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芯怡
摘 ?要:明清以來湖北方志中有關方音的記載較少,而且多以漢字注音。從這些記載來看,明清時期湖北江淮官話區(qū)在聲母、韻母、聲調各方面都有自己的特點,并沒有完全受到通語的影響,同時尚留有古音,如部分輕唇音仍讀重唇音、入聲字的存留等。從語音演變規(guī)律來看,方志中記載的黃孝片語音演變現象與通語不大一致,總體上較為滯后,如全濁聲母的清化現象、見系字與匣母字混淆、匣母字分化混淆等。聲母的腭化等現象則與通語一致。
關鍵詞:明清;湖北方志;江淮官話;語音成分
江淮官話,又稱為下江官話、江淮話、淮語等。一般認為,江淮官話是五胡亂華后,中原雅音與江淮一帶古吳語相融合的產物。江淮官話是官話方言里面的一大次方言,主要分布于江蘇、安徽一帶,以揚州話為代表音。湖北也有一小部分地區(qū)即黃孝片被劃為江淮官話方言區(qū)。不過,對這一地區(qū)的方言歸屬歷來頗具爭議,趙元任等在《湖北方言調查報告》一書中將其歸為“古楚語”,而《中國語言地圖集》將其歸為江淮官話。本文依據《中國語言地圖集》中的歸類,主要對明清以來黃岡和孝感方志中的語音材料進行分析。
一、聲母方面
(一)唇音
江淮官話黃孝片的方言語音特點之一是,古全濁塞音、塞擦音仄聲字,今多為同部位的送氣清音。例字如下:
1.荸[p‘u]
(1)葡萄,俗名荸桃。(1935年《麻城縣志續(xù)編》卷三《食貨志·物產》)
按:據勞費爾《中國伊朗編》,“葡萄”一詞來自于大宛語,最早的書寫形式是“蒲桃”[but‘au],后來才寫作“葡萄”[1](P49)。宋代陳彭年《廣韻》中“蒲”為並母;明代《篇海類編·艸部》云:“荸,蒲沒切,屬並母?!盵2](P155)可知,明代“荸”為濁音並母合口入聲字。據清代《分韻撮要》卷十二,“葡”從“蒲”分化出來,變?yōu)榍逡翡枘缸?。《麻城縣志續(xù)編》云“葡萄”俗名“荸桃”,說明最遲在民國時期,“荸”在麻城方言里也已經清化,讀作送氣音。也就是說,當地人將“蒲桃”讀作“荸桃[p‘ut‘au]”,全濁塞音清化,而且是仄聲送氣?,F在麻城、羅田、蘄春等地方言里,“荸”讀作送氣的[p‘u],如“荸薺[p‘u?i]”,而普通話讀作不送氣清音[pi]。
2.雹[p‘ao]
(2)蜥蜴,與蝘蜓相似,尾通于身如蛇……常居草間能飲水吐雹,祈雨者用之。(康熙七年《云夢縣志》卷八《風俗志·物產》)
按:例(2)中的“雹”應是水泡之“泡”,因“雹”是入聲並母字,并沒有水泡的意思。在《廣韻》中,“泡”有兩個讀音,滂母字的“泡”表示“水上浮漚”,並母字的“泡”表示水名;在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韻》中,“泡”都變?yōu)槿ヂ曚枘缸?。清代顧炎武《音學五書·唐韻正》卷十五:“雹、跑,蒲角切,當作蒲覺,去聲則蒲報反?!笨梢?,當時“雹”已經清化,而且方言中讀作送氣音,去聲,通“泡”。現在云夢方言里,“泡”讀作[p‘ao],“雹”讀作[pao]。
3.撞[t?‘ua?]
(3)闖,丑禁切,讀若郴,今訛作撞上聲。(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古音中“闖”為徹母字,“撞”為澄母字,全濁塞擦音,根據此例及現代安陸方言可知,“撞”在當地方言中清化后,與“闖”讀音相同,都讀作送氣音。
古無輕唇音,輕唇由重唇分化而來。錢大昕指出,唐末宋初時期已經有輕唇音。不過,在黃孝片,直到明清時期,有些通語中已經是輕唇音的字,當地仍讀作重唇音。馮法強在《近代江淮官話語音演變研究》中也說明了這一點 [3]。例字如下:
4.菔[bu?]
(4)蘿卜,一名萊菔。(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土物》)
按: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二十六《萊菔》:“萊菔:音來北……保升曰:萊菔俗名蘿卜……珍按:……萊菔乃根名,上古謂之蘆萉,中古轉為萊菔,后世訛為蘿卜?!薄拜省痹凇稄V韻》中有兩個讀音,一是並母屋韻,一是並母德韻,都表示蔬菜義,即中古“菔”可能讀作[b?k](據鄭張尚芳《上古音系》音表擬音)[4]。明代樂韶鳳《洪武正韻》卷十四《入聲》:“菔,房六切,入聲一屋?!奔磸膩K母分化出輕唇音奉母字,聲母從此發(fā)生了變化。因為“卜”為並母入聲德韻一等開口,和並母入聲德韻的“菔”讀音相同,于是人們就用“卜”代替原本“菔”並母德韻的讀音。清代顧炎武《音學五書·唐韻正》卷十四:“《方言》:‘菔。郭璞注:‘音匐?!墩f文》:‘菔,從艸,服聲。《爾雅》:‘葖,蘆菔?!袢撕糇鳌J卜。今此字兩收于一屋、二十五德部中。”也就是說,清代“菔”的讀音仍有兩個,其中一個音早已被分化為輕唇音“菔”[fu],另一個音的字形則被“卜”代替為[b?k],因此,通語里一般稱為“蘆卜”[puei][5](P114)或[b?k]?!叭R卜”或“蘿卜”出現之后,“萊菔”就成為古語詞,口語里不再使用,而一些方志中仍然用“萊菔”作為蘿卜的別稱,如清咸豐二年《蘄州志》、光緒八年《蘄州志》中記載的均是“萊菔”,說明當地方言里仍把普通話里的輕唇音“菔”讀為重唇音?,F代黃孝片方言里“蘿卜”讀作[lopo],普通話中“萊菔”則讀為輕唇音[laifu]。
5.無、毛、冒[mau]
(5)呼無為毛。(同治十年《黃陂縣志》卷一《天文志·風俗》)
(6)張果老活了二萬八千年,冒見東邊雨兒救了西邊田。(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節(jié)序》)
按:“無”“毛”均表示“沒有”義?!稄V韻·下六豪》:“毛,莫袍切?!薄懊憋@然為明母字,讀[mau]?!稄V韻·上十虞》:“無,武夫切,平虞,明母?!贝藭r,“無”類似“模”;而在《中原音韻》中,它已變成微母字,說明在元代北方官話中,微母字已從明母字中分化出來。不過,黃陂方言仍然用明母字“毛”來表示“無”的意義。清代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五《古無輕唇音》:“古讀無如?!瓱o又轉如毛……大昕按:今江西、湖南方音讀無如冒,即毛之去聲?!盵6]也就是說,“以無為毛”的發(fā)音現象首先是在江西、湖南出現的,可能因為江西移民遷入湖北東部,而形成鄂東地區(qū)也有此方音的現象??梢姡S陂方言里部分合口三等明母字還未輕唇化。在現代黃孝片方言中,人們仍使用這一方言詞,武漢人也用“冒”“冒得”表示“沒,沒有”的意思 [7](P17)。
6.蒲[p‘u]
(7)浮,俗呼如蒲。(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節(jié)序》)
按:中古及中古以前“浮”為並母,“蒲”也為並母。在《中原音韻》中,“浮”變?yōu)榉悄?,“蒲”變?yōu)殇枘浮K母和滂母都是重唇音,非母為輕唇音,輕唇音非母從重唇音並母分化而來,即“浮”是從重唇音中分化出來的。不過,在孝感等地方言中,仍然把已經輕唇化的“浮”讀為重唇音“蒲”。這說明當時孝感話中尚有重唇音未分化[3]。在現代漢語江淮官話方言里,“浮”讀作[fu],“蒲”讀作[p‘u]。
7.抱[pau?]
(8)雞孵卵曰抱。(1935年《麻城縣志續(xù)編》卷一《疆域志·方言》)
按:例(8)中的“抱”指母雞孵小雞,如“抱雞婆”。在《廣韻》中,“抱”是並母皓韻,表示“孵化”義的“孵”為滂母虞韻,都是重唇音。在民國時期的北方方言中,“孵”已經讀輕唇音;但麻城仍然使用重唇音的“抱”表示孵卵,說明當地重唇音分化時間較晚,而且習慣用重唇音。據《現代漢語大詞典》,普通話的“抱”也可以表示孵小雞。郭沫若《雞之歸去來》:“七月尾上一只勒葛洪種的白母雞抱了,在后面淺山下住著的H木匠的老板娘走來借了去,要抱雞子。”[8](P66)
(二)舌齒音
1.有些精組細音字開口讀[?]組[9](P804)
(9)徐訛作隋,嗣訛作慈。(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徐”為邪母遇攝開口三等字,魚部;在《中原音韻》中,變?yōu)樾哪隔~模韻撮口。“隋”為邪母止攝開口三等字,歌部;在《中原音韻》中,變?yōu)樾哪庚R微韻合口。這說明當地方言里出現了腭化現象,并且旁轉,“徐”“隋”都讀作[c?i]?!八谩睘樾澳钢箶z開口三等字,“慈”為從母止攝開口三等字。這兩個字的聲母也發(fā)生了腭化,而且聲母相同,“嗣”“慈”都讀作[?i?]?,F在的安陸話仍然保留這樣的老派讀音,新派讀音則讀[ts]組。
2.部分臻攝合口三等字清母讀作心母,清塞音讀作清擦音,[?‘]讀作[s]
(10)竣,七倫切,音逡;同蹲,又音詮,今訛作峻。(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竣”和“逡”同為清母臻攝合口三等字,《廣韻》中“竣”與“逡”同小韻,所以說“竣音逡”?!岸住笔恰翱ⅰ钡漠愺w字?!霸彙睘榍迥干綌z合口三等字,是“竣”的另一讀音?!熬眲t為心母臻攝合口三等字。這說明當地方言里“竣”的讀音由清母變成了心母。在后來的通語中,“竣”變?yōu)椴凰蜌馇逡袈暷竅?],而“逡”的聲母則變?yōu)樗蜌庖鬧?‘],導致讀音差異。在現代安陸方言里,“竣”“峻”的聲母都讀作[t?] [10](P746)。也就是說,一部分與撮口呼相拼的古精組字今讀作莊組。
3.邪母字聲母讀作[t?‘]
(11)涎訛作饞。(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邪母字今讀的一般規(guī)則是合口變[?],開口平聲讀[?‘],開口仄聲讀[?],但是也有例外。在例(11)中,“涎”為邪母山攝開口三等字,“饞”為崇母咸攝開口二等字?!跋延炞黟挕?,即[?ien]讀作[t?‘an]??梢?,安陸方言里有邪母字聲母讀作[t?‘]的現象,現代漢語方言里仍然有此讀法[t?‘an] [11]。
4.知組二三等合流,聲母讀作[t?‘]
(12)闖,丑禁切,讀若郴,今訛作撞上聲。(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有些語音現象符合知三徹讀如知二澄,知組二三等合流,聲母讀作[t?‘] [11]。在例(12)中,“闖”為徹母開口三等,深攝去聲,讀作[t??i?m] [4];“撞”為澄母開口二等,讀作[????][4]。至明代,“撞”變?yōu)橹??!逗槲湔崱肪硎骸白玻旖登?。”在現代安陸方言里,“闖”的聲母為[t?‘],“撞”的聲母讀為[t?]。
5.莊母洪音讀作[?‘]
(13)盞,俗呼如淺。(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習俗》)
按:中古莊組字中,莊母洪音一般讀作[?],但清代孝感有讀作[?‘]的現象。在例(13)中,“盞”在《廣韻》中為莊母開口二等?!皽\”在《廣韻》中為精母開口四等;在《洪武正韻》中則變?yōu)榍迥???梢?,當時孝感仍存在著莊組字讀如精組字的現象。不過,現在的孝感方言里,“盞”的聲母為[?] [9](P865)。
6.有些韻母為梗攝開口的莊母字讀作精母
(14)蚱蜢,俗呼如作母。(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土物》)
按:“蚱”為莊母梗攝開口二等入聲字,“作”為精母遇攝開口一等字。在孝感方言里,“蚱”的聲母變?yōu)槠缴嘁?,而且是入聲字。
(15)促織,俗呼趨績。(1935年《麻城縣志續(xù)編》卷三《食貨志·物產》)
按:“促”為清母通攝開口三等;“趨”為清母遇攝合口三等。方言里將“促”讀作“趨”,是腭化的表現,與古音相同。“織”是章母曾攝開口三等職韻;“績”是精母曾攝開口四等錫韻。章母與職韻細音相拼時,聲母變?yōu)榫?,韻母更細,讀作[?i]。
7.有些濁音清化時平聲不送氣
(16)兒童磨磚石二寸許,上圓下銳,就地鞭之,名曰“得螺”。諺語“楊柳活打得螺”。(乾隆五十四年《黃岡縣志》卷一《地理志·風俗》/光緒二年《麻城縣志》卷五《輿圖志·風俗》)
按:例(16)中的“得螺”即是“陀螺”,打陀螺是一種兒童游戲?!暗谩痹谥泄艑儆谇逡舳四缸?,“陀”屬于濁音定母字。這表明濁聲母定母字在明清時期已經清化了,但是平聲字變?yōu)榱瞬凰蜌饴暷竅t],與普通話讀[t‘]不同。在現代麻城方言中,“得螺”讀作[ct?lo]。
8.舌音定母讀作齒音莊母
(17)蜻蜓,俗呼如青簪。(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土物》)
按:“蜓”是定母梗攝開口四等,后通語中演變?yōu)橥改缸??!棒ⅰ笔乔f母深攝開口三等,后演變?yōu)檎漳缸?。當地方言里,“蜓”則由定母字變?yōu)榍f母字,讀作[t?ien],和通語中的濁音清化規(guī)律不一致。
(三)牙喉音
徐通鏘認為,詞語中能體現雅/土這種不同風格色彩的音類差異是文白異讀。汪化云指出,黃孝片方言存在文白異讀現象,并分析了文白異讀的類型。在方志中,我們就發(fā)現了明清時期的白讀音。
1.聲母?
(18)眼近闇。(乾隆五十四年《黃岡縣志》卷一《地理志·風俗》/光緒八年《黃岡縣志》卷二《地理志·風俗》)
按:據黃陂縣縣志編纂委員會《黃陂縣志》,古疑、影母開口一、二等字,今基本讀?聲母?!把邸北緸橐赡缸?,山攝開口二等,《中原音韻》時期變?yōu)橛澳缸?。本地方言里讀作[?an] [12](P577)。在現代黃岡方言中,“眼”也有文讀音[ien],如“眼鏡”?!伴湣睘橛澳缸?,咸攝開口一等,在方言里讀作[?an]。因此,“眼”的白讀音和“闇”的讀音近似。
(19)春雨不污路,污音臥,言其易干。(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節(jié)序》)
按:在《集韻》中,“污”為影母暮韻,遇攝開口一等;“臥”為疑母過韻,果攝合口一等,其義為染、弄臟。在孝感方言中,“污”表示打濕的意思,應是“涴”的同音假借。在現在的當地方言中,“臥”讀作[?o]。
2.見系開口字聲母白讀為[k]組
(20)銜訛作含,醎訛作寒。(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丁聲樹、李榮指出,鄂東地區(qū)二等見系開口字聲母白讀為[k]組[13](P13)。我們在方志中確實發(fā)現了這一現象,而且見系開口字與匣母開口字不分。在例(20)中,“銜”和“醎”都是匣母咸攝開口二等細音字,“醎”是“咸”的異體?!昂焙汀昂倍紴橄荒搁_口一等洪音字?!般暋焙汀昂?、“醎”和“寒”在中古及中古以前讀音相同,后匣母分化,洪音字聲母為[x],細音字聲母為[?]。不過,清代安陸方言中有些匣母字仍未分化,方志作者已意識到本地方音的這一特點,所以稱為“訛作”?!般暋薄搬_”現在在方言里既讀[cxan],也讀[c?ien]?!昂薄昂痹诜窖灾械穆暷甘荹x],韻母是[an] [9](P801),現在仍然讀[cxan]。
(21)閤音合,與閣通,俗訛作遐,邑地名有閤家河。(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閤”本來有兩個意思:一是通“閣”,《爾雅·釋宮》:“小閨謂之閤?!睘橐娔负享嶉_口一等,讀作[k?p][4];二是通“闔”,胡臘切,為匣母盍韻開口一等,讀作[?op][4]。在方志作者看來,“閤”的讀音應該是[k?],但是民間將此字讀為“遐”[c?ia],專門用來作地名或姓氏,因此,見母字與匣母字混淆。相傳“閤”為皇帝賜姓,賜讀音[c?ia],但具體時代已無法確定了。也有專家認為,閤[k?]氏來源于上古姓氏?,F代漢語中,“閤”作姓氏仍讀作[c?ia],不過,此音并未收入《新華字典》。安陸有以此姓氏命名的村莊,即引文中的閤家河,方言讀作[?ia?iaxo]。
(22)北虹出來刀兵起。虹,俗呼如杠,去聲。(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節(jié)序》)
按:“虹”即是彩虹,為匣母東韻開口一等,《廣韻·上平一東》:“虹,戶公切,又古巷切?!薄案堋睘橐娔附嶉_口二等,讀作[cka??],這與今天黃岡地區(qū)“虹”的白讀音相同?,F代黃孝片方言里,“虹”白讀仍為[ka??],也有文讀作去聲[xo??],普通話只讀作陽平聲[cxo?]。
二、韻母方面
(一)介音轉變或脫落
1.談[t‘an]
(23)三十日為除夕,張春帖子于門,闔家長幼畢集,團飲盡歡,曰談年。(乾隆五十九年《蘄水縣志》卷二《地理志·風俗》)
按:例(23)中的“談年[t‘an?ian]”就是通語中的“團年[t‘uanian]”?!皥F”讀作“談”,即山攝合口一等讀作咸攝開口一等。端組山攝合口與舌上聲母相拼時,介音-u脫落,讀開口。現代漢語方言里黃孝片沿襲了這一讀法。
2.尾[i]
(24)俗呼尾如蟻。(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節(jié)序》)
按:“尾”的主要介音u脫落,讀作i?!拔舶汀痹诂F代當地方言讀作[ipa],普通話則讀作[ueipa]。
3.貓[miao]
(25)貓訛作毛。(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26)斑蝥俗呼斑貓。(康熙七年《云夢縣志》卷八《風俗志·物產》)
按:“貓”為明母宵韻開口三等或明母肴韻開口二等;“毛”為明母豪韻開口一等,都是下平聲。明代李實《蜀語》:“貓、毛,清濁兩呼?!秉S仁壽注云:“貓”既可讀“毛”之陰平,也可讀“毛”之陽平齊齒呼。也就是說,明代西南官話中“貓”“毛”的讀音是不同的,與《廣韻》一致,安陸地區(qū)也可能如此。至遲在清代同治年間,安陸方言中“貓”的介音i已失落,開口度變大,由[miao]變作[mao],“貓”“毛”的讀音趨同。又,“蝥”為明母肴韻開口二等下平聲,“貓”本來就有這一讀音,這說明至遲在康熙年間,孝感地區(qū)“貓”的讀音就已經發(fā)生了變化。在普通話中,“貓”讀作[cmao]。
(二)音韻對轉和旁轉
1.奴[no?]
(27)奴訛作農。(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奴”為泥母遇攝模韻,“農”為泥母通攝冬韻。從模韻到冬韻是陰聲韻轉為陽聲韻,方言中“奴”讀作[no?]。
2.酗[?iu?]
(28)酗訛作兇。(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酗”為三等合口遇攝虞韻,“兇”為三等開口通攝種韻。方言將陰聲韻的“酗”讀作陽聲韻的“兇”[?iu?],屬于陰聲韻轉為陽聲韻。
3.翁[ou]
(29)翁訛作歐。(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翁”為影母通攝,“歐”為影母流攝,都為開口一等字。方言將[u?]讀作[ou],屬于陽聲韻轉為陰聲韻。
4.遨[?ao]
(30)中塑忠臣屈原、孝女曹娥,俗呼娥為遨。(康熙七年《云夢縣志》卷八《風俗志》)
按:“娥”和“遨”在《中原音韻》中都為疑母字?!岸稹睘楦韪觏?,在《廣韻》中為上平聲,讀[?o];“遨”為蕭豪韻,在《廣韻》中為上平聲,讀[?ao]。開口一等歌韻轉為蕭韻,屬于旁韻對轉。
(三)蟹攝、遇攝、止攝白讀音
1.雷、驢、累、慮[li]
(31)雷訛作離,驢訛作犁。累、慮,俱訛作利。(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雷”為來母蟹攝灰韻合口一等,“離”為來母止攝支韻開口三等;“驢”為來母遇攝魚韻開口三等,“犁”為來母蟹攝齊韻開口四等?!袄邸睘閬砟钢箶z支韻合口三等,“慮”為來母遇攝魚韻開口三等,“利”為來母止攝脂韻開口三等。它們同為來母字,蟹攝、遇攝、止攝間齊微韻與魚模韻讀音相同。直到今天,在安陸和麻城方言里,“雷、驢、累、慮”的韻母依然讀作[i]。
2.去[?i]
(32)呼去為棄。(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去”為溪母遇攝開口三等,“棄”為溪母止攝開口三等,讀作[i]。從有關資料來看,至少在魏晉時期北方話就如是發(fā)音。《左傳·昭公十九年》:“紡焉以度而去之?!碧拼懙旅鳌督浀溽屛摹吩疲骸叭ィ饏畏?。裴松之注魏志云:古人謂藏為去。案今關中猶有此音?!碧拼追f達疏云:“字書‘去作‘棄,羌呂反,謂掌物也。今關西仍呼為棄。東人輕言為去,音莒?!睋茰y,這一發(fā)音在北方關西地區(qū)最先形成[14]。
3.趨、崔[ts‘iei]
(33)趨、崔,俱訛作妻。(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趨”為清母遇攝虞韻合口三等,“崔”為清母蟹攝灰韻合口一等,“妻”為清母蟹攝齊韻開口四等,同是清母字,齊微韻與魚模韻讀音相同。在麻城方言中,“趨”“崔”“妻”至今仍白讀作[ts‘iei]。
4.聚[dzu?i?]
(34)聚訛作罪。(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聚”為從母遇攝虞韻合口三等,“罪”為從母蟹攝灰韻合口一等,它們與前面所列語音現象相同,都是齊微韻與魚模韻不分?!逗狈窖哉{查報告》記錄安陸地區(qū)“聚”和“罪”都白讀為細音[?i?],因此,方志中所言的“聚訛作罪”應是白讀。根據一些學者的調查,現代安陸方言里“罪”是有文、白兩讀的,文讀作[?ei],白讀作[?i?]。
還需指出的是,在安陸、黃岡等地方言中,心母字的遇攝合口三等、止攝合口三等與蟹攝開口四等見系字讀音相同,韻母讀作[i]。
5.?、須、綏[?i]
(35)?、須、綏,俱訛作西。(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36)其土音如呼須近西。(光緒八年《黃岡縣志·地理·方言》)
按:“?”“須”皆為遇攝合口三等,“綏”為止攝合口三等,“西”為蟹攝開口四等。可見,遇攝韻母為[i]的字多是精組字??挛的现赋觯叭 薄绊殹边@些字韻母讀[i],是明清時期江西移民影響的結果[15]。現在新派讀音中有?的讀法,則是受普通話影響的結果。
(四)梗攝、山攝白讀音
1.夕[si?]
(37)諺曰:早晨燒天到不得晚,晚夕(俗呼如屑)燒天必定晴。(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節(jié)序》)
按:“夕”為邪母梗攝開口三等,“屑”為心母山攝開口四等,二字都為細音入聲。孝感當地仍讀入聲,邪母按照洪音規(guī)則分化,與通語相異。
2.蚱蜢[??ucmo?]
(38)蚱蜢,俗呼如作母。(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土物》)
按:“蜢”為明母梗攝開口二等,“母”為明母流攝開口一等。又據馮法強《近代江淮官話語音演變研究》,遇攝韻母讀作[?u]的多分布在中古莊組、精組、端組、泥來母之后[3],所以當時方言里應讀作[??ucmo?]。
(五)脂微韻讀如魚模韻
1.水[c??]
(39)水近暑。(乾隆五十四年《黃岡縣志》卷一《地理志·風俗》)
(40)人家欲失火則鼠先去之,故云失鼠,俗呼失水。(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節(jié)序》)
按:“暑”為遇攝開口三等,在黃岡音系中的讀音為[??],與普通話的讀音差別較大?!笆蟆睘橛鰯z開口三等,“水”為止攝合口三等,“鼠”和“水”都是審母,聲調都為上聲。在現代麻城話中,“水”的白讀音與“暑”“鼠”仍相同,讀作[c??],“水”的文讀為[c?ei]。
三、聲調方面
(一)聲調變讀
與通語相比,在明清時期,黃孝片方言里存在許多聲調變讀現象,既有陰平陽平之間的轉換、平聲上聲之間的轉換,也有入聲歸派等。
1.闖
(41)闖,丑禁切,讀若郴,今訛作撞上聲。(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闖”本讀若“郴”,為徹母深攝開口三等,“撞”為澄母江攝開口二等。這說明“撞”的聲母已經清化,方言將部分送氣塞擦音字讀作同部位的送氣清音[t?‘],同時,聲調也由平聲變?yōu)樯下暋?/p>
2.胖
(42)鳙魚,俗名胖頭。(光緒十年《黃州府志》卷三《疆域志·物產》)
(43)多鳙,一名鳑頭。(乾隆五十九年《蘄水縣志》卷二《地理志·物產》)
(44)胖訛作旁去聲。(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在《中原音韻》中,“胖”一為去聲,一為陽平。“鳑”在《集韻》中為陽平,“胖頭”即是“鳑頭”,這說明在乾隆至光緒時期的黃州方言中,“胖”是讀作陽平的?,F在黃岡地區(qū)仍把“胖頭”讀作平聲調[cp‘angct‘ou]。而同治時期的安陸方言中,“胖”則讀作去聲,跟官話趨向一致。
3.沙
(45)亦曰沙火,沙呼去聲。(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物產》)
按:在《中原音韻》中,“沙”為陰平調;到了《洪武正韻》,“沙”既有平聲,也有去聲,讀去聲時的反切是“所嫁切”,表示嘶啞的意思。在光緒時期的孝感方言中,“沙”讀作去聲。
4.易
(46)易俗呼如衣。(光緒九年《孝感縣志》卷五《風土志·節(jié)序》)
按:在《廣韻》中,“易”為去聲,“衣”為上平聲。從方志記載來看,孝感方言中將去聲的“易”讀作陰平調,而現在普通話中“易”仍讀作去聲。去聲的“易”在孝感方言里讀作平聲,也有可能是陰去聲。
(二)入聲歸派
1.白、石、拾、十
(47)白、石、拾、十,俱訛作平聲。(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白、石、拾、十”四個字音,在中古時期本來都是入聲字,后來本地方言將其歸入陽平聲[s?]或[??] [16],與現代普通話基本相同。不過,“拾”也可以讀入聲[t??],如“收拾”。在今天的紅安、麻城、黃州、團風等地方言中,“白、石”等字也讀陽平聲調[17](P8)。
2.孛
(48)孛,音佩,與勃通,俗訛作跛。(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孛”在中古是並母字,有兩個讀音:一為去聲隊韻,一為入聲沒韻。當讀去聲時,與“佩”為同音字;在現代當地方言里,“佩”白讀為[p‘i]、文讀為[p‘ei] [18](P60)。當讀入聲時,當時方言中訛作“跛”[po],“跛”屬于清音不送氣幫母字,這說明方言中出現了清化現象,“孛”也由入聲變作上聲。
(三)入聲的保留
1.侄[t???]
(49)侄,音質,堅也,癡也。(同治十一年《安陸縣志補正》卷下《方音》)
按:“侄”為章母質韻入聲。清代顧炎武《音學五書·唐韻正》卷十七:“姪,徒結切?!鼻宕斗猪嵈橐肪戆耍骸靶值苤釉粖?,陽入?!薄爸丁弊x為[t???],現代安陸方言里仍讀入聲。
綜上所述,在明清時期,湖北方志中有關江淮官話的記錄較少,從這些語音材料中,我們可以見微知著,得知這一時期湖北江淮官話區(qū)在聲母、韻母、聲調方面的特點。從語音演變規(guī)律來看,與通語相比,湖北方志所記載的黃孝片語音與之有不一致之處,它總體上較為滯后,如全濁聲母清化,古全濁塞音、塞擦音清化仄聲送氣,平聲不送氣;見系字與匣母字混淆;匣母字分化混淆;來母字止攝、遇攝、蟹攝齊微韻與魚模韻不分等。同時,也有和通語相同的地方,如聲母的腭化、知三徹讀如知二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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