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林逸(西北民族大學,蘭州 730030)
人性、神性和魔性的同構
——曹七巧形象的另一種解讀
□賈林逸(西北民族大學,蘭州 730030)
原罪《金鎖記》曹七巧形象理性訴求
張愛玲深諳基督教義精神,《金鎖記》里,她將曹七巧置于三個不同的空間中,寫出該人物的人性、神性和魔性,從而使曹七巧成為一個“徹底”的人。在曹七巧形象背后,承衍著張愛玲關于現(xiàn)代人生存現(xiàn)狀及出路的理性訴求。
“張愛玲研究”已成為顯學,但評論界對張愛玲代表作《金鎖記》的評價依舊相對集中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張愛玲的城市日常書寫消解了文學對宏大對象的表現(xiàn);其二是亦俗亦雅的個體風格延伸文學可生成性空間。這種考察有其合理性,但似乎不足。文學是人學,一部作品成為經典,還應有深度的哲理品性,俄國理論家維·伊·伊凡諾夫說:“一切偉大的藝術成就都是以宗教為基礎的,并且肩負著驅惡揚善的使命?!雹龠@種觀點為我們再認識《金鎖記》的文學價值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
張愛玲早期在上海圣瑪利亞女校學習過“圣經科目”,因而她深諳基督教義精神?!督疰i記》里,她從宏觀和微觀兩個方面構筑她的曹七巧王朝。大的方面,她借助“原罪”的框架對現(xiàn)代人的出路進行具象比附,從而奠定曹七巧的哲理品位。小的切入點上又將曹七巧置身于麻油店、姜公館及“曹公館”(曹七巧租住的二層樓)現(xiàn)實之中,讓她或生或死地完成從人性到神性、魔性的轉化,從而成為一個“徹底”的人,而關注現(xiàn)實的人生指向性又使其作品彰顯出批判特質?;谏鲜稣J識,我們擬從基督“原罪”說再解讀曹七巧形象,以探究張愛玲的精神意旨。
原罪說認為上帝創(chuàng)造亞當后又用亞當一根肋骨創(chuàng)造出夏娃,置他們于伊甸園之中,后來二人因受蛇誘惑,違背上帝命令,吃了禁果,被逐出。這一罪過成為整個人類的原始罪過,一直傳至亞當?shù)乃泻蟠?。有墮落就有救贖,上帝給人指出一條還鄉(xiāng)之路。
按時間次第,曹七巧生活在三個主要空間中:麻油店、姜公館和曹公館。這三個空間顯現(xiàn)的社會關系詮釋出曹七巧形象的全部蘊涵。
麻油店是個殘缺的伊甸園。它是通過下人閑談、曹氏兄妹拉家常及曹七巧兩次回憶往事構成的虛幻的空間,寄托曹七巧對幸福生活的最初神往。不幸的是曹七巧父母雙亡,她失去了庇護力量,為生計不得不當活招牌,被兄長賣到姜府后,她一直懷戀當十八九姑娘時與肉店里朝祿等人開玩笑的情景。這樣,在曹七巧破碎的心靈中,奔涌著回歸伊甸園及渴求被救贖的生命沖動。
姜公館是個獨立存在的社會空間,曹七巧在這里較多地表現(xiàn)出人性的欲求?!敖^避兵到上海來”②這一背景,分明是被逐出伊甸園的亞當夏娃們的投影。在他們中,曹七巧的罪感意識最為清醒。她嫁了個殘廢人,只能獨自承擔生命中的全部苦難。于是她把兄長看作能帶自己回歸伊甸園的基督,然而曹大年看中的是姜家的勢和利。無論是他在曹七巧坐月子看家時腳步走得勤,還是他的兒子“上城來找事,耽擱在她家里”③,無不是奔著錢財而來。曹七巧明知個中就里,但她每次都滿足曹大年的貪欲。本希望被拯救卻反而成了拯救者,她最終迷失了自己。
希冀被家族精神拯救而不得,曹七巧便寄希望于感情力量。在姜公館,姜二爺終生躺在病床上,這種人不能給曹七巧感情。姜季澤的出現(xiàn)喚起曹七巧沉睡多年的愛,她挑逗姜季澤,引誘姜季澤,希望在他身上找回一個女人應有的依賴與情感歸宿,可是姜季澤逡巡于世俗倫理束縛之中,不愿為她冒這個險,他終究離她而去。曹七巧“她方才醒過來”④,既然上帝不能讓她享受幻想中兩個人的世界,那說明她的罪孽還沒有洗盡,她需要尋找新的拯救力量。
她想到了黃金。與姜府其他兒媳相比,曹七巧更關注物質享受,以給癱瘓丈夫治病為名,明路抽大煙;見到眾人就抱怨“單單派了那么間房給我”⑤,搶白大奶奶玳珍,戲弄三奶奶蘭仙甚至與姜老太太慪氣。曹七巧暗地里一直調查姜家在外地家產,這一切爭斗與忍耐只為著分家。在姜公館這個世俗的世界里,她力圖用黃金代替亞當,把自己當作黃金的一根肋骨,自以為尋找到一條通向伊甸園的回歸之路,事實上對物欲的迷戀,使她永遠回不去了。
曹七巧帶著兒女搬出姜公館,租了一幢房子。張愛玲的寫作策略就是讓“曹七巧從美人升華為女神”進而“轉向充滿攻擊性與破壞性的瘋女”⑥,將神性與魔性同構于曹七巧一身,從而延展該形象的精神向度,也使這一人物成為某種理念的表征,不過一個“租”表明無論曹七巧怎樣欲仙欲死,她依舊沒有找到真正的“家”。
一方面曹七巧是神明的。當先前的柏拉圖式的情人——姜季澤找上曹公館,沒頭沒腦地談他對曹七巧的感情,曹七巧“沐浴在光輝里”⑦。然而當她明白姜季澤希望她賣田去買他的房子時,她一下狂怒起來,斥罵他,隔著桌子探身打他,最終掐斷自己唯一的精神愛情。她也親自埋葬先前眷戀過的親情,曹七巧的侄子曹春熹上城找事,耽擱在她家里,因與長安嬉鬧,不經意間抱扶長安,引得曹七巧魔性大發(fā),趕曹春熹出門。在曹七巧看來,曹春熹是為著娶長安而霸占她的家產的。曹七巧拋卻神性的精神愛情,拋卻圣潔的血緣親情,她把自己的情感完全交給了魔性世界。
另一方面曹七巧又是一個女魔頭。曹七巧見童世舫時是一副鬼的形象,曹七巧趕走姜季澤后幻覺中看到滿街的人都是些鬼,同時曹七巧于己于人所造成的后果,無不帶著鬼性。
在自己兩個孩子長白長安身上,曹七巧完成了從神性到魔性的轉變。曹七巧是真心關懷長白的,她支錢讓長白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后來長白逛起窯子來,曹七巧慌了神,便給長白娶了媳婦,本也相安無事,曹七巧偏偏犯了心病,看不慣長白壽芝夫婦相親相愛,用尖刻話挖苦壽芝,支使長白徹夜為自己燒煙,誘使長白說出閨房之事并到處宣揚,最終活活氣殺壽芝,逼得長白姨太太娟兒吞下生鴉片自殺?!捌咔捎杀慌岸叭恕雹?。她人性異變的根源是什么呢?曹七巧一生都在追求重返伊甸園——那里有富裕的物質及甜蜜的男女戲語,在曹公館她唯一缺失的就是后者,她已把黃金幻化成自己的亞當,而長白在她眼中就是黃金,如今要被壽芝奪走,她必須奪回來。不過從長白后來的淪落,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曹七巧僅存的這份臆想也是虛幻的。
相對于長白,長安的遭際似乎更悲慘一些。這個不幸的女孩到了十三四歲,看上去只有七八歲光景。上學遺失東西遭曹七巧大鬧學校而羞愧退學,在家里學母親抽大煙,變成了“活脫脫的一個七巧”⑨,婚事久拖不決,三十歲時好容易碰到較滿意的童世舫,卻被生母設法破壞掉。長安的悲劇是曹七巧對女性身份錯誤思維的悲劇,她認為女性必須依附男性,而她一生中男性缺失,使她懷疑世上所有男性。她生怕別人搶走女兒錢財,她不敢想象沒有優(yōu)厚的物質保證,女兒命運會是什么樣子?可悲的是她不但沒有拯救兒女靈魂,反而變成戕害兒女的惡魔。其實,有罪的人類能否被上帝再次迎進伊甸園,關鍵在于人類是否向至善的回歸,因為上帝就在你心中。
張愛玲小說的基點是現(xiàn)實世界,而不是基督教的未來世界,這樣她就完成一種超越。那么曹七巧對家園、愛情、金錢和上帝近于宗教膜拜的具象故事后面,承衍張愛玲關于人類出路怎樣的理性思考呢?我們不妨結合張愛玲身世求解。
曹七巧一生追求兩個家:理想的伊甸園和塵世的家。對曹七巧而言,理想的家不可求得,現(xiàn)實的家亦是失落。這投射著張愛玲自己無家可歸的悲愴情懷,張愛玲逃出自己父親家,來到生母家棲身,解放后又出走香港、上海,最后定居美國,客死他鄉(xiāng),終究沒有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家。她借曹七巧的家園情結表明:人是孤獨的,生命是一個過程,或得或失都是悲劇。張愛玲先與胡蘭成有過失敗的婚姻,后來為生活所迫,嫁給美國人賴雅,最終亦是不幸。她借曹七巧終其一生追求愛情而不得,控訴女性不幸的婚姻狀況。黃金枷鎖在《金鎖記》里是物欲世界的隱喻,張愛玲自稱為“拜金主義者”,她將自己對金錢的膜拜通過曹七巧對黃金的“物戀”表現(xiàn)出來,以實現(xiàn)她的“一個女人,要能自立”⑩的女性自我救贖宣言。上帝并未出現(xiàn)在小說中,但上帝的影子無處不在。曹七巧一生渴求被上帝救贖,然而現(xiàn)實的苦難把她打入萬劫不復的罪惡深淵之中,而“完不了”的預言還在延續(xù)她的血淚掙扎,那么曹七巧的悲劇就有了兩個方面的張力:其一是人明知在命運面前的無奈而又不屈抗爭的悲壯,這就使曹七巧有了人性升華的品格;其二對上帝合理性的質疑,當尼采宣揚“上帝死了”后,那么拯救人類的是誰呢?張愛玲說:“男人靠不住,金錢也靠不住,還是自己可靠?!?
①(轉引)張杰.現(xiàn)實的象征化與象征的現(xiàn)實化[J].外國文學研究,2009(04).
②③④⑤⑦⑨張愛玲.金鎖記[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⑥林幸謙.女性主體的奠基[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⑧楊昌年.百年僅見一星明——析評張愛玲《金鎖記》的藝術[J].書評,1993(04).
⑩?張愛玲.花凋[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賈林逸,文學碩士,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責任編輯:張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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