作。只有從孕育意象的異質(zhì)文化語境與特定文本語境兩個角度全方位地對意象詞加以理解,才能最大程度地使兩種文化間的空缺得到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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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鄭雨亭(1998-),女,漢族,廣東廣州人,陜西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俄語語言文化、翻譯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