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的女性讀者,是一個獨特的群體。她們是如何獲得《牡丹亭》讀本,對《牡丹亭》又有著怎樣獨特的閱讀理解呢?
《牡丹亭》是明代戲曲作品,在1598年完稿,距今425年。從創(chuàng)作時間來看,它比元代《西廂記》晚,比清代《長生殿》《桃花扇》早,在戲曲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赌档ねぁ穭偯媸?,就引起廣大讀者的關注。有記載“《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書初出時,文人學士案頭無不置一冊”。就是說,《牡丹亭》出版后,文人學士人手一本,銷量很大,以至影響到《西廂記》的市場售價,可見明清時期讀者對《牡丹亭》的喜歡程度。
《牡丹亭》由明代劇作家湯顯祖撰寫。江西南安府太守杜寶的女兒杜麗娘,到后花園游春,被滿園春色感傷,做了個夢,夢見柳夢梅,兩人幽會。夢醒后,杜麗娘恍然若失,到園中尋夢,但夢中景還在,夢中人已尋不見。杜麗娘終日郁郁寡歡,在中秋節(jié)當天病亡,但精魂未散。三年后,柳夢梅進京赴考,經(jīng)過南安,借居在梅花庵。杜麗娘鬼魂獲得陰間判官允許,回到人間,夜會柳夢梅。當柳夢梅得知杜麗娘因夢而亡的實情后,冒著被斬的危險,掘墳救出杜麗娘,杜麗娘因此回生。
對于湯顯祖在中國戲曲史上的地位,有學者將其與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相提并論,說他與莎士比亞是“東西曲壇偉人,同出其時,亦一奇也”。湯顯祖是中國人,莎士比亞是英國人,他們是同時代的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出生于1550年,莎士比亞出生于1564年,比湯顯祖晚出生14年,巧合的是他倆在同一年即1616年去世。2016年,國內(nèi)多地曾舉辦活動紀念兩位戲劇家逝世400周年。
閨閣中多有解人
《牡丹亭》問世后,閱讀、觀賞《牡丹亭》成為一時風氣,這種風氣從明末延續(xù)到整個清代。在這些讀者中,有一批是女性讀者。清代女詩人顧姒說:“《牡丹亭》,閨閣中多有解人?!币馑际牵|閣中有不少女性讀者讀懂了《牡丹亭》。四大名劇中,《西廂記》《長生殿》《桃花扇》也有女性讀者,但這三部名劇對女性讀者的影響都不如《牡丹亭》。
明清時期,戲曲作品刊刻后,會有一些文人對這些作品進行評點,如金圣嘆評《西廂記》、毛聲山評《琵琶記》都是著名的評點本。一般都是男性評論家評點戲曲作品,但關于《牡丹亭》流傳有兩本女性評論家評點的本子,分別是《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和《才子牡丹亭》?!皡菂巧饺龐D”指陳同、談則、錢宜三人,她們合評了《牡丹亭》?!恫抛幽档ねぁ酚沙汰偤退恼煞騾钦鹕显u。與之相比,《西廂記》《長生殿》《桃花扇》都沒有女性評點本,可見《牡丹亭》的女性讀者群是一個獨特的群體。
《牡丹亭》最早的女性讀者是俞二娘?!赌档ねぁ烦霭?6年后,即1615年,湯顯祖的朋友張大復告訴他,說婁江有一位女子,讀了《牡丹亭》后因傷心而病逝。她就是俞二娘。這令湯顯祖非常傷感,寫了兩首詩悼念她。湯顯祖認為俞二娘是個有心人,她讀懂了《牡丹亭》,是他的知音。俞二娘并不是名家,也不是詩人,只是一位出身于普通文人家庭的女子,年紀和杜麗娘相仿,才十幾歲。她喜歡文史詩書,她的父親就經(jīng)常買書給她看。有一天,俞父給她一本剛出版的《牡丹亭》,俞二娘讀了以后,黯然神傷而逝。何以至此,史料沒有記載,從湯顯祖的詩猜測可能緣于情傷。
從明末到清末,一直有女性閱讀《牡丹亭》。有名有姓的女性讀者眾多:明代有俞二娘、馮小青、葉小鸞、黃淑素、金鳳鈿等;清代有陳同、談則、錢宜、林以寧、馮嫻、李淑、顧姒、洪之則、浦映淥、程瓊、吳蘭徵、張襄、吳藻、吳規(guī)臣、林陳氏、程黛香、姜映清等。單從名字來看,《牡丹亭》女性讀者的隊伍十分龐大,其中還有不少女詩人和女劇作家。如葉小鸞是蘇州望族葉紹袁的小女兒,創(chuàng)作有詩集《返生香》;吳蘭徵、吳藻都是清代劇作家。
這些女性讀者大多數(shù)為青年,有些還是少女,普遍具有良好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是一個文化層次較高的群體。她們多生活在南方,如江蘇、上海、浙江、安徽、福建等地,尤以江南一帶為多。明清時期,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繁榮,刊刻業(yè)發(fā)達,帶動了地方文化的興盛,這是江南女性讀者數(shù)量較多的重要原因。
對《牡丹亭》的獲取和理解
在明清時期,女性的生活和活動范圍往往被限制在幾乎與外界隔絕的閨閣之中。既然如此,她們?nèi)绾蔚玫健赌档ねぁ纷x本,對《牡丹亭》又有怎樣的理解?
通過文獻資料研究,可知明清女性獲取《牡丹亭》主要有兩種情況。
一種情況是由家里的親屬提供。如俞二娘讀的《牡丹亭》是父親給她買的,談則評點閱讀的《牡丹亭》是她的丈夫吳人購買的。不管是父親還是丈夫,他們都是女性讀者最親近的男性親屬。男性親屬是閨門女性與外界社會溝通和交流的中介,因此,由他們來為這些女性讀者提供《牡丹亭》讀本也就在情理之中。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女性讀者的父親或丈夫一定是很開明的文人,因為《牡丹亭》出版后一度被視作黃色書籍,如果不開明,他們不會把《牡丹亭》推薦給家里的女兒或妻子。
另一種情況是女性讀者的閨蜜好友之間相互推介。女性讀者中,有一批是女性詩人,女性詩人與自己的閨蜜交往時會相互推介新書。如黃淑素、吳規(guī)臣曾用詩表達了和閨蜜談論閱讀《牡丹亭》的感受,這說明閨蜜推介書籍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還有幾位女性讀者林以寧、馮嫻、李淑、顧姒、洪之則是蕉園詩社的成員。蕉園詩社是清初著名的女子詩社,這些女性讀者不僅是閨蜜,彼此還是親戚。林以寧是戲曲家洪昇的表妹,洪之則是洪昇的女兒,顧姒是林以寧的表嫂,林以寧與馮嫻是表姐妹,而馮嫻是吳舒鳧的表弟媳,李淑是吳舒鳧的表妹,她們也是清初杭州洪家、黃家、錢家、顧家四大家族里的人。在這四大家族里,只要有一位女性看過《牡丹亭》,其他女性就成為《牡丹亭》的隱性讀者,因為女性之間會相互推介。
可見,明清時期,《牡丹亭》的女性讀者是個較大的群體,她們閱讀《牡丹亭》的同時為《牡丹亭》寫詩,而她們的故事也成為別人創(chuàng)作的素材。如明代馮小青能文善詩,但出身低微,她被賣給杭州的馮生做小妾,受到馮生正妻的嫉妒和排擠,一個人住在西湖孤山的別墅里,于寂寞、冷清中患肺病而死。她生前曾夜讀《牡丹亭》,寫下一首詩:“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鼻宕鷦∽骷覅潜择T小青的故事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傳奇《療妒羹》,其中《題曲》一折寫的就是馮小青夜讀《牡丹亭》的情節(jié),《題曲》至今還在昆曲舞臺上演出。
在大多數(shù)女性讀者心中,《牡丹亭》里杜麗娘的夢是少女的情夢。這個夢改變了杜麗娘的人生軌跡,她因為此夢而病逝,又因為夢中人柳夢梅的出現(xiàn)而復活。所以,這個夢不是普通的夢,而是情夢,這個“情夢”里的“情”,也不是普通的“情”,而是“至情”,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情”;反之,“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湯顯祖賦予“至情”以深刻的哲理內(nèi)涵,使《牡丹亭》里的“夢”具有了象征意味。對于《牡丹亭》的女性讀者來說,閱讀意味著對現(xiàn)實的超越,在閱讀時,在寫詩中,她們的情感和個體生命得到了有效延展。
雖然這么多女性讀者閱讀《牡丹亭》,但湯顯祖在《牡丹亭》中強調(diào)的“至情”思想,并非所有的女性都能接受,有少部分女性的理解與湯顯祖的思想就有出入。女詩人浦映淥曾有一首詩《牡丹亭》:“情生情死亦尋常,最是無端杜麗娘。虧殺臨川點綴好,阿翁古怪婿荒唐?!彼J為為情生、為情死是現(xiàn)實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也是文學作品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主題,她無法理解杜麗娘為何平白無故地為情而死、死而復生,更覺得柳夢梅的行為荒唐,不合乎常理。很顯然,浦映淥對《牡丹亭》的評價秉持的是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她否定了《牡丹亭》的藝術創(chuàng)新及蘊含其中的進步思想。這說明,在閱讀《牡丹亭》時,并不是所有女性讀者都能體味到劇作的內(nèi)在精華,有一些女性讀者因受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束縛而無法領略《牡丹亭》的深刻內(nèi)蘊和獨特風采,浦映淥就是這類女性讀者的代表。
總之,《牡丹亭》對明清女性讀者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影響了她們生命的軌跡。于她們而言,閱讀《牡丹亭》是獨特的生命體驗和特殊的生命教育,也是個體精神的紓解。
謝雍君,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