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墻
一扇永遠打不開的門,就是墻。
人們造墻是為了抵御危險,預防不軌之人入室偷盜財物。墻固然遏制了不軌者膽大妄為的自由,但危險是永存的,因而墻就永遠存在,代表著隔絕與限制。它是一個事實,是一個以幽閉和灰暗的監(jiān)禁作為代價,緊拽住被停滯的時間和空間。
那些囚禁在此的人,內(nèi)心是壁壘,沒有多少人愿意去洞悉他們心靈中的搏殺史。只有一早一晚的光線,不厭其煩的照徹他們生存空間的每一個角落。
我要說的是精神病人。
有精神疾病的人被看作是一個情感上大起大伏的人,狂熱而不計什么后果,是一個內(nèi)心太過敏感,以至于不能夠承受這個粗俗而平凡的世界的充滿恐懼的人。
“是病人自己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病?!?/p>
這種疾病的誘因,部分是來自外界對患者的影響,但更多的則是來自患者對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說,來自他對待自己的方式。
像精神分裂癥這樣的疾病是需要隔離的。為了治好病,患者不得不從她或者他的日常生活中被隔離出來,被送到一個特殊的封閉式場所。一旦被隔離,病人就進入了一個有著特殊規(guī)則的雙重世界。
而很多病人喜歡在精神病院里待著。因為,只有在這里,大家才看著像是同類人。
童年時光,孩子們總是能找到一兩個神秘的人,與他們的童年生活保持著猜疑的間距。比如在垃圾堆里撿拾食物的瘋子,無疑是孩子們的合適人選。他(她)從哪里來?他(她)的家人在哪里?他(她)為什么成了這個樣子?沒有人知道。只有孩子們樂意對他們擴大想象的邊界,猜測他們種種神秘的身份。
從詞源上說,有病的人意味著受難者。
蘇珊·桑塔格在其著作《疾病的隱喻》中這樣寫道:“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的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自己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p>
但是,說一個人“瘋了”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他(她)居無定所,從白天到夜晚不停地改換棲居的角落。他們沒有一堵墻可以庇護。一旦他們走出了墻,世界對他們而言就是一張網(wǎng),而夜晚,也只是一條街道或垃圾場旁邊的某一個角落……
現(xiàn)在,他(她)衣衫襤褸,臉上的表情喪失了悲喜,在垃圾堆里撿拾發(fā)霉腐臭的食物,嘴角流出發(fā)黑黏稠的涎水……孩子們(我也在其中)圍著他有節(jié)奏地齊喊“瘋子!瘋子!瘋子”……或故作害怕似的哄笑著跑開。
接著,從暗處飛出一顆石子,瞄準并打中了瘋子,暗紅色的血順著他(她)的額頭淌下來……上蒼就是這樣,選中了他(她)作為災難的祭品。
除去大墻,這些被稱作“瘋子”的人意識也是失重和混沌的,如一重厚厚的壁壘,上面長滿了枯萎了的精神的稗草。因而,在這樣一個理性的時間中,我想到那些患有精神分裂癥、恐懼癥以及妄想迫害癥的人,心里便不能釋懷,我寫下他們,也像是在察看自己內(nèi)心的陰影。
對精神病人的禁閉最早始于15、16世紀。在歐洲國家,隨著麻風病人的減少,麻風病院被改造成精神病院,以最特殊的方式禁閉和照料精神病人,他們創(chuàng)建醫(yī)院的目的之一就是保證瘋子的安全直到恢復理智。但這些“危險”的精神病人是與乞丐混在一起的,而當時的乞丐被認為是最大的社會問題。
傳說中,世界上最知名的禁閉精神病人的地方是英國倫敦的伯利恒醫(yī)院,它創(chuàng)建于1242年,到1403年止,僅住過6個精神病人,但到了18世紀時,伯利恒醫(yī)院的知名度幾乎可以與倫敦塔咸斯敏斯特大教堂相匹敵。它成了一個能吸引大量倫敦游客、貴族們的觀光景點,參觀狂躁、兇暴的精神病患者及其古怪、滑稽的行為成為有錢人的一種時髦的娛樂活動,即便到了19世紀晚期,伯利恒醫(yī)院的門票也是一售而空。
無獨有偶。同樣,在1784年,建于維也納的著名的瘋?cè)怂?,它的知名度與伯利恒醫(yī)院齊名。
我曾經(jīng)在國外一本的畫報中,看到過這座著名的維也納瘋?cè)怂木坝^。
這是一幅黑白畫像。
數(shù)名男性患者均衣衫不整、蓬頭垢面,他們有的人裸露出全身骯臟的身體呆坐一旁;有的人狂躁地舞起手臂,來回奔跑在被禁閉的四方形高墻內(nèi);還有的人旁若無人的在墻上信手涂鴉,或者朝著墻上一格格小窗里正饒有興味觀看他們的貴族扮鬼臉,哇哇大叫……恐懼,成了一種游戲。
而這些有錢人的目光如同魔法一樣,穿越門與門的陰影,墻與墻的束縛,厚厚的墻環(huán)拱著,無法阻止他們向下面張望的視線。當口水、臭雞蛋還有尖叫,如大滴的雨珠砸向這些瘋子的時候,提醒他們必須仰起臉來,好在,還有這么一條向上的通道!可是有什么用?當癲狂、任性、恐懼……在他們的血液中鼓脹,并潑繪出周邊尖刺狀的形狀來,讓他們在扭曲的目光中看見城市在燃燒、天空旋轉(zhuǎn)、人群如蚊蚋、墳冢在開裂……
這幅畫的對象是他們,不是“我們”。觀者注定要孤立無援地走進這幅畫中,這無關乎時間和空間,都既不可能而又有可能,像一個怪誕的夢,令我們驚悚。引導我們到另一世界上去,那里的世界令我們駭異和不可思議。因為它的邏輯是一個對立面,是我們邏輯世界的某種延伸。
我承認,這幅畫給了我輕微的“快感”。
烏魯木齊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
在這之前,這個城市連續(xù)下著雪。天晴后,潔白的雪在陽光下發(fā)出堅硬如鐵的光澤。冬日陽光均勻地照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和行人的臉上,在霜跡漸淡的晨霧里,枯葉在樹梢上颯颯作響??諝饫滟謱庫o,似乎是某種美好事物的開端。
但當我越來越靠近城郊那幢被厚厚的圍墻封閉起來的灰白色小樓時,我的緊縮的心,被一股巨大而莫名的東西壓倒。
那是悲傷。一種真的悲傷。
我來到的地方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來這里是看望一個人,我的一個至親。
作為一個正常人,有誰見過,或者了解真實存在的精神病院呢?
多年以來,我對這個非法的名詞充滿了一種難言的恐懼。覺得它是懸在我內(nèi)心深處一個幽深的洞口——“眾多靈魂幽暗的花瓣開在濕漉漉的枝條上”——在很多的深夜,意象派大師的詩句就像是一個咒語,冰冷,凝滯,像是某種不可言狀之物的眼睛,在看著我。而那些被稱為“病人”的人也如同被這目光所驅(qū)趕,一個個魚貫而入到這個被封閉著的幽深洞口。
這是一個古怪而隱秘的通道,在這里,有一股陰風吸附著他們,有那么一瞬間,他們的身影變小,而后消失不見。
消失。就是他們到達彼岸的證明。
這是一座普通的白色大樓,有四層。每一層都有狹長的走廊,兩扇剝落了綠漆的鐵皮門終日緊鎖。
在公眾的心里,這棟白色小樓里面藏著太多人的秘密,陰暗和恐怖。那里的病人是反常規(guī)的,危險的,是一些遠離社會常規(guī)的“不合時宜”的人。
精神病院沒有傳說中的高墻和密布的電網(wǎng)。但6個入門處無一例外的安裝了鐵門,鐵門緊閉,每扇鐵門上都打上了十幾個用紗網(wǎng)封閉起的圓形小孔,讓病人用來與外界交流。走廊里,而走廊的兩側(cè),無一例外的是有著鐵床和鐵條封閉著的窗戶病房。
那些穿著藍白橫條病服的人,他們在昏暗的燈灑下的黃色光暈里發(fā)呆。有的人雙腳交替搖擺著,像變了形的鐘表。
冰冷厚重的鐵門像是另外一堵墻,隔開混沌與清晰,誰也不能同時在一個平面上同時看到門的兩面。只能在它開合的一瞬間,轉(zhuǎn)換成未知的、嶄新的謎面。
在精神病院空曠的院落盡頭,沒有什么人在走動。一枚薄薄的冬日太陽嵌進灰灰的云層里,灑下同樣薄而涼的光。
一路上,我恰好迎面遇上20多位剛從浴室洗澡回來的精神病患者,有男有女。他們穿著統(tǒng)一的藍白病服,在數(shù)名醫(yī)護人員的監(jiān)護下,趿著鞋,懶洋洋地走著。這些病人,每天只有幾個小時的放風時間。他們被護士帶到一個小花園里——說是花園,其實就是一個好久沒有修剪的,隨便長著幾棵大樹的院子。一個護工守著花園的出口,而病人們則被護士帶著,排著隊,一個挨著一個在院子里散步。
隊伍中一個齊耳短發(fā)的患者蹦跳著,不時地要去撫摸走在她前面的一位女護士的帽子,被女護士面帶慍色地輕聲制止。乍一看,他們跟普通的患者沒有什么不同。但再仔細一看,他們表情渙散,腳步遲緩,發(fā)青的眼窩里是已被抽空了的空洞和疲憊……還有惶惑。感覺這些在陽光下的人的影子里面所有的謎要比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一切宗教的謎更多……
現(xiàn)在,他們遠遠地走過,宛如一幅破碎了的風景。
在精神病院,最特殊的是那些女病人,她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習慣性散漫地張望,近乎無聲地自語、唱歌,更多的時候是坐著發(fā)呆。
當我在一間病房的角落的陰影處看見一個女病人時,她正試圖靠近另一位正對著墻壁自言自語的中年男人,那個男人頭發(fā)蓬亂,不時地揚起手臂,對著墻壁狠狠拍打,嘴里還念念有詞:“打死你,讓你再跑,打死你!”可白花花的墻壁上沒有蚊子、蒼蠅,什么也沒有??!
還有一個女病人,她是里邊唯一沒有穿病服的人,看不出她的年齡,甚至族別,她的身軀異常瘦小,好像剛在發(fā)育之中,就像被誰大喝了一聲就讓她從此停止了生長。她蓬亂的頭發(fā)高頂著一只兒童毛線帽,似墜非墜,顯得非常可笑。
她蒼白,干巴巴的臉像月牙一樣尖細,而唇部泛出猩紅的顏色,那是一種不正常的紅,是一種生病的紅……她自始至終都在傻笑著,一溜晶亮的涎水從嘴角淌了下來……而她滿臉的污跡,說明她很久沒有洗過臉了。
就在我注視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靠近這個正在不停拍打墻壁的男性患者,一邊朝他傻笑著,一邊慢慢地脫下了皺巴巴的針織毛線褲。我嚇了一跳,一把拉開了她:“穿上,快穿上?!辈》坷?,三五個病人都在目睹著這個女患者不正常的人生游戲。沒有人驚訝。
她還在傻笑著,她的表情天真爛漫,好像早已喪失了痛苦、絕望,甚至是羞恥。她從哪里來?是被誰送來的?我沒有問,只是當我們睜開眼睛,在我們的現(xiàn)實中又增加了一個瘋女人而已。
隨后,一位女護士面無表情地把她帶走了。臨走時,扔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話:“今天新來的?!?/p>
這時,治療室里突然傳來號啕大哭的聲音,一位女病人蓋著被子、閉著眼睛在拼命大哭。另一張床上的女病人則恰恰相反,只要護士給她蓋被子,就渾身劇烈抽搐,直到將被子完全抖落在地才安靜。
由于室溫較低,4名護士和醫(yī)生不得不合力按住她,花了十來分鐘才幫她蓋上被子,并用布帶將病人捆住。處置的過程中,醫(yī)生被病人抓傷,一位護士的工作服被抓破。后來我才知道,這位病人總在家拿刀追砍丈夫、摔東西,家人無奈才將她送進醫(yī)院。
在精神病院12號病房里,我看到了姐姐紅掌。我的親人。
她還活著,成為那場可怕災難后遺留的證據(jù)。她傲慢地站在那里,構(gòu)成了對我身體中原罪的指認。
我走近她,不知為了什么對她筆直的身體產(chǎn)生了迷戀:“你終于變成這樣了,輕得像一個影子,可以飛!”
我輕輕笑起來,我和她之間的那堵墻轟然倒塌。
繩索
鐵鏈。粗糙的繩索。在微亮的光線下散發(fā)出冰涼的質(zhì)感。
“一股冷意從并攏的腳底開向膝蓋,熱量在精神的弧線中散去。如果不使我暖和起來,那么,我準會戰(zhàn)栗,在寒冷的煉獄之火中凍僵?!?/p>
鐵鏈往往是用來捆綁和牽引重物的,比如一只開合的木箱,一艘欲隨波而去的小船……
在我的記憶中,第一次看到鐵鏈是在動物園里。一只剛?cè)雸@的大猩猩被囚禁在巨大的鐵籠里,兩條粗黑的鐵鏈,在它多毛的胸前交叉捆綁,黑亮的毛皮因劇烈摩擦而劃出幾道血痕。它粗壯的身體除了腥臊的動物氣息,還留有森林中樺木及草葉的清香,這種來自大自然的特殊香氣,使它時時陷在矛盾之中,無法把自己與此時被圍困的柵欄、粗硬的鐵鏈聯(lián)系在一起。
因此,它的眼睛里盡是憤怒的目光。像人的眼神一樣,因憤怒而哀怨。但鐵鏈是那么的冰涼,難以掙脫,最后,大猩猩像塊黑色的石頭那樣沉默。
我孩子一樣的目光透過圍觀的人群,看到了這只大猩猩,感受到了它沉默的力量。
“你吃,吃?!?/p>
一個稚嫩的童聲從人群中傳來,一位梳著馬尾辮的四五歲的小女孩的臉緊貼在柵欄上,小胖手握住一只剝了皮的香蕉,身體盡可能地向前傾,伸長并靠近它。
“吃呀,吃。”
小女孩的聲音像天使。
沉默的大猩猩朝著小女孩望去,舐了舐干燥的雙唇,疲憊的雙眼閃過一絲溫柔,但很快又消失了,像塊沉默的石頭那樣一動不動。
最后,人群散去。大猩猩雙眼緊閉,像是睡著了。
繩索。
我的詞匯中又增加了一個詞。
一個無論在何時都可以感受到將一件龐大的物體捆綁起來的一個詞。
然后是女人。
其實,女人的身體似乎更容易感受到一根繩索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意義。正如女作家海男所說:“我的繩索是一條道路。我的命運就是一條繩索……繩索好像與她的未來有關系,好像正在展開,試圖席卷過去……”那根繩索,制造了關于她命運的一種神話。
的確,繩索在女人的歷史中反復出現(xiàn)。盡管很多女人并沒有嘗試著用繩索捆住自己的身體。繩索對她們而言只是一個詞,但那種被捆綁起來的疼痛感卻總在她們的身體之中。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
但我要說的是,繩索在她們的生活中的具體顯現(xiàn),正由有形而變的無形:婚姻的氣味、膝下三歲孩童的眼神、有窺視欲的女友、閃爍其詞的情人、灶臺邊的灰色圍裙,以及停滯在抽象道德意義上的環(huán)形漣漪……
繩索,像一種更為原始的符號般,讓女人時時承擔這一個詞的重量,感受到命運沒有加以改變的某種可能性。
這里,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些用繩索捆住的女人。
她們是一群精神病人。是用粗大的腳鏈束縛住了的女人。
1793年巴黎的一座女瘋?cè)嗽骸?/p>
18世紀,歐洲的貴族把瘋?cè)嗽嚎闯墒侨祟悏櫬涞牡胤健.斢腥酥鲝堘尫暖傋訒r,保守分子竟說:“什么,你要放掉這些野獸?你自己是不是也瘋了?”
畫面上,有數(shù)位倚靠在門框上的女人,昏暗的燈光下,她們衣衫襤褸,下垂的乳房露了出來,一縷縷垂落下來的頭發(fā)像一堆枯草被風吹亂,還有深陷在陰郁中的眼睛。啊,那樣的一種深邃孤獨中的眼睛。
畫面上,我看見一個女人的頭微微低垂著,握緊拳頭,緊緊貼住因過度緊張和恐懼而變形的臉頰。
連同她的手、腳被冰冷的鐵鏈纏繞。赤裸的身體、鐵鏈……盡管后來的某些女性在私生活領域中扮演受虐的性角色,比如,讓對方用鐵鏈纏住自己豐滿的裸體,或讓性伙伴用皮鞭抽打自己,似乎這樣,才是一種暗示情欲勃發(fā)的新辦法……
但此時,被束縛住的女性的身體與性無關。
甚至與悲喜無關。
現(xiàn)在,距離她身體很近的另一個女人正懶散地坐在地上,兩腿平齊著微微叉開,姿勢顯得很不體面,浮腫的臉上露出愚鈍的,滿不在乎的笑容。
畫面上的她們,宛若一幅破碎了的風景。
用冰涼粗大的鐵鏈緊緊捆扎,但精神能夠飛升嗎?我說的是她們,倒不如是我在說我自己。
我所敬重的一位“學者型作家”趙鑫珊說他自己許多年來,養(yǎng)成了熱心考察精神病院、停尸房、墓地、監(jiān)獄和荒野的習慣。在他的眼里,那都是一本打開哲學教科書。那里有活的彌陀、莊子、柏拉圖和海德格爾。
越來越多的時候,我一個人無論是長久地默坐,還是獨自一人在路上行走,我常常會感到同樣的一副無形的鐵鏈正將我的脆弱的身體,還有精神緊緊捆扎。這讓我自己如同被放逐在黑暗的天際中曠野中。沒有人說話,這種不好的感覺讓我快要窒息。
這時,我極端地以為我無法從她們中尋找到她們。
如果尋找,我會從人群中,從周圍的女人中移開。在塵封的女性歷史中,在生長的詞語密林中辨別她們,接納她們。
如同接納我自己。
窗戶
我去過的醫(yī)院,無一例外——只有精神病院的窗戶是永遠封閉著的。幾條鋼筋交叉著,被死死釘在了窗框上,透明的窗戶玻璃上面留下了幾道怪異的黑影。這些由鐵、玻璃的網(wǎng)絡所組成物質(zhì)被火燒制,經(jīng)過火焰后會變得堅硬,水分被燒干,剩下的物質(zhì)緊緊凝結(jié),然后,由這樣堅硬的東西組成長方形,人居住其中,既受到保護又受到威脅。用力撞窗,就會頭破血流。
于是,人們退一步,任由它擋住外人的視線,將自己囚禁其中。而窗戶的外邊,正是重重樓群的黑影,在城市夜晚的角落發(fā)出竊竊私語之聲,推窗一看,卻空無一人。
每個星期二是精神病院探視的時間。
——那天暑熱,太陽是白色的,陽光像銳利的刀片一樣插下來。我的身上有些發(fā)冷。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那些來探望自己家屬的人,無一不是低著頭匆匆走過去。
我也低著頭,和母親一前一后地,提著食品的塑料袋子不時地觸碰著腿部。
強烈的日光從玻璃窗外呼啦一下,呼啦一下地潑進來。遠遠地看,這群人從我的身邊走過去的時候,身體的一半落在陽光里,一半留在陰影中。他們似乎僅僅靠自身的氣力,而非形體,和我一起隅行在這空曠的走廊一角。
我像往常一樣站在門口,先是敲門。稍許,鐵門上的如腦袋大小的窗戶開了,探出頭的一張男護士的臉。他吹了一聲口哨,我便把手中帶來的東西交給他去檢查。要知道,精神病人的身邊是不能留任何私人物品的,像剪刀,橡皮筋,頭上的卡子,吃飯的筷子,包括鞋子上的鞋帶要被抽掉——因為它們都很危險,一個小小的不留意就會要了他們的命。
“好了——你可以進來了?!?/p>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他打開這道封閉的鐵門,看我進來,又哐啷一下鎖上,靜寂的樓道里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在男護士關上鐵門上的窗戶,讓我邁進病房的那一瞬間,一張張奇怪的面孔和一雙雙神情各異的投向這個世界的眼睛,幾乎使我失去了判斷——這是一個白日夢的世界。
在走廊盡頭一個比較寬暢的地方有桌有椅,好像是病人的休息區(qū),男護士讓我坐在一張長椅上別動,然后,他讓一個護理員去叫人。
休息區(qū)的墻壁四周貼滿了宣傳畫和心理咨詢、注意事項什么的。比如,有一個大標題:容易患精神病的五類人群,還仔細地羅列的一大堆“怪人”——偏執(zhí)性格,循環(huán)性格、分裂性格,癔癥性格、神經(jīng)衰弱性格等等。還用紅藍寫下了好多的注意事項,比如,不要在病房吸煙,撿到圖釘、鐵絲、繩子和小刀等要馬上交給護理人員等等。
還有一點我沒看懂,上面寫著:大小便之后應立刻離開廁所,不要逗留觀看,不要吃屎尿——第一次看到“吃屎尿”這些字的時候,我吃驚壞了,眼睛一定瞪得好大,以為自己看錯了。
我隨護士一起走向病房。醫(yī)生的辦公室距離病房約有一百米遠的距離,現(xiàn)在是正午,兩排病房中間白色的走廊很安靜,除了一面面雪白的墻壁和緊鎖的一扇扇鐵門,沒有任何色彩,走廊中也沒有病人走動。我好像是走在監(jiān)獄的白色甬道里。我的心跳得很快,腳步慢下來。一扇扇鐵門上的鎖在我的眼前放大,大得像是一間黑暗中的鐵房子。
走廊里有一股來蘇兒的氣味的味道。當然不是在陽光下曠野中的味道,而是在睡夢中似曾相識的,無聲無息古里古怪的氣息。
我熟悉這股味道。我記得,八年前的一個清晨,我也是被這樣的一股味道牽引著來到了這里。那氣味在空氣中像鳥一樣地飛來飛去,紛亂沉重——
“你可以走了——下星期二是探視的時間?!?/p>
護士把門板上的小窗戶打開了一條縫兒,沖我微笑,是那種天才對于智能低下者的居高臨下的微笑。
然后,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白大褂扶住姐姐的胳膊,消失在他們所開啟的那扇窗戶的后面??粗瓦@個世界上所有其他人一樣,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入這個靜止的盒子里,不再出現(xiàn)。只有窗戶緊閉著。
清晨的光還沒褪盡,那窗子像一只深邃而黯淡的眼睛,從那眼睛的深處,我看到了一個個曾經(jīng)鮮活的青春的毀滅,看到了毀滅了的家庭的每一個人的悲戚與憂傷。
直到走出很遠了,我回頭朝著這扇門看了一眼,這扇鐵門上的窗戶像是長了一只小眼睛的怪物,在朝我眨眼。
每個星期二我都要去探望姐姐。到了那一天,精神病院的探視室里亂糟糟的。那些病人的家屬為自己的親人帶來了好吃的,對病人說著要聽醫(yī)生的話之類的話。經(jīng)常這個時候,媽媽一直板著姐姐的肩膀,眼睛里含著淚。我別過頭去。我知道,姐姐紅掌一直是她生命中最敏感最脆弱的東西。
現(xiàn)在,我在姐姐紅掌的病房里,就在我發(fā)愣的時候,護士端著一個大白盤子又來發(fā)藥片。盤子上放著一個個小藥盒,紅掌睡著了,我轉(zhuǎn)過身,輕輕推了她一下,她的鼻子哼了一聲,又沒了動靜。護士對我擺了擺手,很信任地把給姐姐的那份藥遞到我的手里,說,她醒來了就監(jiān)督她吃掉。我答應了。然后,護士又去管理別的病人去了。
我盯著手里的藥片,4種顏色。11片。我想了想,趁護士不注意,瞬間就把藥片塞進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臨床的一個女孩一直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她與姐姐同病房。她是一個22歲的精神分裂癥患者,吃過藥,或經(jīng)過電療后,她的神智和正常人沒兩樣。
有一天,她給曾我說了她的一個邏輯推理,她說人是從動物進化而來的,所以人不該吃肉;又想到動物是從植物進化而來的,所以,吃蔬菜也不應該。后來,又想到植物是從土里生長出來的,所以不應該站在大地上……
她說這些話的神情是我很長一段時間里不能忘記的。她的極端的非理性讓我在精神病學中找到了一個專門的術(shù)語,叫“非現(xiàn)實思維”。
看著她,我就想起了一個幽默的說法:“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是被上帝咬過的一口的蘋果,都有各種各樣大小不同的缺陷。而有些人的缺陷特別的大,是因為上帝特別喜愛他的芳香和甘甜。”
這個幽默的比喻傳到了上帝的耳朵里,上帝立即發(fā)表聲明:“我承認我咬了世上的人,至于有些人患上了精神病,神經(jīng)出現(xiàn)了錯亂,那并不是我所為,我得去追查一下——”
可現(xiàn)在,我卻笑不出來。
吃下藥片后的大約20分鐘,我的舌頭開始發(fā)硬,腦袋里有一種很混沌的停滯感,像是有一種東西一下子抽離了。我用手用力拍了一下腦袋,似乎沒什么感覺。
我望著窗外。初秋的太陽溫暖柔和。
十幾年前,我在西安上大學的時候,和許多學生一樣,住的是學校的集體宿舍。最初的時候,我最怕別人坐我的床鋪,我不怕坐臟,而是怕坐皺。床單一皺,我的心好像也出現(xiàn)了很多的褶折,跟著就亂了。這會讓我非常的煩躁不安和糾結(jié)。
為了不讓來串門的同學坐我的床,我把床單、被子、蚊帳,還有枕頭全換成了白色,就像醫(yī)院的那種。一眼望去,我的床是那樣的突兀,肅穆而森然??吹竭@張床,就可以得知,因為這個惡習,這個床的主人與周圍火熱的生活有著多么深的隔閡。只是,但愿有人懂得,但愿無人經(jīng)過。
直到第二年我戀愛了,我的這點小怪癖才扭正了過來,我變得熱情而又邋遢。
想想,愛情真的是一味奇怪的藥哦,要么讓我致病,要么治愈我的病。
現(xiàn)在,我腦子里一片混沌地看著窗外。窗外是一片準備拆除的房屋,有的已經(jīng)坍塌,只剩下破殘的墻壁斷面。護士說要在它的原址上蓋新的病房區(qū)。
清晨的光線照在灰色的瓦礫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光柱中灰塵的顆粒在旋轉(zhuǎn)和彌散。它們雖然千瘡百孔,卻帶有幾分假定性和非物質(zhì)性。
有幾個女病人站在窗前,晨光像是被魔法呼喚過,使她們的身體鍍上了一層白色,眼睛散發(fā)出黑緞子一樣的光芒,不知為什么,我看著她們,她們?nèi)齼蓛傻卣驹诖扒?,望著窗外的景致,那種神情既孤獨又渴望人群。跟外面明亮的光線有些不協(xié)調(diào),那光線顯得咄咄逼人,有一種侵犯之感。讓人覺得,她們隨時都有可能破窗而下,充滿重量地砸下來,墜落在地。
一想到這樣一個不祥的場景,我便沉默起來。那沉默是一種對自己的同類所懷有的無法言傳的深深的同情。一種渴望在心中升起。有那么一瞬間,我渴望自己奮力一躍,回到陽光下,回到正常的世俗世界中去。就像10多年前,同樣是在這個地方,曾發(fā)生的一起墜樓事件一樣。
那個時候,精神病院的窗子并不是封閉著的。這個特殊場所與其他的地方一樣,窗戶是一個通往外部世界的象征,窗戶將窗外的風景框在窗欞之中,舒緩室內(nèi)的郁悶,也讓視覺有個出口。
據(jù)說,有個藝術(shù)學院的女孩到天津深造,不久因循環(huán)性深度抑郁癥休學回到了新疆。一個雪后的清晨,她的同學來精神病院探望她,把鏡頭對準她,說是要給她拍些照片,她猶豫了一下,說,我把頭發(fā)散開好嗎?那樣會好看些。她的同學在那一刻,眼淚流下來了。
她永遠散著長發(fā)——這是一個象征。
在她的同學離開不久,這個女孩的身體就超越了禁錮她的窗戶,在高處,在遠方——她從窗子跳下樓了。沒人知道,她在跳樓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什么,但是在那一刻,她還擁有了選擇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