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之 吳曉云
摘 要:《文選》“騷類”的各序/解題,李善注的乃節(jié)錄王逸《楚辭章句》相應之序文而冠以“序曰”,“五臣注”的則雖“另起爐灶”而實多暗襲《楚辭章句》相應序文以為之,二者多有不同。五臣、李善二家注均往往漏了王逸序文之精華而有所未逮乃至大為遜色,尤其是李氏的。合觀序注,可知李善節(jié)去《離騷經(jīng)序》的“《離騷》之文,依《詩》取興”以下文字,與其是否欲“擺脫文學依附經(jīng)學”如何毫無關(guān)系。將五臣李善二家序“騷”與王逸《楚辭章句》相應序文作比較研究,對深入了解五臣李善二家對相關(guān)作品的整體把握如何,有著不可替代的特殊意義。這一點,向為學界所忽略。
關(guān)鍵詞:五臣;李善;王逸;序“騷”;比較研究
作者簡介:力之(1956-),男,廣西北海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唐前文學與文獻研究;吳曉云(1991-),女,廣東湛江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19BZW061)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359(2023)04-0115-10? 收稿日期:2023-01-08
關(guān)于《文選·騷》之李善注,四庫館臣云:“逸注雖不甚詳賅,而去古未遠,多傳先儒之訓詁。故李善注《文選》,全用其文?!?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48,中華書局,1965年,第1267頁下欄?!叭谩痹圃?,就僅用其注文而不加“善曰”言,那是沒有問題的?!耙葑ⅰ保死钌扑谩芭f注”中之最早者,而且?guī)卓梢哉f對其唯一“不復加證” 李善在《招隱士》的“劉安”下有注(參佚名:《唐鈔文選集注匯存》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7頁),然此蓋因昭明太子改“淮南小山”為“劉安”所致。即實際上,李善確對王逸注“不復加證”。(李善于《毛詩序》的“鄭氏箋”雖亦“不復加證”,然此“箋”太簡,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可以忽而不計);然李氏所用“逸注”之各篇序 關(guān)于《楚辭章句》各篇之“序”的作者問題,參見力之:《〈楚辭〉與中古文獻考說》,巴蜀書社,2005年,第35-62頁。,則均為節(jié)文(詳后)。故于此,“全用其文”或引起歧異 參見力之:《〈文選〉騷類李善注引〈楚辭章句〉小序均非原貌辨:兼與王德華先生商榷》,《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5期;力之:《〈王逸招魂章句考辨〉商兌》,《中國詩學》,2008年第13輯。。當然,注文亦時或有刪 尤其是《離騷》的。如其首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注,即被刪去了其中的“德合天地稱帝”“周幽王時,生若敖,奄征南海,北至江、漢”二處共21字(以《唐鈔文選集注》與《楚辭補注》比觀)。,只是較之序文,所刪比例要小得多,且不那么一目了然罷了。又,朱珔(1769-1850)自序其《文選集釋》有云:“《昭明文選》一書,惟李崇賢注號稱精贍,而騷類只用舊文,不復加證?!疵庥诼??!?許逸民:《清代文選學名著集成》第15冊,廣陵書社,2013年,卷首。就全部李善所用“逸注”言,“未免于略”者僅《卜居》《漁父》及《招隱士》與部分《九辯》之注,而其余的《離騷》《九歌》(選《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少司命》《山鬼》六首)《九章》(僅選《涉江》一首)與《招魂》等之注并非如此。故此“未免于略”云云,未達一間。不過,近人駱鴻凱針對朱氏此序而來之“不知《楚辭》唯宜守叔師章句,不宜紛紜妄說。李氏采王注無所沾益,誠知訓詁之精者” 駱鴻凱:《文選學》,中華書局,1989年,第104頁。又,對駱氏是說,陳延嘉云:“如果說作為唐朝人,李善全用王注而‘無所沾益,表明他自己的理解不能超出王逸,還情有可原的話,到了20世紀,早已有洪興祖的《補注》、朱熹的《集注》、戴東源的《屈原賦注》,等等,還這么說,就不可思議了。駱氏不可能不讀《補注》和《集注》,應該知道洪興祖、朱熹有不同于王逸之處,但他為了給李善辯護,竟說‘唯宜守叔師章句,豈不令人驚詫?”(參見陳延嘉:《〈文選〉李善注與五臣注比較研究》,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368頁。)筆者認為,陳先生此說,亦有商榷之處。因為駱氏顯然是就“唐朝人”說的,而就“到了20世紀”論,則未免以今律古了。又,駱氏是說來自乃師黃季剛先生。季剛先生云:“《楚詞》唯宜守叔師家法,不宜紛紜妄說。李氏采《章句》,無所沾益,誠知訓詁之精者也?!保▍⒁婞S侃,黃焯:《文選平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78頁。) 即陳先生未注意到駱氏是說之所自。說,亦未盡然。首先,李善除了用“王逸注”而“不復加證”外,于所用之其他“舊注”均有“加證”;其次,就注之體式言,李善注與“王逸注”甚為不同,而“五臣注”與“王逸注”則十分接近。另外,就序/解題言,李善注的乃節(jié)錄王逸相應之序文而冠以“序曰” 王德華《〈文選〉本騷類作品八篇小序的文獻價值》有云:“《文選》原本錄有王逸《楚辭章句》的八篇小序?!保ㄍ醯氯A:《浙江大學學報》,2000年第1期。)“《文選》原本錄有”云云,未為得也:以《離騷經(jīng)序》為例,如王先生所言,何以李善節(jié)引、陸善經(jīng)全引,而張銑竟冠以“《史記》云”“另起爐灶”?又,關(guān)于此中之“節(jié)引”“全引”問題,參見力之:《〈文選〉騷類李善注引〈楚辭章句〉小序均非原貌辨:兼與王德華先生商榷》,《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5期。,“五臣注”的則雖“另起爐灶”而實多暗襲王逸序文以為之,然二者多有不同,此其一;其二,不僅五臣、李善二家注間多有不同,五臣與李善所為,亦均往往漏了王逸序文之精華而有所遜色,尤其是李氏的。故此,就五臣李善二家 本文所說之“二家注”專指“李善注”與“五臣注”。即將“五臣”作一家看。注“騷”作比較研究,對了解這二者之同異是難以替代的。不僅如此,將這二家《文選·騷》注與王逸《楚辭章句》相應部分作比觀,對相關(guān)的學術(shù)問題也會看得更透徹。不過,限于篇幅,這里僅就三家注之“騷”的各篇序/解題部分作比較研究。下面,分為三部分以說之
一、關(guān)于《離騷經(jīng)序》之比較
王逸《離騷經(jīng)序》曰:
《離騷經(jīng)》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與楚同姓,仕于懷王,為三閭大夫。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入則與王圖議政事,決定嫌疑;出則監(jiān)察群下,應對諸侯。謀行職修,王甚珍之。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譖毀之。王乃疏屈原。屈原執(zhí)履忠貞而被讒衺,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經(jīng)》。離,別也。騷,愁也。經(jīng),徑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故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紂、羿、澆之敗,冀君覺悟,反于正道而還己也。是時,秦昭王使張儀譎詐懷王,令絕齊交;又使誘楚,請與俱會武關(guān),遂脅與俱歸,拘留不遣,卒客死于秦。其子襄王,復用讒言,遷屈原于江南。屈原放在草野,復作《九章》,援天引圣,以自證明,終不見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汨淵自沉而死?!峨x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其詞溫而雅,其義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3頁。
李善節(jié)錄之《離騷經(jīng)序》為:
《離騷經(jīng)》者,屈原之所作也。屈與楚同姓,仕于懷王,為三閭大夫。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譖毀之,王乃流屈原。原乃作《離騷經(jīng)》,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汨淵自投而死也。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1983年,第778頁。又,“流”,《楚辭補注》本作“疏”,然當以“流”為近是。參見湯炳正:《屈賦新探》,齊魯書社,1984年,第12-13頁。
“銑曰”(此可視為五臣注本之《離騷經(jīng)序》):
《史記》云:“屈原,字平?!笔顺槿偞蠓?,上官靳尚妒其才能,譖毀之,王乃流屈原于江南,不知所訴,乃作《離騷經(jīng)》。離,別;騷,愁也。言己遭放逐,離別愁苦,猶陳正道以諷諫也。上述唐堯,下序桀紂,以香草善鳥龍鳳以譬忠貞君子,以靈修美人以喻于君,以臭草惡禽飆風云霓比小人,援天引圣,終不見省,遂赴汨淵而死。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1983年,第778頁。又,“屈原字平”之“平”,顯非張氏所見《史記》如此,而當為其據(jù)《文選》改《史記》而來,即類李善之“改‘毛從‘三家”。參見力之:《〈文選〉李注札記》,《貴州文史叢刊》,2000年第1期。
比觀王逸原序,可知李善如此節(jié)錄殊欠高明:省了“三閭之職……王甚珍之”,讀者不明屈原作《離騷》前之“入”與“出”如何,國君又怎樣待他,而這對讀者了解作者與作品均甚為重要——無論如何,都當留下“入則……應對諸侯”與“王甚珍之”;省了“屈原執(zhí)履忠貞……不知所訴”與“言己放逐離別……反于正道而還己也”,讀者難明屈原作《離騷》深層原因與屈原之所以為屈原的原因;省了“《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云云,讀者便不易把握《離騷》之藝術(shù)特色 毫無疑問,“《離騷》之文”是否如王逸所說的“依《詩》取興”,尚可作進一步之研討。然無論如何,這均不影響本文之結(jié)論。;等等。就后者言,近人游國恩(1899-1978)在其《論屈原文學的比興作風》一文中說:
屈原辭賦多用“比興”,這一現(xiàn)象前人早已指出。例如王逸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虙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楚辭章句·離騷序》)劉勰也承襲著說:“虬龍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保ā段男牡颀垺まq騷》)又說:“楚襄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制《騷》,諷兼比興。”(《文心雕龍·比興》)他們這些話雖未免掛一漏萬,也不甚正確;但所謂“引類譬諭”,所謂“諷兼比興”的原則卻是無可懷疑的。 游國恩:《楚辭論文集》,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205-206頁。
“所謂‘引類譬諭,所謂‘諷兼比興的原則卻是無可懷疑的”云云,的然。接著,游先生將“屈賦中關(guān)于‘比興的文辭”概括為以下十類:“(一)以栽培香草比延攬人才”;“(二)以眾芳蕪穢比好人變壞”;“(三)以善鳥惡禽比忠奸異類”;“(四)以舟車駕駛比用賢為治”;“(五)以車馬迷途比惆悵失志”;“(六)以規(guī)矩繩墨比公私法度”;“(七)以飲食芳潔比人格高尚”;“(八)以服飾精美比品德堅貞”;“(九)以擷采芳物比及時自修”;“(十)以女子身份比君臣關(guān)系” 游國恩:《楚辭論文集》,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206-210頁。。屈作之特重“比興”與“多用‘比興”,于斯得其概矣。而以此反觀李善節(jié)錄之《離騷經(jīng)序》,更啟吾人之思。
而如果說,李善刪去《離騷經(jīng)序》中之“‘《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和關(guān)于道德象征的話如‘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等等”,是“努力擺脫文學依附經(jīng)學的地位,恢復楚辭文學作品的真實面貌,甚至淡化文學作品的政治道德功能” 熊良智:《選學騷類文獻考述》,吳明賢:《文學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50頁。,亦顯非圓照 由于這一問題涉及注與選等方面的問題而較為復雜,故擬另文詳之,茲不展開研討。。這只要看一下李善所用王逸注《離騷》,便不難明白。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注之“美人,謂懷王也。言天時運轉(zhuǎn),春生秋殺,草木零落,歲復盡矣。而君不建立道德,舉賢用士,則年老暮晚,而功不成” 蕭統(tǒng),李善:《宋尤袤刻本文選》第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第189-190頁。;“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此度也”注之“言原君務及年德盛壯之時,修明政教,棄遠讒佞,無令害賢。改此惑誤之度,修先王之法也” 蕭統(tǒng),李善:《宋尤袤刻本文選》第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第190頁。;“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紐夫蕙茝”注之“蕙、茝,皆香草也,以喻賢者。言禹、湯、文王雖有圣德,猶雜用眾賢,以致于化,非獨索蕙、茝,任一人也” 蕭統(tǒng),李善:《宋尤袤刻本文選》第8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第190頁。;等等。王立群之“我們在對《文選》局部進行研讀之時,腦海中必須要有一個《文選》的整體存在” 王立群:《反思方法 回到起點:〈文選〉成書研究的再思考》,《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說甚是,而可以例此。此外,李善節(jié)引的《九章序》有“章,著也,明也。言己所陳忠信之道,甚明著也”;節(jié)引的《九辯序》有“謂陳說道德以變說君也。宋玉……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也”。此亦崇賢未“淡化文學作品的政治道德功能”之證也。
不僅如此,節(jié)去“其子襄王,復用讒言,遷屈原于江南。屈原……復作《九章》……終不見省”,讀者(一)或以為懷王“流(《楚辭補注》作“疏”)屈原。原乃作《離騷經(jīng)》”,而后“遂赴汨淵自投而死”——實際上,屈原“自投而死”在“復作《九章》”后的襄王時;(二)因此,無以知李善節(jié)引《九章序》所說之“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故復作《九章》”之“放”究竟是何王時,且極有誤以為《九章》作于《離騷》前之可能。易言之,李善之這一節(jié)引存在的問題非一,而且均十分嚴重。又,“銑曰”之“王乃流屈原……乃作《離騷經(jīng)》……遂赴汨淵而死”與下文“翰曰”之“原既放逐,又作《九章》”二者,其可能造成讀者之誤解與問題嚴重之程度均無異于李氏之節(jié)引。
再者,若說李善是為了節(jié)省篇幅,同樣難以成立。因為其注卷41司馬子長《報任少卿書》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引《史記》曰:
屈原,名平,楚之同姓,為楚懷王左司徒。博文強志,敏于辭令,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與之同列,心害其能。懷王使原為憲令,原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原為令,眾莫不知。每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為也。”王怒而疏之。平病聽之不聰,作《離騷經(jīng)》。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1983年,第997頁。
即此處引文篇幅更大。因之,我們恐難以從篇幅大小之角度來為崇賢過多地刪節(jié)此序?qū)ふ业绞裁蠢碛?。另外,在標明作者之前提下,如此簡略之?jié)引,似無保留“《離騷經(jīng)》者,屈原之所作也”一語之必要(后面的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等同此)。至于張銑之“《史記》云”云云,其實除了開始之“屈原字平”四字外,均來自王逸《離騷經(jīng)序》。崔富章說:“《離騷經(jīng)》一篇,張銑作小序(亦采自王逸小序,唯開頭增“史記云屈原字平”一句,“字平”乃“名平”之誤)。” 崔富章:《十世紀以前的楚辭傳播》,《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又,“五臣”所為“小序”時或如此。參見力之:《關(guān)于〈文選〉五臣注與李善注之差異問題》,《文選學研究》,2018年第1輯。崔先生之“唯開頭增”云云,的然。客觀地說,對理解作品言,比之李善那樣的節(jié)錄,五臣之張銑所為顯然要好些。當然,比之王逸的序文,“銑曰”仍多所未逮。不僅如此,“銑曰”之“王乃流屈原于江南”一句為誤接——“流屈原”與“于江南”并非一回事:前者,即王逸之“(懷)王乃疏屈原”;后者,即王逸之“襄王……遷屈原于江南”。概言之,這一誤接,將屈原作《離騷》之時地均弄錯。不僅如此,如果王逸此序與《史記》或其中的《屈原賈生列傳》佚,讀者恐均以為此“銑曰”乃本自《史記》。又,今人陳延嘉的“張銑注的絕大部分也出自王逸的《離騷經(jīng)序》”說,這是符合實際的。陳先生接著又說:
兩家注不同的是張銑注中多出“言己遭放逐……終不見省”一段。這一段在《離騷經(jīng)序》原文如下:“屈原放在草野……飄風云霓以為小人。”李善在《西京賦》薛宗注下說:“舊注是者因而留之,并于篇首題其姓名。其有乖謬者,臣乃具釋,并稱臣善以別之。他皆類此。”依此,李善照錄王逸注是認為其“是”。但張銑注卻增加了上述一段,這說明什么?說明著眼點不同。張銑注多的正是揭示其寫法和文學語言特點的部分,而李善卻認為不必,說明五臣注在《呂表》三項注釋主張的指導下更注意揭示作品的寫作特點,更符合注釋文學作品的要求。 陳延嘉:《〈文選〉五臣注的綱領和實踐:兼與屈守元先生商榷》,《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8年第2期。又,關(guān)于“銑曰”之“《史記》云‘屈原字平”,俞紹初等先生之“蓋據(jù)昭明意改之,誤也”說(參見俞紹初等:《新校訂六家注文選》第4冊,鄭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139頁),近是。
今按:“言己放逐離別……言己遭放逐……終不見省”一段,乃張氏暗節(jié)《離騷經(jīng)序》“言己放逐離別……終不見省”而來。盡管如此,比之李善注,“銑曰”確是“更注意揭示作品的寫作特點,更符合注釋文學作品的要求”。換言之,二家之可資者是共同的 當然,其時可供張銑資者尚有班固《離騷贊序》與《離騷序》等。后者,或懷疑乃至否定其為班固所作,非也(另文辨之,茲不贅)。,關(guān)鍵是如何“資”。不過,比之王逸之序,“銑曰”不僅沒有任何“新增”,且亦同樣有重要之遺漏,乃至嚴重之誤接。于此,特別是其何以同樣存在著重要之遺漏,這尤當引起我們更深一層之思考。為了更好地說明問題,今節(jié)引《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相關(guān)文字如下: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蓖跖枨?。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平既絀,其后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厚幣委質(zhì)事楚?!淹踟澏艔垉x,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瓡r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瓚淹踝湫小H胛潢P(guān)……復之秦,竟死于秦而歸葬。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復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nèi)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
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屈原至于江濱”云云,出于《漁父》(文字之異,蓋傳寫而來)。然學者或因司馬遷不加說明而否定《漁父》為屈原所作,乃忽乎就整體考察部分之所致也。即未明“漢人為他人做傳時,引傳主以他稱寫己之作,往往當傳主的故事來敘述而不注明出處”。參見力之:《〈卜居〉〈漁父〉作者考辯》,《學術(shù)研究》,1999年第12期。?!俗鳌稇焉场分x。……于是懷石遂自沉汨羅以死。 司馬遷:《史記》卷84,中華書局,1982年,第2481-2490頁。
以李善節(jié)錄的《離騷經(jīng)序》文與五臣之張銑所作解題/小序比較,再將這兩者與《離騷經(jīng)序》比較,進而以《離騷經(jīng)序》與《屈原賈生列傳》比較而綜觀之,便不難看出,就對《離騷》的總體把握言,李善稍遜張銑,而比之王逸,顯而易見,兩位后來之唐人均未免“瞠乎其后”了。不僅如此,合觀《離騷經(jīng)序》與《屈原賈生列傳》,李善的節(jié)引與張銑的暗襲所致之誤更為清楚(詳上)。相對而言,陸善經(jīng)全錄王逸此序(將其與今傳本《楚辭補注》中之王逸《離騷經(jīng)序》比較,僅有個別文字不同,與《補注》本多“屈原”“也”“楚”“焉”共五字) “陸善經(jīng)本載《序》曰”云云,參見佚名:《唐鈔文選集注匯存》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86-787頁。,更為得當。明人焦竑(1540-1620)序汪瑗《楚辭集解》云:“原詞譎怪奇詭,非逸章決句斷,未可易讀,況諸家之說傳自漢人,往往參于其中,蓋有未可茀廢者?!?汪瑗,董洪利:《楚辭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頁。“非逸章決句斷”云云甚是,而其篇義之闡明,則見之叔師相關(guān)之序中。
又,宋呂祖謙(1137-1181)《觀瀾集注》甲集卷1“賦·《離騷經(jīng)》”所用即“五臣注” 呂祖謙,黃靈庚,等:《呂祖謙全集》第10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頁。按:標點者誤將“仕楚為三閭大夫……遂赴汨淵而死”作《史記》文。又,《新校訂六家注文選》標作:“《史記》云:‘屈原,字平。仕楚為三閭大夫……乃作《離騷經(jīng)》。離,別……遂赴汨淵而死?!保ㄓ峤B初,等:《新校訂六家注文選》第4冊,鄭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113頁。)是亦為偶失。另外,有學者認為《觀瀾集注》非宋呂祖謙撰,然筆者認為其理由難以成立(另文詳之,茲不贅)。。顯而易見,就對《離騷經(jīng)》的認識言,呂氏之識力不僅遠非王逸之匹,亦未能拔萃于五臣之張銑。需要說明的是,《觀瀾集注》用前人之注者,該題注時或添以別“家”說,而此處原原本本。
二、關(guān)于《九歌》《九章》《卜居》《漁父》《九辯》《招魂》等六序之比較
(一)關(guān)于《九歌》
王逸《九歌序》曰: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風諫。故其文意不同,章句雜錯,而廣異義焉。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55頁。
李善節(jié)錄的《九歌序》為: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南郢之邑,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樂鼓舞,因為作《九歌》之曲,托之以諷諫也。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1983年,第794頁。
“銑曰”(此可視為五臣注本之《九歌序》):
楚南郡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好祠,作鼓舞以樂諸神,原既遭放逐,含懷憂恚,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辭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言事神之敬,下寄見黜之情,以諷焉。九者,陽數(shù)之極,自謂否極,取為歌名矣。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1983年,第794頁。
稍加比觀,便知李善之節(jié)錄實在并不高明。由于其節(jié)掉了屈原在什么背景下作等重要內(nèi)容,故盡管前面有“屈原之所作”,然讀者仍無以從此中得知屈原在什么情況下、因何而“作”此辭,等等。何況,這正如今人潘嘯龍所說的,“《序》所言‘昔楚國南郢之邑至‘因為作《九歌》之曲。這部分乃是王逸記述他所了解的傳說事實,而非其主觀判斷” 潘嘯龍:《詩騷與漢魏文學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54頁。。比之李注,“銑曰”對讀者理解《九歌》,無疑要好得多。不過,我們也應該注意到,其說之“以諷焉”以上,除了抄王逸之序外,了無新增;“九者”以下,才異于王說。據(jù)“九者,陽數(shù)之極”一語,可知張氏認為《九歌》非九首。而關(guān)于《九歌》之首數(shù),向來學者辨之夥矣,然迄無定論。至于“自謂否極,取為歌名矣”說,則未免牽強附會之嫌——《九歌》乃至全部屈原作品,并無此意。況且,這就“銑曰”言而前后不協(xié)。此其一。其二,“九者,陽數(shù)之極”蓋本之叔師《九辯序》的“九者,陽之數(shù)”來。當然,此語乃唐前之“成說”,故張氏亦可能是直接采之。唐前“成說”如徐彥疏“《春秋公羊經(jīng)傳》解詁隱公第一”引“鄭氏曰”之“九者陽數(shù)之極” 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195頁下欄。,張晏注《漢書》卷75京房本傳載“房至陜,復上封事曰”之“九年不改”的“九”所說之“九,陽數(shù)之極也”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3165-3166頁。,等等。又,洪興祖于王逸《九歌序》之“因為作《九歌》之曲”下引五臣此說之“九者”云云為注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55頁。,宋施青臣《繼古藂編·騷篇》 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全宋筆記》第10編第12冊,大象出版社,2018年,第184-185頁。、清吳景旭《歷代詩話》卷8“《楚辭·九歌》” “銑曰”,嘉業(yè)堂??咀鳌皬堜J云”。即誤“銑”為“銳”,而今人引此多未之覺。等同樣引此為說,明張丑說宋李龍眠《九歌圖》“《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南郡之邑……自謂否極,取為歌名矣” 張丑:《清河書畫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74頁。之“楚南”以下實亦來自“銑曰”,等等。由此,可見此“銑曰”之影響實亦不小——緣乎“五臣注”,然引者幾無注意到其“自謂否極”云云未切于《九歌》之義。
(二)關(guān)于《九章》
王逸《九章序》曰:
《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卒不見納,委命自沉。楚人惜而哀之,世論其詞,以相傳焉。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20-121頁。
李善節(jié)錄的《九章序》為:
《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江南之野,故復作《九章》。章,著也,明也。言己所陳忠信之道,甚明著也。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02頁。
“翰曰”(此可視為五臣注本之《九章序》):
原既放逐,又作《九章》自述其志。“九”義與《九歌》同。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02頁。
按:李善節(jié)錄,節(jié)掉了屈原在什么情況下作及“世論其詞”等重要內(nèi)容;然比之李善節(jié)錄,“翰曰”更為籠統(tǒng)。而就后者言,因此序/題解乃“自撰”,故可資者尚有如王逸《離騷經(jīng)序》之“其子襄王,復用讒言,遷屈原于江南。屈原放在草野,復作《九章》,援天引圣,以自證明,終不見省”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2頁。等,其卻未用。結(jié)果是,據(jù)李善這一節(jié)錄,讀者不僅難明屈原“放逐”于何處與其在什么情況下作《九章》,而且亦不易弄清楚《九章》“言己”所指為何、楚人怎樣對屈原、“其詞”在當時如何流傳等問題。概言之,于此五臣不如李善,李善不如王逸。又,“‘九義與《九歌》同”說,恐未的。因為《九章》之“九”,首先當指“八加一所得”之“九”而非其他;而《九辨》《九歌》則否。后者如《離騷》有“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天問》有“啟棘賓商,《九辯》《九歌》”等。
(三)關(guān)于《卜居》
王逸《卜居序》曰:
《卜居》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體忠貞之性,而見嫉妒。念讒佞之臣,承君順非,而蒙富貴。己執(zhí)忠直而身放棄,心迷意惑,不知所為。乃往至太卜之家,稽問神明,決之蓍龜,卜己居世何所宜行,冀聞異策,以定嫌疑。故曰《卜居》也。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76頁。
李善節(jié)錄的《卜居序》為:
《卜居》者,屈原之所作也。原放棄,乃往太卜之家卜己居,俗何所宜行。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04頁。
“翰曰”(此可視為五臣注本之《卜居序》):
原往太卜之家,卜己宜何所居,因述其辭。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04頁。
按:三者比觀,一清二楚:李善這一節(jié)錄,可謂主干與枝葉并棄。讀之,無法了解“原放棄”之背景與屈原當時之心靈困境如何。而比之李善節(jié)錄之文,“翰曰”還略為不及——“原”在什么情況下“往”與“其”者為誰,均不明確。當然,這些問題,細讀《卜居》便不難明白。不過,看此李善注本與“五臣注”本,無以見一目了然之效。此外,“翰曰”之“因述其辭”一語指向不明。就“翰曰”全句看,主語自然是“屈原”,然說屈原“因述其辭”實不通——《卜居》不只是“太卜”之辭。不錯,《卜居》為屈原之所作 力之:《〈卜居〉〈漁父〉作者考辯》,《學術(shù)研究》,1999年第12期。,然那是另一回事。
(四)關(guān)于《漁父》
王逸《漁父序》曰:
《漁父》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間,憂愁嘆吟,儀容變易。而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濱,欣然自樂。時遇屈原川澤之域,怪而問之,遂相應答。楚人思念屈原,因敘其辭以相傳焉。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79頁。
李善節(jié)錄的《漁父序》為:
《漁父》者,屈原之所作。漁父避俗,時遇屈原,怪而問之,遂相應答。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05頁。
“翰曰”(此可視為五臣注本之《漁父序》):
漁父避世而隱于漁者也,原因之而敘焉。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05頁。
按:這與《卜居序》節(jié)錄類似,李善此節(jié)錄,同樣是主干與枝葉并棄。讀之,難以了解相關(guān)背景與“其辭”之所以“傳”。而較之李善的節(jié)錄,“翰曰”更略;不僅如此,比觀王逸之序,“翰曰”恐未免有“張冠李戴”之嫌——意引“漁父……遇屈原……遂相應答。楚人思念屈原,因敘其辭以相傳焉”為“漁父避世而隱于漁者也,原因之而敘焉”。
(五)關(guān)于《九辯》
王逸《九辯序》曰:
《九辯》者,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辯者,變也,謂敶道德以變說君也。九者,陽之數(shù),道之綱紀也。故天有九星,以正機衡;地有九州島,以成萬邦;人有九竅,以通精明。屈原懷忠貞之性,而被讒邪,傷君闇蔽,國將危亡,乃援天地之數(shù),列人形之要,而作《九歌》《九章》之頌,以諷諫懷王。明己所言,與天地合度,可履而行也。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至于漢興,劉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詞”。亦采其九以立義焉。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82頁。
李善節(jié)錄的《九辯序》為:
《九辯》者,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辯者,變也。九者,陽之數(shù)也,道之綱紀也,謂陳說道德以變說君也。宋玉,屈原弟子,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也。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06頁。
“向曰”(此可視為五臣注本之《九辯序》):
玉,屈原弟子,惜其師忠信見放,故作此辭以辯之,皆代原之意?!熬拧绷x亦與《九歌》同。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06頁。又,陳第《屈宋古音義》卷3《九辯》下“舊注”,即此。
按:李善刪去“屈原懷忠貞之性……可履而行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說便得不到很好的落實;“向曰”的情況類此。此其一。其二,李氏節(jié)引時,誤將接“辯者,變也”之“謂陳說道德以變說君也”一語接在“九者……綱紀也”后,致使此語突兀而莫名其妙——“道之綱紀也”非關(guān)“辯者”,而“謂陳說道德以變說君也”非釋“九者” 黃靈庚先生云:“據(jù)義,《文選》本以‘謂陳道德以變說君也九字在‘道之綱紀也下者,是其舊本?!保▍⒁婞S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增訂本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622頁。)“舊本”云云,似未為的。;至于呂向之“皆代原之意”五字,蓋約自王逸《九辯序》之“至于漢興,劉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詞”說來,不過此“代原之意”雖至確,然“皆”卻無以著落——而若以《九辯》說《九辯》,則“皆”無異于“枝指”。其后,洪興祖于王逸《九辯序》之“九者,陽之數(shù),道之綱紀也”下引五臣(“向曰”)此數(shù)語為注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82頁。,未盡恰也。
今人方銘引王逸《九辯序》之“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至于漢興,劉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辭”后,有云:
王逸之言,對于我們了解《楚辭》一書的編選體例,以及《九辯》主旨,無疑有重大意義。他告訴我們《九辯》的內(nèi)容是悲憫屈原行為,以述屈原之志;而《楚辭》之書的成名,在于自宋玉以至劉向、王褒,皆悲屈原之文,依屈原之文而作詞。有了這個認識,我們就可以正確理解《九辯》與《楚辭》中大部分非屈原作品所表現(xiàn)出的因襲屈原之作的傾向。 方銘:《戰(zhàn)國文學史論》,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489-490頁。
方先生之說極是。而無論是李善之節(jié)引還是呂向的“另起爐灶”,就解讀《九辯》言,刪去或不用“至于漢興,劉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詞”數(shù)語,問題自然不大;然就《文選·騷》言,李善之節(jié)引與呂向的“另起爐灶”均可謂失之遠矣。即就此而言,二家均未能體會到昭明太子立“騷”一類之用心?!段倪x·騷》以《楚辭章句》一書為封域,此乃其特立于《文選》中別的文體之處。
另外,關(guān)于王逸何以在《九辯序》而不是在《九歌序》中解“九”的問題,王宏理、龔俅、邵杰之說可參 參見王宏理:《〈楚辭〉成書之思考》,《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龔俅:《〈楚辭〉研究三題》,廣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論文,2007年,第20頁;邵杰:《古典研習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86頁。。
(六)關(guān)于《招魂》
王逸《招魂序》曰:
《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招者,召也。以手曰招,以言曰召。魂者,身之精也。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內(nèi)崇楚國之美,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97頁。
李善節(jié)錄的《招魂序》為:
《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憐哀屈原,厥命將落,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也。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10頁。又,《唐鈔文選集注匯存》卷66“作”前有“故”,參見佚名:《唐鈔文選集注匯存》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頁。
“翰曰”(此可視為五臣注本之《招魂序》):
玉哀屈原,憂愁山澤,魂魄飛散,其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內(nèi)崇楚國之美,以諷于君,冀其覺悟而還之。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10頁。
按:就序文/題解言,李善節(jié)去了“忠而斥棄”云云,“厥命將落”給讀者之震撼感便大為減弱;節(jié)去了“外陳”兩句,讀者便不能在第一時間知其主要的寫作特色如何;節(jié)去了“以諷”二句,讀者就無以一下子了解到宋玉何以作此辭。至于“翰曰”,其雖是暗襲王逸序而來,且同樣不明“忠而斥棄”一語之重要而未采,然其此“曰”實遠優(yōu)于李善所節(jié)。
三、關(guān)于《招隱士序》之比較
王逸《招隱士序》曰:
《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懷天下俊偉之士。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歸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辭賦,以類相從,故或稱小山,或稱大山。其義猶《詩》有《小雅》《大雅》也。小山之徒,閔傷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伎役使百神,似若仙者,雖身沉沒,名德顯聞,與隱處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章其志也。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232頁。
李善節(jié)錄的《招隱士序》為:
《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小山之徒,閔傷屈原身雖沉沒,名德顯聞,與隱處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彰其志也。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17頁。
又,李善于劉安下云:
《漢書》曰:“淮南王安,為人好書,招致賓客數(shù)千人。后伍被自詣吏,具告與淮南謀反,上使宗正以符節(jié)劾王,未至,自刑煞?!?佚名:《唐鈔文選集注匯存》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7頁。又,俞紹初等先生認為“此節(jié)”非“李善注”,而“當是善本所存之舊注”(俞紹初,等:《新校訂六家注文選》第4冊,鄭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220頁),可參;然筆者仍認為此乃“李善注”。不過,無論如何均不影響筆者之說,故茲不贅論之(詳后)。
“向曰”(此可視為五臣注本之《招隱士序》):
《漢書》云:“淮南王安,為人好書,招致賓客數(shù)千人,后謀反自殺。”《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初,安好士,八公之徒,咸慕其德,各竭材智,著述篇章,分其辭賦,以類相次,或稱大山、小山,猶《詩》有《大雅》《小雅》也。小山之徒,傷屈原與隱處山澤無異,故作《招隱》之賦,以章其志。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817頁。
按:“又怪……似若仙者”數(shù)語對讀者理解《招隱士》之性質(zhì)殊為重要,而李善節(jié)去;“向曰”之“《招隱士》者”以下,乃來自王逸序,即呂向以王逸序文接于《漢書》語,而其所引《漢書》蓋本之李善所引 力之:《關(guān)于〈文選〉五臣注與李善注之差異問題》,《文選學研究》,2018年第1輯。。同樣的,呂向亦忽略了“又怪……似若仙者”數(shù)語。此其一。其二,“向曰”的“《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乃五臣注《文選·騷》唯一暗用王逸序之“××者,××之所作也”這一格式者;而通觀《文選》全部五臣注的題解,如王逸序的“昔淮南王安……其義猶《詩》有《小雅》《大雅》也”這樣之背景者,五臣是不太關(guān)心的,而李善則每多重之,然這里正好相反。另外,如果王逸此序與《漢書》或其劉安本傳佚,我們恐均以為此“向曰”乃全節(jié)引自《漢書》。
僅限于上述《文選·騷》各篇之序文/題解言,如上所述,“五臣注”實際上主要是節(jié)王逸《楚辭章句》相應序文而為之。從客觀層面說,“五臣注”與李善注各有長短,而就說“文心”角度言,則五臣略勝。問題是,比之王逸相應之序,這二家均大為遜色。
余論
通過上文之比較可知,就對《文選》“騷”類各篇作品的整體把握言,無論是李善還是五臣均遠遜于王逸,尤其是李善節(jié)引的《離騷經(jīng)序》何以如此忽略“文心”,更是值得我們深思。于此,筆者注意到,學者或“從李善的注釋體例以及這一體例起到的對‘舊注的保存來看”,而認為“李善注本中的‘王逸注非出自李善注引,也就不存在李善節(jié)引的問題,后人認為是李善節(jié)引,往往是因?qū)钌谱⑨岓w例不明所致” 王德華:《李善〈文選〉注體例管窺》,中國文選研究會:《文選與文選學:第五屆文選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學苑出版社,2003年,第738頁。。然僅就“李善注釋體例”云云考察,是無法證明“‘王逸注非出自李善注引”的。又,黃靈庚疏王逸《離騷經(jīng)序》開頭之“《離騷經(jīng)》者……為三閭大夫”有云:“李善引序,節(jié)約其要,非其全文?!湃艘龝滩簧蹩b密,未可執(zhí)一本為依據(jù),宜乎求其同,存其異?!?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卷1,中華書局,2018年,第1頁。這是恰當?shù)摹2贿^,黃先生又云:“李善標言‘王逸注,然多所刪芟?!端鍟肪砣濉督?jīng)籍志》四云:‘梁有《楚辭》十一卷,宋何偃刪王逸注。何本已佚,未詳舊貌。蓋以章句繁蕪,故刪而約之。李善所稱‘王逸注,抑何氏刪本也歟?” 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卷1,中華書局,2018年,第11頁。是說恐非。首先,《隋書·經(jīng)籍志》此條自注之“宋何偃刪王逸注”后,尚有一“亡”字 魏征,等:《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1055頁。;其次,綜觀《文心雕龍·辨騷》《隋書·經(jīng)籍志》集部“楚辭”類小序與李善注例的“舊注是者,因而留之,并于篇首題其姓名。其有乖繆,臣乃具釋,并稱臣善以別之”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第49頁。說,僅據(jù)“多所刪芟”是難以推測“李善所稱‘王逸注,抑何氏刪本也歟”的——這一推測實難界“可備一說”之域。另外,并非各篇均“多所刪芟”,如以《唐鈔文選集注》與《楚辭補注》比觀,“刪芟”《招魂》注遠少于“刪芟”《離騷》注,而《招隱士》注則無所“刪芟” 唐鈔本《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注無“違偝舊土,棄室家也”二句,非李善所刪,而顯為鈔者鈔漏。首先,尤刻本、明州本、奎章閣本均有此八字(“偝”作“背”);其次,唐鈔本《招魂》“獨秀先些”前漏了“《激楚》之結(jié)”句;《離騷經(jīng)》“貫薜荔之落蕊”句注,李善僅刪其中的“累香草之實,執(zhí)持忠信貌也”,而鈔者卻漏了其前后之“而生蕊實也”“言己施行常攬木”;等等。。簡言之,迄今為止之否定或懷疑“李善注本中的‘王逸注非出自李善注引”而是“李善所見《文選》原有之舊注” 俞紹初,等:《新校訂六家注文選》第4冊,鄭州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139頁。的理由難以成立。退一步說,即使能證李善于此是用“舊注”而非其節(jié)引,亦毫不影響筆者之說。即其失之“重”并不會因此而有所減輕。
總之,就這里的李善何以如此忽略“文心”言,呂延祚《進集注〈文選〉表》說李善注之“述作之由,何嘗措翰”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卷首。雖未免過于夸張,然亦不無緣由。而就李善注與五臣注之“騷類”各序/解題言,后者雖略優(yōu)于前者——這主要體現(xiàn)在《離騷經(jīng)》《九歌》與《招魂》的序文/題解上,然比觀王逸相關(guān)序文便不難明其距呂氏上揭文所說的“作者為志,森乎可觀” 韓國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正文社1983年影印本,卷首。之境實亦非近;至于從作為“小傳”看,李善節(jié)引的《離騷經(jīng)序》存在問題之嚴重遠超乎想象,五臣注的相應處之失亦然。此其一。其二,“騷”類作品共八序/題注,而五臣注一將非出司馬遷之文接《史記》,一將非出班固之文接《漢書》,引文之其他問題者,李善注雖亦存在,然五臣注為多。
王齊洲說:
《楚辭章句》將屈原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的研究有機結(jié)合起來,“知人論世”,不僅加深了人們對屈原生平事跡的了解,也加深了人們對其作品的認識。例如他說:“《離騷經(jīng)》者……乃作《離騷經(jīng)》?!薄啊毒鸥琛氛摺鴱V異義焉?!薄@些序言,不僅清晰準確地介紹了屈原的生平事跡,而且具體翔實地交代了屈原作品的寫作背景,有些背景材料還是前人未曾言及的,對理解屈原作品極有幫助。這些材料當然不是隨意羅列,而是作者研究后的慎重選擇,有很高的史料價值。盡管后來也有人對王逸的某些說法表示懷疑,但王逸厘定的屈原生平和創(chuàng)作的基本線索和背景材料,一直是人們理解屈原其人其作的重要基礎。 王齊洲:《中國文學觀念論稿》,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40-241頁。
這可謂得其大者矣。當然,由于王逸“與屈原同土共國,悼傷之情與凡有異”,“讀《楚辭》而傷愍屈原,故為之作解”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99頁。,可知其為《楚辭章句》有著非凡的“原動力”,加之是時可參的文獻多,故其所撰的這些序超乎后來的李善與五臣注,那是非常自然的。問題是:李善僅僅是節(jié)引王逸之文,而時或棄其“要”;五臣則幾乎全是暗引王逸之文,而可以“新增”處卻未能有使讀者眼睛一亮之“新增”。
俞樾(1821-1907)《程一夔孝廉〈選雅〉序》云:
李善之注《文選》也,所采用之書,自經(jīng)史以下及乎諸子百家,都凡千有余種。求之馬氏《經(jīng)籍考》,存者己不過十之二三。至于今日,崇山墜簡矣。又其所載舊注,遠則服子慎、蔡伯喈,近受則郭璞、韋昭,皆兩漢緒言,經(jīng)師舊詁,片言只字,珍逾球璧。余嘗謂《文選》一書不過總集之權(quán)輿,詞章之輨轄;而李注則包羅群籍,羽翼六藝。言經(jīng)學者取焉,言小學者取焉,非徒詞章家視為潭奧而己。近代諸公喜求古言古義,如慧琳、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皆梵氏之書,而寸珍尺寶,往往有得,況李氏此注乎? 俞樾,趙一生:《俞樾全集》第15冊,《春在堂雜文》卷9,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098頁。
就清民二代言,俞氏是說甚具代表性。即后人之重李善注,非僅僅緣乎“詞章家視為潭奧”者也。此亦吾人所當加意焉。至于五臣注之特色及其對“文心”之重視度如何,通過與李善、王逸二家之比較,我們自然看得更為透徹。
總而言之,跳出五臣李善二家序“騷”而將之與王逸相應之序比觀,才能使我們深切地看清五臣李善二家序“騷”之情形。而這一角度,乃考察五臣李善二家把握其所注詩文“文心”程度如何之最為獨特而殊佳者。然目力所及,迄今為止,這尚未引起學界應有之關(guān)注。
Abstract:As every preludes/topic explanation of the part Sao of Wen Xuan,Li Shans interpretations extracted corresponding preface of Wang Yis the Songs of Chu Chapters and Sentence and named it prelude saying,while five ministers actually lifted the Songs of Chu Chapters and Sentence in secret though making a fresh start. As a result,there are many different of them. However,neither of them skimmed the cream of Wang Yis preface or as well as it ,and even be much inferior to it,especially Li Shans. Combined with all of them,there is nothing to weather Li Shan wanted to get rid of literature and depended on the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or not ,when he cut out the following words of Li Sao Jing Xu that Li Sao depended on The Book of Song to select to be roused.There is irreplaceable and special meaning by comparative study both five ministers and Li Sans preface of part Sao with Wang Yis the Songs of Chu Chapters and Sentence when penetrating into five ministers and Li Shans how to overall grasp related works,which the academia always neglects of.
Key words:five ministers;Li Shan;Wang Yi;Sao prelude;comparative study? [責任編校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