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劍橋中國史》和《哈佛中國史》是域外學者所著中國史的權威之作,比較這兩部史著對遼代歷史的講述,對于了解西方的中國史觀有著特別意義。由于遼朝是中國歷史上由北方民族建立的占有北亞及部分中亞地區(qū)延續(xù)300余年的政權,這一時空范圍內(nèi)運動的人物與事件,牽掣著中世紀東方歷史的進程。海外學者對這段歷史的見解值得關注,他山之石,可以為錯。
【關鍵詞】 《劍橋中國史》;《哈佛中國史》;遼代歷史;述評
【中圖分類號】K24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05-0038-03
漢學家對中國歷史的通史性著述,主要有《劍橋中國史》《哈佛中國史》和日本講談社《中國的歷史》。閱讀此類書籍,能夠得知海外學者對中國歷史書寫和評價的不同特色,補足國人之眼未曾看到或有意回避的一些歷史現(xiàn)象。實際上,漢學中國史研究和國內(nèi)史學界一直保持著中西互動、雙向促進的態(tài)勢,持不同見解和立場是很自然的現(xiàn)象。對比《劍橋中國史》第6卷《遼西夏金元史》和《哈佛中國史》第4卷《儒家統(tǒng)治的時代:宋的轉型》中對契丹、大遼歷史的講述,可以看出西方史家對這一歷史階段研究與敘述的特殊之處。
一、《劍橋中國史》遼史敘述的特色
1994年出版的《劍橋中國史》第6卷,英文原名是Alien Regimes and Border States,直譯為《異族王朝和邊疆國家》,這一敘事主旨突出點明了遼、西夏、金、元北方民族政權與中原漢族政權的對立屬性。10至14世紀中國境內(nèi)各王朝之間的關系,在本卷中都被視為國際關系,宋、遼、西夏、金、元以至吐蕃、大理之間的通使、通貢和結盟等,均被作者們視為外交關系。書目名稱事關重大,故中譯本改名為《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907-1368年》(以下簡稱為《遼西夏金元史》),中國自夏商周以來始終是一個多民族共存而趨向統(tǒng)一的國家體,10至14世紀期間宋、遼、金、西夏、吐蕃、大理、蒙元之間的關系,是國內(nèi)各政權、各民族之間的關系,這些政權與日本、高麗、東南亞諸國乃至中亞各國的關系,才屬于國際關系。清代中晚期之后的西方人(包括傳教士、漢學家、外交家、政治家等)一般都刻意將中國18省與東北、蒙古、新疆、西藏區(qū)分開來,把漢人與韃靼人(指滿族人)對立起來,其背后隱藏著當時列強國家殖民侵略的意圖。
《劍橋中國史》第6卷第一章遼朝史的作者是普林斯頓大學名譽教授崔瑞德(英,Denis Twitchett,1925-2006),他也是整套《劍橋中國史》的主編。崔瑞德在學界獲得成果最多、影響最大的其實是他在中國隋唐史領域所做的研究;當然,遼史同樣涵括在其所精通的中古時期里。崔瑞德對遼朝歷史的敘事,采取理順主要線索,避免繁瑣考證,高度總結發(fā)展規(guī)律的方法,能夠給讀者留下明晰的印象。例如,作者指出:“契丹諸部的政治命運主要取決于他們更為強大的鄰居和經(jīng)常變化的力量天平,天平的一方是成功統(tǒng)治中國北方的王朝,另一方是北方、東北、西北和其他地方的敵對鄰族。在中國強大時,如5世紀在拓跋魏的統(tǒng)治下,契丹即被納入其政治控制之下;當中國衰弱時,契丹就成為其他游牧民族的屬部,如突厥在6世紀取代柔然成為北亞的主人,契丹即成為其屬部。東部的一些契丹部落甚至向以東北地區(qū)東南和朝鮮北部為中心的高麗稱臣?!盵1]這個描繪北方民族政治動向的“天平”之說,概括的極為精煉,令人視野開闊。
契丹、大遼的空間舞臺廣袤,其疆域“南以山西雁門山、河北大茂山和白溝與北宋分界;北面……統(tǒng)轄漠北諸部族,北界在今蒙古國和俄羅斯邊界以北……東循外興安嶺至海;東面926年后據(jù)有渤海國故地;東南跨越鴨綠江、圖們江,有今朝鮮北部新義州、咸興一線以北地……西境轄有阿爾泰山地區(qū)的粘八葛部?!盵2]從這一廣闊疆域不難看出,遼國境內(nèi)涵括著多種民族,周邊又與多國接壤,契丹人必須妥善處理好內(nèi)部各族群以及外部各國的關系?!哆|西夏金元史》“導言”中專有“外族統(tǒng)治下的漢族中國人”一節(jié),談論外族人對漢族人的長期統(tǒng)治造成了哪些結果,其中“遼造成的破壞最小,他們通過談判得到了中原的土地;由他們造成的分裂和破壞,對前渤海人的影響則要廣泛得多。”[3]這其中的部分原因應該在于一系列政策的實施。具體而言,“官分南北”的南北面官制,采用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的方法。對于這種胡漢分制的制度,《遼西夏金元史》將其視作“雙重管理體制”,認為南北兩套系統(tǒng)是“對遼朝領土的真正地域劃分”,這似乎是參考借鑒了日本學者對遼朝“二元政治”論的說法(日本學者當時的研究則多少包含著軍國主義政治意圖)。
值得注意的是,《遼西夏金元史》在其“導言”中,魏特夫(August Wittfogel,1896-1988)在其《中國社會史——遼》一書中,都提出了一個“第三種文化”概念:認為遼文化屬于既非契丹文化亦非漢文化的第三種文化,是一種在邊疆地區(qū)形成的契丹與漢族相互滲透、相互影響的混合文化。遼、西夏、金、元等王朝之興起處,也不在草原中心,而在草原與漢地的邊境。遼代轉徙隨時、車馬為家的四時捺缽制,從側面印證了這種胡漢融合所產(chǎn)生的混合文化觀。四時捺缽是契丹族傳統(tǒng)的漁獵文化產(chǎn)物,但同時又有上京、中京等漢化都城及半永久性建筑,這是亦蕃亦漢的文化特征在政治生活中的體現(xiàn)。兩類文化融合得當,應當也是促進遼國國力強盛的一種原因。
總體來看,《遼西夏金元史》的遼史敘述是以政治史為主,史料有據(jù),基本觀點較為中立。族源問題是書寫中國北方各民族史的難點,作者對契丹族群的來源和發(fā)展做了專門敘述,雖然簡潔但卻點明了基本脈絡;對于契丹、遼朝的社會、經(jīng)濟、文化以及對外關系,本章某些專節(jié)有所涉及,論述亦有精彩之處,但著墨不多,顯然受制于資料有限。此外,《遼西夏金元史》的一大特點是附有“書目介紹”和參閱“書目”,通過對遼史一章的主要史料來源的介紹,對讀者了解國內(nèi)外相應的研究成果很有幫助。
二、《哈佛中國史》遼史敘述的特色
加拿大中國學專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主編的《哈佛中國史》并非嚴格意義上的通史,這套叢書從全球史視野講述了秦初到清末的中國帝制發(fā)展史。該書的英文名是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同樣與中譯名《哈佛中國史》差異較大。不同于《劍橋中國史》至今尚未出全和譯全,《哈佛中國史》全書分六卷,成書于2007-2016年間,而且中文譯本在2016年迅速推出,當時頗有影響。這套書被譽為“多卷本中國史的黃金標準”,已被芝加哥大學、康奈爾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等指定為中國史課程教材。不過遺憾的是,《哈佛中國史》對遼朝、西夏朝、金朝的歷史沒有單獨立卷書寫,而是涵蓋在第4卷《儒家統(tǒng)治的時代:宋的轉型》之中以節(jié)的形式穿插講述。此卷由專精宋史的德國漢學家迪特·庫恩教授編寫,但是他這種編排體例對遼、西夏、金的歷史地位給予了輕描淡寫的處理,特別是對契丹、大遼的重要作用表述不足。
卜正民提出《哈佛中國史》的撰寫原則之一是按照主題撰寫內(nèi)文,將每卷書名揭示的主題按時間順序展開內(nèi)容。迪特·庫恩認為宋代是一個轉型朝代——出現(xiàn)了一種新型的精英統(tǒng)治制度,真正建立了儒家思想文化價值的中心地位,成為后世的政治典范。這樣,作者以此旨意為敘事中心,認為兩宋在時間上包容了上述西北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于是將這些王朝史統(tǒng)統(tǒng)涵括在宋朝歷史的主線之下。由此帶來的問題是,對同期西北少數(shù)民族王朝地理空間構成的歷史意義顯然缺乏深層考慮。葛兆光先生在《哈佛中國史》的“推薦序”中將現(xiàn)代中國歷史學的變化概括為四點,其中之一就是空間放大,即超越傳統(tǒng)中國疆域并涉及周邊的國家、民族、文化。[4]可惜,《哈佛中國史》的第4卷沒有突出這個問題,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契丹、大遼帝國對北亞、中亞地區(qū)的經(jīng)營,為緊接其后蒙古、元朝帝國的空間開拓奠定了政治與人文基礎,這一歷史趨勢無論是庫恩的《宋朝》卷還是崔瑞德的《遼西夏金元史》卷都未能給予深入闡述。
《儒家統(tǒng)治的時代:宋的轉型》對遼代史實的描述集中在“契丹帝國(大遼)”一節(jié)中,同時在其他章節(jié)中也有一些分散的敘述,總體上看文字很少,敘事至簡,直接擺出關鍵事件和宏觀特征??傮w感覺該書對遼金西夏的講述失之過簡,西方漢學從創(chuàng)建初期就格外關注中國邊疆民族的歷史,但是《哈佛中國史》沒有繼承這一傳統(tǒng)。不過,這套叢書也有特別吸引讀者的敘述特色,一是偏向于集中某一主題的專題研究風格,其敘述模式是著眼于不同歷史時代的自然環(huán)境、疆域人口和氣候變化等宏觀背景,在此基礎上討論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變遷;而《劍橋中國史》則基本屬于傳統(tǒng)史學的敘述構架,以政治史為主,經(jīng)濟史為輔,加之專門的文化史,講求敘述的詳細和完整。二是哈佛史很少涉及各朝代的政治史,而是突出社會史和生態(tài)史的講述,包括對宗教信仰、日常禮儀、婦女地位、日常生活、生態(tài)環(huán)境等都有所探討,許多專題研究非常精彩。
例如庫恩的《宋朝》卷,討論遼金社會的佛教現(xiàn)象,引入房山云居寺、薊縣獨樂寺觀音閣、應縣木塔等考古與建筑資料佐證說明,讀來饒有興趣;而劍橋史對歷朝的政治史按照帝系順序逐一敘述,非常詳細,甚至瑣碎冗長,但是它能夠在一卷書中融進不同的觀點和研究成果。所以總體上看,劍橋史能夠更多地體現(xiàn)出漢學家不同的歷史敘事方法與史學研究方法。三是劍橋史每卷的章節(jié)由不同作者執(zhí)筆,他們力圖將精確的史實和嚴謹?shù)年U釋緊密結合,意在就特定議題提供最佳描述。由于兼顧普及性與學術性,在陳述方式、語言色彩和認識水準上難免出現(xiàn)差別;而哈佛史每卷只有一個作者,因而寫作風格統(tǒng)一,前后內(nèi)容不會重復講述,敘事簡潔流暢,貼近21世紀當代語言。
卜正民認為:“《劍橋中國史》呈現(xiàn)的是上一代的研究成果,《哈佛中國史》呈現(xiàn)的是目前的研究結果?!倍咦畲髤^(qū)別是:“《劍橋中國史》包含的是關于歷史問題的更深度的討論,主要面向研究生?!豆鹬袊贰访嫦虻氖谴髮W本科水平的讀者?!盵5]這里,卜正民所指的對象都是西方的歷史讀者,讓對中國歷史不太了解的人在看過后了解中國的歷史。
三、兩部中國史遼史講述的不足
總體來看,《劍橋中國史》和《哈佛中國史》的遼史講述不如對其他朝代的敘述豐厚飽滿,而且還有不少值得探討的問題。首先,從二書后附的書目與參考文獻得知,作者在遼代史表述中使用的多為早期研究成果。近十多年來,我國考古學家對遼、西夏、金、元時期的重要文化遺址進行了系統(tǒng)的發(fā)掘,發(fā)現(xiàn)了許多極有價值的文物,促使遼、西夏、金、元史研究長足進步,研究成果眾多,但在這兩部著作中尚未得到全面反映。此種現(xiàn)象亦屬正常,因為國外學者在中國文獻史料發(fā)掘和利用上,往往會晚于中國學者若干年時間。
再者,迪特·庫恩的遼史講述中有一些表達上的疏忽之處,例如他說:“13世紀上半葉,蒙古統(tǒng)治中亞期間,‘契丹’(Khitan)作為一種民族稱呼,被寫作Kitaia、Cathaia和Cathay,傳播到斯拉夫世界和南歐、中歐,并成為指代中國的同義詞,特別是在指代北中國的時候?!盵6]實際上,契丹的民族稱呼向中亞和西方世界的傳播應該是在11-12世紀之間,即契丹帝國鼎盛時期的結果。13世紀是蒙古帝國的世紀,“韃靼-蒙古”族群稱呼已經(jīng)替代了“契丹”的稱呼。還有作者說:“軍事沖突還在繼續(xù)時,宋遼之間就進行了談判。契丹人冒著后勤補給線會被切斷的危險從本土長驅(qū)直入進入中原。”[7]游牧民族的騎兵行進與戰(zhàn)斗,并不依賴后勤糧草供給線,這是一個常識;特別是從契丹本部開始的長途進軍,那些軍隊依靠的是沿途劫掠補給軍需。此外,庫恩的遼史講述中也有未能核實材料,照抄出錯之處。例如,《遼西夏金元史》如此講述末代遼帝的處境:“天祚帝……在1125年2月于應州(今山西應縣)附近被俘獲。他被帶到女真人在東北的宮廷并被剝奪了皇帝稱號,賜予‘海濱王’的頭銜,這是他在1118年授予阿骨打‘東海王’稱號所受到的嘲弄(譯者注:此處有誤,天祚帝冊封阿骨打為“東懷國皇帝”,而非“東海王”)。[8]《遼西夏金元史》是1994年出版,22年之后,2016出版的《儒家統(tǒng)治的時代:宋的轉型》,在談到末代遼帝的結局時沿襲了崔瑞德的文字:“1125年,遼祚帝在今山西應縣附近被金軍抓獲。金國皇帝封他為‘海濱王’來羞辱他。這個封號暗含‘東海王’之意,這是遼于1119年曾賜封給阿骨打的頭銜,但當時阿骨打拒絕了?!盵9]這就以訛傳訛了。
最后,在關于如何看待西遼歷史的問題上,二書作者都采取了一筆帶過、存而不論的態(tài)度?!哆|西夏金元史》言:“1131年發(fā)動的一次對金朝的遠征以慘敗而告終,這使大石確信恢復遼朝對以前領土統(tǒng)治的企圖是無益的。從那以后,西遼的歷史就與中亞而不是與中國相聯(lián)系了,而且對它的記載幾乎完全是阿拉伯和波斯史料了?!盵10]《儒家統(tǒng)治的時代:宋的轉型》說:“盡管遼國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滅亡了,但契丹民族在偏遠的西部地區(qū)以西契丹(西遼)之名又延續(xù)了一個世紀。”[11]
與海外漢學家態(tài)度不同,中國不少歷史學家堅持西遼史屬于中國的觀點。魏良弢談及西遼的歷史地位時指出:“西遼王朝(1124-1211),穆斯林和西方史籍稱之為哈刺契丹(Qara Khitay),在中亞歷史上是一個重要的朝代……我國中世紀的史學家認為西遼是遼的繼續(xù)。元代官修的《遼史》把西遼的始末附于《天祚皇帝本紀》,就是基于這種認識。近現(xiàn)代的史學家也持同樣見解。蔡美彪先生等編著的《中國通史》第6冊指出,‘西遼存在于我國西北約90余年。正像南遷的南宋是北宋的繼續(xù)一樣,西遷后的西遼也是遼朝的繼續(xù)’,并把整個契丹族活動的一章明確標題為《遼朝的建立和政權的西遷》。陳述先生和鄧銳齡先生也持這一見解。根據(jù)現(xiàn)有文字史料和考古資料來看,西遼王朝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是遼朝在新的地理條件下中亞的繼續(xù),這不僅在種族和王統(tǒng)繼承方面,而且在典章制度和文化傳統(tǒng)方面也是如此?!盵12]在中國史學拿不出系統(tǒng)、完整、科學的新理論之前,類似西遼史這樣的問題只能存而不多論。
總之,西方學者對中國歷史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補缺增益的效果,但并不能輕易視其為絕對正確或最大限度還原了歷史真實。漢學家受多重因素制約,對中國史的掌握在很多方面確實比不過國人,何況崔瑞德、迪特·庫恩等漢學家的中國史論著也是大量參考了國人的諸多方面的研究成果,很難說哪一方或哪位學者的研究是絕對公允、堪稱標準的。所能做的,只有傾聽多家之言,思考和歸納一些言之有理的見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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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洪思慧,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中國文化研究院博士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