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民
(贛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西 贛州 341000)
北宋末年,南方是洛學傳播的主流方向。二程洛學的南方傳人主要是楊時和游酢。就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游酢的作品很少,其詩人面目也不清晰;而寫詩是楊時的基本生存方式之一,其詩作數(shù)量既多,在詩壇的交游亦廣,加上程氏洛學正宗傳人的地位,他自然成為南方理學詩人群體的中心人物。
楊時八歲能賦詩屬文,九歲能作賦。稍長,與蔡元方同學于家鄉(xiāng)的含云寺。《龜山集》中有《送蔡安禮》云:“結歡自童稚,分比膠投漆。”[1]卷三十八蔡元方,字安禮,南劍州將樂人。楊時與蔡安禮既為同鄉(xiāng),又為同年,關系非同一般。
楊時與蔡安禮常以詩文互贈。楊時《安禮以宏詞見勉奉寄》云:“吏部文章世所珍,終慚無補費精神。浮名膚外贈余贅,薄宦戈頭寄此身。養(yǎng)志吾方同邴曼,談書誰復問山賓。自憐坐頃三遺矢,衰晚那能用楚人?!表n愈文章由于歐陽修的推崇,被宋代文人視為文章之圣、文章之宗,宋人贈詩贈詞多以“吏部文章”相期許。揆其詩意,蔡安禮“宏詞”中有勉勵楊時在文章上下功夫的內容。但楊時大不以為然,他認為韓愈為文也是“終慚無補費精神”。王安石《韓子》詩云:“力去陳言夸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睏顣r之句蓋本于此。從楊時《安禮以宏詞見勉奉寄》中間四聯(lián)看,蔡安禮“宏詞”中尚有勉勵楊時仕途進取的內容,而楊時視身外浮名為累贅,視宦海生涯為險途,表示要以漢代居官不肯過六百石的邴曼容為榜樣,淡泊功名,樂居小官。詩末“自憐坐頃三遺矢,衰晚那能用楚人”兩句則是以年老體弱為遁詞。楊時還有《安禮以宏詞見勉因成絕句奉寄》云:“萬鐘身外一牛毛,斗祿紛紛漫自勞。窮涸寧為獱獺笑,未容仰首試鳴號?!贝嗽娨嗳缜霸姡庠诒砻髯约簩Ω毁F榮華、功名利祿的態(tài)度。詩中后兩句語出韓愈《應科目時與韋舍人書》。韓愈此信寫于貞元九年應博學宏辭試前,信中雖表示自己不愿作“俛首帖耳揺尾而乞憐”之態(tài),但其目的正是乞求韋舍人施予援手,使其得一官職而出仕。楊時反其意而用之,表示自己寧愿為仕途順遂者所笑,而不肯仰首鳴號,向達官貴人乞憐。楊時寄給蔡安禮的這兩首詩可以說是針對韓愈“詩酒浮華,志在利祿”的“嘆息之辭”。
熙寧六年,楊時與游酢同應禮部試,下第后同補太學生。楊時在太學卓犖不凡,頗為引人注目?!抖掏鈺肪硎疲骸坝^太學諸生數(shù)千人,今日之學要之亦無有自信者,如游酢、楊時等二三人游其間,諸人遂為之警動,敬而遠之?!睏顣r在太學還與同學邵武人李夔、陳瓘挾策考疑,時相過從。陳瓘與楊時的關系處在師友之間,與二程當世未能相知,后私淑程門。楊時《此日不再得示同學》或即寫給李夔、陳瓘、游酢等人。 李夔,字師和。元豐三年登進士第,為華亭尉。李夔長子李綱即生于華亭縣尉廳的折桂閣,后李綱為北宋一代名臣。李綱為鎮(zhèn)江教官時,李夔就養(yǎng)于子舍。及李綱為尚書郎,又迎養(yǎng)李夔于京師。李夔著有文集二十卷、《禮記義》十卷。
陳瓘,字瑩中,自號了翁,南劍州沙縣人。少好讀書,不慕進取。元豐二年中進士甲科。陳瓘《了齋自警六首》是代表其道學精神之自覺與成熟的一組詩歌。其一云:“本無一字堯夫易,八十一篇揚子玄。今古是非那復辨,仲尼尤不廢韋編?!贝嗽姺从沉岁惌彽囊讓W取向?!氨緹o一字堯夫易”語出邵雍《先天吟》“若問先天一字無”。邵雍易學的特點是“尊先天之學,通畫前之易”,以奇譎精微的圖式寓其象數(shù)。陳瓘治《易》,首先從邵雍象數(shù)之說入門,屏絕一切義理?!鞍耸黄獡P子玄”是指揚雄模擬《周易》所創(chuàng)的太玄八十一首。邵雍構擬其象數(shù)受到揚雄作《太玄》的啟發(fā)。邵雍之數(shù)是二進制的數(shù)理模式,《太玄》之數(shù)是三進制的數(shù)理模式,兩者都內含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宇宙生成模式?!短肥且环譃槿ǎ恍譃槿?,三三相乘轉為九州,運而為二十七部、八十一家。因此,《太玄》由描述一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的八十一篇組成。陳瓘《了齋自警六首》的開篇兩句實際上是自道其易學淵源。楊時于崇寧三年作《和陳瑩中了齋自警六絕》,其一云:“畫前有易方知易,歷上求玄恐未玄。白首紛如成底事,蠹魚徒自老青編。”大易之道、天地陰陽之道在卦畫出現(xiàn)之前就已然存在。這就是邵雍所說的“畫前有易”。楊時贊同畫前有易之說。有人問楊時:“邵堯夫云‘誰信畫前元有易,自從刪后更無詩?!嬊坝幸缀我砸??”楊時說:“畫前有易,其理甚微。然即用孔子之已發(fā)明者言之,未有畫前,蓋可見也。如云‘神農氏之耒耜,蓋取諸《益》;日中為市,蓋取諸《噬嗑》;黃帝堯舜之舟楫,蓋取諸《渙》;服牛乘馬,蓋取諸《隨》?!兑妗贰妒舌尽贰稖o》《隨》,重卦也。當神農黃帝堯舜之時,重卦未畫。此理真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故通變以宜民,而易之道得矣。然則非畫前元有易乎?”[1]卷十一楊時對邵雍其人也是甚為仰慕,他說過:“康節(jié)先生,某少嘗聞其風矣,毎恨不及見?!盵1]卷十九“歷上求玄”是指揚雄在洛下閎等將“四分法”的顓頊歷改造為“八十一分法”的《太初歷》的基礎上,準《太初歷》作《太玄》。邵雍非常欣賞揚雄對卦與歷法的數(shù)理模式的整合。陳瓘也說《太玄》知歷之理。而楊時所謂“歷上求玄恐未玄”是對揚雄于歷法上求玄理的批評。楊時說:“揚雄作《太玄》準易,此最為誑后學。后之人徒見其言艱深,其數(shù)汗漫,遂謂雄真有得于易。故不敢輕議。其實雄未嘗知易?!盵1]卷十一這是楊時后期講學時的觀點。
揚雄學問淵博,道德純粹,歷代備受推崇。北宋以前,學者大抵以為揚雄為孟、荀之亞。揚雄在歷史上的地位因洛學道統(tǒng)說的出現(xiàn)而空前降低。楊時一生前后期對揚雄《太玄經(jīng)》的看法是有所變化的。他雖然承二程之說把揚雄排斥在道統(tǒng)之外,但他早期對揚雄的評價其實是相當高的。他甚至視揚雄為自漢至唐的學者中的第一人,認為其成就超過了賈誼、董仲舒、司馬遷、司馬相如。其《哀明道先生》曰:“孟子沒千有余歲,更漢歷唐,士之名世,揚雄氏而止耳。雄之自擇,所處于義命猶有未盡。自雄而下,其智足以窺圣學門墻者,蓋不可一二數(shù)也?!盵1]卷二十八楊時在早期所作的一篇策問中把揚雄擬圣人而作的《太玄》和諸子異端之學區(qū)別開來,并對漢代未究《太玄》之實而妄加譏議者作了批評。在這篇策問中,他贊揚《太玄》道:“觀雄之書,三摹四分九據(jù)極八十首七百二十九贊,其用自天元推,一晝一夜,陰陽氣候,星日度數(shù),律歷之紀,無不備具。其閎意妙旨,馳騁乎有無之際??芍^至矣。”[1]卷十五明乎此,我們就能更好地理解楊時詩歌中對揚雄所寄予的同情。如其《秋晚偶成二首》曰:“寂寞一廛吾自適,《客嘲》從更議揚雄?!薄都木氉影步淌凇吩唬骸坝植灰姄P雄寂寞守《太玄》,棄捐覆瓿真可憐?!薄都念}環(huán)翠樓》曰:“子云終須守一廛,誅茅結屋才數(shù)椽?!睆倪@些詩句中所表現(xiàn)出的熱腸來看,“白首紛如成底事,蠹魚徒自老青編”的冷眼中也有著悲憫的意味。楊時《和陳瑩中了齋自警六絕》其二也是針對揚雄而寫的,詩云:“八荒同宇混車書,一視那知更有渠。憑軾自應由砥道,徑蹊無處問歸歟?!币馑际钦f,秦統(tǒng)一以后,道統(tǒng)失傳,放眼世上,猶有揚雄之學。但欲求圣人之學,自應遵循洛學道統(tǒng)論所規(guī)劃的平坦大路,揚雄之學的蹊徑不是大道所歸。楊時和詩中還指出陳瓘個性中的弱點——過于狂達,希望引起他的警惕。陳瓘得詩后,“深喜所言中其病,乃復書稱以先生”。[2]陳瓘對楊時的和詩極表贊賞,以致楊時又復信謙虛了一番。(1)楊時《答陳瑩中》其五曰:“惡詩非敢自附于賢者之作,厚意不可虛辱,故勉強繼之,重蒙稱與過當,徒用增愧?!?/p>
楊時從太學回鄉(xiāng)后,講學于含云寺。熙寧七年,楊時在含云寺作《禮記解義》,并作《此日不再得示同學》,詩云:“此日不再得,頹波注扶桑。躚躚黃小群,毛發(fā)忽已蒼。愿言績學子,共惜此日光。術業(yè)貴及時,勉之在青陽。行己慎所之,戒哉畏迷方。舜跖善利間,所差亦毫芒。富貴如浮云,茍得非所臧。貧賤豈吾羞,逐物乃自戕。胼胝奏艱食,一瓢甘糟糠。所逢義適然,未殊行與藏。斯人已云沒,簡編有遺芳。希顏亦顏徒,要在用心剛。譬猶適千里,駕言勿徊徨。驅馬日云遠,誰謂阻且長。末流學多岐,倚門誦韓莊。出入方寸間,雕鐫事辭章。學成欲何用,奔趨利名場。挾策博塞游,異趣均亡羊。我懶心意衰,撫事多遺忘。念子方妙齡,壯圖宜自彊。至寶在高深,不憚勤梯航。茫茫定何求,所得安能常。萬物備吾身,求得舍即亡。雞犬猶知尋,自棄良可傷。欲為君子儒,勿謂予言狂?!贝嗽娭髦荚谟谡f明青年學子習學術、勵德業(yè)應及早確立正確的方向。開頭八句照應題面,說時光飛逝如海水注入扶桑勢不可挽,戲舞躚躚的黃毛小兒轉眼間即成為毛發(fā)青蒼的學子,勉勵同學珍惜時光,在青春之年努力向學。黃震《黃氏日抄》說此首章“足以警惰”。[3]“行己慎所之”以下四句認為圣人與盜賊、為善與為利的區(qū)別在毫芒之間。楊時《答胡康侯其二》引孟子之言說:“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舜之徒也;孳孳為利,跖之徒也。舜跖之相去遠矣,而其分乃在乎善利之間?!睏顣r對道德沉淪始終保持著恐懼和警惕?!案毁F如浮云”以下八句表明自己視富貴如浮云的人生態(tài)度,認為貧賤不為羞恥,而奔逐物欲乃自戕天性。他要以勞苦手足、播奏百谷的大禹和一瓢自樂、甘味糟糠的顏回為榜樣,以義之所在為進退,用之則行為大禹,舍之則藏為顏回?!八谷艘言茮]”以下八句說,大禹和顏回都已消逝,但簡籍具載,猶有余芳。希慕顏子即為顏子之徒,大要只在用心剛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驅馬日遠一日,誰能說道路阻隔修長。楊時在這里強調了主體意志的重要性?!澳┝鲗W多岐”以下八句批評末流之學導致學風不正,學子只知倚門誦習韓愈、莊周之文,以雕琢辭章為能事,而學成文藝,不過是奔逐利名之場。《莊子》中有臧、谷兩位牧羊人,臧貪于讀書,谷貪于博弈,都丟失了羊。楊時認為讀書圖名之人與博弈圖利之人,其志趣雖異,結果都是失其所守?!拔覒行囊馑ァ眱删涫菞顣r科舉下第的失意之情的流露?!澳钭臃矫铨g”以下勉勵同學趁年輕自強其志。他用至貴之寶在山高水深處比喻天理高深,希望人們于高處勤于用梯,深處勤于用航,強力而求。他引孟子之言為理據(jù),指出天賦萬善,備在吾身,操之即存,舍之即亡。最后,楊時樹立起“君子儒”的目標,歸結于理學的義利之分。(2)朱熹編《論語精義》卷三下載楊時之言:“君子小人之分,義利之間而已?!边@首詩甚為后來學者重視,明代陳獻章游太學,應祭酒邢讓之命,作《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韻》,由此而名震京師。
熙寧八年,楊時與游酢同預太學薦。熙寧九年,楊時登狀元徐鐸榜成進士。調汀州司戸,因病尋醫(yī)不赴任,在家著《列子解》。元豐三年,赴調,作《別西齋諸友》云:“浮云如積酥,涼飚勁弦疾。溶溶渺天末,飄忽易相失。懸弧四方志,匏系非予匹。平生結歡久,始愿膠投漆。別離傷素懷,此分任萍跡。”于此可見,楊時是抱著大丈夫懸弧四方的志向步入仕途的,而同時有《離家作二首》抒寫了游子北征、厭于羈旅的幽懷。
熙寧、元豐之際,二程講學,名聲甚著,河洛之士翕然從師。建州林志寧出入文彥博門下,文彥博說:“此中無以相益,有二程先生者可往從之?!绷种緦帉⒋苏Z告知游酢和楊時。元豐四年,他們和謝良佐同往潁昌,以師禮見程顥。后來,楊時有《酬林志寧》詩云:“君不見昔時卜年公,坼龜食墨瀍澗東。伊流洛水環(huán)紫宮,廣輪千里天地中。真人一往不復見,鼎湖弓劍空遺蹤。陰陽所交風雨會,和氣自古生英雄。邇來百千歲,零落多奇窮。鳴皋少室崢嶸倚天闕,下有回淵萬仞蟠雙龍,蒸云結雨氣蒙蒙。惟有蒼髯紫頷包玄珠,時發(fā)光焰凌煙虹。成周太平郁余策,但令洙泗生清風。羨君妙齡有仙骨,乘槎暗與天潢通。萬里不一息,去若孤征鴻。決開銀河浪,分出一派懸秋空。顧予山野姿,未老心已慵。謬從君子游,營道術偶同。有如退之與東野,自慚青蒿倚長松。感君惠然抵山谷,開談冰雪清吾胸。高堂黑發(fā)顏如童,未須念此心忡忡。幸有山前清泉冷可酌,與君啜甘茹草忘春冬?!贝嗽婇_頭用周成王欲以洛邑為都,使召公相宅卜居的故事,說明伊洛文化源遠流長?!瓣庩査伙L雨會,和氣自古生英雄”兩句,贊美南北文化在河洛地區(qū)交融構生的中和之氣造就了無數(shù)英才?!半p龍”喻指二程,“乘槎暗與天潢通”指林志寧之從學二程。韓愈《醉留東野》詩云:“東野不得官,白首夸龍鐘。韓子稍奸黠,自慚青蒿倚長松?!盵4]卷五從楊時以孟郊喻林志寧、自比韓愈來看,當時林志寧乃是仕途失意之人。因此,楊時于詩末用酌清泉、啜甘茹草這種了無塵俗的生活方式相慰藉,用保持高潔脫俗的人格以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
因為氣質之相近,程顥于門下之士中最欣賞楊時,程頤最欣賞謝良佐。程顥曾說:“楊君最會得容易?!睏顣r南歸,程顥說:“吾道南矣?!敝x良佐為人誠實,但聰悟不及楊時。楊時離開潁昌時,有《別游定夫》詩云:“黽勉吾將仕,謀身力已分。漆雕慚未信,子夏又離群。慘淡交情重,間關道路勤。至言宜遠寄,孤陋愿頻聞。”詩中說自己與不汲汲于榮祿的漆雕開相比,感到慚愧。孔子讓漆雕開出仕,漆雕開志于學道,不欲仕進,婉稱自己學業(yè)未精,不能為民所信,不堪出仕。而楊時為了謀生的需要,不得不離開師友,踏上仕途。別后,楊時又寫了兩首詩寄贈尚在潁昌的游酢,《寄游定夫》云:
絳帷燕侍每從容,一聽微言萬慮空。卻愧猶懸三釜樂,未能終此挹清風。
蕭條清潁一茅廬,魂夢長懷與子俱。五里橋西楊柳路,可能鞭馬復來無。
這兩首詩又見于《游廌山集》卷四,題為《在潁昌寄中立》,只是第二首末句作“至今車馬往來疏”。從詩中“卻愧猶懸三釜樂”一句可以推斷出,楊時是這兩首詩的作者。“三釜樂”典出《莊子·外物》中曾子所言“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楊時和游酢在潁昌燕侍程顥是元豐四年。這時楊時已授徐州司法,因為要出仕養(yǎng)親,楊時不能久侍在明道先生身旁。而游酢是元豐五年才登黃裳榜成進士,元豐四年時還談不上三釜之樂。楊時在詩文中多次用到“三釜樂”的典故。楊時少作《書懷》詩云:“敝裘千里北風寒,還憶簞瓢陋巷安。位重金多非所慕,直緣三釜慰親歡。”楊時友人唐氏作環(huán)翠樓以奉親,楊時有《寄題環(huán)翠樓》詩云:“喜君妙齡謝世喧,萱堂慈顏白盈顛。兒童牽衣戲蹁躚,優(yōu)哉此樂誰與先。嗟予昔以三釜懸,投身世網(wǎng)百慮煎?!盵1]卷四十二元祐四年,楊時在答復推薦他為縣令的《謝太守》啟中說:“如某者駑駘下乘,樗櫟散材。自惟銜轡之難驅,敢希匠石之或顧。徒守過庭之訓,恥為趨世之謀。一瓢屢空,方慕顏淵之好學;三釜而樂,又懷曾子之及親?!盵1]卷二十三而《游廌山集》中,除《在潁昌寄中立》詩外,未見“三釜”之語。《四庫全書·游廌山集提要》說此集“蓋后人掇拾重編,不但非其原本,且并非完書矣?!洞喝丈叫小吩娭杏小L詠舞雩正此日,雪飄伊洛是何年’之句,自用程門立雪故實。似亦不類酢作。以其為宋儒遺書,別無他本。姑錄之以備一家焉。”[5]《游廌山集》中摻入的楊時作品還有《歸雁》《感事》。
李清馥《閩中理學淵源考》卷二十二曰:“延平蕞爾土也。自龜山先生載道而南,一時從游若吳國華、陳了翁、陳知默諸賢同時講明正學?!馁t者,同時同郡,仔肩往圣道脈,抑又盛焉?!睏顣r與吳國華、陳瓘、陳淵諸人不僅是道學講友,而且也是詩友。
吳國華,名儀,自號審律,時稱審律先生。世為延平人。吳儀不僅好學有守,介而能通,而且雅擅文章,(3)范祖禹《范太史集》卷五十五:“吳儀,傳正侄極稱其文。”詩人氣質濃厚。他常隱居于橘溪之上,時或行歌于松蹊竹疃之間。其家有釣臺、詠歸堂等亭館。自古以來的題釣臺詩多取材于嚴瀨,多以贊美嚴子陵“身將客星隱,心與浮云閑”[6]的高風亮節(jié)為題旨,而楊時的《題贈吳國華釣臺》根據(jù)吳儀自作《釣臺記》不取嚴陵的主題取向,作了一篇翻案文章,詩云:“君不見釣璜溪上白發(fā)翁,一竿西去追冥鴻。田車同載非羆熊,鷹揚烈飛如飄風。又不見羊裘石瀨垂綸叟,爽概凌天動星斗。萬乘故人親訪求,臥對鑾輿忍回首。圣賢遇合自有時,潔身亂倫非所知。高風寥寥古已往,較然得失知者誰。君有釣臺臨橘水,橘溪不與桐溪比。收身欲攝渭老蹤,笑撫長髯照清泚。澄潭夜月秋光浮,撇波短艇沿汀洲。長繩巨石不能系,飛帆片席歸蓬丘。巨鉤沉餌牽九牛,一釣直掣金鰲頭。修鱗擺鬣浪山起,云鵬飛翻忽千里??缭茟{翼上青冥,一點孤光廁箕尾?!遍_頭四句寫呂尚釣于磻溪而遇文王,接下來寫嚴子陵釣于嚴瀨而得漢光武帝的訪求。在璜溪與嚴瀨對起之后,以“圣賢遇合自有時”評呂尚,以“潔身亂倫非所知”論嚴子陵。楊時把嚴子陵之隱看成是潔身亂倫、矯激沽名之行,是坐視天下之滔滔而不救的逆理反常之舉。“收身欲攝渭老蹤”是表示立身行己要效法呂尚。“巨鉤沉餌牽九?!笔怯谩肚f子·外物》中任公子為大鉤巨緇釣大魚的寓言來隱喻經(jīng)邦濟世的宏偉事業(yè)。詩的末尾用《莊子·大宗師》所載武丁乘東維、騎箕尾而比于列星的傳說來形容儒家功業(yè)理想的極致。吳儀當時聲名甚著,“為士人依歸”,[1]卷十七楊時對其政治前途期望甚殷。
楊時《藏春峽六詠》序云:“國華先生得幽谷于劍水之東,去其所居僅一里余。負山之巔,辟地西向為堂,名曰詠歸堂;堂下有亭,曰老圃;亭之前有跡穿數(shù)畦,其南北有茅亭,南植梅數(shù)株,名曰暗香;北種紫竹數(shù)竿,名曰虛心;又其南有一石竇,其下可容數(shù)人,名曰照巖;合而名之藏春峽?!薄恫卮簫{六詠》在描述吳儀的隱逸生活的同時,注入了儒家的入世精神及理學的人生意趣?!度菡諑r》云:“清時投跡在嵚崟,一穴晴光破晚陰。刺草未容忘魏闕,故應長有子牟心。”從“刺草”一詞可知,(4)漢鄭氏注、唐陸德明音義、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卷三:“凡自稱于君,士大夫則曰下臣;宅者在邦,則曰市井之臣;在野,則曰草茅之臣;庶人則曰刺草之臣?!眳莾x尚未入仕。“子牟”是魏國的公子,封中山,名牟?!白幽残摹痹凇肚f子》中本指榮貴之念。后世文人逐漸將其理解為臣子戀闕庭、賢者不忘君的惓惓之心。孟浩然《初下浙江舟中口號》有“回瞻魏闕路,無復子牟心”,[7]楊時反其意而用之,認為布衣之士,身處江湖之上,應該心在魏闕之下,抱有儒家的功業(yè)理想?!恫卮簫{》云:“山銜幽徑碧如環(huán),一壑風煙自往還。不似武陵流出水,殘紅那得到人間?!贝嗽妼⑽幕瘹庀B入山水描寫之中,把儒家的入世理念作了詩意化、象征化的表現(xiàn)?!对仛w堂》云:“結廬東山阿,屹然俯全閩。下有黃龍淵,浮光抱層云。彼美谷口翁,杖策來往頻。明月自為友,顧影相為鄰。擷芷佩芳蘭,不與麋鹿群。虛堂發(fā)輝素,黃卷日相親。采薇芼晨羹,弋鳧侑清樽。曝日負巖竇,為童浴溪濆。微吟曳雙屐,踏破青苔紋。歸與自樂只,此意將誰論。點狂圣所與,聊欲繼余芬。”詠歸堂之名得自曾點描繪的“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暮春逸游圖。曾皙是狂放縱逸之士,其思想意識近似于莊周,但他所描繪的生活圖景具有高遠的意境,“令人消得無限利祿鄙吝之心”,[8]因而深受孔子的贊嘆。楊時詩末顯示了“吾與點也”之意,嗣續(xù)了濂洛風雅一脈相承的余芬。再如《老圃亭》云:“昔君居隱鱗,投竿拂珊瑚。今來寓谷口,結亭事春鋤。亭下十余畦,蔚蔚富嘉蔬。野果銜朱蕤,蔓實垂青桴?;h根有蹲鴟,晨炊勝雕胡。豈惟充君腹,鄰里亦厭余。疏泉動地脈,磽確成膏腴。諒彼漢陰人,假修匪吾徒。避俗柴桑翁,不復嘆荒蕪。卷懷經(jīng)綸手,治此一畝居。知子非隱淪,聊以寓壯圖。人生出處分,禮義安可逾。茲謀異樊須,甘事小人儒?!惫糯娜嗽跔I建園林時,為了體驗一種棲居田園、貼近自然的樂趣,往往以農圃點綴其間。然而儒家先師是鄙視農業(yè)勞作的,《論語·子路》記載說:“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t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孔子認為儒生應該唯先王典籍、禮義道德之是務,而不應從事于學稼學圃這類小人的行當。關于樊須學稼學圃的目的,歷代詮釋《論語》的儒生大致有兩種看法:一種認為樊須所趨惟利,如司馬光《與王介甫書》云:“樊須請學稼,孔子猶鄙之,以為不如禮義信,況講商賈之末利乎?!?5)《司馬溫公文集》卷十。一種認為樊須欲以此為政。二程門下如謝良佐、楊時、侯仲良輩多持后一種看法。楊時說:“樊遲學稼圃,蓋欲為神農之言,非有利心也。豈聞先事后得、先難后獲之說誤而為此乎?孟子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谄裕∶裰乱?。故曰:‘小人哉,樊須也?!颂貙Υ笕藶檠远?,故以禮義信發(fā)之。然樊須游圣人之門而問稼圃,志則陋矣。辭而辟之,可也。待其出而后言其非,何也?蓋于其問也,夫子自謂農圃之不如,則拒之者至矣。須之學疑不及此而不能問,舉一隅不以三隅反,故不復及。其既出,則懼其終弗喻也,求老農老圃而學焉,則其失遠矣。故言之,使知所謂不如老農老圃者意有在也?!盵9]在楊時看來,樊須學稼學圃不是為了逐利,而是出于農家的政治主張,與后世提倡君主與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的許行軌轍相同。樊須游圣人之門舍禮義之大而不為,卻請學農圃這類小民之事,可見他志意寡陋,見識卑淺。在楊時這輩理學家的心目中,寓志農圃有揆離禮義之嫌。因此,《老圃亭》的后半部分是對吳儀“結亭事春鋤”的行為的辯護。楊時以知音的口吻說,吳儀躬耕隴畝是因為不能為國施展經(jīng)綸手,而“聊以寓壯圖”,即把務農作為一種人生志意的寄托。其用意和樊須“甘為小人儒”完全不同。理學家們基于仲尼鄙樊須、孟軻辟許行所形成的鄙視農圃之事的價值觀念,把學稼學圃看成是君子人格和小人人格的分野。他們在詩中涉及到農圃題材時,往往會自覺地維護自己的儒士身份,堅決與樊須劃清界限。而理學門庭之外的宋代文人則較少這種人格的焦慮,他們不認為步樊須之后塵會真正造成道德的墮落或人生理想的失范。
吳儀還曾集錄其父遺文數(shù)百篇,寫信請楊時作序。楊時有《田曹吳公文集序》曰:“其平居暇日,有動于中而形諸外者,一見于詩。其偶儷應用之文,亦皆有典則。其辭直而文,質而不俚。優(yōu)游自適,有高人逸士之氣。故其流風余韻足以遺其子孫、化其鄉(xiāng)人。皆可見也?!盵1]卷二十五從這篇序言可以看出吳儀在詩文方面的家學淵源。
陳知默,名淵,初名漸,字幾叟,南劍州沙縣人,陳瓘兄長之孫。陳淵最初受業(yè)于程門。元符二年,開始投書問學于揚時。楊時稱贊陳淵深識圣賢旨趣,妻以長女。陳淵在《祭龜山先生文》中自道其與楊時的關系說:“自我識公建之東陽,從公荊州,轉于浙江。久客念歸,各旋故里。多合鮮離,前后三紀。衣之食之,援而撫之,教之誨之,誘而與之,如工之造器,刻雕琢磨,而冀其用如農之養(yǎng)苗,灌溉薅蕓以俟其實。曾厚德之未酬,忽莫知其所適。若嬰兒之失其母也,其能不以為戚耶?”[10]胡寅認為陳淵之在楊門如顏淵與閔子騫之在孔門。
崇寧五年,楊時初知余杭,有《送陳幾叟南歸三首》,詩云:
連墻東郭倦追尋,高臥毗耶老病侵。自愧屠龍真拙技,漫令吾子費千金。
霾風霪雨濕征裾,隔雨樓臺半有無。南去定逢韓閣老,歸愚當見問夷途。
幾年夢想到親闈,身逐行云萬里飛。苕水未殊沂上樂,春風無負舞雩歸。
詩中并沒有渲染離別之情,卻津津于師友間的講論之益。第一首說自己的學術是屠龍之術,不能讓陳淵從中有所收益。這既是謙虛的話頭,又是對洛學非利祿之途的點示。第二首自注曰:“是時幾叟過四明,見了翁?!笔钦f陳淵要到四明問學于陳瓘,之所以稱陳瓘為韓閣老,因為末句源出韓愈《秋懷詩》中的“歸愚識夷涂,汲古得修綆”。[4]卷一第三首寫的是曾點之樂的主題,流露出理學風味和頭巾習氣。陳淵《黙堂集》中有《存誠齋夏日呈龜山先生二首》和《奉陪龜山先生觀修城》,反映了他師從楊時的一些情況。錢陳群《宋百家詩存題詞》其三十六品評陳淵道:“傳得龜山一盞燈,立朝風裁自棱棱。無功鄉(xiāng)里安居客,詩卷他年屬友朋。”[11]在洛學派詩人中,陳淵的詩歌頗為可觀。
元豐六年,楊時赴任徐州司法,而前一年八月賀鑄已到徐州擔任監(jiān)督鑄錢的寶豐監(jiān)錢官。賀鑄、王拙、張謀父、寇元弼、王文舉等結有彭城詩社,作為賀鑄的同僚,楊時也極有可能參加了詩社的活動。元豐六年十二月,楊時、賀鑄、李昭玘同登戲馬臺之麓的飛鳴亭。元祐五年十二月,賀鑄在金陵,便中以詩墨寄楊時。其《寄墨代書贈楊時》末句云:“君家清風宜世傳,不特談玄須草玄?!盵12]賀鑄把楊時家的清風追溯到揚雄,希望楊時不僅要講學,而且要著書??梢?,賀鑄對楊時的儒學造詣有相當程度的認識,但他對楊時與濂洛之學的淵源不甚了了。自金陵寄詩墨以后,楊時和賀鑄聲跡不相聞。直到政和四年八月,楊時自京師回余杭,途中經(jīng)過平江,才有機會與賀鑄相見。是年十一月,楊時自余杭徙居毗陵,道過吳江,在舟中寫下了《跋賀方回鑒湖集》,此跋說:“政和甲午秋八月,予還自京師,過平江,謁方回,披腹道舊,相視惘然如昨夢耳。方回之詩,予見之舊矣。復出《鑒湖集》示予,其托物引類,辭義清遠,不見雕繪之跡,渾然天成,殆非前日詩也。方回自少有奇才,若儀、秦之辯,良、平之畫,皆其胸中饜飫者,意謂其功名可必也。世變屢更,流落州郡不少振。豈詩真能窮人耶?然方回詩益工,名日益高,足以傳不朽矣。與世之酣豢富貴與草木同腐者,豈可同日議哉?以此易彼,亦可自釋也?!盵1]卷二十六跋中說明賀鑄的詩歌前后期有很大的變化。楊時“見之舊矣”的賀詩,可以賀鑄在徐州期間寫的《登黃樓有懷蘇眉山》《燕子樓》《快哉亭》《飛鳴亭》《讀李益詩》《擬溫飛卿》等詩為代表。這些詩歌表現(xiàn)出追蹤唐人、希慕蘇軾的詩學軌跡。賀鑄后期詩歌如《送章邦杰移家余杭包家山》《題陶靖節(jié)集后》《黃鶴樓》《鸚鵡洲》等文辭樸雅,有古樂府之風。楊時對賀鑄后期詩歌的揄揚與賀鑄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的夫子自道可以互相印證。據(jù)《王直方詩話》記載,賀鑄曾自言:“學詩于前輩得八句法:平澹不流于淺俗,奇古不鄰于怪僻,題詠不窘于物象,敘事不病于聲律。比興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見于成篇,渾然不可鐫;氣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盡心于詩,守此勿失。”[13]“平?!薄皽喨弧钡脑婏L是賀鑄和楊時所共同崇尚的。
元祐三年,楊時奉調為虔州司法,有《席上別蔡安禮》云:“故里相看眼暫明,一尊聊此話平生。杜陵苦被微官縛,元亮今為世網(wǎng)攖。長路關山吾北去,春風梅嶺子南征。結鄰莫負當時約,早晚滄浪共濯纓。”中間兩聯(lián)是指楊時奉命赴闕,蔡安禮授博羅縣令,即將赴任。在楊時看來,雙方的離別之痛是官宦生涯所付出的代價。詩中最后兩句希望蔡安禮莫負當年之約,早晚攜手歸隱。楊時和蔡安禮的其他贈答倡酬詩一再流露出恬退之思、歸隱之念,如楊時《次韻安禮見寄》詩中云:“宦路競羞關柝吏,勞生誰息利名身?我慚抱甕無機械,幽興惟思水石濱?!彼畤@追逐功名利祿的社會風氣,表達了擺脫機心、逍遙山林的愿望?!氨МY”典故的使用,說明楊時受到了老莊思想的洗禮。楊時當筮仕之年,就一直對自己的退隱生活充滿想象,期望著“幅巾杖屨,徜徉龜山之陰,與田夫野老相從于此。枕石潄流,竊自比于舞雩之下”。[1]卷十同時,楊時始終把自己的人生歸宿和蔡安禮聯(lián)系在一起。他不僅與蔡安禮結鄰有約,而且他生前自相的墓地也與蔡安禮墓相對。
楊時與虔州知府楚潛相處甚歡,“虔守楚潛議法平允,而通判楊增多刻深。(楊時)先生毎從潛議,增以先生為附太守輕己。及潛去,后守林某議不持平。先生力與之爭,方知先生能有守也?!盵14]卷十楚潛曾向朝廷保舉楊時,楊時《謝楚大夫》慨嘆世道淪喪,私謁肆行,“茍非先容,孰匪棄物。如某者賦材疏拙,稟性頑愚,徒聞師友之緒言,罔窺圣賢之遺學。麞頭鼠目之賤,何意求官;牛溲馬勃之污,寧堪待用。已絕凌霄之望,方圖祭灶之安。欲為轍鮒之呼,逆知無濟;忍效冶金之躍,自取不祥。豈謂未遑竿牘之修,遽玷齒牙之論。終懷直道,竊希東國之臣;已附青云,不作西陵之餓。”[1]卷二十三從中可以看出,楊時對楚潛深懷知遇之感。元祐四年,楊時在《送虔守楚大夫》詩中把這種知遇之感表現(xiàn)得更為強烈:“象緯辰心次,雄都水濁時。經(jīng)天浮瑞彩,絕代出英姿。厚德千金璧,虛懷萬頃陂。霜蹄來漢苑,云翮上天池。籍籍才猷美,皇皇使節(jié)馳。飛書騰眾吻,橫穽置通逵。剖竹章流遠,還車蜀道巇。秦庭徒被指,趙璧本無虧。黃霸初勤細,裴公可范規(guī)?;萘魅に祝谒馁t祠。大廈資梁棟,承祧賴鼎彝。會須紆袞繡,寧久駐旌麾。畫航行空挽,甘棠去益思。煙波迎棹急,江柳拂墻低。賤士行藏拙,參軍秩序卑。生涯惟蠹簡,事業(yè)付毛錐。懶惰文園病,伶仃曼倩饑。自甘同跛鱉,未忍舍靈龜。朽質難雕繪,余生辱品題。寒荄回暖律,陰壑得晴曦。終愧麞頭賤,難酬國士知。兩行淵客淚,感激自沾頤。”此詩頌楚潛才德無疑用了許多過譽之詞。從現(xiàn)有材料來看,楚潛并非卓犖之才。蘇轍上《論差除監(jiān)司不當狀》曰:“臣竊觀近日所命,頗未得人,博采公言,略見一二。如李之紀、楚潛、王公儀皆碌碌凡材,無善可名,不知何以獲用?!盵15]蘇轍指責朝廷差除楚潛等碌碌凡材當監(jiān)司之任屬于措置失宜。
虔州進士楊孝本學博行高。楊時與之交厚,曾通過楚潛向朝廷推薦楊孝本。其《代虔守薦楊孝本》曰:“伏見虔州進士楊孝本學富行純,為輿論信服。曩游京師,一時忠義之士多從之學。裋褐不完,飯疏飲水,而束修之饋悉以市書,捆載而歸。自晦巖穴,不求仕進。鄉(xiāng)閭故舊憐其貧,協(xié)力周之,非其義不受也。此雖古人操履無以過之?!睏钚⒈荆中邢?,號玉巖居士,居于虔州城西一座幽邃的園圃中。蘇軾謫惠州,“過而愛之,為留月余”。[16]卷上楊孝本家貧而好收藏圖書,“晩得妾,生二子。每拊其首曰:吾惟有書數(shù)千卷遺汝?!盵16]卷上楊時曾從楊孝本處得到《春秋公子血脈譜》一書。[1]卷二十六
楊時任虔州司法,雖燭理精深,曉習律令,能立斷疑獄,但對“簿書擾擾日羈纏”的微官生涯頗有不滿。此間所寫《感懷寄鄉(xiāng)友》云:“朱公漫有千金璧,季子初無二頃田?;h下蹲鴟余晚實,云間紫鰲奮新拳?!彼钋遑殻荒苡糜罂魍聿?,而心中卻孕育著青云直上的志向。詩中用蘇秦的典故,說明了他淹留寸祿、為貧而仕的無奈。楊時《答練子安書》曰:“古之為貧者,豈特耕稼陶漁而已。今使吾徒耕稼能之乎?不能也;使之陶漁,能之乎?不能也。今是數(shù)者不能,將坐待為溝中瘠而可乎?不然,則未免有求于人如墦間之為也。與其屈己以求人,孰若以義受祿于吾君為安乎?”(6)黃震《黃氏日抄》卷四十一《讀本朝諸儒理學書·龜山先生文集》。“以義受祿”是楊時解決生計問題的唯一方法。
元祐八年,游酢被范純仁援引,官太學博士。紹圣元年,章惇拜右相,新黨紛紛回朝,而舊黨相繼被逐。范純仁也被罷免。楊時寄信給游酢道:“主上睿圣,方進退大臣以興復太平之功。元豐丕績,計指日可望。政令一新,但恐疏愚無以奉承耳。學中長貳為誰?近不聞報。蘇季明向除博士,曾到任否?京師非食貧之地,公聚口頗眾,度其勢能久居否?趨舍之方,宜審處也?!盵1]卷十九信中提到的蘇季明,即蘇昞。蘇昞始學于張載,后師事二程。元祐末,經(jīng)呂大中推薦,起布衣為太常博士。楊時對洛學同門的進退非常關心。他希望游酢與紹圣更化保持距離,以免卷入黨爭的旋渦之中。在寄給游酢的《歸雁》《感事》二詩中,楊時以“澤岸多繒弋,云間乏稻梁”“風急鷹鹯迅,霜殘草木黃”告誡游酢,要他警惕新黨的迫害。游酢得書信,即求補外,得除簽書齊州判官廳公事。
紹圣三年,楊時在知潭州瀏陽縣任上,于縣圃作飛鷃亭,又在縣宇西北墉之隅的廢址上建歸鴻閣。其《瀏陽五詠》中有《歸鴻閣》《飛鷃亭》二詠。這兩首詩不僅寫出了詩人的悠然自得之趣,而且反映出他所受到的老莊道家思想含有較濃的玄學性質?!讹w鷃亭》云:“芙蓉凋盡蕙蘭芳,杖履翛然一漫郎。鳧鶴短長寧復問,但知鵬鷃兩相忘。”楊時“仁厚寬大,能容物”“不為崖異絕俗之行”,[17]為人得中行之道,而唐代詩人元結性不諧俗,跡涉詭激,近于狂者。他們兩人在性格上可謂大相徑庭。詩中楊時自比為元結,乃是有取于元結高潔的制行。楊時《歸鴻閣記》言“飛鷃亭”和“歸鴻閣”命名之義道:“客有曰:‘異乎哉!子之名閣也。始子以飛鷃名其亭,殆將有志乎蓬蒿之間也。’今又以歸鴻名其閣,爾之中無乃觳觫而受變于物歟。予傲然不答,隱幾而臥,俄而曰:‘噫嘻!居,吾語汝。今人履步刃之丘,居環(huán)堵之室,雖有離朱之明,視不過尋常,逾閾之外則不能矚。及夫登泰山之崖,游昆侖之墟,下臨虞淵,觀日之出入,則六合為小矣。夫閣非有加損也,而所寓不同,見亦隨異焉。其所以見者,雖晉朦不亡也,物亦惡能變哉。且鴻之冥冥,乘飛云,御泠風,上窺青天,子其以是為高乎?鷃之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仭而下,子其以是為卑乎?是未知各適其適也。物各適其適,則天地之濱猶蓬蒿也,惡睹其異哉。蓋天地之間,一氣而萬形,一息而成古。今達觀之士會物于一已,通晝夜而知,則雖死生之變無怛矣。又況其凡乎?惟世之人舞智自私,而其明不足以窺天人之蘊,故物我異觀,而肝膽之間楚越矣。又惡足與語天理哉?”[1]卷二十四這段話是以莊子的相對論和郭象《莊子注》“各以得性為至”[18]的觀念為思想資源的,其中的“天理”既來自程顥,又來自郭象《莊子注》,包含著自然之理的意味。在這一點上,楊時表現(xiàn)出“心學派”理學家的理論傾向?!讹w鷃亭》所謂“鳧鶴短長寧復問,但知鵬鷃兩相忘”就是任鳶飛魚躍、鳧短鶴長,各適其適,以全其天。楊時《荊州書事二首》其二云:“勿問雞蟲閑得失,但知鵬鷃各逍遙”表達了同樣的意思?!稙g陽五詠》中有詠孫思邈遺跡者?!抖搓枌O思邈修真所》云:“圣童去后水云閑,陳跡難尋草木間。獨有微言傳逸史,洞天寂寂在人寰?!笔ネ笇O思邈,洛州總管獨孤信曾見孫思邈而嘆為“圣童”。[19]楊時是通過盧肇《逸史》來追尋孫思邈的微言的,因而在他心目中,孫思邈是一位煉丹的道士、道教的真人。
楊時知潭州瀏陽縣時,安撫使張舜民非常敬重楊時,兩人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張舜民是張載門人、陳師道姊夫,邠州新平人。張舜民為人擅詩文,尚氣節(jié),才氣秀異,議論雄邁。蔡京姻家胡師文為湖南漕使,與張舜民異趣不協(xié),忌恨楊時與張舜民交好。正值發(fā)生饑荒,官府著手賑濟工作。胡師文劾楊時不催積欠,坐此沖替。楊時《寄長沙簿孫昭遠》對此有所反映:“陽城衰晚拙催科,闔寢空慚罪亦多。祭灶請鄰君自適,載醪祛惑我誰過。猗猗庭有蘭堪佩,寂寂門無雀可羅。歸去好尋溪上侶,為投纓紱換漁蓑?!?/p>
紹圣四年,鄜延經(jīng)略使呂惠卿遣將官王愍攻破宥州,不久以筑威戎、威羗二城,加銀青光祿大夫,拜保寧、武勝兩軍節(jié)度使。楊時為之作《安西聞捷》,詩云:
鷹揚塞外得非熊,萬里金城一箭通。玉帳投壺隨燕豆,坐看飛將縛驍戎。
將軍新?lián)砉?jié)旄閑,紫塞云浮豹尾班。白首邊城休悵望,馬蹄未出玉門關。
雅歌不待來天馬,謝質今應閉玉門。早勒勛名上彝鼎,放回春色滿乾坤。
這3首詩表現(xiàn)了對持節(jié)臨邊的呂惠卿的由衷贊美,詩中完全看不出新舊黨人的政治斗爭所造成的心理隔閡,也沒有摻入君子小人之分所引發(fā)的道德評價。洛學派人士對呂惠卿的學術和為人多有抨擊,但對他的才干還是相當佩服的。
元符元年九月十六日,楊時游武夷山,泛小舟至雞窠巖而還,又游沖佑觀,遍覽異景,作《游武夷》。十月十五日,在錢塘搭詹司業(yè)的船到京師,作有《謝詹司業(yè)送酒》和《戲贈詹安世》?!稇蛸浾舶彩馈吩唬骸安手垴v閶門,初與子相識。長空翥秋隼,爽氣橫八極。摛辭鏤圭璋,吐論森劍戟。鄧侯不愿仕,志在書竹帛。長纓系單于,落落蘊奇策。氣吞流沙外,意無燕然北。虎牙有余勇,戎虜非強敵。會當朔風勁,仗鉞控鳴鏑。老夫漸衰謝,見子徒感激。平生謬經(jīng)綸,此意已寥寂。信哉功名會,事道古難必。窮通付時命,未足為悅戚。余生如鼴鼠,滿腹微分畢。行矣脫簪纓,翛然適吾適。”詹安世乃詹司業(yè)之子,年少尚未受官,善于談兵,羨慕耿弇之為人,因此,楊時有“虎牙有余勇,戎虜非強敵”之句。
元符二年是楊時詩歌創(chuàng)作最為豐富的一年。九月,他從京師南歸,一路作詩17首。這些詩歌以審美化、詩意化的筆致描繪了他的旅途見聞和感受。如《言溪早起》云:“短日催征轡,聽雞踏曉霜。遠山頻入望,薄酒漫搜腸。湘浦蓴絲滑,吳淞鲙縷長。何時一疏放,把釣臥滄浪。”詩人超曠疏放的風度中不雜一絲方巾氣。可以說,自然和詩歌的融合造就了另一個不戴道學面具的楊時。
崇寧二年,楊時在荊州教授任上,和荊南府節(jié)度判官向子韶以詩酬答。楊時《向和卿覽余詩見贈次韻奉酬》詩云:“杜陵頭白長昏昏,海圖舊繡冬不溫。更遭惡臥布衾裂,盡室受凍憂黎元。詩人窮愁自古爾,豈若種藝依青門。嗟予老懶世不用,窮巷久雨無高軒。蟲鳴鳥噪感時節(jié),嫠不恤緯羞前言。殘章斷簡棄不錄,自愧潢潦無根源。君胡袞字富褒飾,三復妙語將誰論。知君獨負青云器,欲使饑者名長存?!盵1]卷三十九向子韶,字和卿,開封人。神宗皇后的再從侄。向子韶為人操守堅正,有徇國愛民之心。建炎二年,金人犯淮寧,向子韶親擐甲胄,誓以死守,城陷后不屈遇害,楊時為之作《忠毅向公墓志銘》。據(jù)楊時此詩詩意推測,向子韶的贈詩對楊氏之詩大為褒獎。而楊時其志不在做一位詩人,他對自己沉淪下僚,心有戚戚,未能以“孔顏樂處”的精神,在窮愁潦倒中保持恒常的愉悅心境,字里行間反而流露出灰暗的情緒。
崇寧三年,向子韶任滿,離開荊南,楊時《送向和卿還京》詩云:“江湖多秋風,惝恍夜不眠。念子將北歸,起視明星懸。君平翠虬姿,聳身蒼梧淵。高步隘八區(qū),凌風上青天。妙質蘊荊璞,寧須事磨鐫。贈言以為別,妄意追前賢。圣言乃常珍,含咀真味全。奇辭暫時好,過眼如飛煙。潔身忌廉潔,觸物冥虛船。吾方病羸苶,市藥還自憐。明日隔長陂,相望空惘然?!痹娭邢M蜃由囟嗪兹寮医?jīng)典中的真味,而少花精力于詩文?!捌孓o暫時好”一句逗露出向子韶此時的詩學好尚。向子韶和黃庭堅是詩友。他在荊南期間和黃庭堅亦有倡酬。向子韶之好“奇辭”,無疑是受黃庭堅的影響。后來,向子韶“發(fā)為辭章,典雅溫厚,有唐詞人之風”,[1]卷三十五大概是得理學熏沐之力。
崇寧元年年末,楊時到荊州,即與荊南教官胡安國交承,此后相與講學。崇寧三年,胡安國提舉湖南學事,楊時有《送胡康侯使湖南》詩云:“北溟有潛鱗,其廣數(shù)千里。揚鬐厲東海,泛泛等蜉蟻。百川競奔注,漫不見涯涘。奇之天地間,大澤礨空耳。胡侯荊山資,妙質久礱砥。飛聲動旒冕,持節(jié)照湘水。功名與時會,事道從此始。驊騮駕輕車,夷路道九軌。朝燕暮騰越,快意未為喜。圣門學須強,一簣?zhí)澘蓯u。擴之天地寬,于道乃云邇。為士貴弘毅,無忘味斯旨?!焙矅鴮暄缘溃骸拔嵊谥x、游、楊三公,皆義兼師友,實尊信之?!盵14]卷十從楊時答胡安國的書信中可以看出,兩人的關系確實是在師友之間。楊時《答胡康侯》其一曰:“辱疏示所疑,非公敦朋友之義,不以賢自挾,何能如是?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士無此風久矣。乃今得吾康侯也。幸甚!以某之不肖,何足以知之,然不敢不盡所聞,以求切磋之益。言而是耶,固愿與朋友共之;言而非耶,亦愿公見告,庶乎其有警也。”此信寫于兩人相交之初,因此語氣相當客氣,態(tài)度相當謙遜。而《送胡康侯使湖南》詩寫于兩人熟稔以后,所以完全是導師對弟子的口吻。詩的開頭以《莊子·逍遙游》中的“鯤”起興,可見他對胡安國期望之遠大?!帮w聲動旒冕”指胡安國廷試時,宋哲宗非常欣賞其策中推明《大學》、漸復三代的意旨,命人“再讀之,注聽稱善者數(shù)四,親擢為第三”。[20]“圣門學須強”是楊時教誨弟子的常用話頭,其《和陳瑩中了齋自警六絕》中也有“圣門事業(yè)學須強”的詩句。楊時希望其弟子盈科日進,不要功虧一簣。
紹興二年,胡安國在給事中任內,因卷入右相秦檜和左相呂頤浩的相黨之爭,欲激流勇退。楊時希望胡安國能成為廟堂鼎實,遂作《渚宮觀梅寄康侯》,勸胡安國留于瑣闈,詩云:“欲驅殘臘變春風,只有寒梅作選鋒。莫把疏英輕斗雪,好藏清艷月明中。”楊時認為國家多難,驅臘變春,適逢其時。詩中用寒梅作為胡安國政治品格和文化品格的映象,藝術地描繪了胡安國蕭然塵表的風度。謝良佐曾對朱震說:“胡康侯正如大冬嚴雪,百草萎死,而松柏挺然獨秀也?!盵14]卷十三謝良佐的話可以和楊時的詩相印證。楊時最欣賞的氣度是溫柔敦厚之氣,他說“莫把疏英輕斗雪”,是要求胡安國將凜凜乎抗風斗雪的英嚴之氣略作收斂。胡安國年輕時性格剛急,而晩年變得沖澹,正是理學養(yǎng)氣之效?!朵緦m觀梅寄康侯》后來流傳頗廣,李侗就曾將此詩舉示朱熹。
崇寧五年至大觀二年,楊時任余杭知縣。在此期間,本路提學鄭季常特地迂路來見楊時,執(zhí)禮甚恭,“龜山辭讓久之,察其意果出于至誠。即問之曰:‘提學治《詩》否?’曰:‘然?!斏皆唬骸釋W《治》詩,雖聲滿四海,然只恐未曾治?!境T唬骸我越讨俊斏皆唬骸鬃釉疲赫b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今誦詩三百篇,倘授之以政,果能達歟?使于四方,果能專對歟?倘能了此事,則可。不然,是原不曾治《詩》也。’季常不能對?!?7)施德操《北窗炙輠錄》卷上,清刻奇晉齋從書本。鄭季常是一位治《詩》的學者。楊時認為他治學方向有誤,因而在問答中用儒家詩教的實踐理性來規(guī)劃鄭季常未來的治學途徑?!端卧獙W案》卷二十五曰:“鄭修,字季常,不知何所人也?龜山語錄中問答甚多,嘗為太學正?!苯癫榱嚎思摇洞疚跞街尽肪矶撸嵭逓猷嶄ㄖ畬O,侯官人,元符三年李釜榜進士,曾提舉兩浙學事,任太學正,終承議郎、司門員外郎兼定王、嘉王記室。鄭修祖父鄭洙出仕之前,即以文才見重于士林。鄭修承其家學,治《詩》或出于文學視野,因此受到楊時的批評。
楊時有《送鄭季常赴大學正》云:“驅車出西城,眷言與君違。北顧臨康衢,問子將焉之。赤驥度渥洼,終當飲瑤池。成都九軌道,一躍不可追。浮塵暗荊棘,捷徑行多迷。長風戰(zhàn)秋林,零露沾人衣。青松不改柯,期子清霜時。”詩中一方面對鄭修的遷官表達了有限的激勵,一方面以清明的理性告誡鄭修“捷徑行多迷”。詩末用凄清的氛圍傳達出深沉的別緒和重見的期待。
在余杭期間,楊時與績溪縣令趙企時有酬答。楊時《送趙循道赴都講》云:“鳳山郁崔嵬,下有千頃陂。峻極不可攀,浮光亙長鬐?;挹さ物L雨,澄淡含瓌奇。吸呼入君懷,萬態(tài)羅心脾。吐辭麗金雘,煥若星斗垂。朅來荊渚游,紅蕖照清漪。故宮久零落,一灑增余輝。惇族貴老成,堯言下丹墀。浮驂駕云帆,眷然成仳離。長裾曳王門,豈比困鹽虀。驊騮踏長坂,萬里誰能羈?!壁w企,字循道,南陵人。神宗朝舉進士。楊時詩中矚目于趙企的文學才華,贊揚他“吐辭麗金雘,煥若星斗垂”。所謂“澄淡含瓌奇”,是指趙企詩風平易,格調全學白體。趙企以詞得名,其《感皇恩》所云“滿懷離恨,付與落花啼鳥”(8)曾慥編《樂府雅詞拾遺》卷上,清嘉慶刻本。,是人所共稱的名句。趙企與楊時交往,使得他的詩也染有道學的氣息,如《泛舟晚出北關》所云“道在身從老,詩窮意覺閑”等。楊時大概在趙企詩詞中讀出了不少憂愁、衰老和潦倒,故而《送趙循道赴都講》中有“困鹽虀”之語。趙企榮遷都講,無疑會和皇室宗親往來頻繁。但趙企本人不愿意憑作詞曲的才能被朝廷當作御用文人,因此楊時勸慰他說:曳裾于王門豈是困于鹽虀所比得上的,駿馬從長坂起步,踏上萬里征程,再也沒有人能夠羈勒。別后,楊時有《直舍大風書事寄循道》表達了對“維舟江上客”——趙循道的懷念。
理學詩人學佛入禪,往往是他們在人生蹉跌之余轉向內省的標志。大觀三年,楊時生了一場大病,其《病中作》流露出居士禪心態(tài):“通衢隔轍斷經(jīng)過,門巷空無雀可羅。驅去兒童臥虛室,蕭然惟一病維摩。”在佛經(jīng)中,楊時比較欣賞《維摩詰所說經(jīng)·菩薩品》,他曾說:“《維摩經(jīng)》云:‘直心是道場?!宸鹬链?,實無二理。”[1]卷十在《壇經(jīng)》中,“直心”等同于“佛性”“真如”,是“無有執(zhí)著”、一行三昧”的關鍵。楊時認為儒家治心養(yǎng)氣、接物應事都講求“直”,“直”是進德的條件。在這一點上,儒佛是一致的。其實,楊時更欣賞的是維摩詰居士的清羸示病之容、隱幾忘言之狀及其處相而不住相、對境而不生境的智慧。因此,他在自己的養(yǎng)病生活中也想尋覓禪悅的趣味。如《贈醫(yī)者鄧獻匡》云“嗟予羸苶苦多病,維摩丈室方肅然”,也是用居士禪的修行氛圍來形容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暗示自己生活態(tài)度的瀟灑。楊時的日常生活也確實具有居士禪的超然之意,他曾自言:“某窮居下邑,與世不相聞,出無所之,行無所從,閉門一室,聊以自娛,俯仰幾席之間,游泳乎詩書之淵,雖鄙鈍無所得,然與世之競紛華、冒聲色以昏聾其耳目者較之,其亦足樂矣。”[1]卷十七楊時與僧侶如慶真、惟覺、惠康、永璘輩時有交往,并應他們所請作有《含云寺真祠遺像記》《乾明寺修造記》《資圣院記》等文章。
大觀四年,楊時有《次韻晁以道》詩云:“誰能載酒尋元亮,共寄無何作醉鄉(xiāng)。便好收心事農圃,不須驚世露文章。壺中日月春長在,塞上煙塵客自忙。千里同風無遠近,未分秦隴與瀟湘?!标艘缘?,名說之,字以道,濟州鉅野人,元豐五年中進士。晁說之是楊時、謝良佐的道學講友,《晁氏客語》中記有楊時論立身行己之道的語錄五條。晁說之《景迂生集》有古詩《感事》一首,是寄給楊時、謝良佐等人“同趣歸期”的,詩的前半部分即是對昔日冬夜講學生活的回憶:“十年三冬時,柜火簾小室。讀書似少疲,坐睡塵兩膝。飛雪封我窗,號風過我壁。時有可語人,對之亦默默?!盵21]晁說之與楊時相互贈答的詩篇當有所散佚。饒節(jié)《倚松詩集》卷二有《晁以道贈楊中立詩有談禪詆毀之語蓋以諷予因用其韻解嘲且開之云》一詩,其中提到的晁說之贈詩不見于今存《景迂生集》中。 政和元年三月,楊時到常州,寓居龜巢巷。在常州,楊時曾與錢世雄遍游名園古寺,抵暮至官園。其《和錢濟明游官園》云:“虛舟觸物本無意,看花得句慚非才。名園古寺尋春色,不葷勿鄙雙魚鰓。木奴千頭比封戶,秋實付與江風催。因思萬點愁人處,何似洞庭金作堆。”《石渠寶笈》曰:“錢世雄,不詳其履歷。史亦無傳。惟元祐中鄭雍攻宰相劉摯,目世雄為摯黨,且與劉安世諸公并列。而帖中自敘與后山友,必佳士也。”[22]今據(jù)《東坡全集》《參寥子集》《峴山志》《吳興備志》考知,錢世雄,字濟明,號冰華居士,常州晉陵人,錢公輔之子。曾任吳興尉。其人好禪學,與蘇軾、鄒浩倡和最多。
政和二年,楊時好友鄒浩去世。楊時作《鄒公挽詞二首》,詩云:
一代青蒲上,三年瘴海濱。泉甘不出戶,客醉豈無神。
報國心常在,知恩志未伸。追懷垂絕語,空有淚盈巾。
舊德今誰在,凋零已不多。云天開日月,陸海自風波。
空嘆與齡夢,難留曳杖歌。平生濟川意,無處問施羅。
鄒浩,字志完,自號道鄉(xiāng),常州晉陵人。元豐五年舉進士。政和元年,鄒浩瘴疾發(fā)作,“楊時往省之,僅存余息,猶眷眷以國事為問,語不及私?!?9)《江南通志》卷一百四十二?!多u公挽詞》其二“泉甘不出戶,客醉豈無神”說的是發(fā)生在鄒浩身上的兩件奇異之事。一是鄒浩謫居昭州仙宮嶺下,所居無水,庭中忽涌甘泉;二是鄒浩在謫所,忽有醉客說,鄒浩將歸。次日,赦至,果得北歸。
政和三年,楊時任蕭山知縣。羅從彥自延平徒步來蕭山,從學于楊時。羅從彥,字仲素,南劍人。作為道學南傳中的一代大儒,他的言行不僅后世“多湮沒而無聞”,[23]即在當世,也因為他晦跡求志,而“人罕知者”。[24]他繼承楊時“以主靜為宗”的道德修養(yǎng)論,主張“靜處觀心”以操存養(yǎng)性,其詩也多以“養(yǎng)心”為主題,如《勉李愿中五首》其四云:“人心但得如空水,與物自然無怨恩?!薄额仒吠び藐惸庙崱吩疲骸靶凝S肯與塵污染,陋巷寧容俗往還?!薄对儆庙嵥脱幽辍吩疲骸靶脑醇澎o映寒潭,每欲操存更養(yǎng)涵?!薄队^書有感》云:“靜處觀心塵不染,閑中稽古意尤深。周誠程敬應粗會,奧理休從此外尋。”詩中吟詠的就是楊時門下一脈相傳的“于靜中體認大本未發(fā)時氣象分明”(10)李侗《李延平集》卷三,正誼堂全書本。的詣訣。
建炎元年十二月,楊時至揚州行在,除工部侍郎。在揚州期間,楊時與江西詩派詩人曾幾有交往,其《答胡康侯》其十四曰:“曾吉甫頃在維揚,亦嘗相聚,但初未嘗講學耳。公既稱其如此,士大夫間豈易得哉。若得其來時,親其緒論,固所幸愿也?!盵1]卷二十但《龜山集》中不見他與曾幾倡酬的痕跡。這時,他忙于整理二程語錄,撰寫《三經(jīng)義辨》以攻王氏新學“飾六藝以文奸言”(11)《宋史》卷四百二十八《道學二》。,因此,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相對沉寂。
謝章鋌《論詩絕句三十首序》論閩詩說:“道南啟教,不重詞華?!睏顣r一生主要事業(yè)在理學,詩乃其余事。他承襲了程頤的文道觀,標舉《六經(jīng)》之“明天道、正人倫”,其《送吳子正序》雖然先從文學角度稱贊賈誼、董仲舒、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等“雄文大筆,馳騁古今,沛然如決江漢,浩無津涯,后雖有作者,未有能涉其波流也”,但轉而以“道”為衡文的標準,批評“賈誼明申、韓,仲舒陳災異,馬遷之多愛,相如之浮侈,皆未足與議。惟揚雄為庶幾于道,然尚恨其有未盡者。積至于唐,文籍之備,蓋十百前古。元和之間,韓柳輩出,咸以古文名天下,然其論著不詭于圣人蓋寡矣。自漢迄唐千余載,而士之名能文者,無過是數(shù)人,及考其所至,卒未有能倡明道學,窺圣人閫奧如古人者?!盵1]卷二十五如此以道貶文,不啻取消了文學的獨立價值。楊時與程頤一樣,十分欣賞呂大臨《送劉戶曹》詩:“文如元凱徒成癖,賦似相如只類俳。唯有孔門無一事,止傳顏子得心齋。”(12)鄭方坤《全閩詩話》卷三:“呂與叔嘗作詩云:‘文如元凱徒成癖,賦似相如只類俳。唯有孔門無一事,止傳顏子得心齋?!瘲钪辛⒃疲骸嗽?,則可以讀三百篇矣?!闭J為專意于詞章藻繪、宮徵靡曼之美,與俳優(yōu)無異,只有“心齋”才是學道的唯一法門。從藝術上講,楊時論詩文推重溫柔敦厚的氣象,否定詩歌的怨忿和譏刺,其律詩齊整有法,致心平易,沒有兀傲奇崛的氣骨,缺乏活潑流動的韻致。紀昀評《瀛奎律髓》所選楊時《寄長沙簿孫明遠》道:“板實乏韻。宋儒詩格多如斯,究非風雅的派。徒以大儒而選之,未免依草附木之見。”因為追求詩歌新變的自立意識不強,楊時的律詩與通常認為是宋詩家法的拗折句法、生硬語匯基本無緣,其佳處僅在于對仗工穩(wěn)、遣詞熨貼而已。他的絕句和古詩較多地流宕出唐音的聲情神味。徐 火勃 說:“楊龜山為吾閩道學之祖,世人但知其語錄,而不知龜山之詩亦有可誦者。如《含云寺》詩云:‘山前咫尺市朝賒,垣屋蕭條似隱家。過客不須攜鼓吹,野塘終日有鳴蛙。’又云:‘竹間幽徑草成圍,藜杖穿云翠滿衣。石上坐忘驚覺晚,山前明月伴人歸?!秩纭对狸枠恰烽L歌宛然唐響,絕無宋人習氣?!盵25]徐 火勃 所舉的詩篇表現(xiàn)出比較鮮明的自然美意識和詩人雅適的情趣,顯示了與宋代一般文人士大夫相似的寄情山水的精神意態(tài)。可以說,理學家的峨冠博帶并沒有完全遮蔽詩人日常生活中的審美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