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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典漢譯“出經(jīng)”及其概念功能

2022-03-16 12:11:11王向遠
關(guān)鍵詞:佛典譯經(jīng)鳩摩

王向遠

南朝梁僧祐在《出三藏記集序》中的一句話“經(jīng)出西域,運流東方”,可以視為佛學東方化的精煉概括。所謂“佛學東方化”,狹義上是佛典的漢文化、佛教的中國化,廣義上是通過佛典的中國化,使得印度與中國、東亞與南亞兩個區(qū)域有了深層的精神聯(lián)系,從而形成了一個“東方精神文化共同體”。佛學東方化有一個漫長歷史過程和復雜程序環(huán)節(jié),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就是漢文佛經(jīng)的生產(chǎn),中國古人稱之為“出經(jīng)”。所謂“經(jīng)出西域,運流東方”的過程,首先也是“出經(jīng)”的過程。“出經(jīng)”一詞作為佛典翻譯史中的一個重要術(shù)語,具有很強的概括性,包含一系列復雜的程序、環(huán)節(jié)及其過程,因此,有必要從中國的東方學史及翻譯史的角度,對“出經(jīng)”這個術(shù)語概念功能進行考察分析。

一、“出經(jīng)”概念及與“譯經(jīng)”的區(qū)別

佛典由原語轉(zhuǎn)換為漢語,佛學研究史上通常稱之為“譯經(jīng)”或“翻經(jīng)”,這是眾所周知的。但是實際上,起初極少稱作“譯經(jīng)”或“翻經(jīng)”,而稱作“出經(jīng)”。“出經(jīng)”既是一個漢文佛典的生成過程,也是一種行為指向。因為佛教典籍包括經(jīng)、律、論三藏,因而更具體、更準確的說法是“出三藏”。南朝梁僧祐編撰的《出三藏記集》是一部記錄“出三藏”緣起的資料集,使用的“出三藏”一詞,就是“出經(jīng)”,簡言之就是“出”。

也許有人會說:所謂“出經(jīng)”豈不就是“譯經(jīng)”嗎?若不翻譯,如何得“出”?但是,事情并非這么簡單。

早期人們對“譯”這個概念的理解與使用與后來頗有差異。佛典的漢譯初期,“譯”只是“傳達”之意,與“翻”(翻轉(zhuǎn))相對而言,而“翻”概念的出現(xiàn)和使用則晚于“譯”,至于“翻譯”這個合成概念的出現(xiàn)及意義的明確化則多是在隋唐之后了。①參見王向遠:《“翻”“譯”的思想——中國古代“翻譯”概念的建構(gòu)》,《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就佛典起源而言,“經(jīng)出”或“出經(jīng)”之地是印度,當然它本身與翻譯無關(guān),故而僧祐在《出三藏記集》序中談到在當時的印度,“經(jīng)出之歲,誦說比肩”,“自茲以來,妙典間出”,②僧祐:《出三藏記集》,蘇晉仁、蕭煉子點校,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2頁。版本下同。并指出“經(jīng)出西域,運流東方”。而“經(jīng)出”的過程既是一種生成過程,也是一種流傳過程。東晉高僧道安在《摩訶缽羅若波羅蜜經(jīng)抄序》(383)中有“阿難出經(jīng),去佛未久”③僧祐:《出三藏記集》,第290頁。此處引用時重新劃分段落。的話,這里的“出經(jīng)”指的是佛經(jīng)在印度的生成。正如眾所周知的那樣,阿難作為佛陀的弟子,在佛滅后的第一次結(jié)集,憑記憶誦出了三藏中的經(jīng)藏,也就是道安所說的“出經(jīng)”。這個“出經(jīng)”,是從佛教史意義上說的,是就印度的佛經(jīng)起源而言的。道安在談到漢文佛經(jīng)的形成時,往往著眼于文本的生產(chǎn)過程,使用“出”字。在印度的出經(jīng)叫作“出”,在中國轉(zhuǎn)換為漢語再出,也叫“出”。對此,道安在《鼻奈耶序》中說,當初印度“阿難出經(jīng),面呈圣旨,五百應(yīng)具,更互定察,分為十二部,于四十九年之誨,無片言遺矣,又抄十二部為四阿含,阿毗曇、鼻奈耶,則三藏備也。天竺學士罔弗遵焉,為墜于地也”。④許明編著:《中國佛教經(jīng)論序跋記集》(一),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頁?!吨袊鸾探?jīng)論序跋記集》版本下同。這里講的是阿難出經(jīng)、三藏備,在印度流傳未墜的情形。道安接著寫道:“經(jīng)流秦地,有自來矣。雖天竺沙門所持來經(jīng),遇而便出于十二部,毗曰羅部最多,以斯邦人莊老教行,與方等經(jīng)兼忘相似,故因風盛行也。道安常恨三藏不具,以為闕然。歲在壬午,鳩摩羅佛提赍《阿毗曇抄》《四阿含抄》,來至長安??恃銮榫?,即于其夏,出《阿毗曇抄》四卷,其冬出《四阿含經(jīng)抄》四卷。又其伴罽賓鼻奈,厥名耶舍,諷《鼻奈經(jīng)》甚利,即令出之。佛提梵書,佛念為譯,景曇筆受?!雹菰S明編著:《中國佛教經(jīng)論序跋記集》(一),第25頁。著重號為引者所加??梢?,從東漢到晉代,特別是道安那個時代,漢文佛典的形成與產(chǎn)生大都用“出”字來概括表述。考究起來,這個“出”字,含義較廣較深。

從上引道安的這些話加以分析,即可知“出”至少有四重意思:

第一指的是經(jīng)之來源,即經(jīng)出之處,也就是道安所謂“經(jīng)流秦地,有自來也”,表明其有確切、可靠的來源地。要知其所出,就要有人“得梵本”(胡本)。⑥“得梵本”一詞,見慧皎:《高僧傳》,卷第一,湯用彤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1頁。下引同版本簡稱“湯用彤校注《高僧傳》”。而在早期,既能夠“得梵本”又能持來漢土的多是來自印度或西域的僧人。

第二是指“首出”,即指佛經(jīng)在漢土、秦地首次出現(xiàn),并被首次轉(zhuǎn)換為漢語文本。這一層意思很重要,在中國佛教史文獻中,凡是某種經(jīng)文首次出現(xiàn)并首次被轉(zhuǎn)換為中文,才叫“出”或“出經(jīng)”;相對地,經(jīng)文的復譯不再稱為“出經(jīng)”,最多叫“譯經(jīng)”或“翻經(jīng)”,準確地說則是“重譯”。

“出”的第三個意思與“出”的行為主體密切關(guān)聯(lián),指的是出經(jīng)者。言“出經(jīng)”而不言“譯經(jīng)”,蓋因當時出經(jīng)與否往往不取決于譯者,而取決于“請令出之”的“令”者,也就是翻譯的策劃人與主持人。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東晉時期的道安,以及他的支持與合作者趙文業(yè)(趙郎)等。他們都不通梵語,也不能翻譯,卻是最初出經(jīng)的決定者。正如以上引文所言,鳩摩羅什的多次出經(jīng)就是由道安組織安排的。譯出后,又是道安對譯本加以整理定稿。就出經(jīng)而言,道安、趙文業(yè)的作用并不小于翻譯者,而且往往是有決定性作用的。在這一意義上,道安雖不能說是“譯經(jīng)”者,卻是“出經(jīng)”者。

第四,“出經(jīng)”一詞還意味著在早期漢語佛經(jīng)的生成過程中,“譯”者只是“執(zhí)梵本”的外僧的助手,負責把外僧“翻”得不徹底、不地道的漢語做進一步解釋,同時向在場的聽眾傳達,稱為“譯傳”或“傳譯”?!俺鼋?jīng)”的主體是外僧而不是“譯”者,“譯”者僅僅是輔助者,因而“出經(jīng)”一般不可以稱為“譯經(jīng)”。如《高僧傳》卷第一載:“朔(指竺佛朔)又以光和二年于洛陽出《般舟三昧》,支讖為傳言,河南洛陽孟福、張蓮筆受。”①湯用彤校注《高僧傳》,第10頁。這里的“出”與“傳言”和“筆受”分指翻譯中的三個環(huán)節(jié),“出”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是“翻”,即“翻出”,是與“傳言”(譯傳)相對而言的。東漢至魏晉時代,“翻”和“譯”二詞的合璧“翻譯”一詞很少使用,直到南北朝時期“翻譯”一詞也只是偶爾使用,在這種情況下,“出”意大體相當于“翻”或“翻譯”。

二、從方式、環(huán)境與條件看“出經(jīng)”的意味

實際上,檢考初期的“出經(jīng)”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那些“出經(jīng)”的外僧多是自己獨自出經(jīng)的,不太需要“譯者”幫助傳達。例如西晉時代的高僧竺法護(約238—316,又名曇摩羅叉)《漸備經(jīng)后記》自記云:“沙門法護,于市長安,己執(zhí)梵本,手自演出為晉言?!雹谠S明編著:《中國佛教經(jīng)論序跋記集》(一),第9頁。這表明竺法護是一個人在當眾“演出”。這里的“演出”,是指一邊進行敷衍講經(jīng)(亦即所謂“釋梵為晉”),一邊將經(jīng)文轉(zhuǎn)換出來。據(jù)《高僧傳》載,竺法護本是月氏人,世居敦煌,早年拜印度高僧竹高座為師,又隨師去西域(印度),帶來大量梵經(jīng)。據(jù)說他“外國異言三十六種,書亦如之”。③《高僧傳》,湯用彤校注,第23頁。因精通中外語言,他可以自己口頭“演出”佛經(jīng),這個過程本身不要協(xié)助,有時只需要別人代為筆錄。竺法護對佛經(jīng)的“演出”,顯然是“出”的具體化,也是“出”經(jīng)的一種方式。

“演出”這種說法也見于其他記載。例如曾協(xié)助竺法護譯經(jīng)的晉僧竺法首在《佛說圣法印經(jīng)題記》中也簡單記載了該經(jīng)的出經(jīng):“元康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月氏菩薩沙門曇法護,于酒泉演出此經(jīng),弟子法首筆受。”④許明編著:《中國佛教經(jīng)論序跋記集》(一),第10頁。他用的“演出”一詞與竺法護所說的“演出”意思大體相同,更可見所謂“演出”指的是面對聽講的眾僧口頭的出經(jīng)方式。在這種情況下,只需要有人協(xié)助做筆記并加以整理(筆受)即可。

而有的外僧在“出經(jīng)”時連“筆受”也不需要。漢地首位僧人、東漢的嚴浮調(diào)(或嚴佛調(diào)、嚴調(diào))曾協(xié)助最早在漢土譯經(jīng)的安息僧人安世高(或安清、安玄)一起“出經(jīng)”,他在《沙彌十慧章句序》中說到安世高“于是漢邦敷宣佛法,凡厥所出百萬言,或以口解,或以文傳”。⑤僧祐:《出三藏記集》,第369頁。嚴浮調(diào)在這里對安世高出經(jīng)方式的表述用的是“出”字,亦即“口解”和“文傳”,也即口頭與書面兩種方式??梢姡彩栏吣軌蛞詽h語口語和書面語兩種形式“出經(jīng)”,而并不依賴其他人來做“譯者”。

誠然,相比后來的出經(jīng),早期出經(jīng)的環(huán)境與條件要求較為簡單,最簡單的便是上述安世高、竺法護那樣的外僧獨自一人的“演出”。唐代道宣《續(xù)高僧傳》卷二還談到隋代來華的中天竺僧人、佛典翻譯家法智“妙善方言(指漢語——引者注),執(zhí)本自傳,不勞度語”。⑥道宣:《續(xù)高僧傳》,郭紹林校點,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41頁。版本下同。作為印度人,法智精通漢語,所以翻譯時無需別人幫助“度語”(傳譯)。⑦“度語”一詞,后世多有誤解。此處的“度語”,與“傳譯”同義;另見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卷第三,說求那跋娑“常令弟子法勇傳譯度語”(第131頁)??梢姟岸日Z”是“傳譯”之意。不過,這種獨自翻譯的情況在早期佛典翻譯史上并不多見,大多情況下還是需要他人協(xié)助的。而最初所謂的“譯”或“譯人”,指的是幫助“執(zhí)梵本”的人做傳達、擔任傳譯工作的人,即負責把外僧的梵語或胡語以及不地道的漢語加以傳達、傳譯的人,所以才被稱為“譯傳”或“傳言”。①稱譯者為“傳言”者,如《高僧傳》卷第一:“時有天竺沙門竺佛朔……于洛陽出《般舟三昧》,讖為傳言,河南洛陽孟福張蓮筆受。”見湯用彤校注《高僧傳》,第10頁。

當然,也有將外僧“翻”不過來或“翻”的程度不夠的語句加以較為充分“翻傳”的情況,但這也屬于輔助性的工作,而不是“出經(jīng)”的主體。如三國時代康僧會(280年卒)《法鏡經(jīng)序》中說到安世高與嚴浮調(diào)出經(jīng)時,“愍世曚惑,不睹大雅,竭思釋傳斯經(jīng)景模。都尉(指安世高——引者注)口陳,嚴調(diào)筆受,言既稽古,義文微妙”。②僧祐:《出三藏記集》,第255頁。這是中外二人合作出經(jīng)的較早記載。但這里也沒有使用“翻”“譯”的概念,而是用了“口陳”(相當于口譯)一詞,即由安世高口頭說出大意,嚴浮調(diào)再記錄整理為文字,嚴浮調(diào)所做的只是輔助的工作。

關(guān)于二人合作出經(jīng),東晉高僧慧遠(334—416)《阿毗曇心序》中記述他與罽賓沙門僧伽提婆的合作:“提婆乃手執(zhí)胡本,口宣晉言。臨文誡懼,一章三復。遠亦寶而重之,敬慎無違?!雹墼S明編著:《中國佛教經(jīng)論序跋記集》(一),第47頁。在《三法度經(jīng)序》中,慧遠又記述提婆“自執(zhí)胡經(jīng),轉(zhuǎn)為晉言,雖音不曲盡,而文不害意,依實去華,務(wù)存其本”。④慧遠:《三法度經(jīng)序》,載僧祐:《出三藏記集》,第380頁。能夠這樣做的前提,是“執(zhí)胡本”者必須像僧伽提婆那樣漢語(晉言)具有一定水平。這個僧伽提婆在中國居住有年,《高僧傳》記載他“居華稍積,博明漢語,方知先所出經(jīng),多有乖失”。⑤湯用彤校注《高僧傳》,第37頁。因此,他能夠一個人擔當通常兩個人(執(zhí)梵本者、傳譯者)完成的兩個角色?!栋⑴倚男颉罚ㄘ┯休d:“提婆自執(zhí)胡經(jīng),先誦本文,然后乃譯為晉語,比丘道慈筆受?!雹挢骸栋⑴倚男颉罚d僧祐:《出三藏記集》,第378頁。于是“譯”或“傳譯”的環(huán)節(jié)就不必要了,“出經(jīng)”的環(huán)節(jié)就減少了,而“筆受”只是記錄并潤色文字即可。

后來更常見的是三人合作出經(jīng)。前引道安在《鼻奈耶序》中講述“出經(jīng)”的過程,有言“佛提梵書,佛念為譯,曇景筆受”,可見是佛提、佛念、曇景三人合作完成的。佛念的“譯”、曇景的“筆受”都只是作為鳩摩羅佛提的助手,“出經(jīng)”主體還是鳩摩羅佛提。關(guān)于三人合作出經(jīng)的情形,后秦國君姚興(366—416)在《釋摩訶衍論》中談到“出經(jīng)”過程以及分工合作的基本情形,表述較為特別。他寫道:“直翻譯人筏提摩多三藏,傳俗語人劉連陀等,執(zhí)筆之人謝賢金等,首尾二年,方繕寫畢功?!雹咴S明編著:《中國佛教經(jīng)論序跋記集》(一),第76頁。值得注意的是,這里使用了“直翻”一詞,指的是把梵語徑直翻轉(zhuǎn)過來。這個人當然必須兼通漢語,否則無法“翻”。照理說,他應(yīng)該稱為“翻人”。不稱“翻人”而稱“譯人”,蓋因他把所“翻”者傳給了第二道工序,交給了負責“傳俗語”的人?!皞魉渍Z人”也必須對梵語有所通,將“直翻”的經(jīng)文用當時的語言(俗語)表述、傳達出來,然后再交給負責第三道工序即整理書寫的“執(zhí)筆之人”。

三人合作,不改“執(zhí)梵本”者“出經(jīng)”的主體地位,四五人合作也是如此。如道安在談《阿毗曇八犍度論》的出經(jīng)時,說罽賓沙門僧伽提婆帶著此經(jīng)來到長安,比丘釋法和“請令出之”?!罢埩畛鲋钡膶ο笫莵碜粤Y賓國的僧伽提婆,而“佛念傳譯,慧力、僧茂筆受,和理其指歸”。⑧許明編著:《中國佛教經(jīng)論序跋記集》(一),第26頁。佛念等四人所做的仍是“執(zhí)梵本”的外僧的輔助工作。

誠然,從經(jīng)文掌握、梵語的熟練程度等方面看,初期中國僧人很難成為“出經(jīng)”的主體人或主導者。不過,通曉梵語、堪當此任的本土僧人也是有的。道安在《比丘大戒序》中有載:“至歲在鶉火,自襄陽至關(guān)石,見外國道人曇摩侍諷《阿毗曇》,于律特善。遂令涼州沙門竺佛念寫其梵文,道賢為譯,慧常筆受?!雹嵘v:《出三藏記集》,第412頁。佛念憑聽覺就可以記錄梵文,足見其梵文水平之高。《高僧傳》又載:“苻堅建元中,有僧伽跋澄、曇摩難提等人入長安,趙正請出諸經(jīng)。當時明德,莫能傳譯,眾咸推念,于是澄執(zhí)梵文,念譯為晉,質(zhì)斷疑義,因字方正。”⑩湯用彤校注《高僧傳》,第40頁。這再次證明佛念是當時為數(shù)很少懂梵語的中國人。按說他是可以“執(zhí)梵本”、擔當“出經(jīng)”主體的,但在漢魏兩晉時代,“執(zhí)梵本”者幾乎都是梵僧或胡僧。在佛學引進初期,還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把“出經(jīng)”的資格都給了外僧,本土僧人只能做“譯者”。這個“譯”,原義是“傳達”,就是把外僧對梵(胡)語的解釋用漢語傳達出來。他們做的是“口譯”,所以當時又叫“口傳”。這樣說來,“口傳”者多少也必須能聽懂梵語,才能把“執(zhí)梵本”的意思大體表述出來;或者,與此同時,“執(zhí)梵本”者也多少得懂一點中文,才能讓“譯者”“口傳者”大體聽懂。兩者相互交流、來回切磋、反復翻轉(zhuǎn),才能確定經(jīng)文的意思,筆受者方可記錄在案。這種情況下,譯者固然很重要,但仍然不具有主導、主體的作用。

外僧這種“出經(jīng)”者的主體地位,又是由“請出”“令出”所決定的,這就有了“出經(jīng)”的請求方或委托人、贊助人。佛教在漢土傳播初期,“出經(jīng)”是那些來漢土傳法的極少數(shù)外僧的主動行為,動機是為了傳教弘法,一般并不受他人請求、委托,也未見有人為請求出經(jīng)而專門提供錢財、施舍贊助。但隨著佛教的進一步傳播,信仰者增多,對佛經(jīng)的需求日漸增大,于是有權(quán)力或財力者主動請求外僧出經(jīng)。出經(jīng)的請求人或贊助人稱為“檀越”(漢譯“施主”),由他來“令出”“請出”或“勸出”。檀越一般是國君、公卿大臣及地方太守之類,如佚名的《成實論記》中云:“大秦弘始十三年……尚書令姚顯請出此論。”①僧祐:《出三藏記集》,第404頁。值得注意的是,發(fā)出請求的時候,是說請“出”,而不是說“請令譯之”或“請令翻之”。因為那時的翻譯僅是“出經(jīng)”的手段和環(huán)節(jié),而筆受,尤其是整理、定稿,又是翻譯行為的延伸。

為了確保出經(jīng)順利進行,檀越就要努力營造一個出經(jīng)的場所。南朝劉宋僧人道慈在《中阿含經(jīng)序》中的一段話對于“出經(jīng)”過程有較為詳細的記載,也談到了出經(jīng)場所的建造:“會僧伽提和進游京師,應(yīng)運流化,法施江左。于時晉國大長者尚書令,衛(wèi)將軍東亭侯優(yōu)婆塞王元琳,常護持正法以為己任,即檀越也。為出經(jīng)故,造立精舍,延請有道釋慧持等義學沙門四十許人,施諸所安,四事無乏。又預(yù)請經(jīng)師僧伽羅叉長供數(shù)年,然后乃以晉隆安元年丁酉之歲,十一月十日,于揚州丹陽郡建康縣界,在其精舍更出此《中阿含》。請罽賓沙門僧伽羅叉令講胡本,請僧伽提和轉(zhuǎn)胡為晉,豫州沙門道慈筆受,吳國李寶、唐化共書。”②僧祐:《出三藏記集》,第337—338頁。在這里,所謂“為出經(jīng)故,建立精舍”,其實就是后人所說的“譯場”。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譯經(jīng)史上當時并沒有“譯場”之名。今人編撰的《佛學大辭典》《佛教大辭典》等專門辭書也未見有收“譯場”一詞。因為這個詞實非古來有之,而是近人所出。最早使用這個詞的可能是梁啟超,他在《翻譯文學與佛典》(1920)中的“翻譯所據(jù)原本及譯場組織”一節(jié)云:“其始不過一二胡僧隨意約一信士私相對譯,其后漸為大規(guī)模的譯場組織?!雹邸斗饘W研究十八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78—179頁。他使用了“譯場”來概括當時各種出經(jīng)場所。湯用彤在《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1938)一書中也使用了“譯場”一詞,后來學者遂沿用至今。實際上,佛教史文獻中出經(jīng)的場所有時籠統(tǒng)地稱為“出經(jīng)精舍”之類,更多是說出具體所在。如釋慧觀在《法華宗要序》中記述鳩摩羅什“秦弘始八年夏,于長安大寺集四方義學沙門二千余人,更出此經(jīng),與眾詳究。什自手執(zhí)胡經(jīng),口譯秦語,曲從方言,而趣不乖本”;④僧祐:《出三藏記集》,第308頁。佚名在記述罽賓沙門耶舍出經(jīng)時云:“秦弘始十二年,歲上章掩茂,右將軍司隸校尉姚爽于長安中寺,集明德沙門五百人,請罽賓沙門佛陀耶舍出律藏四分四十卷,十四年訖?!雹葚骸缎录蓙頋h地四部記錄》,載僧祐:《出三藏記集》,第118頁。后秦時代的逍遙園、西名閣、道場寺,北魏洛陽的內(nèi)殿,梁代建業(yè)的華林園、占云館、壽光殿、寶云殿,北涼的閑豫宮,等等,都是有名的出經(jīng)精舍。在當時的語境下,它們不只是“譯”的場所,而且是“出經(jīng)”之處,因此并不以“譯場”稱之。

在出經(jīng)精舍建成后,像鳩摩羅什那樣梵語、漢語俱佳的人,在盛大的“出經(jīng)”現(xiàn)場卻基本上是“唱獨角戲”。東晉高僧僧肇(384—414)《梵網(wǎng)經(jīng)序》曾記述鳩摩羅什講經(jīng)的宏大場面:“于是招天竺法師鳩摩羅什在長安草堂寺。及義學沙門三千余僧,手執(zhí)梵文,口翻解釋,五十余部。”①許明編著:《中國佛教經(jīng)論序跋記集》(一),第86頁。那次在出經(jīng)現(xiàn)場的竟有三千人之多,而且鳩摩羅什“手執(zhí)梵文,口翻解釋”,不是“口譯”而是“口翻”,是他自己先“口翻”,之后的“解釋”相當于“傳譯”。僧肇《注維摩詰經(jīng)序》中還記載了鳩摩羅什在長安大寺當著1200人的義學沙門,“手指梵文,口自宣譯,道俗虔虔,一言三復”②許明編著:《中國佛教經(jīng)論序跋記集》(一),第88頁。的情景。這是鳩摩羅什獨特的出經(jīng)方式,實際上是宣講、演講式的,在場的一兩千甚至三千義學沙門既是他的聽眾,也是出經(jīng)的見證者。這種情況下的“出經(jīng)”不可能用“譯經(jīng)”“翻經(jīng)”這樣的詞來概括,因為鳩摩羅什幾乎無須“譯者”;同時,也不可能用“翻經(jīng)”這樣的詞來概括,因為他不僅自“翻”了,而且自“譯”、宣講了。對于這種復合型的行為,就只能稱為“出經(jīng)”。

鳩摩羅什把“出經(jīng)”與“講經(jīng)”合二為一,實際上更像是一場講經(jīng)大會,翻譯僅僅是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對于鳩摩羅什來說,“出經(jīng)”的主要手段是講經(jīng),講經(jīng)的目的是弘法布道,而翻譯則是一種手段。假如僅僅是為了翻譯佛典,則應(yīng)找個清凈的地方,與助手一同埋頭翻譯最好。而在兩三千人在場的宏大場面上,在沒有音響設(shè)備的古代如何有效進行,如今真是難以想象,恐怕免不了亂哄哄,特別是當那些喜歡刨根問底的“義學沙門”(學佛的和尚)前來聽講、提問乃至討論、辯論時;同時,也不免會有因意外而場面失控的情況?!陡呱畟鳌肪淼诎嗽谀铣瘎⑺胃呱屔〉男髦杏涊d,有一次僧印講經(jīng)時,在場的有七百多人,“時仗氣之徒,問論中間,或厝以嘲謔,印神采夷然,曾無介意”。③慧皎:《齊京師中興寺僧印傳》,載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卷第八,第330頁。這種情況完全可以想象,對于講經(jīng)辯論而言是很自然的,但對翻譯本身是很不利的。所以到了唐代,玄奘大師就很不喜歡復合型的出經(jīng)方式,他是純做翻譯的,不是當眾宣講,也不需要那么大的場地和場面(詳后)。

實際上,對于這種出經(jīng)方式,還得從“出經(jīng)”這個概念來理解。筆者反復強調(diào):“出經(jīng)”不等于“譯經(jīng)”或“翻經(jīng)”,后者只是“出經(jīng)”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與程序。綜合考察兩晉南北朝時期的“出經(jīng)”,可以看出“出經(jīng)”往往需要一個較為正式而又隆重的場合和儀式,除了檀越(贊助人)往往具有國君、公卿大臣及地方太守等身份,屬于一種國家行為之外,更重要的是,一部外來的佛典是否被中國的僧眾認可為“經(jīng)”,必須經(jīng)過“出經(jīng)”這樣的程序與儀式。眾所周知,佛教經(jīng)典不同于其他宗教經(jīng)典那樣單一或者固定,經(jīng)、律、論三藏,文本復雜多歧,作者眾多,來源多有不明。這些文本在中國如何被認可、如何獲得更多人關(guān)注呢?那就要通過檀越贊助并組織安排的場面盛大的“出經(jīng)”來表明“經(jīng)出西域”、其來有自。梵本由活生生的外僧拿在手里,可表明來源是可靠的,并且外僧是作為一位權(quán)威的闡釋者身份出現(xiàn)的。從四面八方前來參與其事的“義學沙門”等學佛者,動輒成百上千,他們躬逢其盛,見證“出經(jīng)”過程,甚至可以通過當場質(zhì)疑、提問的方式參與“出經(jīng)”,這就使得該經(jīng)在有正式文本之前就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于是,一部來自外國的梵本或“胡本”,就成為中國人認可的“經(jīng)”。由于“出經(jīng)”具有這樣的功能,因此,在漢魏六朝時代,一個人或幾個人關(guān)起門來單純進行翻譯的情況是很少的。所有的經(jīng)典都不只是單純的“譯經(jīng)”或“翻經(jīng)”的產(chǎn)物,而是更廣泛意義上的“出經(jīng)”的產(chǎn)物。

三、從過程與諸環(huán)節(jié)看“出經(jīng)”

佚名的《四阿含暮抄序》這樣記述“出經(jīng)”程序:“東省先師寺廟于鄴寺,令鳩摩羅佛提執(zhí)梵本,佛念、佛護為譯,僧導、曇究、僧叡筆受?!雹苌v:《出三藏記集》,第340頁。這里包含“令出”者檀越、執(zhí)梵本者、譯人、筆受四個環(huán)節(jié)。

后秦僧人、鳩摩羅什的弟子道標在《舍利弗阿毗曇論序》中較為詳細地講到后秦時代的“出經(jīng)”過程,較有代表性:“會天竺沙門曇摩掘多、曇摩耶舍等義學來游,秦王既契宿心,相與辯明經(jīng)理……于是詔令傳譯?!?jīng)師本雖暗誦,誠宜謹備,以秦弘始九年,命書梵文,至十年尋應(yīng)令出。但以經(jīng)趣微遠,非徒關(guān)言所契,茍彼此不相領(lǐng)悟,直委之譯人者,恐津梁之要,未盡于善。停至十六年,經(jīng)師漸閑秦語,令自宣譯,皇儲親管理味,言意兼了,復所向盡,然后筆受。即復內(nèi)呈,上討其繁重,領(lǐng)其指歸,故令文之者修飾,意之者輟潤并校,至十七年訖。”①僧祐:《出三藏記集》,第372—373頁。這篇序言的描述,可以表明當時在沒有文本的情況下是如何“出經(jīng)”的。實際上,佛經(jīng)未必都是文字化、文本性的。印度文化是“語音中心主義”的,以口頭傳播為主要途徑,而且認為心中記誦、口頭念誦比書寫和念書更有莊嚴感、儀式感,也更為可靠。但是,中國文化卻是“書寫中心主義”的,所謂經(jīng)文,一定得有文本,要把那些外國僧人心中的、口頭的經(jīng)文轉(zhuǎn)換為文本,這也是“出經(jīng)”的題中應(yīng)有之意。于是,正如上引道標這段序文所說,秦王姚興聽聞經(jīng)論之后,覺得不夠,于是“命書梵文”,讓外僧把經(jīng)文寫出來,形成一個梵本,第二年又讓他們“出經(jīng)”。但那是兩位外僧不懂漢語,若是“直委之譯人者,恐津梁之要,未盡于善”。這也就表明,若是執(zhí)梵本者完全不懂漢譯,而只是依靠譯人,是不可行的。因為譯人之“譯”原本主要的功能是傳達,而不是“翻”(“翻轉(zhuǎn)”)。這種情況只有等待數(shù)年,外僧逐漸掌握了漢語之后,才能“令自宣譯”,讓外僧自己翻、自己譯,其他人再筆受、理味(理順文脈語感)。至此,經(jīng)文的翻譯算是結(jié)束了。但是,這還不能算是完滿的“出經(jīng)”,最后是否“出經(jīng)”,是需要檀越(施主)來認可的。那本翻譯出來的《舍利弗阿毗曇論》,檀越親王“討其繁重”,于是下令修飾,然后方可“出經(jīng)”。

無獨有偶,在佛經(jīng)翻譯完成后,也有當場對譯文進行潤色精煉的。北涼沙門道挻在記述《毗婆沙》出經(jīng)的過程時說,天竺沙門佛陀跋摩來到后涼,請求翻譯此經(jīng),完成后,“理味沙門智嵩、道朗等三百余人,考文評義,務(wù)在本旨,除煩即實,質(zhì)而不野”。②道挻:《毗婆沙序》,載僧祐:《出三藏記集》,第384頁。這個環(huán)節(jié)是在外僧翻譯基礎(chǔ)上的經(jīng)文漢化改造,其實是改寫,是在翻譯之外的行為,其中含有三百多位沙門的創(chuàng)造性理解與表達。

道標、道挻記述的上述情況,在唐代玄奘之前的“出經(jīng)”史上最為常見。所謂“刪繁去重”,往往是在“出經(jīng)”的最后環(huán)節(jié)進行。印度佛經(jīng)作為口頭文體,自然是重復再三、不厭其煩,但翻譯為書面語的漢譯佛經(jīng),若保持原樣,讀者則難以忍受,必須加以精煉。精煉的環(huán)節(jié)實際上已經(jīng)超出了翻譯本身,因為它既不是“翻”也不是“譯”,而是超越原文的、在翻譯之上的加工,更是“出經(jīng)”最后一道工序。

之所以需要在“出經(jīng)”后再加整理精煉,是因為“譯者”作為一個傳達者,既受制于執(zhí)梵本者、梵本本身,同時也還受制于自身的語言修養(yǎng)水平。在佛經(jīng)翻譯初期,至少是一直到東晉道安的那個時代,梵漢兩種語言之間交接未久,來華外僧精通漢語、漢人精通梵語者都極為罕見。只靠翻譯者的翻譯,“出經(jīng)”還常常不能令人滿意,所以像道安這樣對“出經(jīng)”十分熱心、要求較為嚴格的人,雖然自己不懂原文,卻每每參與“出經(jīng)”的過程。佚名的《僧迦羅剎集經(jīng)后記》中記載說:“大秦建元二十年十一月三十日,罽賓比丘僧伽跋澄于長安石羊寺口誦此經(jīng)及《毗婆沙》。佛圖羅剎翻譯,秦言未精,沙門釋道安,朝賢趙文業(yè),研核理趣,每存妙盡,遂至流連,至二十一年二月方訖?!雹凵v:《出三藏記集》,第374頁。看來,道安等對于“秦言未精”的人“翻譯”出的經(jīng)文是做了很多加工的,他與趙文業(yè)兩個人為此忙活了兩三個月。這道工序,顯然是在“翻譯”之外的,但卻是“出經(jīng)”的必要環(huán)節(jié)。所謂“研核理趣,每存妙盡”,顯然是要把翻譯中表述不清的東西表述清楚。在今天的讀者看來,東晉道安時代所出經(jīng)文,甚至比唐代玄奘的更有可讀性、更為易懂,原因就是經(jīng)過了道安、趙文業(yè)(趙郎)等在翻譯之外的加工乃至再創(chuàng)作。當然,這種加工又不是脫離翻譯、不顧原文的隨意改寫,最起碼道安不是這樣做的。

上引《僧迦羅剎集經(jīng)后記》接著又說:“且《婆須蜜經(jīng)》及曇摩難提口誦《增一阿含》并《幻網(wǎng)經(jīng)》,使佛念為譯人。念乃學通內(nèi)外,才辯多奇。常疑西域言繁質(zhì),謂此土好華,每存瑩飾,文句滅其繁長。安公、趙郎之所深疾,窮校考定,務(wù)存典骨?!雹苌v:《出三藏記集》,第374—375頁。可見,像佛念那樣水平較高、較為可靠的翻譯,也產(chǎn)生了另外相反的問題:不是拘泥原文致使文句不通順,而是太看重漢語文辭表達的美感,使用了華辭美藻,還把梵語的長句改為短句。對于這種情況,道安也同樣不滿意,于是也進行加工校定,目的是“務(wù)存典骨”,然后方可“出經(jīng)”。

更有在“出經(jīng)”之后時間較久,但檀越覺得不滿意,從而脫離“翻譯”環(huán)節(jié)而進行修改精煉的。僧肇在《百論序》中記載,鳩摩羅什早年翻譯了《百論》,因當年他的漢語還不精,后來的讀者總是覺得許多譯文有問題,于是后秦安成侯姚嵩召集了一些義學沙門,與鳩摩羅什一起對舊譯加以完善,“考訂正本,陶煉覆疏,務(wù)存論旨。使質(zhì)而不野,簡而必詣,宗致劃爾,無間然矣”。①僧肇:《百論序》,載僧祐:《出三藏記集》,第403頁。這等于對已出之經(jīng)召回重改、重出。

“出經(jīng)”之后的修訂整理,有的是在多年之后進行的。相同的譯本,不同的譯者在不同時間和地點譯出,出經(jīng)史上稱為“異本”。支愍度對異本的定義是:“同本、人殊、出異?!雹谥ы龋骸逗暇S摩詰經(jīng)序》,載僧祐:《出三藏記集》,第310頁。僧祐在分析“異本”形成原因時說:“異出經(jīng)者,謂胡本同而漢文異也。梵書復隱,宣譯多變,出經(jīng)之士,才趣各殊。辭有質(zhì)文,意或詳略,故令本一末二,新舊參差。若國言訛轉(zhuǎn),則音字楚夏;譯辭格礙,則事義胡越。豈西傳之踳駁,乃東寫之乖謬耳。是以《泥洹》《楞嚴》重出至七,《般若》之經(jīng),別本乃八。傍其眾典,往往如茲?!雹凵v:《新集條解異出經(jīng)錄》,載僧祐:《出三藏記集》,第65頁。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消除歧義,就有人將不同的譯本進行互校,取長補短,博采眾長,合為一本,這就是所謂“合本”,又稱“合部”。④關(guān)于合本的分析,參見王向遠:《中國古代譯學五對范疇、四種條式及其系譜構(gòu)造》,《安徽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這樣的合本不少,如流傳較廣的《合首楞嚴經(jīng)》《合維摩詰經(jīng)序》《合部金光明經(jīng)》等。合本,可以說是“出經(jīng)”的最后一道環(huán)節(jié),雖然不是必有的環(huán)節(jié)。“合本”本身是對譯文的整理加工,與“翻譯”行為沒有實質(zhì)關(guān)系。因此,要研究“出經(jīng)”史,就必須研究合本,而研究翻譯史,則未必需要涉及合本。

這樣,漢魏兩晉南北朝時期的“出經(jīng)”通常的環(huán)節(jié)與程序,可以大體概括如下:檀越→執(zhí)梵本(胡本)→傳譯→筆受→整理(理味)→校定→合本?!俺鼋?jīng)”就是這樣一個中外交流、前后相繼、多人配合的復雜環(huán)節(jié)與過程。

四、玄奘的“新譯”與“出經(jīng)”方式的終結(jié)

梁代慧皎在《高僧傳》中以鳩摩羅什的出現(xiàn)為標志,將佛典翻譯分為“古今”二期,說鳩摩羅什“每恨支、竺所譯,文制古質(zhì),未盡善美,乃更臨梵本,重為宣譯。故致古今二經(jīng),言殊義一”。⑤湯用彤校注《高僧傳》,第141—142頁。但這種劃分,只是基于南朝的時代特點。我們今天站在歷史的下游,從“出經(jīng)”的角度來考察整個佛經(jīng)翻譯史的立場,就會發(fā)現(xiàn),只有唐代玄奘對以往“出經(jīng)”方式的改造、對翻譯方法的革新,與此前以鳩摩羅什為代表的“出經(jīng)”時代赫然劃出了一道界線,形成了翻譯史上真正的“新譯”。⑥新譯:作為一個概念與“舊譯”相對而言,常見于中國古代譯學文獻,其中“舊譯”又稱為“前譯”,“新譯”又稱“后譯”或“新翻”。參見王向遠:《中國古代譯學五對范疇、四種條式及其系譜構(gòu)造》,《安徽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

玄奘的“新譯”之所以不同于此前的“出經(jīng)”,就在于他大大簡化了此前“出經(jīng)”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把“出經(jīng)”集中于“翻經(jīng)”或“譯經(jīng)”,亦即把“翻譯”本身置于中心位置上。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以下幾點:

第一,他的翻經(jīng)受到了皇帝和朝廷的直接支持,不再需要此前的贊助者“檀越”,該翻譯什么,什么時候翻譯,都由他自己決定,不必聽從贊助者之命。這樣,決定“出經(jīng)”與否的“檀越”這一環(huán)節(jié)自然就沒有了。

第二,玄奘的“出經(jīng)”方式就是翻譯,是單純的翻譯,而“宣譯”或“宣講”不再作為翻譯的方式或環(huán)節(jié),從而對沿襲了數(shù)百年的“出經(jīng)”方式做了徹底的簡化與改革。這樣一來,以前大規(guī)模的譯經(jīng)道場,即后人所說的“譯場”就不再需要了,而只需要規(guī)模較小的“翻經(jīng)館”即可。

當然,“翻經(jīng)館”在玄奘之前的隋代就已經(jīng)建立,據(jù)《續(xù)高僧傳》卷第二彥琮傳,隋皇為高僧彥琮在洛陽上林園設(shè)立了“翻經(jīng)館”,作為專門的“翻經(jīng)”的場所,并在翻經(jīng)館設(shè)“翻經(jīng)學士”作為專職人員,這樣,翻譯與講經(jīng)得以分開。而玄奘肯定并且鞏固了這種翻經(jīng)方式。據(jù)《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載,玄奘在印度游歷十七年回國后,向唐太宗提出要找一個清凈的山間翻譯從印度帶回的六百余部佛經(jīng),唐太宗表示不用去山里,可以在西京的弘福寺中翻譯。但是玄奘卻說:“百姓無知,見玄奘從西方來,妄相觀看,遂成阛阓,非直接違觸憲綱,亦為妨廢法事,望得守門,以防諸過。”①慧立、彥琮:《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高永旺校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348頁??磥恚趧邮址g之初,就已經(jīng)決意與鳩摩羅什時代那種成百上千人參加的聚集講經(jīng)方式告別。唐太宗理解并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因為沒有那么大的場面,嚴格地說玄奘的翻譯場所也很難稱為“譯場”。鳩摩羅什時代不稱“譯場”,玄奘時代也不稱“譯場”,其實就翻譯史研究而言,似乎還是稱“翻經(jīng)館”較為確切。

第三,“翻”與“譯”合二為一,也就把以前“出經(jīng)”環(huán)節(jié)中的執(zhí)梵本的外僧的“翻”與幫助傳達的本土僧人的“譯”融于一身,由此確立了中國本土僧人佛典翻譯的主導地位。玄奘之前的佛家翻譯家大都是來華胡僧。這些胡僧有的來自中亞諸國,有的來自印度,多是來華后逐漸習得漢語,很難達到中國學人的水準。即便是鳩摩羅什那樣的天才,據(jù)說梵語與漢語兼善,但譯文出來還得靠身邊的中國僧人(如前面提到的四大弟子)加以文字上的疏通、刪改和美化。而玄奘翻譯時,身邊只有若干助手,包括“證義”“證文”“度語”“筆受”“輟文”“參譯”“刊定”“潤文”“梵唄”“監(jiān)護大使”等,這些人加在一起雖然人數(shù)仍然不少,工序工種看上去仍然繁多,但他們都是圍繞著翻譯者工作的,都是輔助性、服務(wù)性的,其主要功能、目的是對玄奘的翻譯加以確認、整理、記錄。道宣在《大恩寺釋玄奘傳論》中寫道:“世有奘公,獨高聯(lián)類,往還震動,備盡觀方。百有余國,君臣謁敬,言議接對,不待譯人。披析幽旨,華戎胥悅。唐朝后譯,不屑古人,執(zhí)本陳勘,頻開前失?!雹诘佬骸洞蠖魉箩屝蕚髡摗?,載董浩等編:《全唐文》,卷九一一,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498頁。標點為引者所加。以玄奘的能力,既翻且譯,在梵漢轉(zhuǎn)換中完全“不待譯人”。

第四,在玄奘的翻譯中,以往“出經(jīng)”環(huán)節(jié)中的“筆受”和“理味”的環(huán)節(jié)也省去了。對此,《續(xù)高僧傳》有云:“自前代以來,所譯經(jīng)教,初從梵語,倒寫本文,次乃回之,順同此俗,然后筆人觀理文句,中間增損,多墜全言。今所翻傳,都由奘旨,意思獨斷,出語成章,詞人隨寫,即可披玩?!雹鄣佬骸独m(xù)高僧傳》,第121頁。這里點明了玄奘的新譯與以往“出經(jīng)”的區(qū)別所在。以前的譯經(jīng),因為外僧多不能精通漢文,受梵文的句法結(jié)構(gòu)的束縛,譯文不合漢語習慣,筆錄者要把這些“倒寫”的句子理順過來,在這個過程中難免使得語句表意不完整、不周全。而現(xiàn)在,玄奘一開始就使用“翻”“翻傳”的方法,一次性地將梵文“翻”為漢語,而且“意思獨斷”,無待他人質(zhì)疑、修正。

辯機在《大唐西域記·記贊》中也寫道:“至于修《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之徒,孔門文學,嘗不能贊一辭焉。法師之譯經(jīng),亦尤是也。非如童壽(鳩摩羅什之意譯——引者注)逍遙之集文,任生、肇、融、叡之筆削。況且園方為圓之世,斫雕從樸之時,其可增損圣旨,綺麗經(jīng)文者歟?”④辯機:《大唐西域記·記贊》,載《大唐西域記》,董志翹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756頁。版本下同。這里直接將玄奘的佛經(jīng)新譯與“出經(jīng)”時代代表人物鳩摩羅什(童壽)的舊譯做了對照。以前鳩摩羅什讓其四大弟子道生、僧肇、道融、僧叡對其譯文隨意刪改(“筆削”),而玄奘頗不以為然:“若其裁以筆削,調(diào)以宮商,實所為安,誠非讜論?!雹菪剩骸洞筇莆饔蛴洝?,第756頁。在他看來,佛典是經(jīng)文,也是佛的“圣旨”,不能為了追求譯文之美而犧牲原文的真實,不可以隨意增損。他認為當今之世應(yīng)與魏晉時代的華麗文風不同,應(yīng)該是“園方為圓之世,斫雕從樸之時”。他甚至認為舊譯不可再用,舊譯須重新翻譯:“玄奘三藏不許講舊所譯經(jīng)。”⑥道宣:《續(xù)高僧傳》,卷二十七,第1080頁。這足見玄奘對以前的舊譯是很不滿意的,因而意欲開創(chuàng)新的佛經(jīng)翻譯方式、方法與新的譯風,并且與前代的“出經(jīng)”畫出一道清晰的界線。

第五,既然這樣,那么后人對玄奘的翻譯,也就沒有必要像道安那樣對待譯本不滿意而重加校訂,也不存在對不同“異本”加以比照而“合本”了。事實上,玄奘之后沒有人對玄奘譯本做這種“出經(jīng)”后的后續(xù)工作。因此,“出經(jīng)”時代的后續(xù)或后補環(huán)節(jié)——“校定”與“合本”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第六,在翻譯方法上,玄奘提出了“五不翻”。這一主張并不見于玄奘本人的講述,而是保存在宋代法云《翻譯名義集》卷首周敦義所撰寫的序文中:“唐玄奘法師論五種不翻:一、秘密故,如陀羅尼;二、含多義故,如薄伽梵具六義;三、此無故,如閻浮樹,中夏實無此木;四、順古故,如阿耨菩提,非不可翻,而摩騰以來常存梵音;五、生善故,如般若尊重,智慧輕淺?!雹僦芏亓x:《翻譯名義序》,載《佛藏要籍選刊》之三,蘇淵雷、高振農(nóng)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625頁?!拔宀环辈灰娪谛首约旱年愂?,卻一直傳至宋代,可見這一主張一直是眾所周知的。

更為重要的是,“五不翻”作為否定語,是針對此前的“五翻”的。所謂“五翻”,南朝永明年間佚名的《略成實論》中寫道:“成實論十六卷,羅什法師于長安出之,曇晷筆受,曇影正寫。影欲使文玄,后自轉(zhuǎn)為五翻。余悉依舊本?!雹谏v:《出三藏記集》,第405頁。著重號為引者所加。這是史料中極為罕見的“五翻”一詞的用例。可惜以往研究者在談?wù)摗拔宀环睍r,似乎無人注意過這個“五翻”的概念。上述引文里沒有解釋什么是“五翻”,可見“五翻”當時已經(jīng)是業(yè)內(nèi)不言而喻的翻譯方法。不過我們可以從玄奘的“五不翻”倒推南朝時代的“五翻”?!拔宀环笔切试诜g方法上對“出經(jīng)”時代的反撥。針對“五翻”而提出“五不翻”,就是對印度佛典中的一些特殊詞語,不用解釋性翻譯(釋譯)的方法,而是用“譯”(迻譯,主要是音譯)的方法,以保留印度佛典及其詞語概念的原貌。

從中國佛經(jīng)翻譯史看,玄奘之前,以鳩摩羅什為代表的譯經(jīng)方法是受特定時代條件規(guī)制的,那時佛教傳來未久、流布未廣,翻譯家要考慮的首要是中國受眾的接受程度,至于對原作的忠實,也往往以受眾的接受程度為轉(zhuǎn)移。因而,他們在講經(jīng)與翻經(jīng)的時候大量使用“格義”的方法,即用中國儒家、道家的固有概念來格量、比附、翻轉(zhuǎn)佛教的概念。到了玄奘時,情況大為不同,他的新譯與其說注重譯文是否容易理解、接受,不如說更注重翻譯本身是否忠實,如何在翻譯中盡可能保持佛典的真實風貌;從“文”與“質(zhì)”關(guān)系的角度說,就是以“質(zhì)”為第一,不加文飾,而“文”自在“質(zhì)”中。對此,辯機在《大唐西域記·記贊》中說:“法師妙窮梵學,式贊深經(jīng),覽文如己,轉(zhuǎn)音猶響。敬順圣旨,不加文飾。方言不通,梵語無譯,務(wù)存陶冶,取證典謨,推而考之,恐乖實矣?!雹坜q機:《大唐西域記·記贊》,載《大唐西域記》,第751頁。這樣的翻譯效果評價可能不免有一些溢美的成分在,但確實也是實話。想當初,鳩摩羅什曾就梵漢轉(zhuǎn)譯的困難性、局限性、效果的不理想性做了深刻的自省,他對僧叡發(fā)過這樣的感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穢也。”④僧祐:《出三藏記集》,第534頁。鳩摩羅什最大的感慨是中印兩國的文字、文風迥異,要做到真實而又完美的翻譯實在是不可能的。這相比于玄奘充滿自信的新譯,真令人有隔世之嘆。至少,這意味著,經(jīng)歷了此前三四百年的翻譯實踐之后,到了玄奘時,中國的翻譯已經(jīng)開始走向成熟,進入了以重視原典為宗旨的翻譯時代,力圖而且有辦法忠實于原典。

從中國的印度學角度來看,是從“印度為我所取”到“我要取一個真實的印度”的轉(zhuǎn)變。這兩種態(tài)度之間實有根本的區(qū)別。玄奘的態(tài)度當然是后者,由此開創(chuàng)了一代新的譯風。玄奘之后,直至宋代,佛經(jīng)翻譯都沿用了玄奘的做法,那就是要求譯場人員都通梵語,并以此作為進入譯場工作的基本資格。彥琮在翻譯者的基本條件“八備”論中也明確提出“要識梵言”。⑤彥琮:《辯正論》,載道宣:《續(xù)高僧傳》,卷第二《隋東都上林園翻經(jīng)館沙門釋彥琮傳》,第56頁。到了北宋時代,也就是古代中國翻譯最后、最為成熟的階段,由于中國翻譯家們都懂梵文,所以以前至關(guān)重要的替外來僧人口譯的“傳語”一職便不再需要而被取消了。

綜上,可以說,玄奘的“新譯”迥異于此前的“出經(jīng)”。此前佛典漢語化的歷史不單單是一種翻譯行為,也不是“譯經(jīng)”一詞所能概括的,而是一個具有復雜程序與過程的“出經(jīng)”的歷史,因而我們作為研究者必須從“出經(jīng)”的角度進行考察與研究。而及至玄奘時,佛典翻譯才是嚴格意義上的“翻譯”,可以從純粹“翻譯史”的角度加以考察研究。從中國的翻譯史、中國的印度學及東方學史角度來看,玄奘的翻譯既是個人獨立翻譯的成功范例,也是中國人進入自主翻譯新階段的標志,甚至,不妨說是中國的印度學“國學化”的一個重要契機。

五、結(jié)語

總之,查考佛教原始文獻,特別是記載佛典生成緣起的序、跋、記,就會發(fā)現(xiàn)“出經(jīng)”這個詞最常使用,具有很強的概念功能,而且“出經(jīng)”與“譯經(jīng)”“翻經(jīng)”“翻譯”等佛典翻譯史用語久經(jīng)流變,差異微妙,相互關(guān)聯(lián),對于中國的東方學史、佛教史、翻譯史研究而言是一個需要說清楚的問題。遺憾的是,佛學研究的文獻、佛經(jīng)翻譯研究的文章可謂累累充架,但是對于何謂“出經(jīng)”、其語義內(nèi)涵及概念功能如何、“出經(jīng)”與“譯經(jīng)”“翻經(jīng)”有何關(guān)系等問題,未能注意,更沒有說明與研究。上文把“出經(jīng)”作為一個中國佛典翻譯史的重要概念來看待,以此考察漢魏兩晉南北朝時期漢文佛經(jīng)的生成,并與隋唐時代的“翻經(jīng)”“譯經(jīng)”特別是玄奘的“新譯”相比較,以期對中國翻譯史有新發(fā)現(xiàn)和新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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