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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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物論》的“吾喪我”與“三籟”釋論
——基于子綦視角
劉文元
摘要:聯(lián)系子綦的“三籟”論與莊子筆下呈現(xiàn)的子綦的心路歷程來解讀莊子《齊物論》中“吾喪我”的含義。莊子在《齊物論》《人間世》等篇目中展示了子綦遭遇天人相忤后繼續(xù)探索而最終得道的歷程,《齊物論》中的子綦恰好處在由“人”而“天”的樞紐位置?!拔釂饰摇笔侵副菊嬷拔帷睂?zhí)于名利及形體的“我”所作的洗心之舉。子綦的論“三籟”闡釋了“吾喪我”的根據(jù)、過程及其指歸。
關(guān)鍵詞:《齊物論》;子綦;“吾喪我”;“三籟”;自然
莊子在《齊物論》的第一段描述了南郭子綦與顏成子游的對話。對于其中的“吾喪我”一語,學(xué)者們給出的解釋大多偏重于“吾”與“我”的區(qū)別:有的將“我”釋為“私心未化”[1]或“偏執(zhí)的我”[2];有的認(rèn)為“我”是指沒有忘己、忘功、忘名者[3];有的(如羅勉道、俞樾等人)將“我”與“形”“耦”等同;有的將“我”與物論、是非相穿鑿[4]。對于這里的“吾喪我”,筆者以為應(yīng)當(dāng)與子綦的“三籟”論和莊子筆下子綦的心路歷程聯(lián)系起來看。
“吾喪我”與“三籟”之說源自子綦,若不論子綦則有無源之水之感。有人認(rèn)為莊子以寓言的方式來展示其思想,子綦“蓋名本假設(shè),故隨興所寫并無一定也”[5],故不應(yīng)糾纏。但不可回避的是,莊子在《齊物論》《人間世》《徐無鬼》《寓言》等篇中都寫到了子綦(《讓王》中的“司馬子綦”為齊人而非楚人[6],可以不計(jì)),而且其名雖有“南郭子綦”“南伯子綦”和“子綦”及“東郭子綦”之異,但據(jù)李頤、王先謙、阮毓崧、郭慶藩等人的考證,應(yīng)為同一個(gè)人。筆者認(rèn)為,這些描述展示了子綦由“人”而“天”、由“凡”入“圣”的心路歷程,而“吾喪我”的具體含義亦可借此昭示。
在《徐無鬼》中,九方蟌為子綦的幾個(gè)兒子看相。聽說“?也為祥”,子綦“瞿然喜”;聽說“?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而出涕”。子綦的表現(xiàn)未脫一“情”字,而這“情”的背后彰顯的是“萬物以形相禪”的生生變易之道。子綦尚未能諳大道流行之真諦,是因?yàn)閳?zhí)于形。在《人間世》中,子綦見“不材之木”而領(lǐng)悟“神人以此不材”的存身之道,說明此時(shí)的子綦關(guān)注的依然是形。
《徐無鬼》中有一段與《齊物論》之描寫相似,可從中窺出“我”之含義:“南伯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dāng)是時(shí)也,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遠(yuǎn)矣?!贝硕伪砻鳎玫乐暗淖郁腚m有隱晦之舉,但仍欲自炫于外,以至于“逐外喪真”[7]435。自炫是為名,名背后是利??梢?,就子綦而言,“吾喪我”之“我”是指仍然遭受名利及形體之累的“我”,可以“利我”稱之。
靈魂的轉(zhuǎn)向肇始于反思。子綦的“三悲”實(shí)際是由喪“我”而開顯真我的過程:子綦為天下人皆不能自葆其真而悲,而“悲人”意味著要遠(yuǎn)離自己的無哀樂之常心,此亦“自喪”;“名之所存,即實(shí)之所喪也”,故又為此悲而悲;子綦意識到“自喪”源于心動(dòng),故返回于“泊然無心”[8]614之境。子綦能如此,在于“以吾喪我而日遠(yuǎn)矣”[7]34。此處的“心固可使若死灰乎”,非《齊物論》中子游懷疑的子綦能否之心死,而是“此問其何以能然也”[8]613。從子綦之答可知,其因在于“故覺累忘形以吾喪我”[9],而“三悲”恰好展示了舊我死、新我生的過程。此新生之我在塵世最初的向往,就是《徐無鬼》中所描述的與兒子“邀樂于天”“邀食于地”而“游于天地”的即世而離世、與本原契合的美好愿景。
結(jié)合《莊子》其他篇章對子綦的描述來看,子綦求道的過程是:先是遭遇天人相忤,而后探索不為物之所累,最終外家國而入道?!洱R物論》中的子綦恰好處在其由“人”而“天”的樞紐位置。子綦為表示自己在得道前后之不同,特以“吾”“我”來表示“今之隱機(jī)者,非昔之隱機(jī)者也”?!拔帷笔侵笖[脫了名利與形體的負(fù)累后而澄現(xiàn)的本真而自在的新我,“吾喪我”則是指本真之“吾”對“利我”所作的即功夫即境界的洗心之舉。
從《齊物論》中的描述來看,子游問的是“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用了2個(gè)“固”字,表明提問者對此是不相信的。子綦在回答“吾喪我”后,話頭突然一轉(zhuǎn)提出了“三籟”之說?!胺窖詥饰?,憑空以聲籟致問,其胸中是何托悟”[7]50?為何會(huì)有此疑問?其一,子綦未言明“心如死灰”和“吾喪我”之間的關(guān)系;其二,子綦未解釋有關(guān)“吾喪我”的問題;其三,如果“吾喪我”和“三籟”無關(guān),老師不必以未問弟子是否知道“三籟”就直接以“未聞”的否定方式來結(jié)束話題,這不合情理。陳靜認(rèn)為,子綦的論“三籟”是為人們理解“吾”“我”的分別而作鋪墊[10]。邦王雄指出,此乃“通過人籟、地籟、天籟來回應(yīng)他的‘吾喪我’”[11]。但是,他們都未作進(jìn)一步的闡述。
筆者認(rèn)為,“三籟”至少揭橥了如下幾個(gè)問題:
第一,喪我何以可能。章太炎指出:“何我可自喪?故說地籟、天籟明之?!保?2]從“三籟”可推導(dǎo)“吾”對“我”的主導(dǎo)關(guān)系。天籟無形而使眾竅發(fā)聲,是眾籟所以然者,是“怒者其誰”的“誰”。天籟與地籟、人籟,一方面是主導(dǎo)與被主導(dǎo)的關(guān)系,“真宰無形而有形者莫能外”[8]23;另一方面是依存關(guān)系,天籟以因物付物的方式寄寓于地籟、人籟之中。因用顯體,此即子綦詳述地籟之因?!拔帷迸c“我”的關(guān)系亦如此:一方面,“吾”即真君、真宰,無“吾”則“我”喪于物,“與物相刃相靡而莫之能止”;另一方面,吾我相因,“非彼無我”。但“吾”如天籟超言絕相,不可言說,只有通過“疲役而不知其所歸”(《齊物論》)的“我”的境遇,“吾”方可開顯而出:“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這使子綦反思聲名之累,此即“吾”的蘇醒,而“三悲”之思則意味著子綦從“我”邁向了“吾”。
第二,吾如何喪我。陳鼓應(yīng)認(rèn)為“三籟”就是喪我情況的一種描寫[13],但他未作具體說明。喪我的過程就是風(fēng)“是唯不作”到“作則萬竅怒號”,最后歸于“眾竅為虛”的過程。風(fēng)過無痕無滯,正與“天道運(yùn)而無所積”(《天地》)之特質(zhì)吻合,故可喻喪我之徹底性。“喪我二字最急著眼,所以莊子取天地間至無根者之風(fēng)以形容之?!保?4]19我不起念是為“不作”,一旦念起如“萬竅怒號”,“此何以異于人之有我以役其心形之時(shí)邪”?《齊物論》所云“大木百圍之竅穴”,是比喻各種“利我”“形我”“情我”之“心竅”眾多;風(fēng)“作則萬竅怒號”,摹擬的是吾對我的提撕;“泠風(fēng)”“飄風(fēng)”“厲風(fēng)”,喻吾提撕不同程度的“利我”而做的功夫?!皡栵L(fēng)濟(jì)而眾竅為虛”,一如喪我后重返虛靜、本真之性,“此何以異于人之喪我而若槁木死灰之時(shí)邪”[15]?可見,“三籟”實(shí)為“吾喪我”之寫真。
第三,詮釋了“吾喪我”之由。李贄注《齊物論》云:“此子綦明己喪我之故也,故首言三籟?!保?6]如前所述,子綦未說喪我之故而忽言“三籟”,有“言汝若聞地籟天籟之說則知吾之所以喪我矣”[17]之意。原因在于:《人間世》里的子綦還在糾結(jié)于沉重的肉身之累;《徐無鬼》里的子綦雖有順乎自然的愿景,但未領(lǐng)悟天道——死生、貧富乃“命之行也”(《德充符》);此時(shí)的子綦因摻雜著情感與成心之我,而為“道之所不載也”(《天地》),故須喪之。
第四,天籟為“吾喪我”之指歸。通過此功夫臻于天籟之境,乃“吾喪我”之指歸:“莊子說‘吾喪我’這個(gè)境界是為的要說天籟”[18]。其進(jìn)路是“忘我見以歸于‘無’而已,故首章以天籟為喻”[19]。天籟超言絕相,故以“無”指稱。其內(nèi)涵有二:其一,天籟是自然之境。首先看“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齊物論》)?!墩f文》云:“噫,飽食息也?!编鏆獗局溉诉滥娉鰵猓颂幈葦M充盈的生命自然開顯自己的過程,它無意成為眾竅主宰。其次,聲籟萬殊,也是出于自然。所謂“自己謂各自成聲,自取謂各因其竅”[20],據(jù)各自性分之大小而自因自為。例如風(fēng)和竅的自性是“虛”,“風(fēng)以虛而善入,竅以虛而善容,籟者出于虛而已”[21],如此則孰施孰受?地籟源自天籟,卻“若性之自為”(《天地》);地籟雖有“怒者”,即有主宰,但這主宰“雖吹之而未嘗與也”[5]53。唯無與,道與物才能各是其所是,才能“率性而動(dòng),不由心智”(成玄英《莊子疏》)。所以,“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齊物論》),是自己使自己如此。造物主隱身而“使”,讓被使者如出于自性而不覺,此即“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齊物論》)之義。由此可推知,天籟“即眾竅比竹之屬”的“自然而然”的“天然”(郭象注《齊物論》)。其二,天籟是和境。風(fēng)過而眾竅齊鳴,“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共成一派和諧的天地之樂;大塊噫氣時(shí)與風(fēng)止聲消后,天地萬物均呈和諧之態(tài)勢(靜寂本身也是一種和諧)??梢?,子綦不言何為“吾喪我”而直語“三籟”,原來其意在說明天籟之境乃是“吾喪我”后,以澄明心境去冥合宇宙混溟的大和諧,即于“冥冥之中獨(dú)見曉焉,無聲之中獨(dú)聞和焉”(《天地》);顏成子游云老師形如“槁木”而老師子綦?yún)s云“吾喪我”,正如孔子所見到的老聃是“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于獨(dú)也”,而老聃卻云“吾游心于物之初”(《田子方》)。這是對子游“心固可使如死灰”之疑的反撥,因?yàn)樽鳛樾薜勒撸渚辰鐔栴}不該被人誤解[11]。
《齊物論》的內(nèi)容可分為物論和齊物論兩大部分。物論者皆“因乎利害”[22],利害之別又以生死為極致。對此,莊子以“照之以天”之法齊之?!拔釂饰摇钡膶?shí)質(zhì)是喪“人”而入“天”,即臻于自然之境:“歸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1]。由此《齊物論》里的一系列與“天”相關(guān)的詞語與“吾喪我”無異:“天府、葆光巧立名字,只是和天倪、天均同義,所謂吾喪我也”[14]121?!拔釂饰摇蹦耸恰皬墓Ψ蛏希謴?fù)轉(zhuǎn)到太初”[7]61的即功夫即境界之舉,它將天人關(guān)系重新打通,從而使人有了超越的依據(jù)及重返本原的可能,此乃莊子以“吾喪我”作為《齊物論》開端的應(yīng)有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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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米盛)
中圖分類號:B223.5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3-1999(2016)05-0001-02
作者簡介:劉文元(1978-),男,華中科技大學(xué)(湖北武漢430074)哲學(xué)系2013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yàn)榈兰艺軐W(xué)。
收稿日期:2016-03-06
重慶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bào)(社會(huì)科學(xué)版)2016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