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彥

許慎《說文》解“書”：“書，箸也。從聿，者聲”。段玉裁注：“敘目曰：箸于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箸于竹帛，非筆末由矣?！薄绑纭奔粗?，顯明義。其意為用“筆”使意思顯明?！皶苯窈嗴w為書，失卻了原字象形之含義?！肮P”也簡化為筆，同樣失去了原有字形的含義。由此一“書”字可引申到“聿”。許慎《說文》解“聿”：“聿，所以書也。”段玉裁注：“聿者，所用書之物也，凡言所以者，視此?！薄墩f文》還列出聿的不同說法：“楚謂之聿，吳謂之不律，燕謂之弗。從聿一。凡聿之屬，皆從聿。”這里的意思是說，在楚稱“聿”，在吳稱“不律”，在燕稱作“弗”，都是同一個意思。段玉裁對之注曰：“釋器曰，不律為之筆。郭云：蜀人呼筆為不律也?！背譃椤绊病保瑓亲譃椤安宦伞?，指的都是“筆”。也就是說，“筆”的古字就是聿，到秦時才被改變。《說文》指出：“筆，秦謂之筆，從聿竹?！逼鋵崳晚碴P(guān)聯(lián)的還有“畫”?！墩f文》曰：“畫，介也，從聿，象田四界，聿所以畫之?！?今“畫”簡化為畫，同樣失去了原有字形的意義。

從《說文》可知，“書”“筆”“畫”均和聿有關(guān)。秦時，聿和“筆”是同一個字?！皶焙汀爱嫛倍家玫健肮P”這一工具。所謂的“書”和“畫”，其實指的正是用“筆”去寫作和去繪畫。用“筆”“書”寫，叫著作。因此，“書”通“箸”，也通著。秦以后聿字加竹字頭，才出現(xiàn)了“筆”字。后來，“筆”逐步取代了聿，聿的本意反而消失了，變成了一個無意義的語助詞。“書”是聿下加日?！叭铡笔钦叩暮唽?。者音近“箸”，從讀音上更加證明“書”就是“箸”?！绑纭焙髞硌葑?yōu)橹?，著“書”立說的著，可見“箸”和著是異體同字。春秋時還沒有出現(xiàn)紙，書寫的媒介主要是竹簡。在者上加竹字頭，這就是“箸”字。“箸”的意思是表達?！皶蓖ā绑纭保蛘叻催^來，“箸”通“書”。因此“箸”指的是一種具體的“書”寫，也就是寫作。寫作的意思是“書”，包含兩層內(nèi)容，其一是寫字，其二是寫作。兩者合起來都可以叫作“書”寫。只不過我們今天籠統(tǒng)地把書寫簡單地視為一種寫作，而忽略了其中還包含有寫字這一行為在。我們或可拆解“寫作”這一詞：“寫”指書寫，然后成文，是為“著作”。在這里，“著作”也就是“書”，是寫出來的“書”。

考辯“書”“箸”“筆”（書、著、筆）之詞源，證明中國文化一開始就具有書寫的性質(zhì)，很早就已經(jīng)進入了文字的時代。中華文明的早期是否也有一個口語的時代？按常理判斷是有的。至少，《論語》是對話體，是孔子和他的學(xué)生日常對話的輯錄。而對話是口語時代的特征之一。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就是采用了論辯的方式來表達思想。論辯其實也是一種對話。相對而言，孔子的對話更多是老師教誨學(xué)生的言辭，是經(jīng)典的語錄或格言一類。不過，先秦諸子百家，卻多是著作體，證明寫作是那個時代思想家們最為重要的表達方式。他們通過寫作議論時政，影響形勢，左右權(quán)力，以達成學(xué)說廣為流布、思想天下弘揚的目的?？紤]到《論語》是孔門弟子在孔子死后多年進行整理的結(jié)果，所以也不能因此書的體裁而斷定“對話體”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有何等的重要。老子、莊子、荀子等人則都是標準的著作家，他們的文章體現(xiàn)了各種類型的寫作體例，以及與表達密切相關(guān)的豐富的修辭風(fēng)格，成為歷代寫作者競相模仿和學(xué)習(xí)的典范。《孟子》也是采用對話體，是孟子的學(xué)生對其師言論的記載，包括他和梁惠王諸人對答的言辭。是否儒家本身就有對話的傳統(tǒng)？考慮到《墨子》一書有對話也有短文，諸子百家的著作同樣存在著這兩種形式，所以，我們大概可以斷定，對話至少是那個年代常常采用的表達方式之一。不過，對話仍然是一種談話，一種自上而下的教誨，或者自下而上的詢問與請教。論辯則不然，是一種平等的討論，一種觀點左右的爭議，一種思維邏輯的彼此競爭。

春秋戰(zhàn)國，天下紛爭，百家爭鳴，不僅是中國早期思想成型的年代（世界軸心年代），也是中國文章體例和修辭規(guī)范創(chuàng)立的年代，為后代樹立了堪稱經(jīng)典的范例。本來，各國爭霸，戰(zhàn)爭不斷，爾虞我詐，陰謀迭出，百家諸子四處顛沛流離，尋找主人賣身投靠，哪有那么多閑暇時間去安心寫作？按理那應(yīng)該是一個對話甚至論辯的大好時代，口語應(yīng)該成為表達的主要方式，卻偏偏成為用文字進行寫作的重要開端。似乎我們的歷史從一開始就缺失了口語的時代。我們這個民族或許屬于“早熟”的（一個不恰當?shù)谋扔鳎瑒倓偟巧狭宋拿鞯奈枧_，先祖?zhèn)兙鸵呀?jīng)迫不及待地拋棄了口語時代，進入了文字時代，用寫作去討論天下大事，去建立思想體系。我們這個民族，沒有出現(xiàn)像蘇格拉底那樣以論辯為武器的思想家，沒有歐洲早期流傳已久的《荷馬史詩》，我們的文明一開始就以文字為主要載體，以寫作為主要方式，以竹簡為主要媒介。在這樣的傳播環(huán)境和外部條件下，文字的穩(wěn)定性反而日顯重要。書寫不僅有力地加強了文字的力量，而且，書寫還同樣有力地鞏固了字形的價值。也就是說，文字的穩(wěn)定性來自書寫的持續(xù)性，口語在其中并不起重要的作用。這大概就是漢語始終沒有走上拼音文字的其中一個原因吧。至少，從文字發(fā)展演變的規(guī)律看，從象形文字走向拼音文字是要有條件的，需要一個有利于口語傳播的具體環(huán)境，口語式的修辭術(shù)和論辯術(shù)要獲得充分發(fā)展的機會，文字本身才有可能從象形轉(zhuǎn)變?yōu)槁曇?，從孤立狀態(tài)轉(zhuǎn)變?yōu)橐惶撞町愋缘姆栂到y(tǒng)，讓意義和字形脫鉤。

其實，粗略了解一下西方早期文字的發(fā)展就能明白這個道理。從最早期的蘇美爾文字，到后來的亞述文字、阿卡德文字和腓尼基文字，最后演變?yōu)楣畔ＥD文字，出現(xiàn)了古希臘字母表，本身就是一個從象形走向拼音的文字演變的過程，并最終讓拼音文字成形，成為一種主宰性的文字。其中，環(huán)境起到了根本的作用。不僅在這一過程中，不同民族彼此廝殺，而且，不同的文化類型也在戰(zhàn)爭中不斷地整合。動蕩成為從兩河流域到地中海文明區(qū)的顯著特征，擴張與滅亡成為那個年代的常態(tài)。對應(yīng)于這一常態(tài)，口語就成為一種必須。也就是說，聲音始終要快于文字，起到了引領(lǐng)的作用。我們完全可以據(jù)此想象古代東西方社會的一個表象差別，在歐洲，城邦當中一定有廣場，廣場上那些上層階級的人們在爭論，在發(fā)表演說，在表達個人觀點。在中國，起作用的是操掌儀式的巫師，他們正在預(yù)測未來的吉兇，當然有具體的程序和工具，然后把吉兇的預(yù)言用文字刻制下來，慎重地交給高層，讓他們做出終極判斷。其余的人，則只能畢恭畢敬地等待著預(yù)言自上而下的傳遞。

“書”（書）的本意，應(yīng)該就是這一儀式的象形符號。因此，“書，箸也”，也就可以理解了。

注釋：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華書局影印版，2013年，118頁

責(zé)任編輯：姜 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