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勁驍
(南京曉莊學院 心理健康研究院,江蘇 南京 210017)
從當代主流精神病學的角度來看,癔癥似乎是一個被遺忘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老癥狀。事實上,從1952年由美國精神醫(yī)學學會(APA)制定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tǒng)計手冊(第一版)(DSM-I)發(fā)布以來,它就已經(jīng)被剔除出了疾病分類學的大門,而被納入到“焦慮障礙”(anxiety disorders)、“分離性障礙”(dissociative disorders)、“軀體癥狀及相關障礙”(somatic symptom and related disorders)、“性功能失調”(sexual dysfunction)等相關類目(1)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DSM-I: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Mental Disorders, 1952.當中。這一概念的消失并非毫無道理,癔癥長久以來不僅被認為是僅僅流行于維多利亞時代的特定歷史病癥,還一直飽受污名化女性的指責。甚至有學者認為,這一概念的發(fā)明是將女性表達不滿的情緒和行為堂而皇之地冠以病理學的罪名(2)Elisabeth Da Rocha Miranda. L’Amour entre l’Hystérie et le Féminin. L’en-je Lacanien, 2004,(2),pp.33-43.。實際上,Hysteria一詞的兩種普遍流行的中文譯法——“癔癥”和“歇斯底里”恰好對應了人們看待該詞的兩種目光。當我們將Hysteria理解為“癔癥”時,它是從醫(yī)學的角度上特指那些無明顯器質性成因而產(chǎn)生的夸張的情緒反應以及痙攣、抽搐等軀體癥狀。然而,由于該癥狀多發(fā)于女性,當我們將該詞解讀為“歇斯底里”時,它就演變成為了男性指責女性蠻不講理、情緒善變的說辭。實際上,對癔癥這一術語的不同闡述恰好反映了該概念所能被賦予的多重意向性立場。本文擬追溯該概念演變的歷史蹤跡,從精神病學的譜系角度和精神分析的理論向度出發(fā),考察這一古老概念在當代所被賦予的全新意涵。
若從源頭談起,早在公元前四世紀左右,醫(y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就已經(jīng)用癔癥一詞來形容女性因長期無性行為,而導致體內子宮阻塞或游走,進而造成糟糕情緒、失眠、厭食乃至痙攣發(fā)作和病態(tài)思維等癥狀。500多年后,著名的羅馬醫(yī)生蓋倫同樣認為癔癥是因不滿足的性生活而致,并進一步指出修女、處女和寡婦等女性更容易罹患癔癥。對此他提出,如果罹患癔癥的女性不能獲得性生活的滿足,就只能借助助產(chǎn)士或丈夫對其骨盆進行按摩,以尋求治愈。公元一世紀的伊斯蘭醫(yī)學家阿維森納對此還特別強調,女性通過按摩性器官以獲得高潮,是治療癔癥的有效手段。但這一過程絕不能通過自慰進行,而只能借由丈夫或醫(yī)生,否則情況只會變得更糟。
到了中世紀時,人們普遍認為,女性之所以會出現(xiàn)痙攣或抽搐等癥狀,乃是由于魔鬼附身,于是不得不借助驅魔等手段去尋求痊愈。直到十七世紀后,因啟蒙運動的影響,對癔癥的解釋才重新回到醫(yī)學的視角。人們開始認為,癔癥乃是由于子宮內有害氣體淤積所致。于是,醫(yī)生們放棄了中世紀那些宗教性的解釋,開始重新審視希波克拉底、蓋倫和阿維森納等醫(yī)生的觀點。也正是在這個時候,癔癥一詞開始變得更具普遍性,不僅指稱某類特殊的心理疾病,還常被用來形容夸張的語言或情緒表達。直到十九世紀,按摩骨盆或刺激性器官一直被視為治療癔癥的主要手段。只不過伴隨著工業(yè)運動的發(fā)展,治療手段變得更具機械化。人們開始將水療法應用于癔癥治療當中,對陰蒂噴射水柱代替了人工按摩(3)Hustvedt, A. Medical Muses: Hysteria in Nineteenth-Century Paris. London: Norton, 2011.。吊詭的是,彼時的社會大眾一邊承認刺激女性性器官能夠治療癔癥,一邊又指責這是一種淫穢的行為(4)Maines, R. P. The Technology of Orgasm: “Hysteria”, the Vibrator, and Women’s Sexual Satisfaction. New York: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1.。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讓-馬丁-沙可在巴黎Salpetrière醫(yī)院的臨床工作為我們研究癔癥提供了全新的理解。他用“創(chuàng)傷性癔癥”(traumatic hysteria)取代了“女性癔癥”(female hysteria)的說法,放棄了子宮游走的傳統(tǒng)病因論,轉而強調創(chuàng)傷事件在癔癥形成中的重要性(5)Didi-Huberman, G. Invention of Hysteria: Charcot and the Photographic Iconography of the Salpe trie re. London: MIT Press, 2004.。這一說法也在很大程度上扭轉了“癔癥皆女性”的傳統(tǒng)偏見。在沙可看來,與創(chuàng)傷相關的記憶和情感會擾亂病人當下的生活,引發(fā)頭痛等軀體癥狀。這一觀點為現(xiàn)代主流精神病學對分離轉換型障礙的描述提供了一種奠基性理解。然而,沙可的觀點雖為時下不少臨床醫(yī)生所接受,卻也引發(fā)了另一個問題,即出于臨床診斷和醫(yī)院管理的需要,但又缺乏足夠的醫(yī)學知識和科學技術,他們總是將那些無器質性成因的癥狀簡單歸入癔癥的門類之下。這樣一來,那些與癔癥癥狀表現(xiàn)相類似,卻與現(xiàn)代醫(yī)學診斷明顯大相徑庭的病癥,例如腦腫瘤、腦震蕩和癲癇癥等因生理因素而產(chǎn)生的病變,都被歸因于因心理創(chuàng)傷而產(chǎn)生的疾病,并對此施以被沙可大力提倡的催眠治療。最后不乏諸多病人因治療失敗而死亡的案例。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沙可針對癔癥患者開展的那些飽受爭議的臨床工作,為當時在巴黎留學的弗洛伊德打開了新的視角。他不僅對沙可的創(chuàng)傷性癔癥說和催眠療法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還吸收了時下有關癔癥的最新觀點,例如皮埃爾-讓內的分離論和伯恩海姆的催眠暗示療法,并將這些創(chuàng)見最終納入了他開創(chuàng)的精神分析療法的構想當中。這些工作為現(xiàn)代精神病學和精神分析對癔癥的理解提供了寶貴材料。
當我們談及癔癥的精神分析史時,一本繞不開的書是弗洛伊德與布洛伊爾合著的《癔癥研究》;而當我們談及《癔癥研究》時,一個繞不開的個案就是布洛伊爾和弗洛伊德先后接手的女性癔癥患者安娜-O。精神分析圍繞著無意識運轉,而這無意識的欲望之謎所指向的最初源頭便是以這位傳奇女性為剪影的神經(jīng)癥結構。神經(jīng)癥結構以癔癥為內核,它打開了人性的潘多拉魔盒,讓癥狀從荒蠻的本我大陸中跳脫出、搏動開,隨后又借助森嚴的倫理和律法將它重新壓抑進主體的深深的無意識當中,最終反澆灌出人類文明的彼岸之花。
1881年11月,布洛伊爾接手了一位名叫安娜-O的年輕女患者。她除了備受神經(jīng)性咳嗽折磨之外,還正飽受一系列癔癥癥狀所苦:如情緒不穩(wěn)、視覺障礙、右臂癱瘓、短暫幻覺性失憶和語言障礙等。面對這樣復雜又不斷演變的癔癥癥狀群,加上安娜-O焦慮而抵制檢查,布洛伊爾無法有效地對其檢測。在一開始,他只能通過催眠療法讓安娜-O的癥狀得以宣泄,逐步讓其建立對他的信任。隨著治療的展開,布洛伊爾逐漸感覺到,安娜-O似乎被某些事情所困擾,卻又總是回避談及它們。因此,他堅持用談話的方式讓安娜-O盡可能多地表述那些發(fā)生的事情——這便是精神分析的“談話療法”或“清掃煙囪”技術誕生的最初形態(tài)。
隨著過往的創(chuàng)傷事件逐漸通過話語表述出來,安娜-O的語言能力漸漸開始恢復,癱瘓的右臂也逐漸恢復正常。布洛伊爾如同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在個案報告中欣喜地聲稱:“從患者臥床向前追溯至這些癥狀的最初出現(xiàn)之日,所有病因事件與其癥狀的出現(xiàn)順序正好相反。一旦病因被揭示,癥狀也就永遠消失了?!痹诓悸逡翣柨磥?,安娜-O的好轉毫無疑問地說明了她癥狀并非因軀體或大腦損傷而導致,而完全是源自心理和思維的影響。從此,他將治療的重點從催眠療法轉移到了談話療法。
然而,故事的發(fā)展似乎并不像布洛伊爾在報告中呈現(xiàn)得那樣圓滿,弗洛伊德官方傳記的撰寫者瓊斯為我們披露了另一個頗具戲劇性的結尾:布洛伊爾對安娜-O的過度關注引起了他妻子的強烈嫉妒和不滿,以至于布洛伊爾不得不提前終止對安娜-O的治療。治療的突然中斷讓安娜-O舊疾復發(fā),甚至產(chǎn)生了懷孕的幻覺。在一次治療中,發(fā)病的安娜-O聲稱自己懷上了布洛伊爾的孩子,以至于后者驚慌地逃離了現(xiàn)場。而安娜-O則被他轉介給了剛來醫(yī)院工作的年輕醫(yī)生弗洛伊德(亦有一說是被轉介給了瑞士的現(xiàn)象精神病學家賓斯萬格)。
杜拉個案是精神分析史上最著名、最典型的女性癔癥個案。雖然弗洛伊德經(jīng)手這個個案三個月就宣告脫落,但在該個案中,我們看到了豐富的癔癥癥狀和神經(jīng)癥式的關系:一個深受呼吸障礙、神經(jīng)性咳嗽、失聲、偏頭痛、抑郁、癔癥性孤僻和厭世情緒等身心癥狀所苦的少女,一對介入少女與少女父母之間、和他們關系密切又曖昧的夫婦——K先生與K太太,以及一個亟欲解開癔癥之謎,卻又為少女所挫的精神分析師。除卻如此,該個案還清晰地呈現(xiàn)了流轉在多重關系之間的愛欲與嫉恨等復雜的情感和欲望,它們?yōu)榫穹治鎏剿饕魄楹驼J同等機制提供了充足的臨床材料。
在這則個案中,少女杜拉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呈現(xiàn)出癔癥女性的典型癥狀。(1)身體癥狀。主要表現(xiàn)為呼吸困難、神經(jīng)癥性咳嗽、失聲、偏頭痛等常見的癔癥性軀體癥狀。這些癥狀的出現(xiàn)和消失并非源自器質性成因,而與創(chuàng)傷性事件緊密關聯(lián)。例如,咳嗽和失聲的發(fā)作往往出現(xiàn)在K先生外出的時候,弗洛伊德認為這些癥狀是杜拉對K先生的一種愛的表露:當她所愛的男人離開時,她就放棄了說話,因為如果不能和他說話,話語就失去了價值。(2)雙性/同性戀傾向。杜拉流連于與父母關切密切的K氏夫婦的復雜關系中,在其中展露出了多重的雙性/同性戀傾向和矛盾的情感態(tài)度。例如,她堅持認為父親和K太太之間存在婚外戀關系,又矛盾地認為父親是性無能,沒有能力發(fā)生婚外戀行為?!聦嵣希斶@一矛盾信念被指出是一種想象中的從口腔獲得性滿足的場景時,她的咳嗽癥狀就消失了。另一方面,她因對父親的矛盾情感而分別朝向K先生和K太太投以性幻想。而在對其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在這些情欲背后運作的實際上是表現(xiàn)為被壓抑的欲望和矛盾情感相抗衡的癔癥結構。
杜拉的個案反映了維多利亞時期大部分女性的生存境況。她們的心理問題與社會背景密切相關:杜拉幾乎沒有獨立的活動,被家庭嚴格管束,承受來自父親處的巨大壓力。在分析中,杜拉認為自己是被作為抵押物給K先生的,因為她父親和K太太之間存在不正當關系,而父親帶她來弗洛伊德處治療的初衷則是因為想改變女兒的想法以便維持與K太太的關系。弗洛伊德雖然沒有服務于她父親的目的,但是卻無意識認同了K先生。因此在分析過程中一直引導杜拉承認對K先生的感情(用他的俄狄浦斯情結理論來說,K先生=杜拉父親)。但是弗洛伊德并沒有覺察到自己對杜拉的反轉移,因此當案例結束15個月后,杜拉再度去見弗洛伊德想繼續(xù)分析時,被弗洛伊德拒絕了。
隨著平權主義運動的開展,當代女性的社會地位得到了極大提升。女人們不再只能通過那些非器質性的身體癥狀去表達自己的不滿或欲望,而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享受婚姻自由和工作賺錢的權利,甚至可以大方地表達自己性生活上的追求和不滿。這樣看來,建立在癥狀壓抑論的病因學機制上的癔癥伴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是不是就徹底淪為了過時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病癥?或者說,更大程度的性自由是否帶來了更大的幸福?
弗洛伊德在《超越快樂原則》一文中否認了這種可能性。在他看來,人的心理過程并非始終遵循著趨樂避苦的快樂原則導向,在快樂原則之外還有一種“強迫性重復”(6)Freud, S. Au-delà du Plaisir.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13.。乍看起來,強迫性重復似乎較之于快樂原則更加消極原始:它令人總是在不同的生活事件和移情關系中回到創(chuàng)傷性的原初場景,不斷重復體驗那些痛苦的情感經(jīng)歷。但實際上,強迫性重復并不意味著人類被動地生活在無止境的“等同重復”當中,從分析的角度上來看,主體在無意識的層面上展現(xiàn)出了某種積極的姿態(tài)。
通過強迫性重復,人不斷回到遭受創(chuàng)傷的原始場景,直面那難以承受的痛苦情感。在一次次的重復中,過往的經(jīng)歷被不斷激活,在痛苦中獲得強烈且真實的存在感受。從表面上看,這是一種朝向死亡沖動的獻祭,但實際上卻是一種向死而生的姿態(tài)。這亦是拉康所謂的“享樂”(jouissance)的真諦:與一般意義上的“快樂”(plaisir)不同,享樂是一種類似于性快感的極度亢奮狀態(tài),是快樂的溢出,是對禁令的僭越,對死亡的凝視,是一種令人顫栗的神秘體驗,如同偷食禁果的亞當夏娃,即便原罪纏身也甘之若飴。主體不斷地逾越加之于自身的各種禁令,在追求不可能抵達的原物的過程中汲取快樂的剩余,在突破自身極限的過程中遭受痛苦,而這痛苦的背面正是難以名狀的主體快感。
因此,從表面上來看,維多利亞時代的性壓抑似乎是構成癔癥的一種天然條件。而隨著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更大程度的性自由,癔癥就不再具有生長的土壤。但實際上,自由并不會帶來更大程度的幸福。因為當原初的禁忌獲得了合理性以后,享樂的剩余便被縮減為了一般性的快樂。因而,不滿和匱乏依舊存在,癔癥也并沒有消失。即便不再以原始的身體癥狀的方式呈現(xiàn),也會借由其他形式表達出來。而這種癔癥將不免被抹上新時代的印記。
另一方面,拉康通過將作為一種神經(jīng)癥基本形式的癔癥進行臨床結構化處理(7)Lacan, J. Le Séminaire IV La Relation d’Objet 1956—1957. Paris: Seuil, 1994.,為我們對癔癥進行現(xiàn)代化理解提供了另外一種有力的理論支撐。即癔癥不僅是一種病理學形式的表達,還能夠被當做一種普遍的結構進行理解。對拉康派來說,由于身體并非一種純粹的自然實體,主體必須通過語言和文化等媒介與之相勾連,因而主體為了維系與自身身體的復雜關系,就需要找到一種建立人際聯(lián)結的基本辭說模式,即癔癥辭說。因此,從臨床結構的角度來看,轉換性的身體癥狀表達雖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有所變化,癔癥的基礎結構卻未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事實上,結構自主體性形成以來就已經(jīng)內化進主體的人格組織,并以相對穩(wěn)固的形式對主體生活中的客體關系和思維模式等產(chǎn)生效果。拉康在弗洛伊德區(qū)分出神經(jīng)癥—精神病—性倒錯這三種主要病理形式的基礎上,進一步將之理解為三種基本的臨床結構。這一區(qū)分的最大意義就在于,幫助我們破除了對這三大結構的病理學偏見,換言之,神經(jīng)癥、精神病和性倒錯并非僅指一種病理性的癥狀表達,而是作為主體的人身上的普遍性結構。從表面上來看,拉康似乎抹除了正常人(或健康人)的范疇,而有“一切主體皆病人”的觀點嫌疑,但實際上,對臨床結構的區(qū)分撥開了表層的病理現(xiàn)象,而將之納入更深層次的人格結構當中,是對晦暗人性的深刻洞察。從這一角度來說,作為一種神經(jīng)癥結構的癔癥就不再僅指一種普遍發(fā)生于女性身上的病理癥狀,而更接近于普遍意義上的“正常人”。
法國精神分析學家Nasio認為,癔癥的性壓抑并非僅指原始性行為的抑制,還通常涉及到身體愛欲區(qū)或性對象的重新投注(8)Nasio, J. D. L’hystérie ou l’Enfant Magnifique de la Psychanalyse. Paris: Payot, 2001,pp.16-17.。從癔癥的現(xiàn)代表現(xiàn)形式上來看,前者往往表現(xiàn)為更為典型的身體轉換型癥狀,而后者則常常以開放性關系或同性戀等形式呈現(xiàn)。
我們先以開放性關系為例,來說明癔癥的癥狀模式在當代的轉變。有研究表明,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女性出軌的比例較之于上一世紀有顯著提升,且已與男性出軌的比例無顯著差異(9)Mark, K. P. & Janssen, E. & Milhausen, R. R. Infidelity in Heterosexual Couples: Demographic, Interpersonal, and Personality-Related Predictors of Extradyadic Sex. Archives of Sexual Behavior, 2011, 40(5),pp.971-982.。在這一社會現(xiàn)象中,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現(xiàn)代觀念的轉變起著重要作用。但放在臨床當中進行考察,亦能發(fā)現(xiàn)女性的性壓抑正以另外一種方式呈現(xiàn)出來。社會對女性性欲的承認并未因此提升婚姻生活的幸福感,反為女性追求開放性關系提供了一定程度的正當性。由于癔癥的欲望在于始終成為大他者的欲望對象,因此在她身上就永遠存在著一種缺失。這種缺失令她在性欲表達上呈現(xiàn)出一種永不滿足的狀態(tài)。為了保持與大他者之間的永恒的欲望張力,癔癥往往就會通過開放性關系的模式,在不同的欲望客體之間來回游移,以將自己擺放在他者永遠不可能抵達的客體小a(objet a)的位置。
再以同性戀為例。同性戀幻想早在弗洛伊德的少女杜拉這樣經(jīng)典的癔癥個案中就得到了清晰的呈現(xiàn),只是礙于時代條件的局限,它并沒有被理解為一種普遍的癔癥癥狀,甚至僅僅被當作一種倒錯行為。但實際上,隨著平權運動的發(fā)展,同性戀這樣一個富有爭議的倫理現(xiàn)象被剔除出病理學范疇后,同性戀的人數(shù)在當代社會也得到了快速增長。然而吊詭的是,一方面社會寬容度的提高令同性戀群體得以更加公開化而帶來了人數(shù)比例的提升,另一方面又有研究表明,在同性戀群體中,有相當高比例的女同性戀者并非天生的同性戀(10)Burch, B. Lesbian Sexuality/Female Sexuality: Searching for Sexual Subjectivity. Psychoanalytic Review, 1998, 85 (3),pp.349-372.。換句話說,她們之間的同性性行為并非源自一種原始的性向選擇,而是某種癥狀或創(chuàng)傷帶來的結果。精神分析的臨床觀察同樣能夠佐證這一觀點:在諸多女性癔癥的個案中,她們都呈現(xiàn)出了不同程度的同性戀幻想,或從事了同性戀行為。
上文的討論足以表明,性自由并不能帶來性壓抑的改善,癔癥仍然表現(xiàn)為一種不滿足的性欲。一方面,當代社會的女性有條件能夠建立一種更加開放的性關系去表達性欲,用不斷更換性客體來表達欲望滿足的不可能性;另一方面,通過建立與同性之間的性關系,就能更加徹底地表達這種欲望滿足的不可能性。因為她們本身是異性戀,只能在男性身上獲得性滿足的可能性,但通過與同性建立性關系,就可以直接回避這種可能性。
癔癥并不僅指一種特定的時代女性病癥,還是一種現(xiàn)代社會中的普遍人性結構和生存境遇。它雖然通過身體和情感等層面呈現(xiàn)出來,但實際上推動其運作的是來自主體的欲望和生存動力??梢哉f,相較于其他人性結構,癔癥的生命意志更為強大,與世界和客體的關聯(lián)也更為緊密。然而吊詭的是,正是這樣的緊密關聯(lián)帶來了一系列的現(xiàn)代性癥狀:它永遠通過不滿來彰顯在場,以至于過于強大的生命意志和欲望只能通過身體癥狀表達出來;它永遠借由恨來對客體投射愛意,以至于幾乎無法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客體表征,而只能通過不同的客體形象來合成一個想象的他者。
從表面上看,癔癥游走于諸多客體之間,不斷逾越著他者的界限,并在愛恨情感的往復交織中緊緊地扼住了客體的欲望喉嚨。但實際上,癔癥所操弄的規(guī)則和秩序只不過是父之名(Nom-du-Père)被先行引入到主體性后在社會層面的顯現(xiàn)。換句話說,癔癥試圖成為他者的享樂主體,殊不知它的享樂之源正是來自于他者的建構。可以說,癔癥是最“健康”的神經(jīng)癥,也是最“病態(tài)”的社會人。
正是這種不斷朝向他者質詢欲望的享樂,讓癔癥兼具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基本享樂立場——拉康分別命名為“陽具享樂”(jouissance phallique)和“大他者享樂”(jouissance de l’Autre)。不同的享樂立場不僅讓癔癥以一種不對稱的方式對立于強迫癥,也讓癔癥獲得了僭越神經(jīng)癥的范疇,以導向精神病的可能性,亦即所謂的癔癥性瘋癲(folie hystérique)。拉康以一種純粹邏輯的方式演繹了癔癥的這兩種基本享樂立場(見圖1)。
圖1 拉康(formulas of sexuation)圖表
在這張被拉康命名為“性化公式”的圖表中,拉康向我們呈現(xiàn)了:(1)強迫癥男性與癔癥女性都具有陽具享樂,而這是兩性關系得以維系的基礎。強迫癥男性以擁有陽具的方式彰顯其存在,癔癥女性則以缺失陽具為標記。換句話說,癔癥以一種缺失的方式獲得了陽具的意義。(2)癔癥女性相較于強迫癥男性還多了一種大他者享樂的立場。這就意味著,她仍可以通過向大他者質詢欲望來抵達享樂,而不必要獲取陽具的意義。因而在這個維度上,她感受到的是大他者的缺失而非陽具的缺失。為了填補這種缺失,癔癥就將自身作為一個祭品獻祭給大他者,這種獻祭讓癔癥導向了精神病發(fā)作的可能性。正是雙重享樂的基本立場,讓癔癥突破了傳統(tǒng)病學中的神經(jīng)癥/精神病的二分邏輯,而具有了在當代境遇中被重新討論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