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師范大學(xué) 左百瑤

提 要：否定是否有歧義尚無定論。單義派的一些研究試圖通過證明元語否定標(biāo)記的缺失推翻否定歧義說。為了反駁這一論斷，進(jìn)而證明否定語用歧義的存在，本文以漢語的“是”為例，在元表達(dá)框架內(nèi)證明某些常見于元語否定的語言形式并不是專門的元語否定標(biāo)記。借助三域理論，本文進(jìn)一步證明否定在行、知、言三域的語用歧義。為了標(biāo)識否定所處的認(rèn)知域，某些元語言否定需要特殊的語言形式，這些形式不但不能推翻否定歧義，反而證明了語用歧義的存在。

一、引言

否定歧義論與單義論的分歧始于取消預(yù)設(shè)的否定，例如：

（1）The king of France is not bald，for France has no king.

傳統(tǒng)研究認(rèn)為此類否定與普通否定的差別是外部否定與內(nèi)部否定的差別；這兩種否定的邏輯式如下所示：

（2）a.It's not that the king of France is bald.

??x［Kx∧??y（y≠x）∧Ky］∧Bx］（外部否定，取消預(yù)設(shè)）

b.The king of France is not bald.

?x［Kx∧??y（y≠x）∧Ky］∧?Bx］（內(nèi)部否定，保留預(yù)設(shè)）

基于此組邏輯式提出的否定歧義被稱為“語義歧義”①語義歧義又分為詞匯歧義（lexical ambiguity）和轄域歧義（scope ambiguity）兩派。詞匯歧義認(rèn)為，如果預(yù)設(shè)為假，那么肯定句和內(nèi)部否定句為中性句，即非真非假。轄域否定認(rèn)為所有語句都可以被賦予t（P）的形式（即It is true that P），而t（P）永遠(yuǎn)非真即假，非假即真。如果法國沒有國王，那么?t（P）為真，t（P）自然為假。詞匯歧義和轄域歧義的真值表如下圖所示：

。否定的語義歧義說引起了至少兩方面的爭議：一方面，如果“The king of France is not bald”為真，那么“It's not that the king of France is bald”也為真。也就是說，內(nèi)部否定蘊含了外部否定，兩種否定在語義上并沒有徹底區(qū)別開來。另一方面，否定單義說的支持者依據(jù)奧卡姆剃刀定律指出，如果有兩種否定就應(yīng)該有兩種不同的語言形式。但是，盡管很多語言中的否定用多種語言形式來區(qū)分不同的語義、句法等功能——如法語的ne...pas（不／沒），ne...jamais（從不），ne...plus（不再），漢語的“不”“沒”“非”——但似乎并沒有一種語言用不同的語言形式來區(qū)分內(nèi)部否定和外部否定（Kempson，1975；Gazdar，1979；B?er＆Lycan，1976）。

如果否定算子在語義上沒有歧義，是否說明否定是單義的呢？遺憾的是，除了奧卡姆剃刀，傳統(tǒng)單義論的支持者們并沒有提出更有力的論據(jù)。直至今日，否定的單義和歧義之爭仍在繼續(xù)。本文將從認(rèn)知語言學(xué)的角度繼續(xù)探討這一論題。

本文結(jié)構(gòu)安排如下：在第二部分，我們將介紹Horn的語用歧義說和Carston的單義說，并介紹元語否定標(biāo)記在兩派之爭中扮演的角色。在第三部分，我們將指出漢語的“是”并不是元語否定標(biāo)記，而是回聲性用法的標(biāo)記。在第四部分，我們將從認(rèn)知語言學(xué)的角度重新闡釋否定的“語用歧義”，并解釋為什么一些否定句中會出現(xiàn)特殊的語言形式標(biāo)記。

二、語用歧義說和單義說

在語義歧義說和傳統(tǒng)單義說的不足被普遍認(rèn)識后，不少研究對否定的性質(zhì)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中影響最大的包括Horn的語用否定說和Carston的單義說。我們將在這一部分介紹這兩個觀點。

1.Horn的語用歧義說

Horn既反對語義歧義說，也反對單義說。他認(rèn)為否定的歧義是語用上的歧義；語用歧義來自于否定的兩種用法，即描述性用法和元語言用法（Horn，1985，1989）。元語言否定（以下簡稱元語否定）是標(biāo)記性用法，它不是對客觀事態(tài)的描述，因此不具有真值性。所有類型的元語否定都可以表示為“我反對U，其中U是具有語言形式的話語”（Horn，1985：136，筆者譯）。除預(yù)設(shè)否定外，Horn還列舉了其他類型的元語否定，如下例：

（3）a.他不是有三個小孩，是有四個。（否定量級含義）

b.我不喝奶（lai）茶，我喝奶（nai）茶。（否定發(fā)音）

c.我不做生意，我玩生意。（否定視角）

d.她不叫麗莎，她叫伊麗莎白女王。（否定稱謂的適宜性）

以上幾種元語否定有四個共同特征：1）否定句后面緊接一個更正句；2）否定句與更正句在邏輯上是矛盾的；3）否定句要經(jīng)過二次處理才能被解讀為元語否定；4）語音上區(qū)別于描述性否定（如（3b）重音在“l(fā)ai”上，而描述性否定重音在“不”上）。

Horn的觀點為后來的元語否定研究帶來了很大啟發(fā)，但同時也引起了不少質(zhì)疑。比如Burton-Roberts（1999）指出Horn的語用否定實質(zhì)上并沒有反對語義歧義論的詞匯歧義派（見引言腳注1），原因有二：一方面，語義歧義的詞匯派認(rèn)為預(yù)設(shè)為假的話語是不適宜于表達(dá)的（non-assertable），且這類話語的否定不是描述性的。另一方面，詞匯派認(rèn)為預(yù)設(shè)的取消是一種語用處理。這兩種語義歧義詞匯派的觀點都與Horn的語用歧義說不謀而合。Burton-Roberts（1999）因此認(rèn)為在對預(yù)設(shè)否定的處理上，語義歧義的詞匯派與Horn的觀點是一致的。

Moeschler（1997）也指出Horn的語用歧義自相矛盾：一方面，Horn認(rèn)為否定的真值性用法是描述性否定，非真值性用法是元語言否定，這一說法暗含了“描述性否定是語義否定，元語否定是語用否定”。另一方面，Horn聲稱描述性否定和元語否定的區(qū)別是用法上的區(qū)別，因此否定的歧義是語用歧義。所以，Horn其實是同時站在了兩個互相矛盾的立場，既主張“否定的歧義是語義上的歧義”，又聲稱“否定的歧義是語用上的歧義”。Noh（1998）和Van der Sandt（2003）也認(rèn)為Horn的語用歧義其實就是語義歧義。我們認(rèn)為Horn陷入了語用和語義分界的陷阱。他的語用歧義無法和語義分開，因而不能很好地解釋否定是歧義的還是單義的。

2.Carston的單義說

雖然很多研究指出了Horn的語用歧義說的不足，但它們并未對否定的性質(zhì)提出更有力的解釋，只有Carston提出的單義說從關(guān)聯(lián)理論的視角提供了新的論據(jù)。

圖1.表征和元表征（參見Albu，2012：4，figure 3）

Carston的觀點以Sperber＆Wilson（1995）的元表征（metarepresentation）概念為基礎(chǔ)，認(rèn)為語言的使用可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基于事實的描述，即表征，另一種是基于另一個表征的表征，即元表征。圖1中的表征2就是元表征。

Carston（1996，1998，1999）認(rèn)為否定的兩種用法都在否定算子的轄域之內(nèi)，只是處于否定轄域的內(nèi)容不同而已：描述性否定將“客觀事態(tài)”（state of affairs）置于否定轄域內(nèi)，而元語否定是將“表征”（representation）置于否定轄域內(nèi)。由于否定算子只有真值函數(shù)算子一種，因此否定是單義的。

此外，Carston（1996）還舉例說明了所謂的元語否定特征并不必然存在。首先，在以下三種情況下，否定句獲得元語解讀不需要經(jīng)過二次處理：

（4）a.更正句在否定句之前：

她是非常漂亮，不是長得還行。

b.否定焦點被加了引號：

我不喝“流奶”，我喝牛奶。

c.語境信息足夠?qū)蛟Z解讀：

（甲和乙正在逛超市，他們在爭論豆豉讀douCHI還是douSHI）

甲：看，這兒有豆豉（douSHI）。

乙：那不是douSHI。

（4a）也不具備另外兩個元語否定的特征，即“更正句在否定句之后”和“特殊的語音”。另外，在預(yù)設(shè)否定中，否定句和更正句也不是語義矛盾的。所以元語否定作為“標(biāo)記性用法”的四個特征都不必然存在。Carston（1996）據(jù)此得出結(jié)論：不存在諸如“I object to U”之類的特殊否定意義，元語否定唯一的特征就是“回聲性”，即在元表征層面對已經(jīng)存在的表征進(jìn)行引述和修改。

為了佐證自己的說法，Carston（1996）列舉了一些所謂的“非描述性”的句子，這些句子在加上言說動詞（verb of saying）或引號后都毋庸置疑地被看作真值性的。如下例所示：

（5）a.Americans say tom［eiDouz］and Brits say tom［attouz］.

b.The correct plural of‘mongoose’is not‘mongeese’but‘mongooses’.

（6）a.Americans eat tom［meiDouz］and Brits eat tom［attouz］.

b.They're not mongeese but mongooses.

（5）中兩句為典型的描述性表征，是真值性的，而（6）是典型的元語表征，通常被認(rèn)為是非真值的。也就是說沒有明確的言說動詞或引號，原本具有真值性的表征就失去了其真值性。Carston（1996）認(rèn)為這一結(jié)論顯然有問題，并由此指出，否定算子在任何情況下都只能做真值性的解讀。

盡管Carston的單義說比傳統(tǒng)的單義說提出了更多論據(jù)，但是直觀地看，元語否定又似乎的確不涉及真值。比如，很難說“他不做生意，他玩生意”指的是“他做生意”這一命題為假。因此，否定的歧義和單義之爭并沒能被Carston終結(jié)。

為了證明語用歧義的不存在，趙旻燕（2007，2011）試圖通過證明特定的元語否定標(biāo)記的不存在來推翻語用否定。①趙旻燕的研究有別于傳統(tǒng)單義說：傳統(tǒng)單義說只關(guān)注專用于“外部否定”的否定標(biāo)記，趙旻燕（2007，2011）討論的是用于所有類型的元語否定的特殊標(biāo)記。但他們的基本思路一致，都是通過證明元語否定標(biāo)記的缺失證明否定沒有歧義。在接下來的部分，我們將簡要分析漢語中所謂的元語標(biāo)記“是”在元語否定中的作用，進(jìn)而論證元語否定中的一些特殊詞匯句法結(jié)構(gòu)不但不能推翻語用歧義，反而可以佐證語用歧義。

三、“是”在元語否定中的功能

漢語中的元語否定有時必須通過“是”來實現(xiàn)。例如：

（7）＃a.今天天氣不暖和；天氣炎熱。

b.今天天氣不是暖和，是炎熱。

（8）＃a.小張沒有兩輛車，他有三輛。

b.小張不是有兩輛車，是有三輛。

一些研究（沈家煊，1993；Wible＆Chen，2000）由此認(rèn)為“是”是漢語元語否定特有的標(biāo)記。接下來我們將在元表征框架內(nèi)探討“是”在元語否定中的功能。

1.已有研究概述

沈家煊（1993），Wible＆Chen（2000）等認(rèn)為“是”的作用是將否定標(biāo)記與焦點謂詞隔離開來，以免它們形成帶否定前綴②Horn認(rèn)為否定前綴與元語否定不兼容。這一說法過于籠統(tǒng)，已經(jīng)受到了質(zhì)疑，參見Chapman（1996）。的否定詞或直接成分，阻止元語解讀的獲得。這一說法無法解釋（3b-d）類的元語否定。前人研究對此觀點已有評論（趙旻燕，2011；Zuo，2020），本文不再贅述。

趙旻燕（2007）從另一個角度對“是”的功能提出了解釋。她認(rèn)為“是”在元語否定中起明確否定焦點的作用。她指出，只有否定對象為有級差意義的詞時才需要用“是”來明確焦點。具體地說，在一個級差中，否定p項就表示否定p以上的項。如在級差列｛有點兒喜歡，喜歡，非常喜歡，熱愛｝中，否定“喜歡”的同時，“非常喜歡”“熱愛”也被否定了。所以，當(dāng)需要保留p以上的項時，就需要將否定聚焦在p一項上。在英語、法語中，通過否定句和更正句的對比就可以明確焦點，不需要借助其他的方式；而在漢語中，“不p”的意義相對明確、固定，有更大的意義完整性（呂叔湘，1999：226），因此需要借助“是”來明確焦點。

2.回聲性用法標(biāo)記

趙旻燕的分析似乎可以解釋“是”在元語否定中的作用，但仍然存在一些問題：首先，有的否定句中雖然有“是”，但還是需要更正句才能明確焦點，如（9）：

（9）a.他不是有三塊金牌，是有四塊。

b.他不是有三塊金牌，是有三塊銀牌。

類似（9）的元語否定說明“是”有時并不能單獨發(fā)揮聚焦作用，聽者仍然需要更正句才能明確否定焦點。而且，就算“是”能夠明確否定分句的焦點，如（7b），僅靠否定小句也無法傳遞言者意圖。比如，當(dāng)我們聽到“今天不是暖和”的時候，會感到對方還有話要說。這是因為元語否定都是辯解性否定（沈家煊，1993：328），辯解就意味著不僅要確定焦點，還要作出修改。

其次，“是”不僅有聚焦的作用，它的出現(xiàn)還意味著否定句針對的是一個已經(jīng)存在的表征，而不是對客觀事態(tài)的描述（Teng，1978；Yeh，1995；徐盛桓，1994）。如下例中，B的回答是否定已經(jīng)存在的A表征中的隱含內(nèi)容“B明天會去北京”。

（10）a：明天到北京了來個電話。

b：我不是明天去北京。

第三個問題是，如果“是”用于聚焦，它的位置應(yīng)該在被引述和修改的部分之前。那么，例（11）這類否定“視角”的元語否定就不能用“是”來聚焦，因為否定焦點本身在原表征中沒有明確的位置。然而，“是”仍然出現(xiàn)在了（11）中。

（11）不是語言變了，是人改變了語言。

基于上述三點，我們認(rèn)為“是”在元語否定中的作用不是聚焦，而是標(biāo)記“回聲性”。具體地說，“是”的出現(xiàn)表示該否定句是對已有表征的引述和修改，即在元表征層面上引述另一表征并加入言者的主觀態(tài)度。因為X有級差意義時，“不X”有較強的意義完整性，僅憑否定小句和更正小句的對比無法確定否定焦點，因此需要“是”來標(biāo)明否定句處于元表征層面。在元表征層面中，“不X”的意義并不限于“低于X”。相反，“不X”否定的成份只有X，而其保留的部分既包括“低于X”也包括“高于X”。例（7）類的否定句正是因為加上“是”之后進(jìn)入了元表征層面，才可以作元語否定解讀。如果否定焦點沒有級差意義，如（3b-d），否定小句和更正小句的對比就足以確定焦點。這時，加上“是”可以使否定句的回聲性更明顯，不加也可以進(jìn)行元語解讀。

在這一部分，我們指出了“是”在元語否定中的作用是標(biāo)記回聲性；只有在否定焦點是層級性的謂詞時“是”才是必需的。由此可見，“是”并不是專門用于元語否定的標(biāo)記。這一結(jié)論與趙旻燕（2007）一致。①趙旻燕（2011）還論證了韓語、阿拉伯語和希臘語中用于元語否定的特殊句法結(jié)構(gòu)也不是專門的元語否定標(biāo)記。但是，趙旻燕（2007）沿襲了單義派的思路，認(rèn)為特定的元語否定標(biāo)記的不存在可以推翻語用歧義說，這與本文的觀點相反：我們認(rèn)為，如果否定的使用沒有歧義，那么任何情況下都不需要借助否定算子之外的語言形式來幫助元語用法的實現(xiàn)。然而，元語否定中的特殊形式標(biāo)記盡管不是專門的元語否定標(biāo)記，但確實有助于元語解讀的實現(xiàn)，甚至如“是”一樣在某些元語否定句中必不可少。因此，元語否定中特殊語言形式的存在不僅不能推翻語用歧義，反而可以支持語用歧義。在下一章中，我們將通過分析否定在Sweetser認(rèn)知三域中的用法重新定義否定的語用歧義。

四、認(rèn)知視角下的語用歧義

Horn基于元語用法和描述性用法定義的語用歧義并沒有完全脫離語義歧義。為避免陷入同樣的謎團，我們將采用認(rèn)知語言學(xué)的視角，借助Sweetser的三域理論來分析否定的用法，進(jìn)而重新定義語用歧義。

1.Sweetser的三域理論

認(rèn)知語言學(xué)認(rèn)為，雖然世界以客觀方式存在，但人類需要通過自身經(jīng)驗去感知和理解客觀世界。Sweetser（1990）提出的認(rèn)知三域正是建立在這一基礎(chǔ)上。三域理論認(rèn)為語言的使用是在三個域里進(jìn)行的：最基礎(chǔ)的是“行域”，即人類可以直接感知的客觀世界。其次是通過隱喻建立的知域與言域。知域與主觀認(rèn)知和推理相關(guān)，言域與言語行為相關(guān)。Sweetser提出：“很多情形下，我們會用一個詞匯來表達(dá)知域和言域內(nèi)與行域平行的關(guān)系。”①“And we use the same vocabulary in many cases to express relationships in the speech act and epistemic（reasoning）worlds that we use to express parallel relationships in the content domain.”（Sweetser 1990：11）Sweetser（1990）對連接詞（and，of，but）和條件狀語（if，even if）的語用歧義進(jìn)行了分析。如下所示：

（12）a.IfMary goes，John will go.

b.Ifshe's divorced，（then）she's been married.

c.There are biscuits on the sideboardifyou want them.

（13）a.Every Sunday，John eats pancakesorfried eggs.

b.John will be home for Christmas，orI'm much mistaken in his character.

c.Happy birthdayordid I get the date wrong？

每組中的a項是在行域內(nèi)對客觀事態(tài)的描述。b項是言者的主觀推斷，屬于知域。如（12b）是由“she's divorced”推導(dǎo)出“she's been married”；if引導(dǎo)的不是she's been married這一事態(tài)產(chǎn)生的條件，而是言者得出“she's been married”這一結(jié)論的條件。（13b）中的連接詞連接的不是兩個事態(tài)，而是作者的推斷。言者從John的性格和習(xí)慣推斷他會回家過圣誕，替換這一推斷的選項就是言者對John的性格判斷錯誤。c項是言語行為，屬于言域。如（12c）中if引導(dǎo)的不是餐具柜里有餅干的條件，而是言者說出“There are biscuits on the sideboard”的條件。（13c）中言者雖然提問did I get the date wrong，但他并不想知道答案，而是為說出“Happy birthday”這一言語行為保留余地。（13c）可以改寫為“I say happy birthday unless I get the date wrong”。

三域理論被用于解釋情態(tài)動詞、行為動詞、復(fù)句等在不同語境下的用法（沈家煊2003），這些用法都屬于語用歧義的范疇。Sweetser（1990：10）明確提出否定的歧義屬于典型的語用歧義，但她卻未用三域理論分析否定。在接下來的部分，我們將在三域理論的框架內(nèi)分析否定歧義。

2.否定的語用歧義

在第二部分，我們提到預(yù)設(shè)否定中的否定小句和更正小句不具備語義矛盾的特點，很多研究據(jù)此認(rèn)為不應(yīng)該將預(yù)設(shè)否定和其他元語否定劃為一類（Geurts，1998；Carston，1996，1998，1999；Moeschler，2013，2015）。我們認(rèn)為預(yù)設(shè)否定的確不同于其他元語否定，因為預(yù)設(shè)否定涉及言者的推斷，處于知域，而其他元語言否定只涉及已有表達(dá)語言形式的適宜性，處于言域。否定在三域內(nèi)的用法如下：

（14）a.今天不下雨。

b.他沒有戒煙，因為他從來不抽煙。

c.我不喝奶（lai）茶，我喝奶（nai）茶。

d.他不喜歡音樂，他熱愛音樂。

（14a）是行域內(nèi)的描述性否定，是對客觀事態(tài)的描述，具有真值性。（14b）是知域內(nèi)的否定，它可以改寫為“我不能得出‘他戒煙了’的結(jié)論，因為他從來不抽煙。”（14c-d）是言域內(nèi)的否定，（14c）可以改寫為“我不說‘喝lai茶’，我說‘喝奶茶’，因為‘奶’的正確發(fā)音是（nai）”。（14d）相當(dāng)于“我不說他喜歡音樂，我說他熱愛音樂，因為‘喜歡’一詞的語義強度不足?！敝蚝脱杂虿皇菍陀^世界的描述，沒有真值性。元語否定涵蓋了知域和言域，因而是非真值性的。

在此分析的基礎(chǔ)上，我們可以看出Carston的分析存在的問題：例（6）中的兩句本無真值，但在加上“話語指示詞”或“引號”之后，它們從言域進(jìn)入了行域，從而獲得了真值。否定的用法要結(jié)合語境判斷，“話語指示詞”或“引號”的加入改變了語境，也就改變了否定的用法，因而（5）（6）的對比并不能說明否定都是真值性的。

另外，Carston（1996）還認(rèn)為He doesn't need four mats；he needs more fats這類句子可以作描述性解讀，它們也可以證明元語否定是真值性的。然而，我們主張這類句子是跨行域和言域的歧義句。類似的句子并不少見，如（15）。

（15）Jean m'a donnéun［gato］et Sarah m'a donnéun［kado］.

‘Jean送給我一個［gato］，Sarah送給我一個［kado］?！?/p>

（15）在行域中可理解為，Jean送給給我蛋糕（gateau［gato］），Sarah送給我禮物（cadeau［kado］）。在言域內(nèi)可理解為，Jean和Sarah都送給我禮物（cadeau［kado］），但Jean把禮物的音誤發(fā)為了［gato］。聽者選擇哪一種解讀要根據(jù)具體語境而定。這類句子并不能證明元語言否定是真值的，只能證明否定算子是歧義的①還有跨行域和知域、知域和言域的歧義句。見Sweetser（1990），沈家煊（2003），Zuo（2020）。。

同樣，Horn的語用歧義與語義歧義糾纏不清的問題也可以在三域框架內(nèi)得到解釋。Horn認(rèn)為否定的歧義相當(dāng)于內(nèi)置歧義（build-in duality of use）（Horn，1989：370），比如：

（16）a.I just bought a new dog（canis familiaris and canis familiaris，male）.

b.Kim and Lee are married（Each of them is married and They are married to each other）.（Horn，1985：127）

可見，內(nèi)置歧義無論取哪一種解釋，都是與真值相關(guān)的描述性用法，都位于行域內(nèi)。所以，否定歧義如果真的是內(nèi)置歧義，就不能算是語用歧義，而是語義歧義。

此外，需要強調(diào)的是，雖然元語否定都在知域或言域中，但并非所有知域和言域中的否定都是元語否定，它們還可能是元概念否定（或元闡釋否定），如（17a）是知域內(nèi)的元概念否定，（17b）是言域內(nèi)的元概念否定：

（17）a.小明沒失戀，因為他昨晚和我們玩得很開心。

b.老張不是明天去北京，是后天。

圖2.否定的兩種分類方式及其關(guān)聯(lián)

（17a）中，“小明沒失戀”是言者根據(jù)“他昨天和我們玩得很開心”這一事實做出的推斷，不是對客觀事態(tài)的描述。言者甚至可能不知道小明在談戀愛。只要有人說“小明失戀了”，言者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推斷否定這一表征。（17b）中，言者否定的是已有表征“老張明天去北京”的內(nèi)容，也不是對客觀事實的否定描述。這類否定表面上看來與真值相關(guān)，其實不然：它是言者對已有表征的內(nèi)容作出的主觀判斷，而不是對客觀世界的否定性描述（Zuo，2020；左百瑤，2019）。元概念否定與元語言否定的不同之處在于元語言否定針對已有表征的語言形式，而元概述否定針對已有表征的內(nèi)容；他們的相同點是都處于元表征層面，不描述客觀事態(tài)，都沒有真值性（Noh，1998；Zufferey，2010；Albu，2012，2017）。下圖較為清楚地展示了否定在三域和表征／元表征兩套系統(tǒng)中的分類，以及兩套系統(tǒng)的聯(lián)系。

綜上所述，否定的語用歧義并不是存在于元語言用法和描述性用法之間，而是存在于行、知、言三域內(nèi)。知域和言域內(nèi)的否定處于元表征層面，沒有真值性。

3.語言形式的佐證

我們在上文中論證了否定的語用歧義存在于三個認(rèn)知域中，那么，人們在會話交流中是如何判斷否定屬于哪一個域的呢？對and，or，if等雙值邏輯算子來說，確定它們的用法可以通過對比兩個小句實現(xiàn)。但否定是單值邏輯算子，單獨的否定小句通常會被默認(rèn)為描述性用法。因此，位于知域或言域內(nèi)的元表征否定需要借助一些線索來確定否定處于哪個認(rèn)知域。最常見的線索是更正小句，其次是較強的語境信息、重音以及書面語中的引號等。

但是，有的語言除上述線索之外還需要別的句法標(biāo)記。漢語的“是”就屬于這種情況。當(dāng)否定焦點是級差性的詞時，首先需要“是”標(biāo)記出否定處于言域，然后才能通過否定句與更正句的對比得出元語解讀。趙旻燕（2011）所分析的阿拉伯語、韓語和希臘語中的特殊句法結(jié)構(gòu)，實質(zhì)上也都是為了幫助聽者確定否定所處的認(rèn)知域，以識別否定的用法。反過來說，也正是因為否定在三域內(nèi)有不同的用法，否定算子本身又是單值算子，我們才需要借助特殊的語言形式去確定否定所處的認(rèn)知域。所以，這些語言形式本身是不是專用于元語否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在否定句中承擔(dān)著分辨否定用法的功能；而這一事實不但不能證明否定是單義的，反而能夠佐證語用歧義的存在。

五、結(jié)論

否定算子具有語用歧義，因為它在行域、知域和言域有三種不同的用法。為了排除否定的歧義，確定否定處于哪一個認(rèn)知域，一些語言會使用特殊的語言形式。既然否定的語用歧義并不體現(xiàn)在元語否定和描述性否定的區(qū)別上，這些語言形式不是元語否定標(biāo)記的事實就不能推翻否定歧義說。相反，特殊的語言形式在元語否定中的運用可以證實語用歧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