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結
(南京大學中文系,江蘇 南京 210093)
清人王芑孫《讀賦卮言》論賦有兩句話切入賦史結穴,一曰“賦家極軌,要當盛漢之隆”(《導源》),一曰“詩莫盛于唐,賦亦莫盛于唐”(《審體》),前者彰顯盛漢宮廷言語文學侍從獻賦之風,后者卻隱含了興起于唐代的士子考賦之制。圍繞漢代獻賦與唐代考賦的文獻甚多,這里選既關乎文章功用又表彰賦體特性的兩則材料,以為本文緒引。
第一則是《漢書·司馬相如傳》“贊曰”所載:
司馬遷稱“《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要其歸引之節(jié)儉,此亦《詩》之風諫何異?”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侔矗捍藙t亦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遷說見“太史公曰”,揚雄之說當系后人竄入?!安灰褢蚝酢敝皯颉保妒酚洝纷鳌疤潯?。
文中所言從“虛辭濫說”到“要其歸引之節(jié)儉”,從“騁鄭、衛(wèi)之聲”到“曲終而奏雅”,無不顯示出由“博”而“約”、由“諧”而“莊”的思路,這也成為漢代逞辭大賦抒寫的思想模式與文本模式。圍繞這一模式,“曲終奏雅”嘗被批評家視為拯救賦體“麗靡過度”的良方,也或被譏為無力改變其“淫放”的呻吟。這一點在揚雄對西漢獻賦制度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之反思中表現(xiàn)最為明顯。據《漢書·揚雄傳》引雄自敘,其獻“四賦”(《甘泉》、《河東》、《校獵》、《長楊》)時,為避免其“靡麗”(勸百)掩蓋了“奏雅”(諷一),每于賦序說明其“諷”的主旨,如謂“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1]3522、“上《河東賦》以勸(諷)”[1]3535、“聊因《校獵賦》以風”[1]3541、“上《長楊賦》……藉‘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1]3557,然仍以“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為戒[1]3575,得出“曲終奏雅”難改“虛辭濫說”的結論。所以在《法言·吾子篇》中,揚雄反復申說賦“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2]45、“詩人之賦麗以則”[2]49、“如孔門之用賦”[2]50、“事勝辭則伉,辭勝事則賦,事、辭稱則經”[2]60等,意在揭破掩蓋于賦作虛辭中的諷諫精神。這種由獻賦而形成的“曲終奏雅”文本模式,自漢晉以降,雖非獻賦,亦如其例。比如陶淵明作《閑情賦》有小序云:“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檢逸賦》,檢逸辭而宗淡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并因觸類,廣其辭義。余園閭多暇,復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所言“綴文之士,奕代繼作”之賦,皆“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即漢人“曲終奏雅”的另一種說法。而讀陶賦,其鋪陳“十愿”,極盡侈靡,而終言“尤《蔓草》之為會,誦《召南》之余歌”,乃“終歸閑正”[3]102~104。盡管如此,仍被批評家如蕭統(tǒng)斥之:“白璧微瑕者,惟在《閑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必搖其筆端?”(《陶淵明集序》)
另一則文獻是《唐摭言》卷八所載李程省試《日五色賦》中狀元故事:
(唐)貞元中,李繆公先榜落矣。先是出試,楊員外於陵省宿歸第,遇程于省司,詢之所試,程探靿中得賦稿示之。其破題曰:“德動天鑒,祥開日華。”於陵覽之,謂程曰:“公今年須作狀元。”翌日雜文無名,於陵深不平,乃于故策子末繕寫,而斥其名氏,攜之以詣主文,從容紿之曰:“侍郎今者所試賦,奈何用舊題?”主文辭以非也。於陵曰:“不止題目,向有人賦此,韻腳亦同。”主文大驚。於陵乃出程賦示之,主文賞嘆不已。於陵曰:“當今場中若有此賦,侍郎何以待之?”主文曰:“無則已,有則非狀元不可也?!膘读暝唬骸捌埲绱耍汤梢堰z賢矣。乃李程所作?!必矫〕趟{面對,不差一字。主文因而致謝,於陵于是請擢為狀元。①此則文獻材料又見載《太平廣記》一八〇引、《唐詩紀事》卷四十一。
這是記錄貞元間進士科考雜文取賦的一則趣事。楊於陵之所以鼎力推薦,主文者禮部侍郎之所以改變初衷,舉子李程之所以由落榜而轉為是科狀元,似乎全在應試律賦《日五色》的破題八字“德動天鑒,祥開日華”。這貌似不盡合理的離奇故事,千百年來被反復引述成為闈場文戰(zhàn)佳話,其中內含的最要緊的文本要義,就在于考試賦的“發(fā)端警策”。由此,《唐摭言》卷十三又記錄了有關李程與《日五色賦》的后續(xù)故事:“李繆公貞元中試《日五色賦》及第,最中的者,賦頭八字曰:‘德動天鑒,祥開日華?!蟪鲦?zhèn)大梁,聞浩虛舟應宏辭復試此題,頗慮浩賦逾己,專馳一介取本。既至啟緘,尚有憂色,及睹浩破題云:‘麗日焜煌,中含瑞光?!滔苍唬骸畛淘诶??!雹凇侗眽衄嵮浴肪砥哂涊d此事云:“李程以《日五色賦》擢第。為河南尹日,試舉人,有浩虛舟卷中行《日五色賦》,程相大驚,慮掩其美,伸覽之次,服其才麗。至末韻‘侵晚水以芒動,俯寒山而秀發(fā)’,程相大咍曰:‘李程賦且在,瑞日何為到夜秀發(fā)?’由是浩賦不能凌邁?!边@則記載與《唐摭言》不同,且謂李程讀至浩賦煞尾始嘆息“李程賦且在”,然其所言引述浩賦開篇之“中含瑞光”之“瑞日”以對應篇末之“侵晚”、“秀發(fā)”,其重視賦之“發(fā)端”則是一致的。文戰(zhàn)優(yōu)劣,全在破題,李程之憂慮與自負,畢露于其間。這種情形不僅為唐代闈場賦的要則,后世亦然。如吳景旭《歷代詩話》卷二十《試賦》論唐宋試賦“最重破題警切,場屋間每于此定魁選”,于唐則舉《唐摭言》所載李程故事以明其經典意義。陸以湉《冷廬雜識》卷六《賦重發(fā)端》謂“試賦最重發(fā)端”,除重復“李程故事”,并舉“唐、宋人所作,流布藝林者”例證甚多,于唐如白居易《性習相遠近賦》發(fā)端之“噫!下自人,上達君,咸德以慎立,而性由習分”,于宋如宋祁《王畿千里賦》發(fā)端之“測圭于地,考極于天。風雨之所交者,道里之必均焉”,于清如蔡壽昌《白桃花賦》發(fā)端之“竹外水濱,春風寫神。呼之欲出,此中有人”等③陸以湉《冷廬雜識》,中華書局1984年版崔凡芝點校本第331頁。按:該本白居易賦題作《性習相遠近》,“遠近”當作“近遠”。,皆重其警策。緣此,“認題”也就成為唐宋以后科舉賦文本評判的首選標準。
上引兩則文獻,有一共同點,就是無論司馬相如賦的“曲終奏雅”,還是李程賦的“發(fā)端警策”,皆非單純的文人創(chuàng)作,而是與文制緊密相聯(lián)。司馬相如堪稱中國歷史上最早以獻賦成名,進入漢廷的言語文學侍從的代表人物。他一生因作《子虛賦》、獻《上林賦》與上《大人賦》而“三驚”漢主[4],這并非僅僅是漢武帝好辭章的原因,而是有著從藩國地域文學向宮廷統(tǒng)一文學轉移的歷史背景,其中一個重要的標志就是武帝朝內廷制度的建立,并由此形成的宮廷言語文學侍從隊伍。漢人所言“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故言語侍從之臣……日月獻納”(班固《兩都賦序》)、“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漢書·禮樂志》),皆為實錄。故錢穆?lián)稘h書·嚴助傳》載武帝得嚴助、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等人“并在左右”,而謂其“內廷所用侍從,則盡貴辭賦”[5]98。而李程以賦取勝科場,正值中唐考賦定制之時,所以有一定的代表性。唐代自高宗朝科舉進士科加試雜文或用賦,自中唐乃為定制,即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二七云“唐試士初重策,兼重經,后乃觭重詩賦,中葉后……士益競趨名場,殫工韻律”;李調元《賦話》卷一云“不試詩賦時,專攻律賦者尚少。大歷、貞元之際,風氣漸開。至大和八年雜文專用詩賦,而專門名家之學樊然競出矣”。唐人考賦,初無定格,至文宗“大和以后,始以八韻為?!盵6]369,然八韻律賦之成型,則在貞元、元和間,李程于德宗貞元十二年進士科試《日五色賦》以“日麗九重,圣符土德”為韻,故其文戰(zhàn)八韻,競技發(fā)端,又具有考賦的典范意義。
從創(chuàng)作論看中國古代文體的形成,既是經典文本的樹立,也是限制性寫作的規(guī)范。早在《尚書·畢命》中就有了“政貴有恒,辭尚體要”的說法,而這個“體要”之“體”,正是中國古代文體論的濫觴。由此,后人對呈現(xiàn)于《尚書》的寫作,進行了“體”的限制與規(guī)范。偽孔安國《尚書序》認為:“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迄于周,芟夷煩亂,翦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雹侔矗簱W界考證,孔安國《尚書序》是東晉時人偽造。關于《尚書》“六體”的說法,又見劉知幾《史通·六家》。唐人孔穎達奉敕撰《尚書正義》,在“六體”基礎上加上“貢”、“歌”、“征”、“范”四體,合為“十體”。又如《毛詩·鄘風·定之方中傳》中的解說:“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君子能此九者,可謂有德音,可以為大夫?!彼^“九能”,說明的正是對“龜、命、銘、命、賦、誓、說、誄、語”九種文辭的限制性的功能。至于其中“賦體”,絕非上引“升高能賦”所能概述,其間因文本形成過程的復雜性,已引起學界“賦源”問題的探討與爭論,倘僅就本文所討論的獻賦與考賦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而言,其中限制性及不同點是顯而易見的。
清人陸葇《歷朝賦格·凡例》云:“古賦之名始于唐,所以別乎律也,猶之今人以八股制藝為時文,以傳記詞賦為古文也?!贝恕肮拧?、“律”之辨,實內含“獻”、“考”之分,亦即“自唐迄宋,以賦造士,創(chuàng)為律賦,用便程式”[7]69??疾臁肮刨x”與“時賦”,前者或稱“辭賦”,后者謂之“律賦”,一則重辭章之描繪,一則重律令之整飭:辭賦用于獻納,因辭而見用,其彰顯于“功用限制”,與賦體之形成相關,“曲終奏雅”正展示出獻賦文本限制性之一翼;律賦用于考功,因律而見用,其彰顯于“技藝限制”,與考試賦體形成相關,“發(fā)端警策”正展示出考賦文本限制性之一翼。
先說獻賦之功用限制與“曲終奏雅”文本形成的關聯(lián)。近人林紓評《文心雕龍·詮賦》之“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云:“一立賦之體,一達賦之旨?!盵8]換言之,漢廷文學侍從獻賦欲“達賦之旨”,必先“立賦之體”,即“鋪采摛文”,以尚“辭”而見“義”。如果追溯其源,漢人獻賦之尚“辭”亦承繼三代敬神獻祭之祝詞。試舉《尚書·金縢》中所載周公旦代武王受過祈神吁福之“策?!敝o②《周禮·春官》載:“大祝掌六祝之辭,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貞。一曰順祝,二曰年祝,三曰吉祝,四曰化祝,五曰瑞祝,六曰策祝?!保?/p>
祝曰: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嗚呼!無墜天之降寶命,我先王亦永有依歸。今我即命于元龜。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
這則祝辭先鋪描武王之“天責”,周公旦自己的“材藝”,以求神以娛神,最后誘之以利與脅之以威,道破祈祝者的心志與目的。此類祝神之辭至屈原筆下改造楚祝而成之《九歌》之辭,仍可見其描述方式,例如《湘君》、《湘夫人》祝祀神主時采用大量的情境描寫,最后點破“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主題心志。祈祝神佑之辭如此,針對人事的誥戒之辭亦然。如《尚書·多方》記載周公輔佐成王以誅“管、蔡、商、奄”四國之君的一段陳辭,采用“欲擒故縱”法,先言“今我曷敢多誥”,繼而反復排舉如“爾或不忱裕之于爾多方”、“爾曷不夾介乂我周王”、“爾曷不惠王熙天之命”、“爾乃迪屢不靜”、“爾乃不大宅天命”、“爾乃屑播天命”、“爾乃自作不典”等以鋪墊騁勢,最后歸于“非我有周秉德不康寧,乃惟爾自速辜”的懲戒主旨。這種代行“王言”的言說方式,自東周以后下移侯邦,轉而為以下對上的勸誡之辭,其中與賦體關系最為密切的,就是“俳詞”和“隱語”。如《史記·滑稽列傳》載優(yōu)孟諫楚莊王愛馬事例:
(楚莊王)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左右爭之,以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眱?yōu)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優(yōu)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王曰:“何如?”對曰:“臣請以雕玉為棺,文梓為槨,楩楓豫章為題湊,發(fā)甲卒為穿壙,老弱負土,齊、趙陪位于前,韓、魏翼衛(wèi)其后,廟食太
牢,奉以萬戶之邑。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蔽霓o中以“人君”禮葬馬的描繪是以“頌”反“諷”,“賤人而貴馬”則是“曲終奏雅”。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優(yōu)人皆諸侯王宮廷的言語侍從,所以漢武帝朝枚皋獻賦,自謂“為賦乃俳,見視如倡”(《漢書·枚乘(附枚皋)傳》),這也成為后世學者辭賦源于俳語說的依據。與優(yōu)人“俳辭”具有濃厚的巫系文化色彩略有不同,源于民間謎語游戲的“隱語”春秋以降進入宮廷后,同樣成為言語侍從的言說技巧,至戰(zhàn)國齊國稷下隱風最盛,而首以“賦”名篇的荀卿的作品,顯然與此相關??甲x所謂“荀賦”五篇,無不皆隱,并以“遁辭以隱意”的描寫方式,達到“譎譬以指事”(劉勰《文心雕龍·諧隱》)的功用及效果。如《禮賦》開篇“爰有大物,非絲非帛,文理成章”一段為謎面,“王曰”一段則用描繪的詞語以解“謎”,最后束以“致明而約,甚順而體,請歸之禮”為謎底,這種言說方式謂之漢賦“曲終奏雅”的先聲,亦未嘗不可。然則上述祝辭、優(yōu)語與隱語的描述方式,本質上都是一種尚辭傳統(tǒng),只是在這類辭章的話語權下移至人臣且在君主政治日益強化的情勢下,以“辭”達“意”顯得更為隱諱,漢賦的“譎諫”與“曲終奏雅”既是必然的走向,也是智慧的選擇。當然,漢人獻賦決定于宮廷文學侍從隊伍的形成,尤其是將其尚辭傳統(tǒng)再次歸復于“王言”,在文制的意義上形成了功用限制。如前所述,賦家是隨侍帝王而獻賦,每作賦猶如創(chuàng)制劇本,耗日費時,勞心窮形而后成,既以取悅君王為己任,故為辭則汪穢宏博;又欲襄助“王政”而表作者之志,故表彰經義而終歸諷諫。特別是西漢賦家統(tǒng)屬樂府,實緣制度而獻納詩賦,其以鋪張之才表達心志,亦如樂府歌詩于收束樂章以明志,在某種意義上,漢賦文本的“曲終奏雅”是內含這種樂章性質的。司馬相如奏《上林賦》取悅武帝而“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諷諫”(《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王褒奏《洞簫賦》取悅太子而宣帝以為“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漢書·王褒傳》),揚雄隨侍成帝行禮而撰“四賦”,其辭博麗,其旨歸諷,終則以為“頗似俳優(yōu)淳于、優(yōu)孟之徒”故“輟不復為”(《漢書·揚雄傳》),皆表現(xiàn)出文制所限的功用思想,且內涵了獻賦制度衰落的歷史軌跡。
再論考賦之技藝限制與“發(fā)端警策”文本形成的特征?!鞍l(fā)端警策”于賦學批評中的體現(xiàn),與古賦不侔,當專指律體而論。對律賦的形成,固然有文體與文制兩端,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謂“始于沈約‘四聲八病’之拘,中于徐、庾‘隔句作對’之陋,終于隋、唐、宋‘取士限韻’之制”,正綰合二者之說。從賦史變遷來看,自東漢以后宮廷文學侍從地位墮落,在野文人賦創(chuàng)作興起,魏晉以后賦章多興短篇,至南朝重聲韻而有駢、律之制,故而賦家嘗求精微于聲律,斗技法于秀句,即所謂“置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陸機《文賦》)。然重視“發(fā)端”,以先入為主而取勝賦域,則純屬考場文戰(zhàn),也就是孫梅《四六叢話》卷四《賦三》繼述唐、宋“以賦造士”后所言:“新巧以制題,險難以立韻。課以四聲之切,幅以八韻之凡,栫以重棘之圍,刻以三條之燭。然后銖量寸度,與帖括同科?!币虼?,如何認題、如何發(fā)端、如何造語成為科場“棘闈賦”騁才競技的要則。清人王源曾論及古文與時文異趣云:“古文之難在無所倚,時文之難在有所倚。倚者,題也,代圣賢為言也?!保ā毒訕I(yè)堂文集》卷八)漢人獻納辭賦與唐宋科考律賦之別亦當作如是觀。而其技藝限制落實到考賦實踐,又突出表現(xiàn)于三方面:一曰時間限制,故擒題發(fā)端,尤為重要。李調元《賦話》卷九引《偶雋》云:
唐制,舉人試日,日暮許燒燭三條。德宗朝,主文權德輿于簾下戲云:“三條燭盡,燒殘舉子之心?!迸e子遂答云:“八韻賦成,驚破侍郎之膽?!边@則趣聞雖專指唐代夜試,然其限時成賦則是舉子重視破題、直露才思的必然選擇,這是與漢人獻賦苦思冥索數百日而成一賦截然不同之處。二曰篇章限制,故開篇明義,至為關鍵。因為科場考賦,最貴精要,倘舉子賦章不精,考官困于披閱,難有佳績。于是唐、宋科場,每有整飭,例如北宋仁宗慶歷六年權同知貢舉張方平上《貢院請誡勵天下舉子文章奏》就進士新體“其賦至八百字以上”,請飭戒之;又南宋寧宗慶元間洪邁等奏請科場“限定賦三百六十字”,以避免“失之支離、冗長”(《宋會要輯稿補編·殿試》),皆遵循考賦講究簡要警策的要求。三曰命題限制,這也是考賦“發(fā)端警策”的關鍵所在??假x倚題,故重破題,入題警切生新,自占闈場先機。試舉王芑孫論唐代科場賦一則云:
賦最重以端?!囐x雖義當分晰,語多賅舉,或虛起,或實起。其虛起者,不勝枚數。其實起者,或用題字對舉,如楊鴻貞《月中桂樹》起曰:“月滿于東,桂芳其中?!薄蛴脝翁?,如康僚《日中烏》起曰:“相彼烏矣,超然莫同。”……原是試帖當行,久之遂成有司尺度。積而生厭,故晚生后進,爭出奇特。略舉一隅:如元稹《奉制試以樂為御賦》直用對策體起;李銳《孫武教婦人戰(zhàn)賦》……直用考辨體起;于可封《至人心鏡賦》……用論贊體起;王棨《玄宗幸西涼府觀燈賦》……直用序記體起;仲無顏《內人蹋毬賦》……直用疏釋體起;高郢《曹劌請從魯公一戰(zhàn)賦》……直用原議體起,是皆變格,仍許當行。(《讀賦卮言·謀篇》)說明考賦認題與破題,既重“有司尺度”的正格,也不排斥“變格”生新奇特。他如鄭起潛《聲律關鍵》記述宋代考場賦“認題”,分別有“體物”、“譬喻”等諸題及“八字包題”、“四句分題”、“布置難題”、“挑斡題字”等諸法;林聯(lián)桂《見星廬賦話》論清代館閣賦所言“賦題不難于旁渲四面,而難于力透中心”、“賦題字面固宜點綴清醒”以及“兩扇題”、“三扇題”諸法,五花八門,各臻其妙,然強調入題警醒,殊為一致。
然而,無論是囿于功用限制賦家獻賦因尚“辭”而“曲終奏雅”,還是囿于技藝限制賦家考賦因循“律”而“發(fā)端警策”,皆同樣囿于“文制”的要求,其中于表現(xiàn)賦家才學之外,尚需有政教之功能。對此,可以獻、考賦的用“經義”方式為例,以觀瞻其對賦體之文本寫作的影響。
如同漢代司馬遷將相如賦之功用比附于《春秋》、《易》、大小《雅》,以為其“與《詩》之風諫何異”,揚雄倡言“孔門之用賦”,唐代白居易撰《賦賦》為考試律賦張本,亦謂其“四始盡在,六義無遺。是謂藝文之警策,述作之元龜”,皆用經義充實賦意。然相對而言,認識漢人獻賦用經義要取散點透視法,捋清其文獻征引,歸于“曲終奏雅”;唐宋人考賦用經義要取聚焦法,著重在以“經”命題,見于“發(fā)端警策”。
漢代獻賦用經,突出在“諷”、“頌”兩端,如《詩》學的“美”與“刺”,其本質是賦家以經義為涂飾,起到文學侍從襄助“王政”而行“王言”的作用。劉熙載《藝概·賦概》以古人“賦詩”與后人“作賦”為例,以為“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諷諫,《周語》‘瞍賦矇誦’是也;一以言志,《左傳》趙孟曰‘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是也”,指的是周室王政衰落諷諫傳統(tǒng)喪失而春秋“行人”賦詩言志之風熾的情形,而由此再聯(lián)系到戰(zhàn)國楚臣“賢人失志”之賦與漢廷獻賦,正喻示了從周室“用詩”到漢賦“用《詩》”即由“代行王言”到“歸復王言”的線索。而考察漢賦家為何要“用經”,又有三大指涉:一是漢賦家由游士轉向文士,由社會下層轉向宮廷御用,其用經正與當時“表彰六經”思想契合;二是內廷賦家重詞章,外廷博士重經術,然稽考賦家學術思想,又皆屬儒家,其因“辭”達“旨”而內涵經術緣此;三是賦家屬儒家,又非諸子“家言”,而在歸復“王官”之學,故本義亦在歸復“王言”[8]。由此來看漢賦用經義,如司馬相如《上林賦》描寫天子游獵云:“射《貍首》,兼《騶虞》?!卑矗骸厄|虞》,《詩·召南》之卒章,天子以為射節(jié)。《毛詩序》:“騶虞,蒐田以時,仁如騶虞也?!辟x中所用,意在頌贊天子游獵當行仁道,然結合賦中描繪行獵之“大奢侈”,又暗喻諷意。又如揚雄《長楊賦》寫樂舞之狀云:“抑止絲竹晏衍之樂,憎聞鄭衛(wèi)幼眇之聲?!卑矗捍艘谩抖Y記·樂記》“金石絲竹,樂之器也”、“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文,以“晏衍”邪聲諷淫樂亂政。諸如此類的用經取義,在漢賦文本中比比皆是,但由于獻賦取娛于人主的汪穢博麗的詞章描繪,掩蓋了賦中的經義思想,因此“曲終奏雅”既是賦家的申辯與選擇,也是一種“誤讀”的昭示。
與獻賦用經不同,唐宋考賦取法經義則有兩重意蘊:一方面是申述經義為考賦張本,試圖駁正賦為雕琢聲病之文而無用于考功的論調。如唐代趙匡《選舉議》認為進士考賦“不唯無益于用,實亦妨其正習;不唯撓其淳和,實又長其佻薄”[9]1171;劉秩《選舉論》指出“原夫詩賦之意,所以達下情,所以諷君上?!髡?,先文后理,詞冶不雅,既不關于諷刺,又不足以見情”[9]1179,是質疑之論;而白居易《賦賦》贊美試賦“四始盡在,六義無遺”,宋人甚至認為“以詩賦取士,學者無不遍讀《五經》?!愿慕浶g,人之教子者,往往便以一經授之,他經縱讀,也不能精”(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經賦互彰,可見一斑。另一方面則是用“經”命題,是科場賦與經義最直接的聯(lián)系。清人阮亨《律賦經畬集·凡例》云:
應制之賦以經命題,昉自有唐如裴晉公《歲寒知松柏后凋賦》、韓文公《明水賦》、李供奉《明堂賦》、元仆射《鎮(zhèn)圭賦》、白尚書《性習相近遠賦》、蔣防《不寶金》五賦、王起《庭燎賦》、《蟄蟲始振賦》、陳仲師《鵲始巢賦》、張仲素《反舌無聲賦》、李處仁《虹藏不見賦》、韋充《東風解凍賦》、許敬宗《麥秋賦》,其他不可枚舉。我朝經學昌明,星使掄材,悉取經語以覘古學,故是編專采五經,若《論》《孟》《學》《庸》《周官》《爾雅》凡在《十三經》之目者,間亦采焉。
這說明自唐迄清,經義題在考場的運用從未衰歇,而且被學者奉為圭臬,彰顯以“賦”合“經”之義。例如唐代省試題即以“九經”為多,其出《易》者如大歷二年之《射隼高墉賦》,出《書》者如開元二十二年之《梓材賦》,出《詩》者如乾寧四年之《未明求衣賦》,出《周禮》者如貞元八年之《明水賦》,出《禮記》者如太和元年之《觀民風賦》,出《左傳》者如長興二年之《鑄鼎象物賦》等,皆科場名題,亦多名篇。宋代到神宗景祐間禮部罷“上請”制度,試賦題皆“書經史所出”[10],雖源于制度變遷,然考賦多經義題則與調和經、賦矛盾相關,其尊經之用內含了主銓政者的政教意識。而考場舉子以“發(fā)端警策”明題辨義,既迎合考官切題之要求,又能切合場屋賦之體,以短章闡釋經義,抒發(fā)心志。
如果推述獻賦與考賦采取經義之方式的不同,亦可印證其“曲終”與“發(fā)端”的文本差異,臚述其要,略有數端:
首先是取辭與取題的不同。漢人因獻賦逞辭而形成的大賦格局,其對經義的取用,最基本的方式就是取辭。以馬、揚賦為例,如司馬相如《上林賦》“悲《伐檀》,樂樂胥”,取辭《詩·魏風·伐檀》詩題與《小雅·桑扈》“君子樂胥,受天之祜”,諷喻君王“佚樂”之游。又如揚雄《校獵賦》“非章華,是靈臺”,取辭于《左傳·昭公七年》“楚子成章華之臺”,《文選》李善注:“言以楚章華為非,而以周之靈臺為是。”由此可見,漢大賦引述經義均與其諷喻思想相契,而其中極多的散點引述難以集中體現(xiàn),所以賦家采用“曲終奏雅”的方式加以總括而使之明豁。唐宋科場考賦不同,采用經義在命題,也就以“取題”之法比附經義,故開篇切題最為緊要。例如宋人范仲淹《堯舜率天下以仁賦》是用《禮記·大學》“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為題,故開篇破題即謂:“穆穆虞舜,巍巍帝堯。伊二圣之仁化,致四海之富饒,協(xié)和萬邦?!盵11]207先入為主,點醒全賦。鄭起潛《聲律關鍵》論律賦“命意”云:“一題之意,如《漢網漏吞舟之魚》須說吞舟大魚尚且漏網,小者可知,便見漢法如此寬大?!边@也能說明賦者開篇即須切題,以簡明為尚,故重在發(fā)端。
其次是融織經義與點破經題的不同。從賦采經本的視角來看,漢代賦家獻納的大賦是將經詞與經義融織于文本創(chuàng)造,故于賦末取“曲終奏雅”法加以繳結;而唐宋以后考試律賦則取點破的方式,服從于命題的需要,故于賦首彰顯其“發(fā)端警策”的意義。劉熙載《藝概·賦概》論賦引《詩》之法謂“《周南·卷耳》四章,只‘嗟我懷人’一句是點明主意,余者無非做足此句。賦之體約用博,自是開之”,并引譚友夏論詩“一句之靈,能回一篇之樸”語,認為“賦家用此法尤多,至靈能起樸,更可隅反”。結合漢大賦融織經義,似亦有此“舉一例百,合百為一”之法,誠如清人錢寀《擬白居易賦賦》所言“敷陳其事,可以一言蔽之”[12]226,只是獻賦陳辭,“百”散于中,“一”歸于后,繳結體式,與此思想藝術尤多關聯(lián)??假x小篇,則非如此,因緣于命題之需,倘經義題則一線通貫,而自足其義。如韓愈于唐貞元八年試《明水賦》,其首韻之末點題云:“月實水精,故水其本也;明為君德,因取以名焉?!卑矗嘿x題出自《周禮·秋官·司寇》,作者卻不拘于舊義,因題發(fā)揮,以“水精”、“君德”為喻,制造新奇,頌圣得體,而獲高選,至于有違經義①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十四批評韓賦立意有悖經義云:“韓文《明水賦》曰:‘明為君德,因所以名焉?!鑷L讀《周禮》曰:‘司烜氏掌以夫燧取明火于日,以鑒取明水于月?!瘎t是因取日月,故曰明。非取義于君德也。”,只要考官不加追究,自無關緊要。
再者是隱用寄諷與直用稱頌的不同。賦用經義,與《詩》因緣最深,所謂“賦本《詩》之一義”(劉因《敘學》)。然比對獻賦與考賦用《詩》之經義,亦判然有別。概括地說,漢人用《詩》,以諷諫為思想核心,例如揚雄《甘泉賦》之“函《甘棠》之惠,挾東征之意”取《魯詩》解《詩·召南·甘棠》義而主“諷”;張衡《西京賦》之“取樂今日,遑恤我后”取辭《邶風·谷風》“我躬不閱,遑恤我后”,喻諫戒樂之甚。只是由于賦家以經義涂飾王言,既在取悅讀者(王者),又要寄諷于中,故多采取隱用之“譎諫”方式,這也是史家評相如賦既贊其“與《詩》之風諫何異”,又為其因獻賦所形成的文本“曲終奏雅”而覽者已過而困擾。考賦用《詩》則不同,賦家因考功而涂飾以經義,邀獲功名為其最終目的,故于《詩》題已淡褪其“刺”(諷),而歸心于“美”(頌),且“諷”隱而“頌”顯,這也成為棘闈賦開宗明義的突出表現(xiàn)。唐人試賦,最重切題。例如李調元《賦話》卷三載:“唐謝觀《越裳獻白雉賦》云:‘作獻靡遼東之豕,不緇殊墨子之絲。一以見澤兼鳥獸,一以彰德被蠻夷?!瘞ФāI’字,落墨不是專賦白雉,古人相題,精審如此。”其中以“頌”取義,已成為科場賦的共識。至若經義題,則如北宋范仲淹《稼穡惟寶賦》題出《詩·大雅·桑柔》“好是稼穡……稼穡惟寶,代食維好”,其開篇謂“資時者稼穡,務本者惟王。顧民食而可貴,為國寶而允臧”,頌時詠德,最為顯彰。
汪廷珍云:“填砌雕琢,最是試場大忌。”[13]354換言之,獻賦大篇可“舉一例百”,縱橫詞采,而考場小賦,則無“合百為一”,惟需切題發(fā)揮,至為關鍵。因此,就上述賦用經義而言,從獻賦到考賦,已由義理闡釋轉向文本闡釋,其不斷工具化與技藝化,同樣喻示了賦體伴隨文制遷移的嬗變。
獻賦與考賦,雖均歸文制范疇,然其限制性創(chuàng)作對賦體的影響,則往往溢出文制,而表現(xiàn)出更為普遍的意義。
漢人獻賦,借助因“辭”達“意”之法,一則繼承《詩》教傳統(tǒng)以諷喻為思想主旨,一則充分發(fā)揮詞章的作用達到娛戲的功能,使賦家的譎諫思想與創(chuàng)作方式集中體現(xiàn)于“曲終奏雅”。這在獻賦制度下完成的文體形態(tài),已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模式,在后世失去宮廷文學侍從地位的文人賦作中,仍起著主導作用。在西漢,司馬相如、揚雄的大賦創(chuàng)作,無不是獻賦制度的產物,所以也無不表現(xiàn)出“曲終奏雅”的創(chuàng)作特征。例如相如《上林賦》描寫天子游獵,代“亡是公”言,是針對楚臣“子虛”、齊臣“烏有”有關“云夢之澤”與“東海之濱”的夸飾,而展示天子“上林苑”之壯麗的。然作者在鋪陳天子游獵之盛況后,最后一段描寫是:
若夫終日馳騁,勞神苦形,罷車馬之用,抏士卒之精,費府庫之財,而無德厚之恩。務在獨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貪雉菟之獲,則仁者不繇也。從此觀之,齊楚之事,豈不哀哉!……夫以諸侯之細,而樂萬乘之所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這表面上是以天子游獵之壯麗壓制諸侯之囂張,然其用心則在諷喻“萬乘之所侈”,譎諫生意,是典型的“曲終奏雅”之法。再看揚雄獻“四賦”的結束語:
天閫決兮地垠開,八荒協(xié)兮萬國諧。登長平兮雷鼓磕,天聲起兮勇士厲,云飛揚兮雨滂沛,於胥德兮麗萬世。(《甘泉賦》)
敦眾神使式道兮,奮六經以攄頌。隃於穆之緝熙兮,過《清廟》之雝雝;軼五帝之遐跡兮,躡三皇之高蹤。既發(fā)軔于平盈兮,誰謂路遠而不能從。(《河東賦》)
乃祗莊雍穆之徒,立君臣之節(jié),崇賢圣之業(yè),未遑苑囿之麗,游獵之靡也。因回軫還衡,背阿房,反未央。(《羽獵賦》)
(子墨客卿聽翰林主人最后一段有關“朝廷純仁,遵道顯義”的言說后)再拜稽首曰:“大哉體乎!允非小人之所能及。乃今日發(fā)矇,廓然已昭矣?!保ā堕L楊賦》)
對應賦文的夸飾描繪,其收處無不以“頌”寄“諷”,這是文學侍從慣用的從圜譎諫的手法。到了東漢中后期,宮廷文學侍從地位墮落,即使長篇大賦,也多非獻納之用,如張衡的《二京賦》,但觀其賦末收束,一仍“曲終奏雅”法則。如《西京賦》以“方今圣上……徒恨不能以靡麗為國華,獨儉嗇以齷齪……豈欲之而不能,將能之而不欲歟”的質疑,興起東漢王朝之遵禮制而行儉德;《東京賦》復以“而今而后,乃知大漢之德馨,咸在于此”總括其詞,“曲終奏雅”,與揚、馬的獻賦之章同埒。這種風習甚至在后世文人短篇小賦中也保留其跡象,如前揭之陶淵明《閑情賦》以“尤《蔓草》之為會,誦《召南》之余歌”收詞束思,意歸閑正,其效仿漢人賦法,已在自覺與不自覺之間。
盡管自東漢以降,因文學侍從地位墮落致制度化的獻賦之風衰歇,文人賦的興起已成為辭賦創(chuàng)作的主潮,但歷代走“恩幸”仕途的獻賦行為,仍層出不窮,特別是到明清翰林院文臣隨侍皇帝巡行獻賦,又在某種意義上出現(xiàn)獻賦制的歸復。但由于文人賦與考試賦成為唐宋以后辭賦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兩條途徑,其獻賦之作也受其影響在文本意義上有所變化,其中包括“曲終奏雅”問題。讀杜甫唐玄宗朝所獻“三大禮賦”(《朝獻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封西岳賦》),雖然賦中也有對“行在供給,蕭然煩費”(《封西岳賦序》)的規(guī)勸,但全賦以頌德明禮為主旨,曲終之頌與漢人的“奏雅”之諷,頗為不同。而作為北宋末年太學生的周邦彥獻《汴都賦》,其以“一賦而得三朝之眷”而為晉身之資①據《清真先生文集》樓序記云:“以一賦而得三朝(神、哲、徽)之眷,儒生之榮莫加焉?!卑矗骸端问贰の脑穫鳌份d:周邦彥“初游京師,獻《汴都賦》萬余言,神宗異之,命侍臣讀于邇英閣。召赴政事堂,自太學諸生一命為正。”,在于描繪精彩,格局宏整,諷頌得體,文彩斐然,其賦之結構,顯然與漢代京殿大賦“曲終奏雅”不同,而是層層遞進,寓諷于頌。據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四四所載,“太學生獻賦頌者以百數,獨邦彥文彩可取”,由此可知其中不乏競技的成分,這與科場考賦又有相似之處。這種漸漸淡褪諷喻的獻賦“頌圣”之風,到清代翰林院文臣筆下已達到極致,漢人“曲終奏雅”的方法已變成千篇一律的歌功頌德的尾巴[14]。
同于此理,考試律賦的“發(fā)端警策”實考場文戰(zhàn)之需,但其文本格式的影響也不限于此。如前所述,考試賦因有多重限制,包括時間、命題、經義等,從而形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新體:形式上,聲律短制;內涵上,政教經義;風格上,簡質典雅。這種新體的形成,固然實現(xiàn)于考場,但究其淵源又與東漢以后文人賦之小品化與聲律化相關;反轉過來,考試賦體對后世的影響,也自然可能逸出棘闈,而得到普遍的認同,其中包括“發(fā)端警策”問題。秦觀論小賦創(chuàng)作即云:“凡小賦如人之元首,而破題二句乃其眉,惟貴氣貌有以動人,故先擇事之至精至當者先用之,使觀之便知妙用。”[15]這既可用之棘闈文戰(zhàn),亦可適用場外文戲。而有關考試賦的切題與發(fā)端,前舉例證已多,茲不復贅,而唐宋以后文人賦創(chuàng)作,更專注于發(fā)端起勢,明題切意,也是顯然易見的。例如宋代文賦的典范之作歐陽修的《秋聲賦》開篇即謂“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以“聲”字點破;蘇軾《前赤壁賦》開篇則是“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以散文筆法寫賦,交待時間、地點,賦題已然明豁。而文人抒寫情懷的騷體賦,如明人李夢陽的《鈍賦》首破題義云:“鈍者何?傷時之鋸也,亦自忺也。”這與考場時賦、時文何異?這些均可視為考試賦的發(fā)端取義超越考場而存活于文人創(chuàng)作的佐證,也能說明考試賦影響賦體變移的意義所在。
由于文制對賦體的影響,賦的批評也圍繞其中而產生價值判斷的變化。可以說自唐宋以后大量出現(xiàn)的“賦格”、“賦話”類撰述,其以“認題”、“詮題”為論賦之首務,是與劉勰的《詮賦》倡導“體國經野”、“鋪采摛文”與反對“繁華損枝”、“膏腴害骨”,自屬不侔。而因示考試士子以津筏的“認題”之法,又同樣影響了唐宋以后批評家對古賦的認知態(tài)度,“發(fā)端警策”作為一個案,也被轉向古賦評論。最典型的是元人陳繹曾《文筌》中有關《楚賦制》、《漢賦制》、《唐賦制》之“古賦”,無不首重“起端”,如論楚賦之“冒頭”則“立說起端”、“破題”則“說破本題”;漢賦之“冒頭”則“或就題立說,或題外生意”、“破題”則“或見題字,或切題意”等[16]1274~1288,堪稱古賦批評的時賦化,是一種替代或混淆。而這種替代式批評所寓含的賦體的承續(xù)與變移,信而可征;這種混淆式批評所造成的賦體異趣的解消與丟失,值得思考。從“曲終奏雅”到“發(fā)端警策”,只屬歸復其文制傳統(tǒng)與賦體創(chuàng)作的一個視點,這也是對已然解消與丟失的賦體嬗變意義的闡發(fā)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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