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夫龍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014)
服飾是指裝飾人的衣服和裝飾品,是二者的有機統(tǒng)一體。正如美國服飾研究專家盧里所言:“服裝的字匯不光指各種衣服而已,連發(fā)型、裝飾品、珠寶、化妝品和身體飾物都在內(nèi)?!?[美]盧里:《解讀服裝》,李長青譯,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2000年,第3頁。服飾的出現(xiàn)是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標(biāo)志之一。隨著人類文明的進一步發(fā)展,服飾逐漸擺脫了御寒蔽體這種單純的物質(zhì)實用功能,而被賦予了多重文化意蘊,或隱或顯地潛藏著一個民族或群體文化豐富的鮮活的認知經(jīng)驗、價值取向和審美意識,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積淀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成了獨特的民族話語。作為民族文化精神承傳賡續(xù)的紐帶,它反映著人們精神或心理上的一種潛在的追求,呈現(xiàn)為一種民族的特定的生活風(fēng)俗、態(tài)度、情緒、行為習(xí)慣和文化特征,甚至成為自我表現(xiàn)的一種物化表征。也就是說,作為人的創(chuàng)造物和裝飾物,“從功能上看,服飾以其具體、實存的物質(zhì)形態(tài)在完成遮羞蔽體任務(wù)的同時,更多地表征和承載了人類的精神欲求,傳達著人類與其生存世界豐富、復(fù)雜的關(guān)系和獨特的生存體驗”*任湘云:《服飾話語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研究》,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8頁。。正是由于各種文化符碼進入了服飾系統(tǒng)并受到確認,才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象征意蘊。恰如沈從文所言:“裝扮又是一種內(nèi)心思想的持續(xù)表現(xiàn),一種語言,一種象征?!?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增訂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年,第491頁。
文學(xué)中的服飾是一種表意的文化符號,是對服飾所具有的象征意蘊的揭示和運用,并且通過凸顯和強化特定服飾的象征意蘊,來揭示和反映著裝人物的性格、情感、心理、意志、欲望與生存處境等多方面內(nèi)容。如留學(xué)歸國后的魯迅,“置身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依然身著西式制服,和中國傳統(tǒng)的士大夫那種‘長袍馬褂’的服飾截然不同,表明了魯迅有意識地通過這種外在服飾符號來張揚自我所認同的新文化、新思想”。*李宗剛:《魯迅影像及他者想象性建構(gòu)》,《山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5期。實際上,作為人類社會生活和文明演進的基本內(nèi)容,服飾的表意和敘事功能在文學(xué)作品中被充分地挪用和發(fā)揮,服飾進入文學(xué)作品,被賦予更為豐富、獨特的意義,無論是普通的著裝,還是華麗的服飾,在作家筆下總會異彩紛呈,充滿詩意和能指,傳達出無窮的韻味和深刻的意旨,成為獨特的服飾話語。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就對服飾的偏愛尤其對于服飾話語的理解和運用而言,張愛玲可謂獨樹一幟。通讀張愛玲的作品,我們深深感到,她對服飾有充分的理解和體驗,她不僅在現(xiàn)實中穿戴別具一格,以“奇裝炫人”;而且在創(chuàng)作中善于借助服飾書寫捕捉人物靈魂,或暴露陰暗的人性、直逼靈魂,或暗示人物命運、展現(xiàn)蒼涼的人生,豐富和發(fā)展了傳統(tǒng)文學(xué)中的服飾意象,以獨特的服飾話語豐富了作品的文化意蘊??梢哉f,服飾書寫是張愛玲小說中表現(xiàn)人物心理、性格和地位、命運以及揭示生存處境與人性內(nèi)涵的重要手段,更是走進張愛玲內(nèi)心世界并深入探討其小說文本獨特魅力和文學(xué)價值的切入點。
每一個時代有每一個時代的服飾,服飾的發(fā)展和服飾文明的演變進程蘊含著民族性亙古的延續(xù)和變化,同時也負載著日益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成為一種時代話語,反映著人們在特定時代潛在的精神追求和審美意識。從某種意義上講,通過服飾的變化,可以窺見社會歷史文化的發(fā)展和人的精神嬗變乃至心路歷程?!耙痪哦鹉曜笥遥容^瀟灑自由的寬褶裙入時了”*張愛玲:《更衣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29頁。,而原來那種束縛女人身心的裙子才完全廢除。服飾的自由和進步,也意味著女性的進一步解放。張愛玲出生于1920年,正值五四新文化運動發(fā)展的開放時代,中西文化的交流碰撞,給她幼小的心靈注入了自由、大膽、開放、無拘的時代基因。這樣一個開放的時代,在張愛玲的成長道路上,為她的個性張揚準(zhǔn)備了一個重要的前提。在現(xiàn)實的日常生活中,色彩犯沖的搭配,出人意料的奇特樣式,恣意張揚的個性,構(gòu)成了張愛玲獨特的服飾話語。不同的成長階段和不同場合下服飾的變化,呈現(xiàn)出她不同生活時期的內(nèi)心世界和心理語言,也反映了她所處時代的心態(tài)和話語蘊涵。我們可以通過現(xiàn)實生活中張愛玲的服飾的變化,來考察她的心態(tài),發(fā)掘蘊含其中的時代內(nèi)涵。
對于張愛玲而言,服飾絕不僅僅是烘托人體輪廓的美觀的道具,她在服飾書寫中寄寓著更多的人生感喟、生命狀態(tài)以及對自由的追求。在她看來,“時裝的日新月異并不一定表現(xiàn)活潑的精神與新穎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滯;由于其他活動范圍內(nèi)的失敗,所有的創(chuàng)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區(qū)域里去。在政治混亂期間,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chuàng)造他們貼身的環(huán)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張愛玲:《更衣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32頁。。這都體現(xiàn)了張愛玲獨特的服飾話語特征,而這來自于她基于現(xiàn)實生活的獨特的服飾體驗。
張愛玲出身于曾頗煊赫的官宦世家,可是“到張愛玲出生時,卻已接近尾聲,到了該謝幕的時候,曾經(jīng)的繁華與顯赫已成為過去,只留下一些影子”,*翟瑞青:《童年經(jīng)驗和現(xiàn)代作家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40頁。再加上父母不和,本該天真爛漫的童年,卻陷入陰郁、不安,缺乏溫暖和親情,從小就生活于繁華與沒落的矛盾中。她在脾氣暴躁的父親和繼母家里充分領(lǐng)受和體悟到人情冷暖與人生無常,認識了不少新舊雜陳的古怪人物,養(yǎng)成了敏感多思的個性氣質(zhì)。遭受冷落、傷害的心理激發(fā)她想引起他人的注意,受壓抑的情緒渴求得到合理的釋放,這一切促使她藐視一切,渴望在獨立、自由、自尊、自愛中獲得慰藉、溫暖和自我滿足。因此,她過早地理解了“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張愛玲:《天才夢》,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8頁。。張愛玲從小就喜歡服飾,甚至對漂亮的衣服入迷。她的母親愛做衣服,曾遭受父親的嘲諷。在童年時代,她記得母親站在鏡子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她站在一旁,“仰臉看著,羨慕萬分,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曾發(fā)誓“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張愛玲:《童言無忌》,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88頁。而在上中學(xué)的少女時代,父母離異后,她跟著父親和繼母生活,本是花枝招展的年齡,卻只能揀繼母穿剩的衣服穿。多年后,提及此事,張愛玲心意難平:“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張愛玲:《童言無忌》,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89頁??梢?,對服飾的追求在她幼小的心靈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她的同學(xué)大都家境優(yōu)裕,穿紅戴綠,而出身貴族的她,卻落得小家碧玉的寒傖處境。張愛玲就讀的圣瑪利亞中學(xué)是一所女校,是一個女人的世界,置身其中,她不免自慚形穢。這種不入時的穿著和寒傖處境,使她的記憶刻骨銘心,給她帶來極大的刺激。她不僅羞慚,而且憎惡,甚至憤怒,以至于她讀大學(xué)期間得了兩個獎學(xué)金后,“覺得我可以放肆一下了,就隨心所欲地做了些衣服,至今也還沉溺其中”*張愛玲:《童言無忌》,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89頁。。父母的離婚使張愛玲感到了生活的無奈與無助,但在困境中,她有自己的計劃,“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fēng)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張愛玲:《私語》,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06頁。。這充分表明,一旦有條件,張愛玲就會毫不猶豫地滿足自己,張揚個性。她在上海成名之后,就有了足夠的錢來買衣服,“她的壓抑已久的衣服狂心理終于可以得到真正的宣泄了,對服飾的熱情也可以隨心所欲地釋放出來了”*鄧如冰:《人與衣:張愛玲〈傳奇〉的服飾描寫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25頁。。在現(xiàn)實生活中,張愛玲常常自己設(shè)計服裝,款式特別,大膽地穿著奇裝異服外出、社交,來炫耀、張揚、滿足自己的內(nèi)心;在文學(xué)作品中,她用心書寫人物的服飾,關(guān)注積淀于服飾中的文化底蘊,以服飾的變化來揭示人物的心態(tài)和情緒的脈動,從而使內(nèi)心的情緒得到宣泄和釋放。
穿衣和寫作終于成為張愛玲擺脫困境、超越自我、追求自由的有效方式,她隨心所欲地穿衣,天馬行空地寫作。她的服裝別出心裁,驚世駭俗,可謂奇裝炫人。作為當(dāng)時文壇最走紅的女作家,張愛玲以“身著一件古裝的短襖”的形象刊登于一家報刊“鋼筆與口紅”的漫畫欄目上。她的文章為人稱頌,她的衣著也一度成為上海灘上的熱門話題。*余斌:《張愛玲傳》,??冢汉D蠂H新聞出版中心,1995年,第161頁。1943年春,經(jīng)親戚引薦,張愛玲懷著崇敬的心情,帶著她的小說《沉香屑 第一爐香》和《沉香屑 第二爐香》的手稿去拜訪《紫羅蘭》主編周瘦鵑,當(dāng)時穿著一身鵝黃緞半臂旗袍,顯得清清爽爽,普通而穩(wěn)重。小說一經(jīng)發(fā)表,張愛玲在上海文壇初露鋒芒,并引起柯靈的注意。當(dāng)她帶著小說《心經(jīng)》的稿子去拜見《萬象》雜志編輯柯靈時,“穿著絲質(zhì)碎花旗袍,色澤淡雅,也就是當(dāng)時上海小姐普通的裝束”*柯靈:《遙寄張愛玲》,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422頁。,完全不像平時那樣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這兩次拜訪刊物編輯時的穿著,顯示了初出茅廬的張愛玲謙虛、內(nèi)斂的姿態(tài)。
隨著張愛玲在上海文壇聲名鵲起,她的讀者群也在不斷擴大,她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揮發(fā)與噴涌,她的服飾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所到之處常常引起轟動,顯得獨立不倚,孤高傲世。但張愛玲不跟隨時尚的變化而有意地穿古裝。她不排斥旗袍,也接納西方服飾,可謂中西合璧、土洋結(jié)合。她為出版《傳奇》到印刷所去校樣稿,身穿奇裝異服,以致于整個印刷所的工人都停了工。她參加別人的婚禮,穿的是前清時期的繡花襖褲,鮮艷突兀,讓人瞠目。張愛玲參加朝鮮女舞蹈家與上海作家的聚談時,穿的是桃花色的軟緞旗袍,外罩古銅色背心,緞子繡花鞋,長發(fā)披肩。她的服裝設(shè)計和穿著,可謂驚世駭俗,與眾不同。在自編劇本《傾城之戀》公演之際,由柯靈介紹,張愛玲和大中劇團的主持人周劍云在一家餐廳里見面,對于那天張愛玲的穿著,柯靈回憶道:“那時張愛玲已經(jīng)成為上海的新聞人物,自己設(shè)計服裝,表現(xiàn)出她驚世駭俗的勇氣,那天穿的,就是一襲擬古式齊膝的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蜷的云頭——也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读餮浴防锔娇南嗥?,就是這種款式。”*柯靈:《遙寄張愛玲》,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424頁。這種奇特而艷麗的衣服,彰顯出一種旁人莫及的古雅而富麗的貴族風(fēng)韻。從張愛玲的服飾來看,寬袖大袍和她的精神追求是一致的,體現(xiàn)了她內(nèi)心的獨立自由灑脫的特質(zhì)。當(dāng)然,張愛玲對西方的服飾也表現(xiàn)出一種積極吸納的態(tài)度。有一次,她穿著一件檸檬黃袒胸露背的晚禮服,戴著項鏈?zhǔn)骤C,滿頭珠翠,滿身香氣,盛裝打扮,如同一個大膽開放的西方女郎,現(xiàn)代派十足,表現(xiàn)了富有活力的嫵媚之姿。
抗戰(zhàn)勝利后,由于婚變和政治立場的原因,風(fēng)靡文壇的張愛玲陷入沉寂和窘迫。她在散文《華麗緣》中自述道:“我,雖然也和別人一樣地在厚棉袍外面罩著藍布長衫,卻是沒有地位,只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沖沖,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張愛玲:《華麗緣》,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257頁??梢钥闯?,此時她在著裝上黯然無色彩,感到與華麗無緣的生活現(xiàn)狀,更多的是不安局促和尷尬無奈。1950年夏,上海召開第一次文學(xué)藝術(shù)界代表大會,張愛玲應(yīng)邀出席。她坐在后排,穿了件旗袍,外面罩了一件網(wǎng)眼的白絨線衫,而當(dāng)時大陸最時髦的裝束是男女一律的藍布和灰布中山裝。張愛玲的裝扮,“盡管由絢爛歸于平淡,比較之下,還顯得很突出”*柯靈:《遙寄張愛玲》,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426頁。。她在以個人獨特的服飾話語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和立場,同時在個性張揚的格調(diào)中流露出懷舊的弦音,寄寓著身世飄零的悵惘。時代變了,服飾也在變化。新中國初期,藍布和灰布中山裝是大陸主流社會最時髦的裝束,盡管此時為了適應(yīng)環(huán)境,她的著裝較之前平淡了一點,但她的獨立不倚的個性仍然使她不甘平庸和類同,以至在如此盛大的社會場合中顯得卓爾不群,與眾不同。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下,張愛玲與時代生活格格不入。后來,張愛玲離開了大陸。而一到香港,她馬上紅綢黑緞,短襖旗袍,極盡恣肆地穿戴起來,彰顯出嗜衣如命的衣服狂本色。
當(dāng)然,張愛玲鐘情于服飾尤其是她的豐富復(fù)雜的服飾體驗,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而是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的和個人的原因。她一生酷愛奇裝異服,將生命視為“一襲華美的袍”,服飾寄寓了她深刻的生存之思和生命體驗。家庭的變故,父母無休止的爭吵與離異后的生活境況,都讓幼小的張愛玲產(chǎn)生了莫名的恐懼,使她對人和社會不信任,現(xiàn)實的和心理上的不安全感,又使她產(chǎn)生逃避現(xiàn)實生活的傾向。張愛玲找不到和現(xiàn)實生活的契合點,她也無法理清紊亂的現(xiàn)實秩序,更無法找到自己在現(xiàn)實中的位置和存在感,這種自身和現(xiàn)實生活的矛盾以及自身內(nèi)部的矛盾,決定她必然會以復(fù)雜的心態(tài)來審視人生和社會。在她無力改變現(xiàn)實窘境,也無法整合現(xiàn)實生活時,只有創(chuàng)造自己的貼身環(huán)境——衣服,住在自己的衣服里,在服飾中獨樹一幟,并以此來表達自己對現(xiàn)實生活和對自我的認知和理解,尋求現(xiàn)世的安穩(wěn),追求歲月的靜好。在蒼涼迷惘的身世之感中,她以奇裝異服來寄寓自己自傷自憐的惆悵。被忽視和冷落的童年經(jīng)驗激發(fā)張愛玲尋求身心的安全和存在感,她不僅設(shè)計奇異的服飾,而且穿得驚世駭俗,可以無視場合氛圍和他人的驚訝,也不期待別人的掌聲,既以貴族女子家居生活方式來顯示自己的喜好,領(lǐng)悟古典服飾的美感,又竭力與現(xiàn)實保持一定的距離。她選擇古裝外出,也接納西方服飾,既彰顯了骨子里的嫻雅貴族之氣,也不失現(xiàn)代知識女性的靈動。童年時期的心理壓力、心靈創(chuàng)傷,成年后紅極一時的成功和自我價值的滿足,支撐著張愛玲遭受壓抑戕害的心靈奮勇前行,于是,她以個性張揚的服飾表達她的心態(tài),以傲視一切的風(fēng)姿享受成功后的愉悅。同時,張愛玲又以凌云之筆俯視蕓蕓眾生,書寫世間悲歡,她不僅贏得了兒童時代應(yīng)有的自尊、自愛和人格尊嚴(yán),也終于找回了曾經(jīng)失落的精神世界和靈魂家園,從而達到了一種心理的平衡和身心的安全著陸。實際上,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張愛玲的服飾變化并不是唯一的個例,魯迅在服飾上也經(jīng)歷了一個找尋和嬗變的過程,誠如有學(xué)者指出的那樣:“魯迅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前,便在服飾上不再青睞日本服飾,也不再鐘情西式制服,而是對民族化服飾重新回歸,在服飾上完成了‘否定之否定’。”*李宗剛:《魯迅影像及他者想象性建構(gòu)》,《山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5期。從服飾變化的維度來審視張愛玲,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張愛玲的服飾話語和著裝選擇盡管總是標(biāo)新立異,但卻不愿隨波逐流,更無嘩眾取寵、俗不可耐之嫌,這既歸功于她深刻的生命體驗和對美的追求、感悟,又與她對現(xiàn)實敏銳的洞察和對歷史傳統(tǒng)的繼承密切相關(guān)。
文學(xué)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也是作家人格心理和自我性靈的折射。由繁華走向衰敗的家庭,不幸的童年經(jīng)驗,動蕩漂泊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決定了張愛玲對人性的悲觀認識,對生活的悲觀體驗,對社會文明發(fā)展的悲觀理解。這都影響著她感受生活、理解世界、審視人生、表達自我的方式,引導(dǎo)和制約著她的現(xiàn)實出路與藝術(shù)選擇。她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對服飾津津樂道,且熱切關(guān)注,無外乎要通過創(chuàng)造這個貼身的世界來表達自己的生存思考和生命體驗,顯示她的存在。因此,她的小說中人物的服飾不僅僅是一種物質(zhì)性存在,更是一種精神性存在,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和生命象征而存活于她的文本深處,其服飾話語也飽含著悲觀的人生哲學(xué)。張愛玲筆下人物的服飾鮮明突出、形象直觀,其服飾書寫既有利于刻畫人物性格、隱喻人物心理、暗示人物命運、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渲染時代氛圍,更有助于表達作者對存在意義、人生價值的思考和追問,服飾話語深層隱含著作者的價值取向和對生命的哲理沉思。這種強大的文本功能,能夠讓讀者全方位深入地把握人物形象、理解生存環(huán)境、體悟生命價值。
羅蘭·巴特指出:“服飾可以被當(dāng)作符號來對待,一面是樣式、布料、顏色,而另一面是場合、職業(yè)、狀態(tài)、方式,或者我們可以進一步將其簡化為一面是服裝,另一面是世事?!?[法]羅蘭·巴特:《流行體系——符號學(xué)與服飾符碼》,敖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4頁。張愛玲熟悉都市人生,對浸淫其中的人性人情有著深刻的觀察和體悟,通過服飾書寫來勘探人物的情緒、心態(tài),揭示置身于現(xiàn)代都市中的女性內(nèi)心的陰暗,暴露其人性的扭曲,直逼人的靈魂,是她的小說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
小說《金鎖記》表現(xiàn)了一個涉世未深的麻油店老板的女兒如何一步步變成一個害人害己的瘋狂魔鬼的,如作者所言:“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張愛玲:《金鎖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24頁。這一人性異化和墮落的過程,透過曹七巧30年來的服飾變化顯示得清清楚楚。女主人公曹七巧剛出場時,是如下裝束:
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撐著門,一只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張愛玲:《金鎖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89頁。
可以看出,曹七巧是個熱衷打扮并且善于打扮自己的女人。從服飾的顏色上看,有“雪青”“銀紅”“蔥白”“閃藍如意”,色彩搭配精細,顯得明朗而有層次感,她穿的銀紅衫子透露出一個年輕女子的溫情和愛美之心,但她的著裝款式和舉止行為又流露出一種霸氣和俗氣。可以說,此時的曹七巧剛嫁到姜家?guī)啄?,有了一雙兒女,患骨癆病的丈夫滿足不了她的各種欲望,她對自己的婚姻極度失望。但年紀(jì)尚輕的曹七巧又不甘命運的擺布,她渴望擁有真正的幸福,在感情匱乏的窘境下需要情感的溫暖和慰藉。對于家庭,對于自己未來的命運,曹七巧畢竟還存有一些合乎情理的愿望,她愛上了自己的小叔子姜季澤,但卻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也不值得愛的人?!八耐纯嗍窍霅鄱荒軔?,同時她又是情欲的奴隸,她被紅色的情欲控制著、煎熬著,她的內(nèi)心空虛而焦慮,需要很多很多的愛來填滿。”*鄧如冰:《人與衣:張愛玲〈傳奇〉的服飾描寫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51頁。隨著丈夫的死去,曹七巧過起了孤兒寡母的生活,在各種欲望無法得到正常滿足的情況下,她對愛情的幻想轉(zhuǎn)化為對金錢的渴望和瘋狂攫取。曹七巧陷入了生命的絕望和虛無,墮入黃金的枷鎖作困獸斗,逐漸變成了一個古怪、暴戾、變態(tài)的“瘋?cè)恕?。她不僅自己成為了金錢的奴隸、黃金的枷鎖桎梏下的犧牲品,而且還親手破壞了兒女的婚姻。曹七巧出現(xiàn)在女兒未婚夫童世舫的面前時,完全是一副瘋子的裝扮:
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cè)恕獰o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張愛玲:《金鎖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22頁。
“青灰團龍宮織緞袍”象征著地位、權(quán)力和威嚴(yán),此時的曹七巧是家里的主人,成為財富的擁有者和絕對控制者,但她的家庭連同她的年輕的兒女都籠罩在黑暗之中,看不到光明和希望,看不到溫暖和夢想,她渾身充滿了鬼氣和古墓的蒼涼陰冷,她的報復(fù)和怨毒令人發(fā)指,這意味著她的生命一點點變得枯萎、暗淡,毫無生氣。
臨終前,曹七巧似睡非睡地橫在煙鋪上,“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后幾年,鐲子里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張愛玲:《金鎖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24頁。。翠玉鐲子套過的滾圓的胳膊與骨瘦如柴的手臂形成鮮明的對比,不變的是玉,變化了的是人,這種對比顯示了曹七巧生命的衰朽和青春的遠逝。曹七巧回憶起年輕時的美麗和幸福,后悔自己為金錢而錯過了可以比現(xiàn)在幸福的機會,淚眼朦朧中頗多人生的感喟和省悟。這里的翠玉鐲子,實際上反襯和隱喻了女主人公生命的衰朽和命運的不幸,揭開了人生不幸源于華美服飾下人性黑暗和靈魂卑劣的生命本質(zhì)。
在《封鎖》中,服飾書寫主要是在外表的整飭體面和內(nèi)在道德的偽善脆弱所形成的張力結(jié)構(gòu)中來組織的。小說敘述了抗戰(zhàn)期間的上海市區(qū),因日軍空襲而被迫停止行進的一輛電車上,一對邂逅的陌生男女之間所發(fā)生的曖昧故事。男主人公呂宗楨,是華茂銀行的會計師,已有妻子女兒;女主人公吳翠遠,上海申光大學(xué)英文助教,25歲,未婚 。他們對各自目前的家庭生活均不滿意,但又必須回到現(xiàn)實中自己的家庭,繼續(xù)扮演各自的角色。他們的外表整飭體面,而內(nèi)心卻是空虛無奈的。他們在精神上渴望出軌,以擺脫心靈的疲憊,激發(fā)身心的活力和愉悅。從人性的角度而言,他們的欲望是合理的;但于社會和家庭而論,卻是有違道德甚至法律的。他們非常清醒地知道這些,所以短暫碰撞產(chǎn)生的激情火花于瞬間熄滅,最終帶著心靈冒險的刺激和情感的遺憾各走各路。呂宗楨穿著齊齊整整的西裝,戴著玳瑁邊眼鏡,提著公文包,一副體面斯文、有教養(yǎng)的都市高級白領(lǐng)模樣,在外是個好市民,在家是一位好父親和好丈夫。但是,誰也不會想到他居然會在停開的電車這樣一個公共空間大膽地勾搭一個未婚女性,從這個都市成功人士雅致的服飾可以看出他空虛的靈魂和沖潰道德底線的人性墮落。
張愛玲對于呂宗楨的服飾書寫是簡約的,而對于吳翠遠的服飾則作了較為詳實細致的描摹:
……吳翠遠,看上去像一個教會派的少奶奶,但是還沒有結(jié)婚。她穿著一件白洋紗旗袍,滾一道窄窄的藍邊——深藍與白,很有點訃聞的風(fēng)味。她攜著一把藍白格子小遮陽傘。頭發(fā)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唯恐喚起公眾的注意。然而她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她長得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棱兩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誰的美,臉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沒有輪廓。連她自己的母親也形容不出她是長臉還是圓臉。*張愛玲:《封鎖》,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1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99頁。
從這段服飾描寫中可以看出,吳翠遠是一位保守矜持、清爽素雅、清心寡欲但不漂亮的老姑娘形象,在家里是好女兒,在學(xué)校是好學(xué)生,工作后是好老師。真的無法想象她的內(nèi)心深處竟然蘊蓄著強烈的對異性的欲望之火。只不過是在封鎖期間的短暫邂逅和無意閑聊,竟促使她產(chǎn)生了非分之想,把嚴(yán)格的家教和道德自律拋之腦后,竟然想把自己全部的身心托付給呂宗楨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并不在乎有沒有錢,也不在乎有無名份。當(dāng)呂宗楨婉言拒絕她的時候,她竟然哭了,還認為他是個好人。隨著封鎖的解禁,她終于明白:“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fā)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張愛玲:《封鎖》,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1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07頁。由此看來,呂宗楨不過和她逢場作戲一場而已,癡情作真的吳翠遠最終也在夢醒時分恍然大悟。在這里,所謂的道德、教養(yǎng)、體面、斯文,都成為自欺欺人的牌坊,這就揭開了人性墮落和虛偽的面紗。張愛玲借助服飾的書寫暴露了隱藏于華美外表下的人性的陰暗,捕捉住了人物的靈魂。
張愛玲小說中的服飾話語,不僅具有可供闡釋的意義空間,而且滲透著一種悲涼甚至悲哀的精神。她善于借助日常服飾去暗示人物的命運,展現(xiàn)蒼涼的人生,因此,她的小說主題總是悲觀的,人生總是無助而又無奈地指向虛無,顯示出空余蒼涼的況味。
張愛玲的小說《花凋》講述了一個年輕女子如何像花一樣凋謝的故事。一開始它就通過鄭家小姐們的衣服展現(xiàn)了整個家庭窘困的生活,女主人公鄭川嫦在姊妹們爭奪服飾的斗爭中慘遭失敗。她小時候的穿著、相親時的服飾甚至生病時的衣服,都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了她凄慘荒寒的人生慘狀,暗示了她自小被家人冷落終至生命之花凋謝的悲劇命運。
鄭家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父母自私自利,姐妹們之間勾心斗角,明爭暗奪,而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實的一個孩子。她是最小的女兒,生來就受到姐姐們的欺負,而弟弟又占去了父母的疼愛,她的悲劇命運似乎先天注定。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川嫦終年穿著藍布長衫,夏天淺藍,冬天深藍,從來不和姊妹們?yōu)榱送瑫r看中一件衣料而爭吵”*張愛玲:《花凋》,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1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37頁。。長大后,好不容易熬到姊妹們都出嫁了,她卻生病了,但仍然穿著丑陋的服飾:
川嫦可連一件像樣的睡衣都沒有,穿上她母親的白布褂子,許久沒洗澡,褥單也沒換過。那病人的氣味……*張愛玲:《花凋》,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1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45頁。
川嫦的服飾暗示著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和命運,她是家里最老實、最懂事、最聽話的孩子,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家庭中卻沒有更好的命運。她渴望穿上漂亮的衣服,但總是事與愿違,始終處于丑陋服飾的包裹之中。“服飾的匱乏正象征著她感情上的匱乏,沒有愛,沒有關(guān)懷,她的人生像缺乏陽光雨露的花一樣,只能凋謝?!?鄧如冰:《人與衣:張愛玲〈傳奇〉的服飾描寫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84頁。而她的自責(zé)為她的家庭多了一道美麗的偽飾,但也加速了她的悲劇的到來。小說以一款已經(jīng)過時且并不合身的服飾對她的悲劇命運作了象征性書寫:
她穿著一件蔥白素綢長袍,白手臂與白衣服之間沒有界限;戴著她大姊夫從巴黎帶來的一副別致的項圈。是一雙泥金的小手,尖而長的紅指甲,緊緊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張愛玲:《花凋》,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1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42頁。
川嫦的這身衣服穿在她與自己理想中的丈夫章云藩見面的重要場合,她戴的飾品“別致的項圈”作為一個服飾意象,令人觸目驚心,如同“扼死人”的小手,“尖而長的紅指甲”早已環(huán)繞在她的脖子上,過時的白衣服宣告著生活的無望,無形中殺人的“項圈”宣布著死亡的即將到來。最后,川嫦在肺病中不斷地消瘦下去,隨著親情的缺失,愛情的失去,生活的希望破滅,她喪失了生存下去的理由和依據(jù)。在病魔的折磨下,在世態(tài)炎涼的煎熬下,她的身心憔悴,逐漸變得丑陋不堪,她的身體“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張愛玲:《花凋》,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1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49頁。。但事實上,“川嫦從前有過極其豐美的肉體,尤其美的是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這個善良美麗的姑娘從一個“極其豐美的肉體”到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的巨大蛻變和強烈反差,正折射出一個年輕生命被扭曲異化的悲劇。
張愛玲的《金鎖記》從三奶奶蘭仙的陪嫁丫鬟鳳簫起筆,以她和伺候二奶奶七巧的丫鬟小雙關(guān)于服飾的一段對話開篇,很好地把彼此主人的家境和時局以及各自主人的命運暗示了出來。曹七巧愛著小叔子姜季澤,卻無法實現(xiàn)內(nèi)心的欲望,陷入愛而不得的尷尬與絕望。作者寫道:“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biāo)本,鮮艷而凄愴。”*張愛玲:《金鎖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94頁。在這里“實心小金墜子”被喻為“銅釘”,取得了相同的精神內(nèi)涵,這種服飾意象獲得了“鮮艷而凄愴”的悲劇命運的意蘊。蝴蝶的標(biāo)本是曹七巧生命狀態(tài)的生動而真實的寫照,盡管她被種種戒律禁錮著,但她那顆年輕的心仍然有著鮮活的生命欲望,而此時,這只曾經(jīng)鮮艷的蝴蝶經(jīng)過歲月的磨蝕,被“小金墜子”釘在那里,已經(jīng)風(fēng)干,生命枯萎,變得丑陋不堪。自然界的蝴蝶犧牲自己圓了一個美麗的夢,永遠留下了昔日的美好韶華。而人世間的曹七巧卻背著黃金的枷鎖,在金錢的欲望中苦苦掙扎,又在肉體的欲望中迷失了自我。她為女兒長安裹腳,縱容兒子吸食鴉片,無情地摧殘著兒女的身心健康和婚姻幸福,把孩子們推向了一個黑暗的陳腐的深淵。曹七巧不僅自己的命運悲慘,而且親手制造了兒女的悲劇命運:
七巧的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年紀(jì)到了十三四歲,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歲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并排站著,紙糊的人兒似的。*張愛玲:《金鎖記》,金宏達、于青編:《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06頁。
這種服飾描寫,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死人靈前紙扎的童男童女,這預(yù)示著長安和長白這兩個無辜的孩子注定要與那死去了的靈魂陪葬的命運。對于長安而言,尤其如此??梢哉f,善良無辜的長安,她的一生就是為了難言的自尊而不斷放棄的過程。面對母親曹七巧對她的婚姻的破壞,“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jié)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張愛玲:《金鎖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20頁。長安懷著一種希望和憧憬去赴宴見童世舫。為此,她做了新裝,并到理發(fā)店燙了頭發(fā),“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著細小的發(fā)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lǐng)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張愛玲:《金鎖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14—115頁。。到了菜館子后,她突然矜持起來,在房間里“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篷”*張愛玲:《金鎖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15頁。。在童世舫看來,長安確有點楚楚可憐,甚是喜歡。后來的交往,開始有了局部的變化,“兩人并排在公園里走著,很少說話,眼角里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張愛玲:《金鎖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17頁。。兩人之間有了好感,甚至心心相惜。但曹七巧的存在,成為他們幸福生活的破壞力量。曹七巧在請童世舫的鴻門宴上故意反復(fù)說及長安抽鴉片的幾句話,足以摧毀了長安一生的幸福和希望。作者寫道:“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張愛玲:《金鎖記》,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23頁。這種由黑色繡花鞋和白色絲襪構(gòu)成的服飾意象具有象征和隱喻意義,暗示了長安晦暗的悲劇命運。
如果說曹七巧如同一個被風(fēng)干的蝴蝶標(biāo)本,在生命枯萎之際摧毀了兒女的幸福,那么《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則更像一只美麗的毒蜘蛛,親手毀滅了親侄女葛薇龍這個花季少女的一世幸福。葛薇龍這個純情少女一步步走向墮落的罪惡的背后推手,就是她的親姑媽梁太太。小說一開篇就為我們描寫了她的黑色的裝扮:
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綠色的面網(wǎng),面網(wǎng)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更像一粒青痣。那面網(wǎng)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
……畢竟上了幾歲年紀(jì),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薇龍卻認識那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張愛玲:《沉香屑 第一爐香》,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4—5頁。
梁太太一身黑的服飾暗示了她和曹七巧的處境并無本質(zhì)上的不同,她們都經(jīng)歷過并不幸福的婚姻和喪夫的孤寂。只不過在現(xiàn)實的生存中,她們采取了不同的方式來應(yīng)對復(fù)雜的世道。曹七巧在黃金的枷鎖中極力壓抑情欲,在有意無意中用黃金的枷角劈殺無辜的親人;而梁太太則盡情地放縱情欲,游戲人生,以犧牲別人來換取自己的快樂。在這段服飾書寫中,黑色是梁太太服飾的基調(diào),也象征著她的陰鷙狠毒、放蕩不羈的人格心理。尤其是面網(wǎng)上的那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更暗示了梁太太的陰毒和葛薇龍的悲劇命運。梁太太就是一只美麗的毒蜘蛛,給人一種凄冷恐怖的感覺。蜘蛛吐絲結(jié)網(wǎng),獵取食物,用來果腹。此時的葛薇龍就成為送上門的獵物。葛薇龍最終也成為她姑媽勾引那些對她不再感興趣或她已感興趣的男人的誘餌,逐漸淪為姑姑的俘虜,在清醒的自我批判和真情相依中反成了現(xiàn)世的俘虜。姑媽的家就是一個高級妓院,風(fēng)月場所,但葛薇龍無法抗拒物質(zhì)的誘惑,只能一步步墮入罪惡的深淵。她愛上了花花公子喬琪喬,但在喬琪喬的眼里,她不過是一個妓女。他在利用葛薇龍的身體一方面滿足自己的肉欲,一方面利用她的身體幫他弄錢。等待著葛薇龍的只能是無邊荒涼和恐怖的命運。
通過文本細讀,我們發(fā)現(xiàn)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同一種服飾在作品內(nèi)部重復(fù)出現(xiàn),也在不同作品之間重復(fù)出現(xiàn),成為一種繁復(fù)的意象,這些被不斷重復(fù)的服飾意象寄寓著作者的情思,呈現(xiàn)為作者審視人生、觀照生命、揭示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命運的獨特視角和手段??梢哉f,“張愛玲以繽紛的服飾建構(gòu)了一個斑斕的藝術(shù)世界,服飾重復(fù)的策略更成了她塑造人物、結(jié)構(gòu)篇章、透視人性的有力武器”*賀玉慶:《重復(fù):張愛玲的服飾敘事策略》,《河南社會科學(xué)》2014年第11期。。繡花鞋、手套、旗袍、絨線衫、戒指、團扇、藍布罩衫等日常見到的服飾都在張愛玲的筆下活靈活現(xiàn)。如在《十八春》中“紅絨線手套”,在出現(xiàn)——丟失——尋找——歸還——收藏之間不斷重復(fù)了五次,便很好地傳達了曼楨和世鈞之間的深沉含蓄的愛慕心理,凸顯出他們靦腆、內(nèi)斂的性格特征。“繡花鞋”這種過去時代女性的日常服飾在張愛玲的多篇小說中反復(fù)出現(xiàn),形成了一種服飾意象。如《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男主人公佟振保半夜里起來開燈,發(fā)現(xiàn)“地板正中躺著煙鸝的一雙繡花鞋,微帶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個不敢現(xiàn)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著”*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163頁。。《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在慘遭娘家人的排擠后,緊緊地將繡花鞋的鞋幫子按在心口上,手被戳在鞋上的針扎了也不覺得疼;《十八春》中翠芝腳上穿著一雙簇新的藕色緞子夾金錢繡花鞋;《多少恨》中的家茵在拖床底下的箱子時,順帶露出床底的一只天青平金繡花鞋的鞋尖;《花凋》中鄭夫人為早已病入膏肓而無法下床的女兒川嫦置了兩雙繡花鞋。繡花鞋是千百年來在男權(quán)話語規(guī)約下的產(chǎn)物,女性的腳被束縛在這種鞋里,是女性被壓抑的生命形態(tài)和命運象征。這些繡花鞋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不斷被提及并重復(fù)出現(xiàn),自然意蘊深刻,暗示著與這些繡花鞋有關(guān)的太太、小姐們不幸的命運和蒼涼的人生。她們或在婚姻中過著并不幸福的生活,或在自私的父母壓迫下過著不堪的日子。這些繁復(fù)的繡花鞋意象揭示了女性凄慘的生存處境和慘淡的命運結(jié)局。
張愛玲是一位自覺追求象征性的現(xiàn)代作家,她的小說中人物的服飾有時虛擬化和抽象化,服飾意象也在寫實中注入現(xiàn)代性元素,這使她的服飾書寫不僅具有寫實的特征,而且具有象征的意義。她善于運用服飾的隱喻和象征意義來傳達自己對于人生和生命的獨特體驗,表現(xiàn)人物的情感和命運。通過張愛玲的服飾話語,我們既能夠感受到她不隨波逐流也不迎合世人的意趣,還可以洞察她豐富而獨特的人生經(jīng)驗和生命體驗以及生存之思??梢哉f,張愛玲的服飾書寫,立足于服飾,立意在文化,不僅表現(xiàn)出對中國傳統(tǒng)服飾文化的認同和傳承,還表現(xiàn)為對現(xiàn)代西方服飾文化的借鑒和汲取,從而形成一種獨特的服飾話語體系。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張愛玲“所描寫的世界,上起清末,下迄中日戰(zhàn)爭;這世界里面的房屋、家具、服裝等等,都整齊而完備。她的視覺的想像,有時候可以達到濟慈那樣華麗的程度。至少她的女角所穿的衣服,差不多每個人都經(jīng)她詳細描寫。自從《紅樓夢》以來,中國小說恐怕還沒有一部對閨閣下過這樣一番寫實的工夫”*[美]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259頁。。雖然張愛玲所熟悉的那個時代已經(jīng)揮著“美麗的蒼涼的手勢”漸行漸遠,但她的服飾書寫卻寄寓著太多的民族的和家族的記憶,從她的服飾話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審視那個時代的面影和人生百態(tài),在陰陽相隔的邊界處,感受歷史隧道中時代蒼涼的氣息和人物悲戚的命運,
張愛玲對服飾曾有過精辟的論定:“對于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言語,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張愛玲:《童言無忌》,金宏達、于青:《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90頁。當(dāng)然,這種論述得益于她獨特的生命體驗。而這種體驗因服飾元素的介入而顯得與眾不同,這既成就了她獨立不倚的個性,也使她筆下的服飾話語隱含著歷史文化的底蘊,呈現(xiàn)出鮮明的民族精神和現(xiàn)代特征。一襲襲素樸抑或華美的服飾,在張愛玲筆下成為展示真實世界的表意符號,升華為演繹人生命運糾結(jié)的悲劇意象,成為她的小說荒寒蒼涼意境的獨特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