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良好
內容提要以“詩的新生代”、“閃光的九葉”和“中國現代主義詩潮的活化石”來歸納40年代、80年代和90年代迄今的九葉詩派研究成果。我們在看到九葉詩派坎坷命運的同時,也看到現代主義詩潮在中國的消長起伏。60年來,有關九葉詩派的種種逐漸被研究者們洞穿,從“綜合”、“平衡”、“現代化”的闡釋到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的辨析,從古今中外詩學的透視到詩歌內部結構的探尋,都一一呈現在我們眼前。
如果把1947年7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的《詩創(chuàng)造》看作“九葉詩派”最初的萌芽,這個因風格相似而最終凝聚的詩歌流派已經走過60年的風風雨雨。60年來,對于這個詩歌流派的關注并不是始終如一的。上世紀40年代,當他們以“詩的新生代”出現時,朱自清等前輩詩人們曾對他們寄予厚望,他們這個群體中也不乏睿智者進行自我發(fā)現;從50年代到70年代,他們的聲音一直被壓抑著、被遮蔽著,仿佛從歷史和現實中銷聲匿跡了似的,只在香港的張曼儀等編選的《中國現代詩選》中曾被提及。1981年7月,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九葉集》,詩歌評論家和文學史家們重新意識到一個湮沒許久的詩歌流派在中國現代主義詩潮中曾經的貢獻、現在的價值和未來的意義。本文以“詩的新生代”、“閃光的九葉”和“中國現代主義詩潮的活化石”來歸納40年代、80年代和90年代迄今的九葉詩派研究成果。
一40年代:關注“詩的新生代”
波浪連接著波浪,詩的波濤在洶涌著,一個光輝的詩的新生代在涌現著,兩個高高的浪峰高突起來了,在這兩極之問,將含有一片廣闊的波谷吧,它們會一齊向一個詩的現代化運動的方向奔流,相互激揚,相互滲透,形成一片闊大的詩的高潮吧。這是唐浞1948年2月發(fā)表于上海《詩創(chuàng)造》1卷第8輯的《詩的新生代》一文的開頭,這里的兩個浪峰,“一個浪峰該是由穆旦、杜運燮們的辛勤工作組成的,一群自覺的現代主義者”,“另一個浪峰該是由綠原他們的果敢的進擊組成的,不自覺地走向了詩的現代化的道路”這個論斷也成了日后人們談論40年代中國新詩的一個基本緯度。就是在這篇文章中,這群作為“詩的新生代”重要一翼的“自覺的現代主義者”的特征得到最初的歸納:“他們的氣質是內斂又凝重的,所要表現的與貫徹的只是自己的個性,也許還有意把自己夸大,他們多多少少是現代的哈姆雷特,永遠在自我與世界的平衡的尋求與破毀中熬煮。”…在唐浞的文章中,我們可以感覺到“詩的新生代”所呈現的高度自信,這種自信與他們創(chuàng)作伊始即得到前輩詩人如朱自清,聞一多、卞之琳、馮至、臧克家們的熱情鼓勵和大力支持有關。
然而,備受關注的“詩的新生代”同時聽到尖銳刺耳的批評聲音,尤其是被后人認為九葉詩人實際集聚的《中國新詩》創(chuàng)刊發(fā)行后,他們曾被譏諷為“南北才子才女的大會串”,《中國新詩》則被指責為“無恥的‘白相詩人集中的大本營”。面對責難,這個“詩的新生代”中的另一位出色的評論家袁可嘉針鋒相對地指出《中國新詩》出現的兩個重要意義:“(一)它具體化了,同時象征了,南北青年詩人們的破例的合作,而這個合作并非基于某一武斷的教條,而是想在現實與藝術間求得平衡,不讓藝術逃避現實,也不讓現實扼死藝術,從而使詩運邁前一步的心愿;(二)《中國新詩》第一二集所刊載的詩作的極不相同的風格證實詩發(fā)展的多種可能的途徑,決不像某一些文學統(tǒng)一論者所幻想的,非走業(yè)經劃定的路線不可?!被诖?,他進而強調:“從《中國新詩》與別的詩刊的比較里,我甚至敢進一步肯定《中國新詩》所代表的方向確定地比別的廣闊、自由、更有收獲優(yōu)秀果實的希望”,是“詩的新方向”。其實,早在此前一年,他已連續(xù)在天津的《大公報·星期文藝》發(fā)表《新詩現代化——新傳統(tǒng)的尋求》、《新詩現代化的再分析——技術諸平面的透視》等論文,專門論述新詩現代化問題,其中就有關于這個“詩的新生代”創(chuàng)作傾向的精確把握:“這個新傾向純粹出自內發(fā)的心理需求,最后必是現實、象征、玄學的綜合傳統(tǒng):現實表現于對當前世界人生的緊密把握,象征表現于深厚含蓄,玄學則表現于理智感覺,感情,意志的強烈結合及機智的不時流露。”
除了唐浞和袁可嘉,以默弓為筆名的陳敬容在這一時期發(fā)表的《真誠的聲音》也頗值得注意,她在文章中認為“現代是一個復雜的時代,無論在政治、文化以及人們的生活上、思想上和感情上,作為一個現代人,總不可能怎么樣單純。而詩,這文學的精華,更不可能單純到僅僅叫喊一陣,或高唱一陣,或啼哭一陣,或怒罵一陣,或嘲笑一陣,或呻吟一陣”,因此“要這一切的綜合”。
顯然,在唐浞、袁可嘉和陳敬容的論述中,“平衡”、“綜合”和“現代化”成了這個“詩的新生代”的根本特征和努力方向,而這種特征和方向的概括,直接影響著此后半個多世紀的九葉詩派研究。
二80年代:重視“閃光的九葉”
這九位作者忠誠于自己對時代的觀察和感受,也忠誠于各自心目中的詩藝,通過堅實的努力,為新詩藝術開拓了一條新的途徑?!麄冊诠诺湓娫~和新詩優(yōu)秀傳統(tǒng)的熏陶下,吸收了西方后期象征派和現代派詩人如里爾克、艾略特、奧登的某些表現手段,豐富了新詩的表現能力。
這是袁可嘉1980年1月在北京寫一下的一段文字,這段文字則以“忠誠”、“努力”、“熏陶”和“吸收”為關鍵詞構成他對他所屬的詩人群體的基本定位,這個群體對中國新詩的獨特貢獻和他們所接受的影響脈絡大體被梳理出來。這些文字的出現一方面意味著沉寂了三十多年的曾經的“詩的新生代”開始正式以流派的名義浮出海面,另一方面也暗示著一個新的詩歌時代的來臨。此時,朦朧詩尚在爭議之中,但敏感的人們已經意識到艨朧詩與這個40年代的“詩的新生代”有著不可分割的血脈相連。與袁可嘉相呼應的是唐浞,他以他慣有的印象式批評風格撰寫了《“九葉”在閃光》,飽含感情地回顧了他和他的詩友們曾經的努力,并聲稱“我們只拿出自己的作品,沒有打出過什么主義的旗幟,只不過要求詩藝的現代化;而我們是尊重‘五四以來新詩傳統(tǒng)語言的純潔性的,就有幾位因為精通西方語言,受到一些影響,也決不會故意割裂中國語言的結構,破壞習慣的語法。我們要以詩的語言、風格、意象來表現流派的色彩,卻不裝腔作勢,故意炫奇?!蓖瑫r,他也不諱言他們九人之間存在的差跳“前四人(指穆旦、杜運燮、鄭敏、袁可嘉——引者注)受西方現代派的熏染較深,抽象的哲理思維與理性的機智火花較多,常有多層次的構思與深層的心理探索:而后五人(指辛笛、陳敬容、杭約赫、唐祈和他自己——引者注)則是在‘五四以來新詩的藝術傳統(tǒng)中成長的,較多地接受了現實主義精神,較多感性的形象思維,也較多中國風格;可我們也從西方現代派的藝術構思與創(chuàng)作手法上汲取了不少營養(yǎng),大大加深并豐富了自己的現實主義。”兩位“九葉”成員的再次“現身說法”為80年代的九葉詩派研究鋪設了寬廣的道路。
《九葉集》出版后,雖然談不上應者云集,但這個流派
在中國新詩史上的亮光日益受到重視卻是不爭的事實。鑒于80年代初“現實主義”文化語境的強大控制力,一些論者有意識地強化這個流派的現實主義傾向,嚴迪昌的論文《他們歌吟在光明與黑暗交替時》在肯定“當時年輕的‘九葉詩人嚴肅地對詩歌發(fā)展道路進行了新的探索”之后,強調“不管怎樣稱呼這個流派,說是‘新現代派還是別的什么派,但這終究不是一個在象牙塔里討生活的詩歌派別,雖然他們是在矢志不移地探索著詩藝,盡管這九張‘葉子無時不在從自我的心靈感驗中抽理著綠色的詩思。倘若我們的感受沒有太多的偏差的話,那么,應該說,這個詩派是具有鮮明的現實主義傾向的”。與嚴迪昌持論相似的是詩人公劉,他在《(九葉集>的啟示》中認為“九葉”“在藝術上,作為一個整體考察,他們還應該說基本上是傾向于現實主義的;雖然他們中間有不少人受了西方現代主義的濃重影響,而在自己的筆下自覺不自覺地出現了印象派、象征派的流風余韻,這當然也是事實,不過,這并不妨礙上述的基本估計。因為他們畢竟是災難深重的古老中國的一群知識分子,理智和良心都不允許他們去附和資本主義世界流行已久的頹廢、絕望和變了形的自私——‘自我?!鄙鲜鰞晌牡墓餐c是希望從現實主義傾向來肯定這個流派的存在價值和意義,但這種肯定本身卻明顯帶有那個時代的理論局限性。
較早意識到這個流派現代主義傾向的當屬穆旦的同學王佐良,他在40年代就敏感地察覺到穆旦以及同代人詩歌中的現代主義淵源,80年代,當他回顧中國新詩中的現代主義時,仍對這個流派中的幾個重要成員的現代主義傾向加以充分肯定:“從西南聯(lián)大還涌現出來一批學生詩人,其中頗有幾個現代派:用奧登式的口吻寫滇緬公路上見聞的杜運燮,寫里爾克式哲理詩的女詩人鄭敏,而把現代主義更加推進一步的則數穆旦。他缺乏他的師輩馮至和卞之琳所有的整齊、雅致的形式感,但是他寫出了一種以前中國詩里少見的受折磨的心情。”王佐良文中提及的“九葉”之一鄭敏也對中國現代主義新詩的發(fā)展作了一次意味深長的回顧,她的回顧一方面澄清40年代中國現代主義新詩與30年代由戴望舒等所辦的《現代》雜志沒有明顯的直接聯(lián)系,另一方面,她強調“40年代現代主義新詩在整個中國新詩史中占有高峰地位。它意味著中國新詩開始與世界詩潮匯合,為中國新詩走向世界做了準備?!倍堰@個流派命名為“現代詩”派的藍棣之,在歸納出其創(chuàng)作上的兩個突出特征“表現上的客觀性與間接性”與“象征的寫實或寫實的象征”之后,還將其與西方現代派以及中國的新月、現代派進行比較:“與西方現代派相比,他們注意反映現實,沒有頹廢傾向、唯美主義、自我中心主義和虛無主義;與中國的新月、現代派相比,他們不局限于個人小天地,力求開拓視野,反映現實,接近人民情緒”,最后總結道:“他們追求現實主義與現代派的結合,現實、象征、玄思三者的‘綜合,意識與下意識的‘關聯(lián),挖掘內心與反映現實的結合,人生與藝術的‘交錯。這就是他們所說‘現代詩的含義,也是他們?yōu)樾略娝囆g開拓的新途徑?!彼{棣之的論斷明顯受40年代袁可嘉們的自我闡述和80年代初現實主義文化語境的雙重影響,這樣的論斷在當時算得上富有見地,但并不“越軌”。作為“九葉”長者辛笛之女,王圣思在這一流派的研究上用力甚勤,她的《“九葉詩派”對西方詩歌的審美選擇》一文首先闡明這個流派中國現代詩風的由來:“他們繼承了中國古典詩歌和‘五四以后的新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同時,他們借鑒了西方古典詩歌和現代西方詩歌的藝術手法,化成他們蘊藉含蓄、清新雋永的中國現代詩風”,接著特意指出他們感興趣的一連串西方詩人:“17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頓,19世紀英國湖畔派詩人華滋華斯,象征派的鼻祖法國的波德萊爾,英國后期象征主義的代表葉芝,美國意象派詩人龐德等,而最令他們心折的則是現代派詩人美國的艾略特、英國的奧登、奧地利的里爾克等”,最后也是一種總結:“‘九葉詩人借助穿透事物的時空眼光,竭力將豐富的生活、內在的經驗、濃郁的情感、深刻的哲理等等都包容在一起,在詩歌內涵上表現了多元化的綜合;他們借鑒現代西方詩歌的藝術手法,尋求內與外、表與里、遠與近、主觀與客觀、感性與理性、寫實與幻象等等的象征連接,在藝術形式和技巧上也表現了多元化的綜合。因此,他們的詩歌藝術呈現了內容和形式疊加在一起的多元構合,這是他們在中國新詩的藝術成果上作出的新探索,也是在西方現代詩歌啟迪下所作的新嘗試,這更是他們孜孜不倦追求的現代詩的審美境界。”“多元化綜合”和“西方現代詩歌啟迪”構成王圣思此文的核心論述,這種論述在平穩(wěn)中有所推進,尤其是羅列出的西方詩人基本理清了這個流派的西方詩歌影響源,為日后的同類研究提供了清晰的線索。對這個流派的現代主義傾向進行系統(tǒng)論述的是陳維松,他的《論九葉詩派與現代派詩歌》一文不僅深入比較了九葉詩人的代表作和西方現代詩人的代表作,而且把九葉詩人的整體審美特征作了很好的歸結,包括哲學詩化的審美趨向、詩歌對象審美選擇的都市化、詩美傳達的戲劇化原則、里爾克精神和奧登風格,其結論也頗令人信服:“我不敢說九葉詩歌的出現完全改變了新詩傳統(tǒng)的秩序世界,也不是說九葉詩歌完全脫胎于西方現代派詩歌,但可以肯定,九葉詩歌的出現,使中國新詩中現代主義詩歌之流進入了一個總體成熟的階段,大膽的借鑒西方現代派詩歌的同時大膽消化和創(chuàng)新,則是他們成功的內在機制。”至此,九葉詩派在中國現代主義詩潮中的重要性得以彰顯。
三90年代迄今:觀照中國現代主義詩潮的“活化石”
由于一些受到中外現代詩觀念滋養(yǎng)而涌現的一群年輕詩人的參與和推動,在四十年代中的最后幾年,中國現代詩在一個特殊的歷史空隙中有了一次盡情的表現。這一群人共同地感受到了與大時代聯(lián)系而產生的歷史縱深感。他們盡管分處南北,但心氣相投,目標一致,因而發(fā)出的也是同樣一個嚴肅的聲音:嚴肅的時代、嚴肅的追求、嚴肅的堅持、嚴肅的創(chuàng)造。
這是謝冕在《新世紀的太陽——二十世紀中國詩潮》一書中對40年代一群年輕詩人的形象描述,他們正是我們論述中的九葉詩人。該書的第十章被命名為《暗流涌出地表》,謝冕一方面肯定他們的追求“符合現代藝術的趨勢而與世界詩潮相應和”,另一方面又不無遺憾地承認“對于中國而言,他們只能是一個幻想型的彗星般的閃光”。但不管如何表述,作者確信這一群年輕詩人在20世紀中國詩潮中光彩奪目,奪目的主要原因是他們自覺追求在當時作為“暗流”的現代主義詩歌藝術。這種“暗流”在孫玉石的《中國現代主義詩潮史論》中被定位為這個詩人群體的“超前意識”,因為他們努力尋求與構建一種新的詩歌審美原則,這種審美原則以“人民本位”、心理現實和詩化哲學為核心,最終實現現實與玄思的交響。而在藍棣之的《現代詩的情感與形式》中,他以更流行的“九葉派”取代他自己80年代命名的“現代詩”派,并把這個流派歸結為中國現代
詩三次浪潮中的第三次浪潮:新現代主義浪潮,這個浪潮是在面對浪漫一現實主義潮流的背景下開始詩藝探索,經歷了40年代的崛起與成熟和80年代的重要發(fā)展兩個階段,改變了詩歌的概念,追求知性與感性的融合,社會性與個性的統(tǒng)一,使“中國新詩與世界詩潮開始了同步的演變與發(fā)展”。鄭敏則在那篇引起廣泛討論的《新詩百年探索與后新詩潮》的論文中指出“朦朧詩實是40年代中國新詩庫存中的種子在新的歷史階段的重播與收獲”。唐湜晚年出版的《九葉詩人:“中國新詩”的中興》,把他一生對這個流派的評論文章結集在一起,從中,我們不但看到“閃光”的九葉詩意地呈現在他的筆端,也看到他對九葉的先行者李健吾、馮至、卞之琳所表達的沉摯敬意和對九葉之友莫洛和汪曾祺的精彩論述。
除了上述資深的詩評家,90年代以來的九葉詩派研究出現一批引人注目的新面孔,他們的研究更加深入、更加系統(tǒng)。英年早逝的余崢是這一時期較早注目九葉詩派的學者,他在《學生的激情學者的智慧》一文中敏銳地發(fā)現了這個流派對魯迅精神的繼承:“九葉詩派文化心態(tài)的基本特征‘火熱的冷峻正是繼承了魯迅精神”,在《社會綜合的立體探照》一文中論說九葉詩派與30年代英國“粉紅色”詩群的關系時,指出“奧登們詩質的深層就有著里爾克的‘忍耐、‘靜穆和艾略特的‘悲涼、‘玄想的基因”,‘他的研究成果后來結集為《九葉詩派綜論》。張同道更關心這個流派中的“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他從中西文化的宏闊視野來觀察這群詩人:一方面,以“主題意識”、“原憂情結”及“古典哲學思想”為核心說明“中國古典詩的光輝傳統(tǒng)始終像一位守護神注視著現代詩的發(fā)展”,他們的創(chuàng)作“預示了中國本源文化復元的跡象”,另一方面,他認為“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精神呈向上趨勢,而西方現代主義詩呈向下趨勢”,他還把這群詩人與30年代的現代派詩人進行比較,認為從30年代現代派發(fā)展到西南聯(lián)大詩人群是一次中國現代詩的轉型,“詩情元素由情緒內質到思想、經驗內質,詩體架構從單聲部向多聲部遷移”,突破了30年代詩的“小我”與“感傷”,并將“自審意識、生命沉思與深層心理探索”引進詩中。在專著《探險的風旗——論20世紀中國現代主義詩潮》中,他更以一人一節(jié)的篇幅分述了九位詩人的詩作風貌,論斷精辟,創(chuàng)見迭出。游友基的《九葉詩派研究》是第一本以九葉詩派研究命名的專著,該書分上下兩編,上編為綜論,總論九葉詩派的形成理論主張和創(chuàng)作特征,下編為九葉詩派九位代表詩人的研究。作者在把握了流派特征的基礎上,又進而探討了各詩人個人特征,不斷從同中揭示各詩人獨特的藝術個性,反過來又從獨異的個性中顯示共同的傾向,使上下編在相互映襯、相互補充中愈加充分地展現出九葉詩派的豐富色彩。龍泉明的《中國新詩流變論》則從流派陛質、內容題材、藝術風格等方面對九葉詩派進行詳備的討論,并提煉出“以物寫我,化我為物”的特點與同時期的七月詩派“以我寫物,化物為我”相比照,他還特別指出這個流派在中國新詩史中的特殊價值:“體現了中國詩人為建立中國式的現代主義詩歌所作的努力”,“推出了自己的大師——穆旦”,從而對40年代詩壇“大眾化”主潮起到“矯正與彌補”作用。譚桂林則在《西方影響與九葉詩人的新詩現代化構想》…中指出,九葉詩人“每一條有關新詩現代化的原則、所引證的理論依據、所利用的理論資源都來自西方最前衛(wèi)的現代派詩人”,認為“九葉詩人對新詩現代化建設的理論與實踐的獨特價值…恰恰是在他們與30年代現代主義詩歌運動的斷裂與反撥上”。對于研究界比較公認的里爾克、奧登、艾略特這三個風格迥異的現代派詩人何以能同時對九葉詩派產生影響,他提供了一個比較有說服力的解釋,那就是在“對浪漫主義文學的反叛”上,里爾克、奧登、艾略特“完全一致”。其他如張巖泉、子張、王澤龍等對“九葉”詩論、意象藝術、抒情表達方式的探討,伍明春、黃嵐等對語言建構的分析,都是對這個流派所作的微觀研究,有助于我們審視這個流派的內部結構特征。
隨著九葉詩派研究的逐漸深入,一批更年輕的學者在他們的博士、碩十學位論文寫作中也對這個詩派給予了格外關注。陳旭光在他的博士學位論文《中西詩學的會通——20世紀中國現代主義詩學研究》開辟專章討論40年代中國現代主義詩潮與英美現代主義詩歌的關系,他認為“二三十年代現代主義詩以象征主義為主流,至40年代則逐漸跳出法國中心,轉為后期象征主義和以艾略特、奧頓等為代表的英美現代主義”是一個客觀事實。他把這個流派詩人所受英美現代主義詩歌影響區(qū)分為三類:將鄭敏、陳敬容歸之于“內向型”寫作(里爾克),杜運燮、杭約赫、袁可嘉歸之于“外向型”寫作(奧登),穆旦、唐湜、唐祈和辛笛歸之于“綜合型”寫作(艾略特)。他還將這一詩派的文藝思想與30年代頗成規(guī)模的“京派”進行比較,在“啟蒙理想和個性主義精神”、“文藝的表現性”及“‘人性論立場和‘人道主義思想”這些方面,二者有相近或相似之處;但這一詩派具有更為復雜的“主體意識結構”、更為可貴的“‘反諷意識和自我批評、自我批判”精神及更為濃厚的“西化色彩”。最后,他斷定這一詩派“是現代主義詩學思考最為自覺的一代詩人,在中國現代主義詩學思想的建設和成熟深化的過程中,作出了踏實的努力和重要的貢獻?!笔Y登科的《九葉詩派的合璧藝術》應該是第一篇以九葉詩派作為主題的博士學位論文,他從中國式現代主義詩歌的演變軌跡人手,清晰地梳理了九葉詩派的形成和發(fā)展,并將其置于當時主流詩歌、中國詩歌傳統(tǒng)、西方現代主義詩歌、中國新時期詩歌的關系中進行全面而細致的考察,讓我們看到“詩海”中的九葉詩派的獨特風貌。他的博士學位論文出版之后,又推出《九葉詩人論稿》,以詳實的個案分析補充此前的綜合研究。楊蕾的博士學位論文《中國語境中的現代主義詩歌》抓住“中國語境”這一限制語,從當時文壇的現實,政治的時局,都市文化氛圍、詩人的精神歷程等方面,以新批評派細讀法、比較文學中的影響研究、文化研究、文學心理學等視角,對九葉詩派的流派形成、經典化過程、流派特征進行研究,對創(chuàng)作文本則作了大量細致的分析。馬永波的博士學位論文《九葉詩派與西方現代詩學》綜合運用影響研究、接受研究和平行比較研究,從詩學思想、精神意識、具體微觀技藝三個層次上對九葉詩派與西方現代詩學的影響關系進行系統(tǒng)全面的考察。此外,還有一些碩士學位論文對九葉派的詩學、現代主義、戲劇化、歷史生存條件等進行專題研究。
從40年代的“詩的新生代”到今天,我們看到九葉詩派坎坷命運的同時,也看到現代主義詩潮在中國的消長起伏,60年來,有關九葉詩派的種種逐漸被研究者們洞穿,從“綜合”、“平衡”、“現代化”的闡釋到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的辨析,從古今中外詩學的透視到詩歌內部結構的探尋,都一一呈現在我們眼前。不僅如此,九葉詩派的個體研究也日益受到關注,尤其是關于穆旦的創(chuàng)作和唐涅、袁可嘉的理論方面的研究都已經比較成熟,國內權威的詩歌理論刊物《詩探索》還不定期地為九位詩人分別開列研究專輯。但是,有關九葉詩人的生存境況、創(chuàng)作經驗和詩歌之外的藝術探索等領域的研究尚有待深化。2005年11月,在廣西玉林召開的新世紀華文詩歌研討會暨第三屆中國現代詩年會上,筆者就九葉詩派的生存境況、研究現狀和可利用資源作了專題發(fā)言,強調這個詩派在中國現代主義詩潮中既能承上啟下,又能兼容并包,可謂中國現代主義詩潮的“活化石”,這個論斷獲得與會許多資深詩評家的贊許。我想,這種贊許的背后,應該是他們對“活化石”自身的高度肯定和對年輕一代進一步探究“活化石”的深切期待!
責任編輯王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