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山水詩是厲鶚詩歌中最有特色的一個詩歌類型,幽寂冷峭之詩境與清微蕭淡之情興這兩點正是厲鶚山水詩的特色。在具體寫作中,厲鶚常以“景”處在詩的中心軸承上,而詩人自身清微蕭淡之“情”則穿插其中略加點染,詩境顯得空靈悠遠(yuǎn)。

關(guān)鍵詞:厲鶚 山水詩 幽寂冷峭 清微蕭淡

厲鶚(1692—1752),字太鴻,號樊榭,浙江錢塘人?？滴跷迨拍昱e人,曾兩試京師不第,乾隆元年被薦赴“博學(xué)鴻詞”科應(yīng)試亦不中,長年以清客身份館于揚(yáng)州馬曰琯、馬曰璐兄弟之家。厲鶚是清代中期浙派之靈魂人物,其詩“幽新雋妙,刻琢研鍊”[1],被時人評為“能于漁洋、竹垞外獨辟畦徑,自成一派”[2]。厲鶚曾自述道:“仆性喜為游歷詩,搜奇抉險,往往有得意之句”[3]卷三盤西紀(jì)游集序,在今存厲鶚?biāo)摹斗可椒吭娂泛汀独m(xù)集》千余首詩歌之中,山水詩的數(shù)量超過了一半,其好友全祖望也稱厲鶚“最長于游山之什,冥搜象物,流連光景,清妙軼群”[4]卷二十厲樊榭墓碣銘,山水詩正是厲詩中最有特色的一個詩歌類型。

厲鶚好友杭世駿在論及厲鶚詩歌時這樣評論道:“自新城(王士禎)、長水(朱彝尊)盛行,時海內(nèi)操奇觚者,莫不乞靈于兩家,太鴻獨矯之以孤?！盵5]卷首,厲氏另一友人查為仁也將厲詩評之為:“清微孤峭,于新城、長水外自樹一幟”[6](P482頁),兩家都不約而同地指出了厲詩之所以獨立于朱、王兩家之外的兩個特征:第一是“孤”或言“孤峭”,詩中之境幽寂冷峭,盧抱經(jīng)也曾將歷鶚詩歌評為:“幽峭孤迴”[7],正是從此點著眼,而李富孫更是將之形象的比喻為:“其幽深精妙,窮極雕鑄,譬如入幽崖峭谷,幾乎斷絕人跡”[2];第二是“淡”或言“清微”,即清微蕭淡之情興,詩人之情感在詩中并非激情濃烈,而是略加點染,虛淡輕靈,這一點許多詩論家也有同感,杭世駿也曾將厲鶚詩歌評之為:“吾鄉(xiāng)之詩,清微蕭淡,以樊榭為初祖”[8]卷十一張滌岑瑞石山房遺集序,厲鶚弟子汪沆為厲鶚詩文集作序時也特別指出了厲鶚詩文“以清和為聲響,以恬淡為神味”[3]卷首汪沆序的特征。綜而論之,幽寂冷峭之詩境與清微蕭淡之情興這兩點正是厲鶚詩最顯著之表徵,在厲鶚山水詩中體現(xiàn)的尤為明顯。

在山水詩的具體寫作中,厲鶚常常以偏向清冷色調(diào)的微觀意象組合而成的“景”處于全詩的中心軸承上,由此構(gòu)成詩歌整體幽寂冷峭之境界,而詩人自身偏向高雅脫俗的清微蕭淡之“情”則穿插其中略加點染即搖曳而去,往往讓讀者在一幅幅蘊(yùn)含清冷之氣的畫面及其所疊加而構(gòu)成的整體境界中自去體會詩人虛淡輕靈之“情”,詩境也顯得空靈悠遠(yuǎn)。如厲鶚的《入河渚泊梅花下》一詩:

春水何緩緩,入浦挐音徐。隔林度山雪,陰云晦潭虛。搖飏不逢人,幾曲心悄如。著船梅花根,崖冷苔痕余。修篁映寒色,紛然月生初。粼粼影欲流,瞻望通前渠。忘言寄物外,獨往仍相于。日夕風(fēng)更起,仿佛攬我裾。

在這首詩中首先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者對所選取意象的特殊渲染。作者選取了春水、山林、潭水、梅花、山崖、蒼苔、修篁、新月這一系列意象,春水雖是動態(tài)之意象,但在詩人的筆下被描述成“何緩緩”,乃至船行其上的聲音都是徐徐而來,這就消解了其中的動勢以及由動勢帶來的力度感,而呈現(xiàn)出一種靜態(tài)的、幽靜的美,山林則是籠罩在白雪之下,清冷空寂,連潭水也是處于陰云籠罩之中,在暗色調(diào)中被詩人賦予“虛”的特色,顯得空寂而沉默,這幾個意象是詩人一路之行程所見,無不虛靜空寂,而詩的主題是尋梅,梅花本身就具有高潔拔俗之意韻,其周圍的環(huán)境更是“崖冷苔痕余。修篁映寒色,紛然月生初”,崖邊染著苔痕,仿佛因無人過訪而顯得冷寂,修竹映著清冷的新月之光也映現(xiàn)出一重寂寞孤獨的“寒色”,所有的物象都透露出清冷孤寂的色調(diào),組合成一幅幽深孤寂之境界,這里的“虛”、“冷”、“寒”與其說是物象自身的特征,倒可以說是詩人心境的折射。而整首詩中直接表述詩人自身情感的只有“幾曲心悄如”與“忘言寄物外”兩句,同時在“悄如”、“忘言”這樣虛淡的描繪中,詩人的情感也難以指實,我們只能在前面多提到的一系列清冷的微觀意象所構(gòu)成的幽冷清寂的境界中去體會詩人自身冷峭空寂的情感。再如厲鶚《雨宿永興寺》一詩:

山樓一燈寒,蕭寥送清響。暗生平地云,濕墜幽蹊橡。遂成三宿桑,題壁記疇曩。安居遇多雨,佛說發(fā)精想。橫窗雙綠萼,交影入蒼茫。趺對妙香里,夢寐雜詠賞。隔屋喧春禽,明將進(jìn)溪榜。

在詩中我們可以看到,開篇出現(xiàn)的“燈”意象即被作者敷上“寒”色,光線是冷色調(diào)的,幽寂之中傳來的聲音也是偏向清冷的“蕭寥”之聲,在云遮霧繞的黯淡朦朧中,偶爾傳來橡子墜落之聲更顯得幽靜,這些偏向冷色調(diào)的局部小景構(gòu)成了一個清冷孤寂的幽深之境,襯托出心境之清寂,詩人也沉浸在“寒”、“清”的韻致中,“佛說發(fā)精想”,而這種“精想”又難以確指,只是印之以蒼茫的梅影、虛無的妙香,思緒同樣微渺幽遠(yuǎn)。這也正是厲鶚山水詩的最大特色:色調(diào)清冷而思致幽微。這一點也恰恰與上文所列的歷代詩論家所評論的厲鶚詩歌特色相符合。

如進(jìn)一步細(xì)究其源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清冷之色調(diào)以及幽微之思致實是源于詩人自身孤高冷峭、“不諧于俗”的性格與心態(tài)。厲鶚其人“性孤峭”[1],為人“孤瘦枯寒,于世事絕不諳,又卞急不能隨人曲折,率意而行”[4]卷二十厲樊榭墓碣銘,這種孤高冷峭、“不諧于俗”的性格特征在反向作用中又形成了詩人自身孤高冷峭之心態(tài),正如其詩中所言“朱門貂襜褕,夜游付一哂。生年號迂疏,窘步遠(yuǎn)捷徑”[9]卷一無盡意齋寒夜用覺范送元老住清修韻,富家朱門之貂裘夜游,俗世之富貴尊榮,在詩人眼中不過是“一哂”而已,詩人自名“迂疏”, 在“不諧于俗”的同時也不愿向世俗求諧,自甘疏離,故而厲鶚在臨終前一日托付門生汪沆為自己文集作序時亦自言曰:“予生平不諧于俗,為詩文亦不諧于俗,故不欲向不知我者而索序”[3]卷首汪沆序,這時這種“不諧于俗”已經(jīng)不僅僅是天生性格或純粹的客觀境遇,它已經(jīng)上升到心態(tài)層面,成為詩人的主動選擇與自我定位。而詩歌作為心靈史之語言呈露,必然在意象的選擇、意境的營造方面與詩人的心境、情感息息相通,且厲鶚為詩主張“超乎跡以寫心”[3]卷三雙清閣詩序,故其山水詩并非一味的模山范水,而是借山水以“寫心”,其冷峭孤高之心態(tài)投射至山水物象中,其筆下之山水也多顯得幽潔孤高。正如嚴(yán)迪昌先生所論,厲鶚“其高明處就在于“意”,雖虛淡,卻仍實有,所以能空靈而不空枵。寫景又超然獨絕”[10](P314),故而能在康熙朝“阮亭以風(fēng)調(diào)神韻擅場于北,竹垞以才藻魄力獨步于南”[4]卷三十二鶯脰山房集序的風(fēng)氣下獨樹一幟,同時也開啟了清代中期浙派詩歌創(chuàng)作的輝煌篇章。

(本文為宿州學(xué)院碩士科研啟動基金資助項目,項目批準(zhǔn)號:2008yss10。)

注釋:

[1][清]王昶:《湖海詩傳·蒲褐山房詩話》,《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2][清]李富孫:《鶴徵后錄》,《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3][清]厲鶚:《樊榭山房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4][清]全祖望:《鮚埼亭集》,《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5][清]杭世駿:《詞科掌錄》,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版。

[6][清]查為仁:《蓮坡詩話》,丁福保輯:《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7]楊鐘羲:《雪橋詩話余集》,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臺北:文海出版社,1976年版。

[8][清]杭世駿:《道古堂文集》,《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9][清]厲鶚:《樊榭山房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10]嚴(yán)迪昌:《清詞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朱曙輝 安徽宿州學(xué)院文學(xué)院 23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