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敏
【內(nèi)容摘要】 基于對犯罪人人權保護的關注及對兒童最大利益原則的貫徹,我國未成年人刑事政策對未成年犯罪人的保護主義傾向明顯,卻忽略了對未成年被害人權益的關注,使未成年被害人在未成年人犯罪中的權益受到擠壓。在當下校園暴力案件高發(fā),未成年人受害嚴重的情形下,對未成年犯罪人保護絕對主義的刑事政策應當及時糾偏與修正,以對未成年犯罪人和被害人的雙向保護為原則,在預防與控制犯罪的同時,實現(xiàn)未成年犯罪人與被害人之間的利益衡平。
【關鍵詞】 未成年人 刑事政策 未成年被害人 利益衡平
近日,一個來自母親的追問“誰來保護我的女兒”引起了廣大網(wǎng)民的關注。2018年3月,在湖北孝感市,這位母親上初中的女兒在放學途中,遭人持刀暴力劫持兩個小時,其間遭強奸威脅,被脫光衣服,身體多處被割傷。事發(fā)后,當?shù)嘏沙鏊约雍φ卟粷M14歲為由, 對此事不予立案。此后,這位母親在網(wǎng)上發(fā)表長文,詳細還原了其女兒受害的經(jīng)過,強烈希望法律能對加害者給予適當處罰, 并迫切希望國家能修改某些法律條款,“否則誰來保護我無辜受害的女兒?”①這位母親的追問引發(fā)了不少網(wǎng)友的共鳴,甚至有網(wǎng)友怒稱我們的法律是“人渣保護法”“小畜生保護法”來表達不滿。面對一般社會利益和成年人社會,在對未成年犯罪人刑事處遇上作出一些讓步并給予特殊保護能夠得到人們的理解,因為人類天性當中包含著對未成年人的天然憐愛情感,具體體現(xiàn)為對未成年違法犯罪人的最大程度的容忍。②但當受到利益侵害的同為未成年人時,同為未成年人的被害人作為弱者所體現(xiàn)的也是一種特殊的社會利益,當這種應予特殊保護的利益也要為未成年加害人權益的保護讓步時,難以得到民眾的理解。這種不理解與不接受在2013年的“重慶電梯摔嬰案”中也充分體現(xiàn)出來,該案中由于加害人李某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公安機關不予立案,事后民眾也對“摔了白摔”的法律后果表達出強烈的不滿。由于校園暴力案件高發(fā),不斷出現(xiàn)未成年人嚴重侵害未成年人權益的行為,都因為加害人是未成年人而給予寬緩的處分甚至不予刑事處分。這種對未成年人保護的失衡給人們的正義觀造成沖擊,是顯而易見的不公平、不正義。因此,我們不得不反思,未成年人刑事政策在給予未成年犯罪人寬緩、保護的刑事處遇的同時,是否忽略或侵害了未成年被害人的權益。未成年人刑事政策應當給予未成年被害人必要的關注,并做到未成年人保護的一體化。
一、未成年人刑事政策對未成年犯罪人和被害人權益保護的失衡
在兒童最大利益保護主義、國家親權保護主義以及教育刑主義等理念的影響和指引下,我國在未成年人犯罪的刑事處遇方面越來越重視對未成年犯罪人權益的保護。未成年人作為特殊群體,因其身心發(fā)展之特征與需要,我國形成了一套區(qū)別于成年人的,以“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未成年人刑事政策。在當下的未成年人刑事政策中,充分體現(xiàn)了對未成年犯罪人的保護主義傾向,但對于同是未成年人的被害人的保護卻有所忽略。
(一)未成年人刑事政策對未成年犯罪人保護主義傾向明顯
為了體現(xiàn)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我國一直以來堅定貫徹并不斷推進未成年人保護主義刑事政策的落實。早在1979年,中共中央《關于提請全黨重視解決青少年犯罪問題的報告》就對未成年犯罪人提出了“教育、挽救、改造”的方針,此后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和《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又將上述方針完善為以“教育、感化、挽救”為方針、 以“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為原則。從此“六字方針”與“八字原則”成為我國未成年人犯罪的基本刑事政策。在這一刑事政策理念的指導下,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實踐一直以來注重通過教育來感化和挽救未成年犯罪人,限制刑罰的使用,即便在刑罰的使用中也首先選擇輕緩化、非刑罰化或非監(jiān)禁化的處罰方法。
1.在未成年人刑事立法方面體現(xiàn)出出罪化、非刑罰化、非監(jiān)禁化的特征,保護主義特征明顯。首先,在刑事實體權利方面,我國《刑法》第17條對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進行了明確的規(guī)定,嚴格控制未成年人的刑事責任年齡,明確了相對負刑事責任和不負刑事責任的年齡范圍,并且規(guī)定了對于未成年人犯罪應當從輕或者減輕處罰。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又補充規(guī)定了未成年人不構(gòu)成累犯、附條件免除未成年人的前科報告義務等制度。其次,在刑事程序權利方面,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專門設立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訴訟程序”一章,在這一章中明確規(guī)定了對犯罪未成年人實行“教育、感化、挽救”方針和堅持“教育為主、懲罰為輔”原則。同時該章還規(guī)定了未成年人社會調(diào)查、附條件不起訴、不公開審理、犯罪記錄封存等制度,全面保護未成年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從這些相應的立法規(guī)定可以看出,我國關于未成年人的刑事立法優(yōu)先考慮了未成年犯罪人的身心特點,體現(xiàn)出了明顯的保護主義特征。
2.在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實踐方面,以“六字方針”和“八字原則”為指導堅決貫徹保護主義原則,并且保護的絕對化特征明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適用法律的若干問題的解釋》對于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司法實踐應如何踐行未成年人刑事政策作出了明確的規(guī)定,具體表現(xiàn)為對未成年人犯罪的出罪化、非刑罰化、刑罰個別化和緩刑適用等作出了具體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專門針對未成年人犯罪如何適用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提出了具體要求,該意見第20條規(guī)定,在審判實踐中,對于未成年人犯罪要充分貫徹“教育為主、懲罰為輔”原則并體現(xiàn)“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在定罪量刑上對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和被告人的人身危險性進行充分的考量,對于初犯、偶犯等人身危險性小的未成年被告人加大非監(jiān)禁刑罰的適用力度。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在加強少年司法專題座談會上也強調(diào)了各級法院在少年司法工作中要堅持“特殊、優(yōu)先保護”的司法理念。2006年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工作報告指出,對主觀惡性較小、犯罪情節(jié)輕微的未成年人,貫徹教育、感化、挽救方針,慎重逮捕和起訴,可捕可不捕的不捕,可訴可不訴的不訴,做到當寬則寬。此外,在檢察工作方面,2006年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人民檢察院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規(guī)定》也規(guī)定了,人民檢察院在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時,要充分考慮未成年人生理和心理特點的特殊性,要綜合根據(jù)其平時表現(xiàn)、家庭狀況、犯罪原因、悔罪態(tài)度等,實施具有針對性的教育??梢姡谒痉▽嵺`中,無論是未成年人犯罪審判工作還是刑事檢察工作,都側(cè)重于對未成年犯罪人的寬容與教育,體現(xiàn)出非罪化、非刑罰化、非監(jiān)禁化和社會化的特征,更多地強調(diào)了教育和保護理念,對于未成年犯罪人是一種從實體保護到程序保護的全方位的保護。
在寬嚴相濟的基本刑事政策之下,我國對未成年人犯罪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也體現(xiàn)出更加“寬容”的刑事理念。有學者認為,未成年人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理念應為:對未成年人犯罪在處罰上要“寬”,但防范上要“嚴”,即這里的“嚴”是指“嚴密防范”,并非“嚴厲打擊”。還有學者直接指出:就未成年人犯罪來講,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主要是指在有關的規(guī)定中體現(xiàn)“寬”的一面,而不是強調(diào)“嚴”的一面,甚至可以說“嚴”的一面不適用于未成年人犯罪。趙秉志、種松志、韓豫宛:《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與和諧社會構(gòu)建》,載馬克昌主編:《中國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演進》,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雖然基于未成年人易改造、可塑性強、易矯正等特點,在未成年人刑事政策中應當更多地強調(diào)教育與保護的理念,但這種保護理念應當以懲罰為后盾,并且必須把“寬”與“嚴”結(jié)合起來,做到寬嚴有度才能更好地預防未成年人犯罪。但從目前的立法與司法實踐來看,對未成年犯罪人的寬和主義和保護主義有絕對化的傾向。對“保護”的絕對化理解使得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在未成年人刑事處遇中,只著眼于“寬”的一面,導致的結(jié)果往往是“高舉輕落、大事化小、教育為主、懲戒偏輕”。劉海:《加快修訂刑事責任年齡》,載《上海法治報》2016年3月9日。在我國目前的少年刑事司法和行政執(zhí)法圈子、學術圈子里,似乎存在一種類似的情緒,即如果有人敢于堅持對違法未成年人采取嚴厲處罰的立場,或者在實踐中運用了較多處罰措施等,都會被戴上不人道、不科學甚至不公正的帽子。王志遠、杜延璽:《我國違法未成年人刑事政策檢討——“教育”與“懲罰”之間的良性協(xié)調(diào)》,載《中國青年研究》2016年第2期。
(二)未成年人刑事政策對未成年被害人權益保護的忽略及其后果
受傳統(tǒng)刑事法律關系“二元結(jié)構(gòu)模式”的影響,犯罪被害人在刑事訴訟中的地位一直以來沒有被給予足夠的重視,以至于被害人作為刑事政策制定與運作的影響因素之一在刑事政策中的影響也一直被忽視。2012年《刑事訴訟法》雖然試圖通過加強訴訟代理人的權利來保持雙方當事人權利的平衡,也試圖通過完善被害人庭審中的訴訟權利來增加對抗性,對被害人較為關切的經(jīng)濟賠償也做出了相應的改進,但較之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權利保障的質(zhì)的飛躍,被害人一方的權利拓展顯然過于緩慢,無法體現(xiàn)平等武裝。參見劉玫:《論公訴案件被害人訴訟權利的完善及保障》,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在未成年刑事司法領域,這一問題更加明顯,正如上文所述,2012年《刑事訴訟法》設立專章規(guī)定了指定辯護、社會調(diào)查、附條件不起訴等體現(xiàn)出對未成年被告人全面保護的一系列制度,但對于未成年被害人的保護卻只規(guī)定了合適成年人到場制度一個方面。隨著對未成年保護意識的不斷加強,在未成年人刑事政策中,未成年被告人逐漸成為刑事政策的重心,而同為未成年人的被害人卻被未成年人刑事政策所遺忘。在雙方均為未成年人的刑事案件中,作為“沖突中的伙伴”,對未成年被告人與未成年被害人保護的懸殊,必然使得未成年人刑事司法過程中出現(xiàn)對未成年被害人權益的忽略與壓縮。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對未成年犯罪人保護傾斜的刑事政策已得到普遍的認可與貫徹,未成年被害人作為受到傷害的弱勢一方卻成為這一刑事政策的犧牲品。對雙方權益保護的不均衡,會使未成年被害人受到二次傷害,讓弱者更弱,這本身也是對未成年人刑事政策的一種誤讀。
二、未成年人刑事政策中未成年被害人因素考量的必要性
(一)對未成年被害人的特殊保護更具有正當性和迫切性。
未成年人刑事政策長期以來秉承對未成年犯罪人以特殊保護的基本理念并非毫無依據(jù),是充分考慮未成年人身心特征,貫徹兒童最大利益原則的結(jié)果,但這些正當化理由是具有相對性的,是相對于成年人犯罪所應當給予的相對寬和的刑事處遇以及相對于一般社會利益而言的優(yōu)先保護。在同樣的理由下,只要給予未成年被害人以必要的關注,便能發(fā)現(xiàn)對未成年被害人的特殊保護更具有正當性和迫切性。
首先,從未成年人身心特征出發(fā),未成年被害人的特殊保護更具有正當性和迫切性。對未成年犯罪人特殊保護的理由在于未成年犯罪人身心不成熟、責任能力不完備,犯罪行為社會危害性與人身危險性相對較小,并且具有易改造、可塑性強和易矯正的特點,因此對于未成年違法犯罪人不能像對待成年人一樣著眼于懲罰,而應當立足于教育和矯正并限制刑罰的適用。但對于未成年被害人來說,同樣因為身心的不成熟,其所承受的犯罪危害也會比成年人更大,犯罪行為對未成年被害人的影響可能延續(xù)其一生。因此,未成年人身心的特殊之處不僅是對未成年犯罪人采取寬容的刑事理念的理由,更是未成年被害人需要特殊保護的理由。
其次,從兒童最大利益原則出發(fā),未成年被害人權益應當更加受到保護主義的傾斜?!妒澜鐑和瘷嗬s》規(guī)定了兒童最大利益原則,該原則要求:關于兒童的一切行為,不論是由公私社會福利機構(gòu)、法院、行政當局或立法機構(gòu)執(zhí)行,均應以兒童的最大利益為一種首要考慮。兒童利益最大原則源自于人類天性當中對未成年人天然關愛的社會心理特征,是對所有未成年人的特別關愛,當未成年人的利益與成年人利益或其他一般社會利益相對立時,以未成年人的利益為優(yōu)先理所當然。但是,當未成年人之間發(fā)生利益沖突時,其利益最大化在于雙方利益的平衡,而不能為了實現(xiàn)某一方利益卻忽略另一方利益。在當下的未成年人刑事政策中,對未成年犯罪人利益的特殊保護是正當?shù)模斶@種特殊保護侵害同為未成年人的被害人的利益時,其實違背了兒童最大利益原則,該原則要求同時關注未成年犯罪人與被害人的利益,是雙方利益平衡與一體化下的利益最大化。
最后,從傳統(tǒng)的“恤幼”思想來說國家和社會首先應當對未成年被害人的被害情形承擔不可推卸的責任。傳統(tǒng)的“恤幼”思想認為國家、社會和長者對少年的健康成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主張對少年實行一種迥異于成年人的特別寬容,主張對未成年人給以更多的關愛。姚建龍:《長大成人:少年司法制度的構(gòu)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7頁。這種思想也是相對于國家、社會和長者而言的,相對于這些“強者”,未成年人即使實施了違法犯罪行為,其依然是“弱者”,對弱者的特別保護是理所當然的。但相對于未成年被害人而言,未成年犯罪人卻充當著“強者”的角色,國家在保護作為弱者的未成年犯罪人時沒有理由忽略或犧牲作為更弱者的未成年被害人的權益。同樣,作為“強者”的國家、社會與長者更應當對未成年被害人所承受的傷害承擔責任,進而給予特殊的保護。
在未成年人犯罪中,刑事政策所體現(xiàn)出來的對未成年犯罪人傾斜性的保護,主要源于未成年刑事政策對未成年被害人因素的忽略,當給予未成年被害人以一定的關注,未成年犯罪人與未成年被害人間利益保護的矛盾便凸顯出來。當未成年犯罪人侵犯未成年被害人時,未成年人刑事政策對未成年犯權益的絕對化保護可能會造成對未成年被害人權益保護不力的局面。因此,在堅持保護主義刑事政策觀之下,未成年人犯罪刑事政策應當以未成年人利益的雙向保護為原則,實現(xiàn)未成年人利益保護的一體化。
(二)未成年被害人因素的考量有利于未成年人刑事政策目標的實現(xiàn)
未成年人刑事政策是特定法域應對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指導性理念或者原則,往往通過具體的預防、矯正和規(guī)制措施得以整體性體現(xiàn),王曲:《未成年人刑事政策研究》,載《河南社會科學》2017年第4期。其目標在于實現(xiàn)對未成年人犯罪的有效控制和預防,同時保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不同時期的刑事政策所體現(xiàn)的側(cè)重點不同,是與社會需求相對應的。傳統(tǒng)的刑事政策,出于刑法人道主義與人權保護的需求,主要關注犯罪者的改善更生,而忽略了犯罪被害人。但是,當人們對于未成年犯罪人的保護意識已經(jīng)建立,并在校園暴力案件頻發(fā),未成年被害人受侵害嚴重的犯罪態(tài)勢下,應當適當調(diào)整刑事政策的側(cè)重點,給予未成年被害人以更多的關注。在未成年人刑事政策中,注重對未成年犯罪人的教育、矯治與保護,有利于實現(xiàn)對未成年犯罪人的特殊預防。但是,忽略對未成年被害人的保護的刑事政策則可能失之于對未成年人犯罪的一般預防。從被害人的角度而言,犯罪預防在于防止未成年被害人的“惡逆變”,所謂“惡逆變”是指被害人在合法權益受到犯罪行為侵犯后,在不良心理和其他因素的推動下所導致的逆向變化,如從被害人向犯罪人轉(zhuǎn)化等。未成年人因犯罪所受傷害不僅會造成身體上的傷害甚至死亡,更會在心理和精神上留下嚴重的創(chuàng)傷。而且未成年人心智發(fā)育不成熟,尤其當其受到來自同齡人的侵害時,如果對未成年被告人給予過分的寬容與保護,未成年人對法律的信任與合理期待便會破滅,并且未成年人本身意志較為薄弱,模仿性也強,從而容易導致未成年被害人在精神低落與心理脆弱的情形下產(chǎn)生心理畸形變態(tài)發(fā)育,進而容易引發(fā)更多的報復型犯罪或效仿型犯罪,即引發(fā)惡逆變下新的犯罪發(fā)生。弱者易受侵害,要預防未成年人受到侵害,應努力改善被害人的處境,通過增加對未成年人被害人的保護力量來最大程度地孤立犯罪人。因此,從潛在未成年犯罪人角度來說,只有未成年人刑事政策給予未成年被害人以足夠的關注與保護,建立完善的未成年被害人保護機制,才能消除潛在未成年加害人的僥幸心理,對未成年人犯罪形成一定的威懾。
三、糾偏與修正:未成年被害人與被告人權益的平衡與保護
刑事政策具有立足于社會現(xiàn)實需求的動態(tài)性特征,刑事政策問題確認、刑事方案規(guī)劃和刑事政策執(zhí)行等,都需要政策主體根據(jù)特定需要進行選擇和改變。宣剛:《撫慰的正義:犯罪被害人導向刑事政策論》,載《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從世界各國關于未成年人刑事政策的發(fā)展歷程看,對未成年人犯罪的刑事處遇經(jīng)歷了從“懲罰主義”到“保護主義”的嬗變過程,保護主義特征的未成年人刑事政策源自于人類對于幼弱施以憐憫之心的天性,符合自然正義的要求,也是現(xiàn)代法治的一種普遍趨勢,與現(xiàn)代司法文明相統(tǒng)一。但是,當這種保護主義體現(xiàn)出對未成年犯罪人的保護絕對化而忽略未成年被害人利益的特征時,必須結(jié)合當下的未成年犯罪形勢予以及時糾偏與修正。應當從未成年犯罪人保護的絕對主義向著相對保護主義的趨勢轉(zhuǎn)向,宋遠升:《從仁慈少年司法到適當少年司法——以校園暴力或低齡犯罪頻發(fā)為切入點》,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16年第5期。在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給予未成年被害人以必要的關注,實現(xiàn)對未成年犯罪人和未成年被害人的雙向保護,這就要求刑事政策在預防與控制犯罪的同時,實現(xiàn)對未成年犯罪人與被害人之間的利益衡平。
(一)雙方刑事實體權利保護的平衡
關于未成年加害人和被害人雙方刑事實體權利沖突最典型的問題,無非是最近爭議與討論較多的是否應當降低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的問題。近年來,校園暴力事件和低齡惡性行為越來越多,未成年被害人權益被未成年加害人侵犯后得不到應有的懲罰,有人提出可以考慮適當降低未成年人犯罪的刑事責任年齡下限。對于降低未成年人犯罪刑事責任年齡的問題爭議較大,支持論者主要立足于目前我國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趨勢明顯,校園暴力犯罪形勢嚴峻的態(tài)勢,認為法律應當保護遵紀守法的好孩子,對那些未成年加害人給予相應的制裁,因此有必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對少年施暴者進行刑法制裁。反對論者則認為,目前存在的關于低齡未成年人犯罪的情況并不是普遍現(xiàn)象與問題,而是個別的極端案例,刑事責任年齡的認定不是社會群眾對于極端個案的情緒發(fā)泄窗口,14周歲這一年齡的界定是經(jīng)過歷史檢驗,符合我國國情規(guī)律的?!抖辔粚<曳磳σ蛐@暴力降低刑責年齡:14歲符合國情》,http://new.qq.com/cmsn/20160605/20160605017051,2018年6月15日訪問。
事實上,對于未成年人犯罪,適當降低刑事責任年齡下限未嘗不可。首先,從未成年被害人利益需求上來看,適當降低未成年人犯罪刑事責任年齡具有必要性。當前未成年人犯罪形勢嚴峻,低齡未成年人校園暴力事件不斷升溫,中國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副會長李玫瑾曾在會議中表示,12.2歲為青少年出現(xiàn)不良行為的平均年齡,13-14歲則為不良行為發(fā)生高頻區(qū)。郭澤強、劉杰:《未成年人犯罪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內(nèi)涵之重新解讀》,載《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并且犯罪手段之惡劣也讓人瞠目結(jié)舌,如“湖南衡陽12歲男孩殺死姑媽一家三口案”“重慶電梯摔嬰案”“湖南邵陽三名少年殺師案”等案件中行為人雖不滿14周歲,但其犯罪行為的惡劣程度讓人驚訝并使人憂慮。由于在校園暴力犯罪中,受到侵害較多的是未成年人,作為被害一方的未成年人比加害方的未成年人理應受到社會與法律更多的保護。從利益權衡上來看,如果片面追求對未成年犯罪人的保護而忽略未成年被害人的利益,違反法律平等保護的原則,因有違正義感而為人們所不接受,也正是如此才會出現(xiàn)網(wǎng)友 “人渣保護法”和“小畜生保護法”的不滿言論。其次,隨著社會的快速發(fā)展,經(jīng)濟與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在科技水平快速提高、教育事業(yè)不斷發(fā)展等因素的影響下,未成年人心智發(fā)展水平超前已是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關于認知功能,斯坦伯格和卡夫曼肯認為,典型9歲兒童已經(jīng)滿足了能夠形成犯罪意圖的法律標準。轉(zhuǎn)引自宋遠升:《從仁慈少年司法到適當少年司法——以校園暴力或低齡犯罪頻發(fā)為切入點》,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16年第5期。有些未成年人雖然未達14周歲,但已經(jīng)具備了大是大非的識別能力及利害衡量的心理動機,這種理解能力讓他們不僅能夠正確地理解法律的規(guī)定、認識行為的性質(zhì),也使之有能力對法律的特別保護予以利用。從這幾年的實證研究來看,許多未成年人便是鉆了法律的空子,利用法律賦予的特殊保護逃避法律責任。張鴻?。骸秾ξ闯赡耆诵淌抡叩姆此肌?,載《法制日報》2014年5月14日。最后,刑事責任年齡的降低并不代表著對未成年人懲罰的嚴厲或?qū)ζ浔Wo的忽視。刑事責任年齡下限降低的目的在于對低齡未成年加害人的行為給予應有的刑法評價,使其能夠?qū)ψ约盒袨榈男再|(zhì)有充分的認識,進而促使未成年加害人對自身行為積極地進行反省。若以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為由對行為人不以犯罪論處,使得一些罪錯未成年人以為這是對其一種天然的諒解,不思悔改,甚至還有恃無恐地認為“我是未成年人,我做什么都不怕”“未成年人違法不懲罰”等。責任年齡的降低只是對于接近刑事責任年齡的犯罪人排除了未達刑事責任年齡這一出罪理由,并不代表著加重對未成年犯罪人的懲罰,對于未成年犯罪人的懲罰可以根據(jù)未成年犯罪人心智不成熟或矯正性強等身心特征與需要,選擇適合未成年人的刑罰種類或刑罰執(zhí)行方式。
另一方面,為了實現(xiàn)未成年犯罪人與被害人之間利益保護的平衡,在未成年人嚴重侵害未成年人的犯罪中,可以適當排除從輕處罰的適用。為了體現(xiàn)對未成年被害人的特別保護,我國刑法針對未成年被害人設置了特別的罪名,如猥褻兒童罪、拐賣兒童罪、組織兒童乞討罪、引誘幼女賣淫罪等。同時,刑法在一些罪名中還將被害人為未成年人作為從重處罰或加重處罰的事由。例如,刑法規(guī)定犯猥褻兒童罪的,依照猥褻婦女罪相關條款從重處罰;組織未成年人進行聚眾淫亂活動的,依照聚眾淫亂罪相關條款規(guī)定從重處罰;強迫未成年人吸食、注射毒品的從重處罰;向未成年人傳播淫穢物品的從重處罰等。可見,我國刑法為了實現(xiàn)對未成年人的保護,從未成年犯罪人和未成年被害人的角度都作出了相應的保護性的規(guī)定,從未成年犯罪人的角度出發(fā),體現(xiàn)為非犯罪化和輕刑化,從未成年被害人的角度出發(fā),則體現(xiàn)為犯罪化與重刑化。當犯罪人與被害人雙方都是未成年人時,對于二者利益特殊保護的矛盾不可避免。由于未成年被害人處于更加弱勢的地位,且在其權利已經(jīng)受到侵害的情形下,面對這種矛盾,刑法的保護主義天平應當向未成年被害人一方傾斜,給更弱者以更多的保護。因此,在未成年人侵犯未成年人的犯罪中,對于未成年人雖不應從重處罰,但應當允許其從重處罰情節(jié)與從輕處罰情節(jié)相互抵銷,進而不再對其予以從寬處罰。
(二)雙方刑事程序權利保護的平衡
1.在刑事訴訟中,相對應地賦予未成年被害人以相關的參與性權利。新刑事訴訟法加強了對未成年被害人的保護,但是在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與被害人的程序權利保護方面依然有失平衡。雙方權利保護的失衡,主要原因在于刑罰權作為一種國家權力為國家所獨占,國家在對犯罪人作出寬緩決定之時,忽略了對被害人權益的相應保障,主要體現(xiàn)為未成年被害人在整個刑事訴訟中參與性權利的缺失。未成年被害人作為犯罪行為的直接受害者,在刑事訴訟中關鍵要賦予其一定的參與性權利,才能確保國家在對未成年犯罪人采取保護措施的同時不至于忽略未成年被害人的利益。首先,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應當賦予未成年被害人表達異議的權利。關于不立案與不起訴的決定,《刑事訴訟法》第111條規(guī)定了被害人有權向人民檢察院提出對公安機關不予以立案的異議,檢察機關應當要求公安機關作出說明,第176條規(guī)定被害人對不起訴決定不服的可以提出申訴或直接提起訴訟,第271條針對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規(guī)定了應當聽取被害人的意見并賦予被害人以申訴的權利。但是并未賦予被害人直接上訴的權利,《刑事訴訟法》第218條規(guī)定被害人不服人民法院判決的,有權請求人民檢察院提出抗訴。人民檢察院只有在一審判決或裁定有誤或具有其他法定理由時才提起抗訴,其抗訴與否不以被害人的意見為中心,如果檢察院決定不抗訴,則被害人的訴求無法得到滿足。因此,有必要賦予未成年被害人上訴權,可以規(guī)定未成年被害人在檢察院不提起抗訴的情形下可以自行提起上訴,以給予其更多的表達訴求的通道。其次,可以賦予未成年被害人以量刑建議權,量刑建議是被害人表達對加害人的求刑心理的最直接方式,賦予被害人量刑建議權有利于撫慰被害人,也有利于法官能夠聽取各方意見,作出公正判決。2010年《關于規(guī)范量刑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4條規(guī)定,在訴訟過程中,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可以提出量刑意見,并說明理由。可見,刑事被害人的量刑建議權已經(jīng)有了雛形,有必要在刑事訴訟法中予以明確。最后,可以賦予未成年被害人以刑罰執(zhí)行參與權,目前被害人的知情權往往局限于審判階段,在刑事執(zhí)行程序中,刑事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并無實質(zhì)的知情權與參與權。為了實現(xiàn)未成年當事人雙方權益的平等保護,應當賦予未成年被害人參與刑罰執(zhí)行的權利,當在對未成年犯罪人作出減刑、假釋、暫予監(jiān)外執(zhí)行等決定時,應當告知未成年被害人并聽取其意見。
2.建立針對未成年被害人的法律援助制度。我國針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已建立較為完善的法律援助制度,相應的,也應當在刑事訴訟法中建立未成年被害人的法律援助制度并予以落實,以體現(xiàn)對未成年雙方當事人的平等保護。具體措施可以比照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法律援助制度,使得被害人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可以向相關部門尋求援助,以保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與被害人之間的法律援助途徑、手段等處于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例如,可以在《刑事訴訟法》辯護與代理一章中規(guī)定對于未成年被害人因經(jīng)濟困難或其他正當理由無法委托訴訟代理人的,由法律援助機構(gòu)為其指派訴訟代理人。同時,還有必要參照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辯護律師的訴訟權利,賦予未成年被害人訴訟代理人相應的訴訟權利。從而通過訴訟代理人幫助未成年被害人實現(xiàn)其對案件的知情權、參與權等權利。因未成年人行為能力的有限,未成年被害人法律援助制度十分必要,是未成年被害人維護自身權利、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重要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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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