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銳吉
(1.蘭州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 甘肅 蘭州 730020;2.甘肅省民族宗教研究中心, 甘肅 蘭州 730030)
西藏百慈藏文古籍研究所收藏的《吐蕃兵律》①該寫卷最早由巴桑旺堆于《中國藏學》 上公布于世。 寫卷定名目前主要有以下幾種: 巴桑旺堆最終定名為《敦煌古藏文吐蕃兵律殘卷》, 參見《吐蕃歷史文獻研究論集》,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8 年, 第113-199 頁; 任小波定名為《百慈藏卷〈吐蕃兵制律例〉 》, 參見《暗軍考》, 《中國藏學》 2017 年第2期, 第113 頁; 陳踐定名為《百慈藏卷〈吐蕃兵律〉 》, 參見《百慈藏卷〈吐蕃兵律〉 語詞新譯》, 《民族翻譯》 2020 年第2 期, 第45-54 頁。(下文簡稱《兵律》 ), 是一份卷首殘缺, 卷尾完整, 今存508 行的長卷, 是首次發(fā)現(xiàn)的有關吐蕃時期的軍事文書, 也是目前所見內(nèi)容最具體、 篇幅最長的吐蕃時期的軍事文書, 包括吐蕃軍隊組織、 軍紀軍規(guī)、 后勤管理、 軍事行動中的指揮和戰(zhàn)術等。 從寫卷形制及書寫字體來看, 正面為漢文楷書《四分律》 部分內(nèi)容, 背面所書內(nèi)容為《兵律》, 朱筆點明律例條目, 墨筆書寫具體的律例內(nèi)容。 字體明顯保留了“厘定新語” 前古藏文的一般書寫特征, 即習慣使用雙分音符、 常用(mya) 類型詞語、 頻繁出現(xiàn)詞尾含再后加字(da) 的詞語以及大量反寫元音符號(I)。 這些特征與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吐蕃時期的古藏文文獻書寫特征如出一轍, 可以說《兵律》 就是出自敦煌蕃占時期, 或者說抄寫地在敦煌流傳至西藏阿里地區(qū)的敦煌蕃占時期的古藏文文獻。
目前學界一般將敦煌古藏文文獻的抄寫年代上限推定在沙州陷蕃時期(786 年),下限認定為11 世紀敦煌藏經(jīng)洞封閉時期。 而通常將敦煌古藏文社會歷史文書類的抄寫年代范圍劃定在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期, 即敦煌陷蕃至張議潮起義推翻吐蕃統(tǒng)治(786-848) 這一時段內(nèi)。 《兵律》 中無任何題記、 地支紀年等內(nèi)容記載, 也沒有能夠清晰表明其抄寫年代的具體內(nèi)容, 因此要準確判斷該寫卷的產(chǎn)生年代較為困難。 巴桑旺堆認為“文書寫成于敦煌被吐蕃占領之后, 即784? -848 年之間。”①巴桑旺堆《一份新發(fā)現(xiàn)的敦煌古藏文吐蕃兵律殘卷解讀》, 《吐蕃歷史文獻研究論集》,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8 年, 第117 頁。陳踐認為“基本律例形成于攻打安西四鎮(zhèn)時期的7 世紀, 部分律例補充、 增加于8-9 世紀, 是在三個世紀中不斷補充、 完善后所形成。”②陳踐《吐蕃兵律中戰(zhàn)利品分配律例譯析》, 《民族翻譯》 2021 年第2 期, 第25 頁。達瓊認為“形成于墀都松時期, 抄寫于赤松德贊時期?!雹畚覀冊谶@些研究基礎上再次全篇釋讀, 摘取《兵律》 中兩類比較典型的律例, 解讀內(nèi)容、 考釋律例中出現(xiàn)的人物及歷史事實, 對該寫卷的產(chǎn)生年代做進一步探討。
一、 266-274 行“戰(zhàn)時禁止損毀佛殿等律例”
④ 從寫卷圖版可見該處朱筆所書字跡褪色, 漫漶不清。 其下一行行首處有墨書字樣, 但字上有刪除符號。 巴桑旺堆先生抄錄為, 本文從之。 寫卷中有“佛, 所塑之像、 所畫之形”一句,意為“寫、 畫、 記錄”, 是的過去式。 依此判斷“” 一詞具有可在某處“刻、 畫” 的特點, 有可能是巖畫、 壁畫, 也可能是佛像畫卷; 文中暫且將翻譯為“壁畫”。
譯文⑥文中《兵律》 漢譯文均參考巴桑旺堆和陳踐先生的翻譯, 并據(jù)己意重新翻譯。:
不許毀壞[壁畫] 之律。 在敵(戰(zhàn)) 區(qū)任何人不可毀壞佛殿; 不可褻瀆所塑之佛像和所繪之壁畫; 佛經(jīng)書頁不可弄亂、 不可撕毀; 不可殺害僧人、 不可監(jiān)禁僧人、 不可奸淫僧尼。 如此行為皆為罪, 不可為也。 若有人不聽令而為之, 主犯個人將被“僵硬”⑦是古舊詞“” 的意譯, 應該是一種吐蕃時期死刑方式。 目前尚無該死刑的具體施刑方法, 猜測是一種通過讓罪犯全身僵硬而死之刑。殺之。 牽涉其中之從犯, 一般參與者只身流放。 【犯罪人】 被別人抓獲或揭發(fā),抓獲者或揭發(fā)者【之賞賜】, 從被殺者(主犯)、 流放者(從犯) 之家眷中賞五戶家奴。 若不足五戶家奴, 認了。 賞賜檢舉人之后, 【犯罪人】 家剩余之人, 有男兒則交男兒, 若無男兒, 兄弟親屬不可替交, 誰治下權各自受用。
本律例具體內(nèi)容包括吐蕃軍隊在敵區(qū)(或者說作戰(zhàn)區(qū)) 不可以行毀壞佛殿、 佛像、佛經(jīng)之事, 更不可褻瀆僧人, 如若有人違反則必須接受相應懲罰。 顯而易見制定此律例的主要作用在于保護佛教的神圣性, 以酷刑和重賞阻止作戰(zhàn)時期無意或故意破壞戰(zhàn)區(qū)內(nèi)的所有佛教圣物, 可見, 吐蕃法律重賞賜且法令嚴明。 此律令的頒布與吐蕃統(tǒng)治者倡揚佛法、 遵奉佛教的歷史息息相關。 唐代吐蕃統(tǒng)治敦煌近七十年的時間里, 曾有兩位贊普在吐蕃大力興佛。 一位是赤松德贊(①赤松德贊在位時間普遍認為在755-797 年。 據(jù)美國學者杜曉峰考證, 認為其執(zhí)政年代為756-797、 798-800 年。 約797 年, 赤松德贊退位, 由其子牟尼贊繼任, 約798 年牟尼贊薨逝。 約798-800 年, 赤松德贊與其子赤德松贊共同執(zhí)政, 約800 年赤德松贊之兄牟如贊發(fā)動王位之爭, 赤松德贊薨逝。 具體可參考朱麗雙《贊普墀松德贊之勛績——P.t.1287 第10 節(jié)譯釋》, 《敦煌學輯刊》 2019 年第4 期, 第72-74 頁。755-797 年在位), 另一位是赤祖德贊(815-836 年在位), 加上松贊干布(? -650 年在位), 他們被藏族人民尊奉為“三大法王”。 相傳從松贊干布開始佛教已進入吐蕃, 松贊干布曾為文成公主和赤尊公主分別建大昭寺和小昭寺; 墀德祖贊(704-755 年在位) 亦是一位非常信奉佛教的贊普, 他曾在“札瑪” () 地方建“瓜州” () 和“青浦” () 兩個“祖拉康” ()。②但是松贊干布、 墀德祖贊時期,佛教只作為上層宗教在吐蕃王室內(nèi)部傳播, 并未向整個吐蕃社會傳播擴散。 敦煌古藏文文獻亦可佐證這段時期吐蕃社會并無在民間大力弘揚、 傳播佛法的歷史記載。 到赤祖德贊時期, 佛教在吐蕃社會迅速發(fā)展, 但該時期吐蕃的對外策略發(fā)生了重大改變, 開始逐漸收縮武力外擴轉(zhuǎn)向加強內(nèi)部統(tǒng)治秩序, 主要表現(xiàn)為加強與唐朝等周邊地區(qū)友好睦鄰關系, 特別是在公元822-823 年以后與唐朝達成和解不再兵戎相見。③林冠群《唐代吐蕃史研究》, 臺北: 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 2011 年, 第331 頁。
赤松德贊英名流傳至今, 其功勛主要有兩點, 一是在吐蕃境內(nèi)大力倡揚佛法, 二是建立了卓越武功。 他倡揚佛法的主要舉措包括廣建寺院廟宇、 支持剃度供養(yǎng)僧人, 請經(jīng)典、 邀僧侶, 將佛教立為國教以轉(zhuǎn)變吐蕃人民的信仰。④巴臥·祖拉陳瓦著, 黃顥、 周潤年譯注《賢者喜宴——吐蕃史譯注》, 北京: 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 2010年, 第120-128 頁。赤松德贊13 歲繼贊普位⑤赤松德贊的繼位年代據(jù)《吐蕃大事紀年》 和漢文史料推算。 《吐蕃大事紀年》 第93 條記載了赤松德贊的出生年: “馬年(742), 贊普松德贊出生于札瑪?!?第104 條記載他已繼承贊普位并為父報仇: “羊年(755), 發(fā)兵征討殺害父親的兇手?!?第105 條記載: “猴年(756), 上贊普尊號赤松德贊?!?雖然743-754 間紀年佚失, 但在漢文史料中留下了相關記載。 《舊唐書·吐蕃傳》 記載: “天寶十四載(755), 贊普乞黎蘇籠獵贊死, 大臣立其子婆悉籠獵贊為主, 復為贊普?!?唐蕃路途遙遠, 消息傳至唐朝推遲1-2 年很正常, 由此可知, 赤松德贊于其父薨逝之年繼位, 即754 年左右。 是年, 赤松德贊正好13 歲。, 其時苯教權臣勢力強大, 年幼的贊普無力與之抗衡, 導致他任贊普初期爆發(fā)了以瑪祥仲巴杰①瑪祥仲巴杰(), 林冠群認為:為母舅、為軍人、為男人, 諸字連起來講就是“母舅掌握軍權的男子”, 非指某個人的名字, 而是一個集團的代號或稱呼。 參見《吐蕃贊普墀松德贊研究》,第156-160 頁。為代表的外戚苯教勢力發(fā)動的禁佛、 毀佛事件, 致使佛教信仰在吐蕃社會受阻被迫接受反佛大臣們制定的“禁佛小法”, 對佛教在吐蕃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一定的不利影響。 赤松德贊成年之后(20 歲), 決心廢除“禁佛小法”, 掃除一切障礙, 奉行祖父之教法。②巴臥·祖拉陳瓦著, 黃顥、 周潤年譯注《賢者喜宴——吐蕃史譯注》, 第122 頁。他的所有崇佛舉措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興建桑耶寺, 并于落成之日頒布了兩道“興佛證盟詔書”, 宣布佛教為國教。③巴臥·祖拉陳哇著, 黃顥譯注《〈賢者喜宴〉 摘譯(七) 》, 《西藏民族學院學報》 1983 年第2 期, 第35-36 頁?!渡R屡d佛證盟碑》 記載: “在邏些、 扎瑪?shù)鹊刂胬档? 建立三寶所依處, 弘揚佛教經(jīng)典之功德, 無論何時均不丟不棄, 供養(yǎng)之資具不減不匱。 今后, 每代均依贊普父子所作之盟誓?!雹芡鯃颉锻鯃虿貙W文集》 卷2, 北京: 中國藏學出版社, 2012 年, 第158-160 頁。 譯文參考王堯翻譯, 據(jù)己意略有不同。桑耶寺始建于兔年(775) 于羊年(779) 竣工。⑤韋·賽囊著, 巴桑旺堆譯注《 〈韋協(xié)〉 譯注》, 拉薩: 西藏人民出版社, 2012 年, 第18-19 頁??梢娫诔嗨傻沦澰谂d建桑耶寺后連續(xù)頒布的兩道興佛詔書, 規(guī)定贊普父子及母均要發(fā)誓不毀佛事, 而且要求后世代代亦如此賭咒。 不僅如此, 還將盟誓范圍擴大至當時吐蕃政權內(nèi)外大臣, 為佛教在吐蕃的進一步發(fā)展打下堅實基礎。 赤松德贊執(zhí)政時期, 除了在吐蕃社會大力弘揚佛教, 也曾建立卓越武功。 其時是吐蕃社會日臻強大、 軍事最為強盛, 持續(xù)推進武力外擴的時期。 《大王遺教》 記載了赤松德贊在南方征服印度二王; 在西方令大食國王接受吐蕃政令; 在北方降服突厥黑帳并大軍出擊于闐; 在東方進擊唐朝, 迫使唐朝進獻錦緞、 珠寶及美食。⑥其時, 唐朝正值安史之亂, 邊防空虛之際, 吐蕃借機占取蘭、 廓、 河、 鄯、 洮、 岷、 秦、 成、 渭等州, 盡取河西、 隴右之地, 自鳳翔以西, 邠州以北, 占領唐屬河隴地區(qū);⑦林冠群《唐代吐蕃史研究》, 第276 頁。也曾攻打于闐、 南詔等地, 將之納入管轄范圍。 P.T.1287 如此記載: “此王之時, 沒廬·乞力欺徐濫鑠引兵西域, 召撫于闐為屬民, 征其貢賦。 爾后, 白蠻原為屬民, 忽生叛逆。 時[贊普] 敕令沒廬·濫鑠為將軍, 于崖峰發(fā)兵交戰(zhàn), 殺眾多南詔人, 擒獲大小悉編、 各級佐吏及民庶三百十二人。 南詔王臣亦來致禮, 召為真正之屬民, 征其貢賦?!雹嘀禧愲p《贊普墀松德贊之勛績——P.t.1287 第10 節(jié)譯釋》, 《敦煌學輯刊》 2019 年第4 期, 第72-81 頁。其時,吐蕃與印度、 大食、 突厥及唐朝都曾有過戰(zhàn)爭, 也曾迫使他們臣服。 可以說赤松德贊在歷代吐蕃贊普當中權略善戰(zhàn), 文韜武略堪稱第一。 也反映出8-9 世紀吐蕃的對外關系、軍事狀況以及與周邊民族的交往交流情況。 該律例不僅對吐蕃軍隊內(nèi)部的管理起到了積極作用, 也促進了吐蕃與周邊民族之間的交往、 交流和融合。
譯文:
贊普祖①“祖” 是的對譯。是的古藏文寫法, 意為祖父。“幻化王”②“幻化王” 是的對譯。, 因政務出巡, 在“夏庫寧松” ()③對于“夏庫寧松” () 這一詞匯, 目前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 王堯和達瓊認為是地名, 本文從之。 但王堯沒有說明具體地理位置, 參見《王堯藏學文集》 第1 冊, 北京: 中國藏學出版社, 2012 年,第199 頁。 達瓊認為其地望在涼州以南, 寧夏西北地區(qū)。 參見:。 陳踐老師給出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解釋, 認為該詞中存在兩個異體字,是精液之意、是心臟之意。 該詞合起來為“全身、 精液、 心臟”, 即“全身心”, 引申為“忠誠”。 參見《百慈藏卷〈吐蕃兵律〉 語詞新譯》, 《民族翻譯》 2020 年第2 期, 第53 頁。地方, 為坌() 等人制定“瓊” () 的標準。 之后, 尚論的隨行人員等皆依此標準執(zhí)行,以做例證。
將軍以下, 千戶長和稅官以上者配備“瓊” 和 “庫隆” 的標準。 大小將軍之“瓊” 配備: 出征之時, 坌【配備】 “瓊” 三十人; 衣帽官④衣帽官是古舊詞的直譯,是衣服之義,作詞尾。 古藏文中通常在動詞或名詞之后加詞尾或表示……的人。 古代打仗的時候防護裝備精良也是很重要的一種戰(zhàn)略手段, 所以普通兵士也要身穿笨重的鎧甲, 從出土文物可見吐蕃時期的鎖子甲等防護裝備都很精良而且材質(zhì)為牛皮和鐵皮, 相對來說份量很重, 因此在等級分明的吐蕃社會, 將軍等長官就需要專門伺候他們穿卸鎧甲的勤務人員, 所以衣帽官可能就是指這類負責長官穿戴的人。、 文書和翻譯等隨從計二十人; “庫隆” 十八人。 庫·芒布杰【配備】 “瓊” 二十六人; 衣帽官和文書、 翻譯等隨從計二十人; “庫隆” 十八人。 坌和庫二者之仆人、 衣帽官等, 若日后短缺, 不可從軍部落中招收, 要從部落普通中等人中調(diào)集。 大茹長【配備】 “瓊” 十六人、 “庫隆巴” 九人。 中茹長【配備】 “瓊” 十人、 “庫隆巴” 四人。 小茹長【配備】 “瓊” 四人、 “庫隆巴” 二人。⑤該詞巴桑旺堆翻譯為監(jiān)軍, 陳踐翻譯為輔佐論。或指, 意為同伴、 幫手或左右輔助者;指,意為人臣, 據(jù)此判斷這應該指從事輔佐長官的一類職官名。 又據(jù)內(nèi)容分析, 該官職位屬較低級, 介于小茹長與千戶長之間。 因無法確定其具體官職, 故文中未作翻譯?!九鋫洹?“瓊” 二人。 千戶長【配備】 “瓊” 一人。 稅官【配備】 “瓊” 一人、 “庫隆” 六人。
“瓊” 召集范圍之律例。 可配備的“瓊” 數(shù)額固定, 不可從別的茹召集。 配備數(shù)額的三分之二從己方民戶() 召集; 另三分之一不可從其他茹配備。 不可從己方茹之出征增援兵、 守邊軍中召集。 從茹本部中等人中召集所需人數(shù)。 所配之瓊, 若不滿意,王室審核。 有滿意的備選“瓊”, 依照品階, 按前例“瓊” 之標準配備。
超出“瓊” 的配備標準, 違反律令者的懲罰標準。 擁有配備“瓊” 權力的將軍,未依照典誥從本屬之茹部召集。 從別的茹部召集一人, 此錯懲罰為: 召集者之1 名優(yōu)奴充輪值守城兵一年。 從其他茹部召集1 人以上, 懲罰標準依次遞增。 屬于其他茹部者,在尚論近前狀告(申訴) 被【違規(guī)】 征為“瓊” 者, 事主獲罪, 以長期輪值【守城兵】 懲治。
戰(zhàn)畢返回, 被征為瓊者是否要交部落稅之律。 坌和庫莽布支, 大茹長、 中茹長、 千戶長、 稅官及與此品階相仿者之“瓊” 標準。 以上, 得“瓊” 1 人者, 戰(zhàn)畢返回, 不納稅, 按守邊算。 以上, 得“瓊” 2 人及以上者, 戰(zhàn)畢返回, 立即將所屬之一半交于部落作為稅。 另一半各自留用。 小茹長、的“瓊”, 戰(zhàn)畢返回, 立即一個不留, 全部交于部落充稅。 尚論因暴虐、 無德, 致民戶之“瓊” 三分之二不存。 查實所缺額,從己屬之戰(zhàn)利品①此律中有很多詞匯目前無法給出準確解釋, 此詞就是一例。 查閱詞典可知(有腐爛、 腐敗、 破爛之義,但這一解釋在此處并不適用。 結合寫卷內(nèi)容分析, 該詞匯的涵義是戰(zhàn)爭中獲勝方收繳的敵方遺落的馬匹、武器、 財物等, 這些財物可稱為戰(zhàn)利品, 故此暫譯作“戰(zhàn)利品”。() 中, 由大茹長挑選適量補足所缺“瓊” 數(shù)。 戰(zhàn)畢返回即刻,坌、 庫莽布支和大茹長、 中茹長、 小茹長等人的“庫隆” 分別交回各自部落, 歸入納稅范圍。 稅官所屬之“庫隆” 不折算, 留守邊卡。
《兵律》 中部分古藏文詞匯系首次出現(xiàn), 目前尚無法準確釋讀與翻譯, 如“瓊” 和“庫隆” 就是其中之典型。 分析這類古舊詞匯的語義、 相關內(nèi)容, 或與此相關人物的職官、 歷史背景等, 對判斷寫卷的產(chǎn)生年代具有重要價值。 《兵律》 的末尾32 行, 即從476 行至全篇結束之508 行, 內(nèi)容均涉及“瓊” 和“庫隆”。 這部分內(nèi)容在《兵律》 中占了很大篇幅, 是除了“信息驛遞律例” 之外, 包含相關小律條較多的律例。
分析律文內(nèi)容可知, 該二詞匯關乎吐蕃軍隊出征時軍官所要配備的隨行人員, 包括吐蕃各級官員, 如大尚論()、 大中小茹長()、 千戶長()、 稅差() 等。 這一律例中包含五個方面的內(nèi)容: 1.最早制定“瓊”和“庫隆” 的吐蕃贊普、 地點及受命大臣; 2.出征時, 各級軍官配備隨行人員的具體標準; 3.“瓊” 的召集范圍不可超越本屬茹部民戶(); 4.各級軍官超額配備的懲治措施; 5.戰(zhàn)畢返回部落, 各級官軍須按照規(guī)定散兵于民, 承擔賦稅。 吐蕃在擴張時期, 一直實行全民皆兵、 藏兵于民的兵員制度, 人有所隸之軍, 軍有所統(tǒng)之將②王堯、 陳踐《吐蕃兵制考略——軍事部落聯(lián)盟剖析》, 《中國史研究》 1986 年第1 期, 第119-124 頁。, 這條律例正是這一制度在吐蕃時期盛行的實證。 藏兵于民的優(yōu)勢在于, 戰(zhàn)前能夠迅速組建軍隊出征; 戰(zhàn)爭結束返回部落后可以避免豢養(yǎng)軍隊附庸人數(shù)增加財務負擔, 又能為政權提供勞動力增加財政收入。 這在當時的吐蕃對外戰(zhàn)爭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不僅對吐蕃軍隊內(nèi)部的管理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 也促進了吐蕃社會的生產(chǎn)生活, 與周邊民族之間的交流和融合。 可見吐蕃的法律水平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 遠非早期文獻《新唐書》 《舊唐書》 中所描述的那樣幼稚和原始。
在這部分律例中出現(xiàn)了幾個相關歷史人物, 我們首先分析寫卷中的吐蕃贊普。 《兵律》 第476 行記載“幻化王” () 制定了關于“瓊” 和“庫隆” 的分配標準, 那這位 “幻化王” 究竟是哪位吐蕃贊普? P.t.1287 第328-331 行記載如下:墀都松贊普, 小時候, 可殺野豬、 擒野牛、 捏虎耳, 心智深邃、 能力卓然, 天賦異稟, 天下一切君王, 黑頭百姓們上尊號 ‘幻化王’。 以詔為證?!雹偻鯃颉锻鯃虿貙W文集》 卷1, 北京: 中國藏學出版社, 2012 年, 第60 頁。 文中所有《吐蕃歷史文書》 之引文, 漢譯文均參考王堯的翻譯, 據(jù)己意略有不同。另外, P.T.1287 第488-489 行記載:“都松芒布杰乃幻化身,統(tǒng)領屬下, 征服四方?!雹谕鯃?、 陳踐《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 北京: 民族出版社, 1992 年, 第63 頁。從《吐蕃歷史文書》③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的P.t.1286 《小邦邦伯家臣及贊普世系》、 P.t.1287 《吐蕃贊普傳記》 及P.t.1288+IOL Tib J 750& Or.82l2/187 《吐蕃大事紀年》 合稱為《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 1940 年由巴考(Jacques Bacot)、 托瑪斯(Frederick W.Thomas)、 杜散(Charles G.Toussaint) 等刊布譯注本。 20 世紀80 年代王堯、陳踐合作, 首次將其翻譯成漢文, 由民族出版社出版。記載表明“幻化王” 就是墀都松贊普()。 《舊唐書·吐蕃傳》 稱他為器弩悉弄④“鳳儀四年, 贊普卒。 其子器弩悉弄嗣位, 復號贊普, 時年八歲, 國政付委于欽陵。” [后晉] 劉昫等撰《舊唐書》 卷196 上《吐蕃傳上》, 北京: 中華書局, 1975 年, 第5224 頁。, 《通典》 稱為乞黎弩悉籠⑤“乞梨拔布神龍初死, 其子立。 乞梨弩悉籠時年七歲, 祖母祿沒氏攝位?!?[唐] 杜佑撰, 王文錦等點?!锻ǖ洹?卷190, 北京: 中華書局, 1988 年, 第5177 頁。。除此外, 《諧拉康碑》 與《唐蕃會盟碑》 中曾出現(xiàn)過“” 一詞, 在《唐蕃會盟碑》 漢文部分中將此詞對譯為“圣神贊普”。 “” 可與“圣神” 相互對應,故也可翻譯為“圣神王”。 為了與“圣神贊普” 有所區(qū)別, 文中將翻譯成“幻化王”, 以明確該稱呼為墀都松贊普專有。
最后, 《兵律》 第479-483 行中還出現(xiàn)了兩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坌” ()和“庫莽布支” ()。 仔細研讀這部分內(nèi)容, 就會發(fā)現(xiàn)“瓊” 和“庫隆” 的規(guī)定最先是專門為他二人量身定制, 到赤松德贊時期才以此為例制定了普遍的、 通行的吐蕃將領出征時配備“瓊” 和“庫隆” 的分配(具體) 標準。 由此可見, 這二人在當時吐蕃政權內(nèi)應該是非常重要且具有一定社會、 政治地位的風云人物。 敦煌吐蕃文獻中吐蕃人名常以官職+本名、 族屬+本名、 官職+族屬+本名的格式出現(xiàn), 也經(jīng)常存在以族屬替代全名的現(xiàn)象。 從“坌” 可以看出, 此人與吐蕃為姻親關系, 可能為吐蕃王室之外甥。 為大家所熟知的不外乎吐谷渾小王(), 陳踐也認為寫卷中的“坌” 應該就是指吐谷渾小王。③陳踐《百慈藏卷〈吐蕃兵律〉 新譯》, 《中國藏學》 2020 年第S1 期, 第123 頁。對此, 我們持不同意見, 以前文為據(jù), 此律例雛形產(chǎn)生于墀都松時期, 那么《兵律》 中提到的“坌” 其人就不該是吐谷渾小王, 而很有可能就是其時活躍在吐蕃政壇上的坌達延贊松()。 P.T.1288 記載: “羊年(707), 夏季會盟由坌達延和大論赤乞立徐召集?!薄柏i年(711), 達延贊松和大論乞立徐召開夏季會盟?!笔竽?712),坌達延和大論乞立徐在拉康的召開(會盟)?!?“牛年(713), 坌達延和大論乞立徐召開夏季會盟?!?在吐蕃政治活動中會盟制度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也是一種極為重要的行政手段, 通常是由贊普或大論主持會盟。 坌達延從705 年主持會盟, 711 年開始逐年主持會盟, 這反映了吐蕃贊普對他的信任和認可?;⒛?714), 坌達延贊松和尚贊咄熱拉金征吐谷渾大料集; 坌達延和大論乞立徐出征, 自臨洮還, 是為一年?!雹偻鯃?、 陳踐《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 第21-23 頁?!杜f唐書·吐蕃傳》 記載: “開元二年(714) 秋, 吐蕃大將坌達延乞立徐等率眾十萬寇臨洮軍, 又進寇蘭、 渭等州, 掠監(jiān)牧羊馬而去?!雹赱后晉] 劉昫等撰《舊唐書》 卷196 上《吐蕃傳上》, 第5228 頁??梢? 在墀都松時期, 坌達延在吐蕃政務及軍事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可當此榮。
可見, 墀都松時期, 為了優(yōu)待“坌” 和“庫莽布支” 兩位重要將領, 特別為他二人量身定制了“瓊” 和“庫隆” 制度。 赤松德贊時期對“瓊” 和“庫隆” 進行了基礎性完善, 并進一步細化, 最終經(jīng)過法定形式加以統(tǒng)一成為了吐蕃軍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綜上所述, 赤松德贊時期是吐蕃社會發(fā)展的鼎盛時期, 在軍事擴張方面取得巨大成就, 為了規(guī)范吐蕃軍隊紀律, 激勵士氣, 赤松德贊頒布了《兵律》。 關于《兵律》 的抄寫年代我們可以從吐蕃廣泛使用紙張的歷史中探知一二。 吐蕃前期記事慣用木牘, 敦煌文獻中記載為, 很少有書寫于紙上的習慣, 在《吐蕃大事紀年》 中可見多次記載登記紅冊 ()、 白冊 () 的情況。 743 年吐蕃開始廢棄戶籍清查木牘,“羊年(743), 大論江藏() 組織召開夏季會盟、 廢棄戶籍清查木牘①木牘是藏語的意譯。意為牌子、 標簽, 其材質(zhì)種類很多, 有鐵質(zhì)、 銅質(zhì)、 木制等。 因在今新疆等地出土了很多吐蕃時期寫有文字的木簡, 因此這里將翻譯為木牘。?!?744 年正式頒布將紅冊改由黃紙書寫,猴年(744), 清點各地軍人白冊。 冬季會盟由大論江藏和論結藏召開、 贊普下令將紅冊移抄在黃紙上。”②王堯、 陳踐《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 第29、 154 頁。744 年以后, 吐蕃正式開始使用紙張作為記事媒介, 使得紙張在吐蕃社會的應用開始得到廣泛普及, 這一改變對我們確定《兵律》 的抄寫年代上限提供了可靠的依據(jù)。 借助紙張的推廣使用, 使得《兵律》 這樣的古代文書能夠得到廣泛傳播, 也得以準確地流傳后世。 歷史的演繹是有其必然性的, 赤松德贊的這些舉措既是歷史的產(chǎn)物, 也是歷史的推動, 為后世了解唐朝及吐蕃歷史鋪就了一條通往真實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