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30年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出版史研究成果豐富厚實,值得高度評價并進一步突破,研究取向可以追求20世紀文學出版史。20世紀文學出版史以出版人—文學出版物—出版機構—出版制度為分析框架,以此確立并解釋分析單位?!岸×徂k《中國》”展示了出版史研究如何以問題為導向,從事實出發(fā)定向問題,在問題域中求解問題結構的中心解。陳平原《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新青年>研究》是研究方法創(chuàng)新的范例,研究方法的本質是思想方法指引下的問題解釋路徑。
關鍵詞:文學出版史;問題導向;分析單位;研究方法;出版研究
課題: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代中國圖書出版史”(19ZDA335)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0.01.002
本文標題中所說的20世紀文學出版固然包容性的時間意義鮮明,其選擇則更偏向于其內在的結構要素意義,而非簡單地效仿文學理論界以20世紀中國文學替換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就筆者或許主觀的認知偏好而言,20世紀中國出版的主體核心是現(xiàn)代出版,20世紀中國文學出版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出版等義。時間偏向的20世紀出版與20世紀文學出版,空間偏向的中國現(xiàn)代出版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出版固然各有其由語詞選擇帶來的內涵指向,但重在以20世紀出版標舉現(xiàn)代出版,以20世紀中國出版標舉中國現(xiàn)代出版。這一話語策略的核心源于對歷史對象的基本認知:
其一,“‘現(xiàn)代出版是指告別了舊式書坊刻印時代,采用現(xiàn)代印刷設備傳播現(xiàn)代文化的中國出版業(yè)。它起始于1843年,以這一年中國第一家擁有鉛印設備的編輯出版機構墨海書館(London Missionary Press)創(chuàng)辦為標志”1。這也就將現(xiàn)代出版與以1995年創(chuàng)刊的《神州學人》電子期刊為肇始的網絡傳播以及數(shù)字傳播區(qū)別開來?,F(xiàn)代出版的物質技術基礎是用機械、化學手段將信息復制在紙介質載體上,并以出版物的流動完成信息擴散而為知識傳播,它與基于網絡技術的網絡傳播、基于數(shù)字技術的數(shù)字傳播代表了不同歷史時代的人類信息與知識傳播的主流媒介及方式。
其二,“中國現(xiàn)代出版的發(fā)端遠遠早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端”,現(xiàn)代出版“對現(xiàn)代文學的生態(tài)格局產生了深刻而巨大的影響,構成了20世紀中國文學重大變動的文化背景”2?,F(xiàn)代出版從技術維度可溯源到1843年的墨海書館或者遲后兩年的寧波華花圣經書房3,從文化維度可溯源到1897年商務印書館建館,不管援引哪說,都不能改變一個基本事實:“中國現(xiàn)代出版的發(fā)端遠遠早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端。”“現(xiàn)代文學之所以成為‘現(xiàn)代文學,除卻精神狀態(tài)的‘現(xiàn)代之外,離不開物質狀態(tài)的‘現(xiàn)代轉換?!?這現(xiàn)代轉換首先并集中指向現(xiàn)代出版。這些基礎概念層面的清理有助于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格局中認識中國出版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關系。
本文所探究問題的理論背景是,近30年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出版研究成果豐富厚實,引人從改革開放學術史的視角行注目禮??勺鋈缦禄久媸崂恚?/p>
第一,起點定格重大主題。陳思和在《復旦學報》1993年第3期發(fā)表了《試論現(xiàn)代出版與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王曉明在《上海文學》1993年第4期發(fā)表了《一份雜志和一個“社團”》(據(jù)該文文末標注,撰于1991年8月)。這兩篇獨創(chuàng)性研究文章引領并開啟了現(xiàn)代文學出版研究的大門。當年正逢“人文精神討論”初起,更加添了改革開放思想文化史意涵。在市場經濟改革的時代浪潮面前,在“人文精神”的時代呼喚聲中,“現(xiàn)代出版與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便不再僅是從歷史出發(fā)的學術命題,更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的理論和實踐命題,它定格定調了現(xiàn)代出版史論研究的重大主題。
第二,中堅開拓學術新域。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出版作為嶄新的學術領域,由陳平原、陳思和等“50后”學人及其所指導的碩博士才俊的持續(xù)攻關開拓而成。盡管前代學人亦曾首肯,著名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家葉子銘先生1995年2月給拙著《編輯家茅盾評傳》寫的序文中說:“從現(xiàn)代學科建設的需要來看,從編輯學與大眾傳播學的角度,研究編者、作者、讀者的互動關系,或社會客體、創(chuàng)作主體與傳播媒體之間的關系,乃至現(xiàn)代文學史與現(xiàn)代期刊史的相互關系,都是一個有待開拓的廣闊領域。”5這批成果陸續(xù)發(fā)表于1990年代中后期,在21世紀初葉更成氣象,顯示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的實績。它們涉及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生產的方方面面,或作品與出版物的個案剖析,或出版機構、出版人與文學流派、文學思潮的歷史關系研究,其點狀或者局部深入地推進了現(xiàn)當代中國文學與現(xiàn)當代中國社會及其變遷關系的認知,就此而言,可以也應該給予高度評價。僅就編輯出版歷史的范圍而言,應該說還沒有哪個領域像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出版史那樣的論文論著規(guī)模、那樣相對完備深入的史料挖掘整理。這應該感謝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的同行延伸、開拓了現(xiàn)當代文學出版研究的獨特、專門領域。
第三,史論特色亮麗。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為核心,不斷延伸拓展文學出版的邊緣邊界,其看似從“邊緣”向“中心”突破的創(chuàng)新路徑不僅更充分、有力地解釋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而且頗鮮艷亮麗地填充、填補了中國現(xiàn)當代出版,使長期潛隱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出版突顯其社會存在價值與理論對象意義。其思想胸襟與視角、理論觸須與分析路徑讓總體學養(yǎng)準備不足的編輯出版學界徒嘆項背,相比編輯出版學界的編輯出版史研究更別具風采,另成景致。其史論特色不僅在于對新當代文學出版這一歷史對象的熟稔,那種沉浸式的文本細讀及體悟在總體水平上高出編輯出版學界的編輯出版史研究一大截,而且史論成果中凝結的文學出版研究方法、路徑步武頗顯招式,反襯了編輯出版學界的編輯出版史研究方法追尋的蒼白、無力,至少不足。細思真讓中國現(xiàn)當代編輯出版史學研究群體汗顏,除虛心借鑒、奮力追趕外別無他路。
本文的邏輯起點是高度評價后又試圖理性批判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出版研究的史論成果,謀求進一步突破。不妨大膽推斷,那批成果留下了有待發(fā)展、完善的空間,集中表現(xiàn)在:(一)依循既有的以作家作品為中心的研究慣性,在突出文學主體性的同時,無意中忽視、遺失或遮蔽了某些很有價值、更值得關注的文學出版社會學現(xiàn)象或文學社會現(xiàn)象;(二)缺乏20世紀現(xiàn)代中國文學出版史的理論和方法自覺,使近百年現(xiàn)當代文學出版發(fā)展歷史頗為類似孤立不連的群島,總體性、結構性研究短缺導致難以形成百年文學出版史的總體認知。這當然僅就研究成果的初略感知而言。另一方面,文學界的文學出版研究未必自覺于文學出版研究方法論,更大的可能是將文學史論對象稍做挪移后,對既有的文學史論方法的橫向移用、挪用。這就提出了一個有待解釋的理論問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出版研究是否應該以及怎樣建構文學出版研究方法論?或者說,如何在現(xiàn)有研究基礎上追求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出版研究的更大突破,如何在文學出版研究方法論層面走向自覺?
如果將學術評價交回本專業(yè)的學術共同體去“自斷自信”,而不是由情報學界基于片言只語的引文來“他斷他信”,文學出版史研究學人應該自省并追問的問題是,什么樣的文學出版史研究是好的文學出版史研究?什么樣的文學出版史研究成果是更有價值的文學出版史研究成果?
對這一問題首先可用排除法消極、側面回應:針對或局限于文學出版過往事實描述的文學出版史研究不是好的文學出版史研究。因為數(shù)據(jù)庫為文學出版及相關的顯性過往事實的表面化敘述提供了便利,停留在“挖礦”層面,僅對文學出版過往事實“粗加工”的所謂文學出版史研究不該列為好的文學出版史研究。沒有材料的歷史研究近乎臆斷,僅有材料的歷史研究也不夠完美完善。披露第一手材料的出版史研究是可貴的,就目前出版史研究的實際理論水平和其應有的史論追求而言,僅僅披露第一手材料也是不夠的。數(shù)字傳播時代的研究條件和數(shù)字時代出版歷史研究的社會功能,嚴正地要求專業(yè)共同體更進一步地自省反思。
對這一問題的積極正面回應可以選定為:基于文學出版過往事實而提出問題,并以問題為導向的解釋性研究是較好的或者說更好的文學出版史研究。原因如下:
其一,研究問題的思想深度和理論力度決定相應研究的力度與深度,研究問題作為要件代表該研究的水準。有史家指出:“如果說不提出問題,就沒有事實,沒有歷史學的話,那么在構建歷史的過程中,問題具有決定性地位?!薄霸谀撤N意義上,一部歷史著作的價值就在于其問題的價值?!?
其二,他人可據(jù)(也只能依據(jù))該研究問題和以問題為導向的解釋路徑,復核、重演、判定其解釋的有效性及邏輯自洽程度。
其三,有效的研究問題及其解釋話語,且只有有效的研究問題及其解釋話語才使該研究具備潛在的理論升華、方法移植轉換價值。這里隱含一個出版史論前提性命題:凡是不能理論升華、方法轉換移植的文學出版史研究都是價值有限甚至低微的。
如果前述推論成立,那么20世紀文學出版史研究的核心問題或者說主要問題是什么,該是什么?有學人提出了相應的問題框架,當然不該認定為標準問題:“社會轉型中的現(xiàn)代出版”“現(xiàn)代出版與文學生產及傳播方式的變化”“現(xiàn)代出版與現(xiàn)代文學運行機制的建立”“現(xiàn)代出版與現(xiàn)代文學格局的生成”7。所以推薦并肯定其為問題框架在于其由外入里、由社會而出版而文學的漸進路徑,以傳播方式、運行機制為核心的思想結構性。不能說這個問題框架將20世紀中國文學出版的研究問題包羅無遺,但至少它在目前依然較前沿的認識水平上明確了研究問題的核心與邊界。
一、研究取向
20世紀文學出版史的對象層面,是自現(xiàn)代出版誕生以來伴隨現(xiàn)代出版的發(fā)展而產生發(fā)展的文學出版歷史事實。其解釋層面是對基于機械化學復制的紙媒的文學生產機制及其變遷、傳播效果等的說明。文學生產機制只能在社會中運行,而20世紀中國社會又處在一個在內外雙重壓力下急劇轉型的歷史過程,因而,文學生產機制的核心是政治、經濟、文化對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文學出版物發(fā)行、評論在內的文學傳播的影響。其價值層面是揭示中國從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走向信息社會的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文學傳播規(guī)律。
本文開頭主張用20世紀出版來標舉現(xiàn)代出版,其轉折與替換實際留下一個有待充分說明的矛盾:何不直接用現(xiàn)代出版、現(xiàn)代出版史或現(xiàn)代文學出版史,而轉用20世紀文學出版史?語詞選擇的背后不僅關聯(lián)核心概念的建構,而且隱含著一種理論期盼與追求。這就是20世紀文學出版史的深入、系統(tǒng)性。系統(tǒng)的20世紀文學出版史應在、將在三個方面顯示其系統(tǒng)性:
其一,時間的縱貫性。選用“20世紀”將文學研究界習見慣稱的“近代”“現(xiàn)代”“當代”打通,在充分認可1911、1919、1949、1978年等時間節(jié)點的歷史里程意義的前提下,以現(xiàn)代出版作為統(tǒng)一的媒介基礎,融通中國近代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國當代文學以及相應的中國近代文學出版、中國現(xiàn)代文學出版、中國當代文學出版。就此而言,時間的縱貫性首先釋放了時間的包容性,這種基于時間的包容性而凸顯的歷史包容性更顯客觀,有可能去除“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出版”所帶來的時段模糊性和對象切割“刀痕”。
其二,解釋單元的系統(tǒng)性。包括單元系統(tǒng)性和結構系統(tǒng)性兩個方面,首先是文學出版歷史分析單位、文學出版理論單元在基本概念以及基本概念譜系層面顯示系統(tǒng)性。
其三,解釋結構的系統(tǒng)性。解釋結構在解釋單元的基礎上生成,如果認同結構的本質即要素及其關系,解釋結構的系統(tǒng)性是解釋在超單元的更高層面(結構)上的重組與升華。那種20世紀文學出版史特有、專門的結構系統(tǒng)才是文學歷史、文學出版歷史和文學邏輯、文學出版邏輯的統(tǒng)一。這四個維度或層面要素如果真能以專門特有的解釋結構方式有機統(tǒng)一,將充分顯示20世紀文學出版史的理論力量。
深入的20世紀文學出版史將在兩個方面顯示其深化性:其一,從文學出版歷史事實出發(fā),充分解釋中國從農業(yè)社會到信息社會的文學、文學出版及其演進,進而為數(shù)字時代的文學傳播積累歷史和理論資源。其二,從點狀的文學出版現(xiàn)象出發(fā),連點成線進而以社會變遷為背景呈現(xiàn)文學出版進程,進而連線成面結構化地建構文學、文學出版的社會互動、社會功能。
“‘世紀是在已經結束和行將開展的兩個世紀之間做出比較的產物,它讓人能對比較進行思考,即同時思考延續(xù)與斷裂?!? 20世紀中國文學出版史中的20世紀既指研究對象意義上的客觀性時間,更指研究方法意義上的工具性時間及視角。文學出版的另一面既不是文學也不是出版(基于文學的文學出版史有其片面性,基于出版的文學出版史如果把握不好其中的內在邏輯,同樣將有違真實有失周全),而是文學傳播。在筆者看來,這是數(shù)字傳播時代文學出版研究的基本立場,舍此就辜負了時代賦予的機遇,也難以區(qū)分數(shù)字時代文學出版研究與前數(shù)字時代文學出版研究,并顯示其獨有價值。因為出版是人類工業(yè)文明的產物,有歷史發(fā)展的階段性,而傳播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人類永遠伴隨著對信息和知識生產與傳播的需求,人類未來的發(fā)展可以沒有基于印刷的出版,但人類社會不能沒有傳播。人類是靠信息流動激活既存知識、存儲現(xiàn)有知識并傳承下去來維系社會的。就此而言,只有在21世紀數(shù)字傳播較充分發(fā)育發(fā)展后,研究者才具備根本性的觀察條件驀然回首20世紀的文學出版歷史。
如果說文學出版是針對人類工業(yè)文明時期文學傳播的某種類型、方式的概念性描述,文學傳播則是針對人類多個時期甚至各個時期的審美信息與知識、語言藝術創(chuàng)造的活動的總括性描述,更具包容性和概括力。
立足人類文明以文學傳播的視角俯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出版史,而不是立足中國漫長的農業(yè)文明、迅速迭代的工業(yè)文明來仰望文學出版,這既是應有的基本立場,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出版史研究深化、史論價值升華的歷史觀前提。
二、分析單位
學術研究首倡分析,貴在分析。只有分析才能由表及里解剖內在、鏡視內在,避免外在描述。分析單位關聯(lián)而不等同研究對象、敘述對象,作為歷史本體論和史學方法論的結合單元,它是歷史研究中衡量水平高下、價值優(yōu)劣的僅次于問題的決定性因素。
不切分就無法內在地分析整體,而只能外在地描述整體?!安⒎撬蟹指罘绞蕉季哂型葍r值:一定要找到有意義的、使整體得以融貫起來的分割方式。”9簡言之,分析是手段,融貫是目的,這是歷史研究中處理分析單位的一般原則。
20世紀的文學出版史固然可以也應該切分出“五四”、1930年代、新中國成立初期、改革開放等不同時段,這也僅是為了分析深入而采取的手段,其目的在于再現(xiàn)隨時間演進的文學出版活動的連貫,或者說以20世紀命名的百余年中文學出版作為社會、專業(yè)領域,其內部的各種社會要素及其結構關系、文學要素及其結構關系的融貫。因此,它的基本面向首先是隨時間軸展開的對連貫的文學出版的敘事分析(當然不是停留在描述性的敘事),其次是基于時間軸后再以政治、經濟、文化的三個維度為中心展開的文學出版敘事的結構分析。跳出單個時段,掙脫或文學或出版或權力或效益或審美創(chuàng)造的單一單元,才能在百年文學出版史的視界理解過往呈孤島、半島狀的文學出版,才是總體性的文學出版史而不是碎片化的有關文學的出版史或有關出版的文學史?!皻v史學的特性就在于創(chuàng)建出整體,即創(chuàng)建出有組織的結構?!薄八袣v史學都是總體的,因為歷史學的志向在于說明它所處理的諸多元素如何構成一個整體?!?0
傳播皆有媒介,正如基于媒介之物才有傳播行為。文學出版史首先是出版史,然后才是、才有文學出版史。20世紀文學出版史分析單位的第一層次,也就是說首選層次在出版,也只能在出版。如出版人、出版物、以出版機構為代表的出版制度或者說一個社會的出版行為組織方式。出版分析的核心是出版人、出版物、出版機構與出版制度四者之間的不規(guī)則菱形關系分析,因為出版制度隱性、隱形而又統(tǒng)攝力強勁,出版分析的難點和重點是關聯(lián)出版人(群體而不僅個體)、出版物、出版機構這三者的出版制度分析。20世紀文學出版史的難點和重點是關聯(lián)文學出版人、文學出版物(刊、書、報)、文學出版機構(專營或兼營的、專業(yè)或非專業(yè)的)的出版制度與文學制度的復合分析。這是由文學出版的內在機理決定的分析原則與重心。20世紀的社會結構決定了只有以這樣的分析框架解釋歷史社會現(xiàn)象才具解釋力。本節(jié)以《人民文學》為例對此予以解釋說明。
《人民文學》是20世紀中國文學出版史的醒目存在,其發(fā)展路徑的正歧反復、影響力的強弱起伏是新中國期刊史的發(fā)展縮影。新中國文學史、出版史更不用說期刊史都難以回避它那矗立歧道示引路標的存在。這決定了它必然是20世紀文學出版史的敘述對象和研究對象。為了更深入地研究這一對象,或者說為了更清晰地揭示這一對象的文學出版歷史意義,它必須被分解為若干個分析單位。
數(shù)位功力頗深厚的學人專心探索、接力沖刺《人民文學》研究,譜寫了文學出版歷史、期刊歷史研究的佳話:建樹有方的獨奏共鳴成應和有法的合唱。吳俊、郭戰(zhàn)濤著的《國家文學的想象和實踐—以<人民文學>為中心的考察》(以下簡稱吳郭合著)出版稍早,理論與方法的突破發(fā)力較狠,可推斷影響也更深。就《人民文學》自身時段言,李紅強著《<人民文學>十七年》(當代中國出版社2009年版)詳盡前期(1949-1966年),鄭納新著《新時期<人民文學>與“人民文學”》(以下簡稱鄭著)細究新時期也即后期,吳郭合著恰恰在時段和學理方法的雙重層面承前啟后。分看單看,三者各自成書;連看合看,則成《人民文學》研究的系列景觀。類似這種就一個對象展開的有分有合從不同視角的自覺的協(xié)同研究,真希望再現(xiàn)、多現(xiàn)在20世紀文學出版史的后續(xù)研究中。筆者順帶表明一點私見,科學嚴謹?shù)?0世紀文學出版史不可能由單獨的某個人在限定的時間內完成,即使是團隊合作的課題組織形式的研究,若限定在三年左右的時間內,也未必能夠思想到位、敘事到位。
“國家文學”11乃吳郭合著中自創(chuàng)的核心概念。這自創(chuàng)是對前人思想的移植、相關研究的繼承,大膽使用自主創(chuàng)新的工具顯示了揚棄的理論勇氣,并向文學出版研究界、期刊研究者昭示了一條新路:以自創(chuàng)的核心概念高度凝練地建構研究對象與研究方法的同構關系,由此展開對研究對象的逐層逐段、某作品某類型的分解分析。逐段是指期刊作為連續(xù)出版物的某個時段,如《<人民文學>:與新中國共生的國家最高文學刊物—創(chuàng)刊初期的<人民文學>》《新中國的第一場“文藝整風運動”—文藝整風學習運動(1951-1952)與<人民文學>》《政治變局的文學見證—關于<人民文學>的復刊》;逐層是指文學出版物的層次或文學出版的環(huán)節(jié),如《組稿:文學書寫的無形之手—對文學組稿的政治解讀之一》《封面的意識形態(tài)—關于“十七年”期間<人民文學>的封面》;作品解析指聯(lián)系出版宗旨、意圖、社會影響等對刊物所刊發(fā)作品進行不局限于文學的社會學分析,如《環(huán)繞文學的政治博弈—<機電局長的一天>風波始末》和《政治改造的另類標本—秦兆陽短篇小說<改造>的意義》,后文以《人民文學》副主編刊發(fā)在所編刊物的作品為分析對象,因為所選案例的典型性更鮮明,其分析揭示顯然更逼近《人民文學》出版意圖和效果的真諦。這里所說的創(chuàng)刊、復刊、組稿、封面等都是文學出版的基本分析單位。借助這些看似不搭的出版分析單位,該書充分展示了以《人民文學》為媒介中心的文學與政治的復雜關系。那雪藏多年的復雜性借由國家文學、國家文學期刊而清晰凸顯出來。理論工具創(chuàng)新催生、演化成理論陳述言說創(chuàng)新,其核心價值如此。吳郭合著陳理敘事冷靜洗練,重要觀點、思想不事張揚。于作者,不經意地復述(語言相對于思想而言再表現(xiàn));于讀者,亦該在不經意間領悟—領悟那思想流、語言流中的看似隨意,實則重要的詞、概念和語段。那種一筆帶過似的概念,那種文末、段末補敘的單句,實存點到為止的深意。這也是要提醒讀者注意體會的。
新時期和“人民文學”是鄭著解說《人民文學》的時空坐標,他借以切割并鎖定了連續(xù)出版的《人民文學》作為研究對象的特定分析單位??此仆Z反復的書名非為討巧,而是迎難而上:在20世紀社會變遷、文學變遷的視域中清理“人民文學”的觀念變遷,發(fā)現(xiàn)“‘人民文學是中國現(xiàn)代社會運動發(fā)展的產物。它經歷了從‘革命文學到‘大眾文學到‘人民文學這樣一個演進過程,凝聚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現(xiàn)代性追求、中國共產黨人的革命探索與蘇俄經驗”12,進而以“人民文學”觀念史為基礎聚焦《人民文學》,便立體地揭示了《人民文學》與“人民文學”鮮活而又本原的歷史聯(lián)系:“《人民文學》復刊與‘人民文學的恢復”“《人民文學》的黃金時代與‘人民文學的發(fā)展”“《人民文學》的兩難與‘人民文學的淡化”“新時期《人民文學》的組織活動”。前三個章題所代表的三段敘事渾然構成一個完善的整體,真該為這樣獨創(chuàng)性的解構與重構叫好。以刊名為切入口的觀念史研究與以期刊為中心的媒介史研究相得益彰,相輔相成,具有文學期刊研究的方法創(chuàng)新意義。
鄭著以方法組合創(chuàng)新為基礎的洞察既還原歷史又“重寫”歷史:“因為《人民文學》在國家和文學之間的拉力與應力關系,它的發(fā)展乃至曲折,它的??酥翉涂?,都感應著國家的變動,回響著文學的心音。在國家與文學發(fā)生巨大變動時,這種動態(tài)關系所呈現(xiàn)出來的緊張狀態(tài),無疑值得特別關注,這正是新時期《人民文學》與‘人民文學所具有的特別底蘊?!?3
以吳郭合著中的“國家文學”“國家文學期刊”作為理論創(chuàng)新參照,才能更清楚地理解鄭著以“人民文學”刊名作為觀念史切入口的理論創(chuàng)新意義。同時也應該肯定,從吳郭合著的“國家文學”到鄭著的“人民文學”有其內在關聯(lián),其中既有其貫通繼而轉型的實踐邏輯,又有理論邏輯層面各自的原創(chuàng)性和承繼性。楊匡漢先生在評價《<人民文學>十七年》時也說“作為文學權威雜志的《人民文學》,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十七年的誕生、成長及其可逆與不可逆的歷程,已不僅僅是舊與新的轉型問題,更是以‘人民的名義代表著需要和期待什么樣的文學選擇與文學命運問題,廣義地構成了文學政策的走向”(見該書前勒口)?!度嗣裎膶W》以“人民”的名義創(chuàng)刊,而在發(fā)展“人民文學”與“國家文學”兩端之間顛簸,新時期的《人民文學》則試圖掙脫也最終成功掙脫了“國家文學”的桎梏而回歸“人民文學”的初衷。歷史地呈現(xiàn)這一掙脫—回歸過程,既是鄭著的主題,也是他獨到的學術貢獻。
順帶言之,鄭著第四章察微知著,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尤有1980年代期刊史研究的突破意義。該章分三節(jié):“文學組織活動與文學自主性的建立”“服務于創(chuàng)作的文學批評”“張光年與新時期的《人民文學》”。《人民文學》在“撥亂反正”期間舉辦的三次重要會議是彪炳史冊的,《人民文學》設立并組織全國性的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報告文學評獎雖然在1990年后戛然中止,卻影響深遠。鄭著在“文學自主性”范疇中考量這三次會議和三個獎項既恰切,又凸顯了《人民文學》在歷史轉折時點的“國刊”作為與功能。
本節(jié)賞析同行研究除了倡議以20世紀中國文學出版史為目標的協(xié)同接力研究,也借以舉例解釋分析單位不同于敘述對象和研究對象。這里的“國家文學”“人民文學”僅是《人民文學》作為國家期刊的主要方面以及解析這方面的一個維度?!度嗣裎膶W》作為雜志有其多面性(如果不“雜”也就不成其為“雜志”了),作為中國作協(xié)的機關刊,又肩負對地方文學工作、地方文學期刊工作的領導職能,因而帶來文學個性和期刊個性、中央期刊和地方文學等方面的復雜性。那種復雜性顯然是單維的“國家文學”“人民文學”難以有效、全面解釋的。如追求解釋的更有效,就必須另外再組合其他分析工具,且從《人民文學》中再分解另外的分析單位。因此,分析單位可以等于、小于但不能大于研究對象(如果大于,那極可能屬于分析框架的討論范圍了)。將研究對象周延、合邏輯地切分為若干個分析單位,選擇其中之一并導入合適的理論工具進行研究是有效的研究,選擇其中之幾個并組合多個合適的理論工具進行復合研究才是更有效的研究。分析單位也不同于理論工具(如本節(jié)所述的“國家文學”“人民文學”等),分析單位從屬于研究對象,理論工具從屬于包括分析路徑在內的研究方法。
三、問題導向
如果認同研究問題隨學科發(fā)展水平、時段,研究者(及群體)知識結構、理論抱負而不同,目前就很難提出20世紀文學出版史的統(tǒng)一的接近共識性的研究問題,即使是包羅較為宏富、主次較為分明、大小分解較為恰切的研究問題集群或者說問題結構。因為那也僅僅是具體的研究者基于他所建構的文學歷史事實和他意圖達到的文學出版歷史解釋,以及他提問當時已有的、朦朧有待確證的答案而提出的問題。有其個人個別性,暫時難以與研究同行“通分通約”。
盡管不少學人結合具體研究提出了不少有價值的問題,如“‘書局和‘出版社與現(xiàn)當代文學又是怎樣一種關系?能否通過一個‘書局觀察一部‘小說的誕生過程,通過‘出版社對作家、作品的遴選、歸納、排隊,了解‘主流文學與‘非主流文學是怎樣形成的,等等”14。本節(jié)更樂意結合“丁玲辦《中國》”的案例,和同行商討20世紀出版史研究中與問題導向直接相關的問題定向、問題結構等具體操作性策略。
《丁玲辦<中國>》是改革開放文學期刊史的搶救性成果,為20世紀中國文學出版史積累了難得的素材。作者王增如曾任丁玲秘書,她盡管不是《中國》的全身、全程參與者,卻是“丁玲辦《中國》”的見證者。其現(xiàn)場而又旁觀的報告史料翔實、細節(jié)生動,可讀而又耐讀,鮮活詮釋了1980年代老作家們的時代激情,也簡樸銘刻了“丁玲辦《中國》”的出版文化雕像。如果認同“丁玲辦《中國》”的歷史事實及其價值,那就提出了如何認識的方法問題。
《中國》創(chuàng)刊于1985年初,???986年底,其18期刊物上所載文學作品很難說到底有哪幾部能進入文學史研究者的視野。也就是說,該歷史事實所提出的未解決問題及答案屬于文學出版史領域而不屬于文學領域。縮小并矯正的專業(yè)領域有助于明確問題域。而一旦真試圖提出合適、恰當?shù)臍v史解釋,撲面而來或者說難以釋懷的當是其中的好些“反?!?,進而對“丁玲辦《中國》”問題的求解一直伴隨著另一個問題:如何認識、解釋“丁玲辦《中國》”中的“反常”現(xiàn)象?
1. 為什么是1985?創(chuàng)刊時點激發(fā)歷史想象
《中國》是改革開放期刊史上第一個公開發(fā)行的停辦期刊。其創(chuàng)刊年1985年,恰是改革開放期刊史乃至整個中國期刊史上全國期刊發(fā)行量首次突破25億冊、全國人均期刊占有量突破2冊的高峰時點。再恰逢三聯(lián)書店那年推出翻譯的思想文化讀物《寬容》,“寬容”便作為符號標記了那年和那個時代。因此,以“寬容”為標志的風云際會與改革開放期刊高峰的關系將是改革開放期刊史乃至改革開放思想文化史的重要課題?!吨袊凡粌H創(chuàng)刊時點而且編輯出版行為、節(jié)奏隱現(xiàn)了它的文學出版歷史價值,且激發(fā)后來者諸多想象和探究沖動。
1984年4月27日,在中國作協(xié)的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有老作家提議辦刊,并擁戴丁玲主編。7月22日,丁玲正式向中國作家協(xié)會提出辦刊申請。11月28日,在北京新僑飯店舉辦300多人參加的《中國文學》創(chuàng)刊招待會。12月20日文化部出版局下文“同意創(chuàng)辦《中國》文學雙月刊”。國家外文局原辦有《中國文學》,新刊申請者便將“文學”去掉,僅存“中國”。暗合1992年7月甘肅《讀者文摘》更名《讀者》。“丁玲辦《中國》”就是如此風風火火。辦刊人如此“自由”,政府如此“寬容”,后人納悶難以理解。1980年代就是如此充滿生機和活力。
2. 為什么是丁玲?丁玲符號在20世紀左翼文學出版史上關聯(lián)深廣
以“丁玲辦《中國》”為中心拓展到丁玲一生,不難挖掘史料建構如下三個歷史事實:1930年代《北斗》的主編丁玲1980年代辦《中國》;延安時期主編《文藝月報》和黨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副刊的丁玲新時期創(chuàng)辦《中國》;新中國建國初期的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處處長丁玲在改革開放新時期創(chuàng)辦以“民辦公助”為初衷的《中國》。這三個事實依次連接而成左翼文學、左翼文學出版的醒目序列,且順序構成20世紀文學出版史的視域。在這循問題導向而“發(fā)現(xiàn)”的視域中排列、比較三個辦刊事實,又不能不怦然心動:以第三個歷史事實最具20世紀文學出版史的內在張力。那么,第三個事實意味著、蘊涵著什么?其內在張力究竟是什么?尋問求答才理解“民辦公助”凝聚了政治、經濟、文化的諸多矛盾而成為期刊出版改革的焦點。這就是歷史研究中問題導向的思想引領價值。
3.“民辦公助”為什么曇花一現(xiàn)最終只能欲說還休
“民辦公助”作為一種期刊出版創(chuàng)新體制,遙接《新青年》以來的“同人辦刊”,丁玲因1930年代主編過《北斗》,堪稱“不忘初心”。她“不忘初心”的歷史回歸和觀念創(chuàng)新有一個過程。1984年7月,丁玲給中國作協(xié)黨組報告中的相關表述是,“我們熱烈響應黨中央實行體制改革的號召,自愿結合,逐步打破鐵飯碗,自負盈虧,創(chuàng)辦這一刊物”,“刊物名稱待研究商定”,“實行承包制。除創(chuàng)刊階段請求銀行貸款外,此后刊物及其他出版物一律自負盈虧,不要國家補貼,并考慮實行集資認股”。15她1984年9月12日夜為申請刊號給胡耀邦的信中首次提出“民辦公助”:“我擬以民辦公助的方式,也可以找到代為出版的地方,逐步過渡到自力更生,自負盈虧,擴大經營范圍,爭取上繳利潤。此事已由作協(xié)黨組批準,并轉呈中宣部批示?!?6
文化部出版局為同意《中國》創(chuàng)刊明確批復中國作家協(xié)會,擲地有聲:“《中國》是中國作協(xié)的刊物,不是民辦公助刊物。請你會加強對該刊的領導,按照中央宣傳部中宣發(fā)文(1983)58號文件要求,在該刊建立健全編輯部和其他辦事機構,以保證該刊貫徹執(zhí)行黨的文藝方針和出版方針,遵守國家關于出版行政管理的規(guī)定?!睍r在1984年12月20日。
1984年8月28日,中國新聞社的《中國新聞》以《丁玲的壯心》為題首次公開了丁玲“民辦公助”《中國》的計劃—“丁玲說:‘開辦費大約需要二十萬元,我自己拿不出這么多錢,但我想爭取民辦公助,同時還要靠各界人士資助或國家貸款。將來可以采取入股分紅的辦法,爭取能有盈余按股分紅給大家?!?/p>
“丁玲的壯心”“即便在今天,仍不失為振聾發(fā)聵之聲。民辦公助、國家貸款、入股分紅,這些都與舊有體制大相徑庭,很難相信它們出自一個曾被認為是文壇‘左王的丁玲之口”17。更讓出版史沉思的是,丁玲這一被國家通訊社公開的計劃不僅“與舊有體制大相徑庭”,而且與30多年后的出版體制改革在實踐操作或“潛操作”層面言殊實同,偏偏丁玲的“壯心”乃聽從“將令”:1984年10月20日,中共中央頒布了《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同年12月29日,國務院發(fā)布了《關于對期刊出版實行自負盈虧的通知》。丁玲“左”嗎?思想、政治偏“左”,出版經濟的思想追求極“右”。丁玲不“左”嗎?《中國》的雙主編丁玲、舒群,副主編魏巍、雷加、牛漢、劉紹棠,15個編委名單并未上報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或黨組審定,而由她本人主持與同人、當事人商議決定??梢娭辽倨诳犖榈慕M織路線極右。李輝先生將“丁玲辦《中國》”的某些異常行為歸源于1984年8月1日中共中央書記處批復同意中央組織部擬定的《為丁玲同志恢復名譽的通知》。“壓在心底四十年的政治重負一旦解除,丁玲無須再刻意地以強烈的政治行為來證明自己的革命性,興奮之中,文學細胞重新活躍起來?!薄俺霈F(xiàn)在人們視野里的,不再是‘清污運動時高度政治化的丁玲,而是早年個性鮮明、富有創(chuàng)勁的丁玲?!?8信然??梢姼锩耘c人性的矛盾。歷史就這么復雜,經過數(shù)十年積淀、沖刷,左翼出版歷史就是這么復雜,而不僅僅是1980年代,不僅僅是丁玲。
誠如李輝先生所說,丁玲“將自己與一些政界高層人物的良好的個人關系、她的社會影響力與感召力,均用到了極致—為爭取《中國》問世”,不說從北大荒農墾局籌款110萬,她還多次找習仲勛,于1985年8月由中共中央直屬機關編制委員會批給《中國》15個事業(yè)編制。為何大難題解決之后,次年便人死刊停呢?“這里面既有歷史上多年積下的派別宿怨,也有文壇上那幾年新起的矛盾紛爭;既有原則性的分歧,也有無原則的爭吵;既有文學的,也有政治的;既有是非之爭,也有純屬個人修養(yǎng)與性格方面的意氣用事。丁玲是《中國》之魂,自然也是各種矛盾的交合點。”19前句指向社會,提示“丁玲辦《中國》”的媒介環(huán)境?!岸×徂k《中國》”熱烈奔放(契合1980年代),天時地利獨缺人和。與同事同行口誅筆伐十余年后,那代人、那時代的參與者不易“人和”了,丁玲尤甚。她清醒斷定,她死后《中國》必停刊。她未必清醒認知的是,革命、斗爭一輩子的她何以在生命的終點時段依然斗爭、革命;就因為她一如既往的斗爭、革命,自我終結了她作為晚年生命寄托的《中國》。這才是20世紀中國文學出版史(不僅僅是左翼文學出版史)更應該沉思的。
“丁玲辦《中國》”的歷史本質是丁玲以“民辦公助”的創(chuàng)新形式辦《中國》,這才是其歷史魅力的核心所在。承認這一實質性解析,才可理解前述三個問題實際分別在“民辦公助”是什么、為什么、如何進行三個層面展開,限于篇幅只能粗陋展示在以問題為導向的歷史探究過程中的問題結構。這也就是說,問題導向中的問題不是單一單獨問題,而是串接的多維多層問題。“在歷史學家看來,一個具有充分正當性的問題應該是嵌入在一個由其他相似或相補的問題組成的網絡之中,與這個網絡相伴隨的是諸多可能的答案,對資料進行研究后就能在這些答案中進行選擇?!?0引文所述的“相似相補的問題組成的網絡”就是問題結構。以問題為導向絕對不是由單一問題牽引而單向突進的,而是中心問題依歷史事實的內在關系而分解為多個相關問題,在求解相關問題解的基礎上求得中心問題解的。因此,問題結構在一定意義上就是歷史探究的分析路徑和解釋結構。
以問題為導向首先隱含以問題為定位,沒有問題定位就不可能有問題導向。沒有問題起點或者說起點問題,就沒有問題導向的出發(fā)點。沒有研究目標(意念上的理論目的)也就沒有研究終點或暫時間歇點。沒有明確劃定起點問題(或問題起點)和研究目標目的這兩個端點,也就是說,沒有通過劃定兩個端點而確定問題域,何來問題導向(從何出發(fā),導向哪里)?因此,正如學術研究中不能落實的問題意識僅為空洞無力的口號,沒有問題定位的問題導向也難免導向有誤,需要問題定位核準問題結構的重心。
科學研究就普遍和一般的意義以問題為導向,就具體操作而言,更講究“根據(jù)問題定向”21。歷史研究中問題定向的根本是歷史事實本身,由歷史事實本身蘊涵的發(fā)生時間、被解釋內容基本預設了問題、答案及解釋的參考框架。
如果認可“所謂問題的解,就是問題的正確答案”22,那么歷史問題的解就存在于也只能存在于歷史事實本身。對歷史問題的求解起步于亦終結于對歷史事實的認定、建構。判定歷史學研究中問題的真?zhèn)?、正誤,其根本依據(jù)在于歷史事實的真?zhèn)?、正誤。而對歷史問題的解的求解過程必然也一直伴隨著歷史事實的分析過程。只有通過對歷史問題與歷史事實的雙向求解,進而發(fā)現(xiàn)其問題解最終是既不真也不假的偽命題,且只有在發(fā)現(xiàn)其解是偽命題、錯誤命題的時刻,才自證或他證其歷史探究問題乃偽問題、錯誤問題,其歷史事實為偽事實、錯誤事實。對“丁玲辦《中國》”的問題求解不僅要回到丁玲以“民辦公助”辦《中國》的事實,而且只有以該事實為定位,導向于20世紀同人辦刊的歷史曲折,才能認同并不起眼的《中國》在20世紀中國文學出版史上不可小覷的地位。
有學者指出,“在當代文學的‘發(fā)生期(解放區(qū)文學)和(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學中,媒介與文學的關系,卻表現(xiàn)出另類的形態(tài)。其重要變化是,媒介由書局、編輯和作家所控制,改由文化政治和國家所控制,媒介的主體性替代為文化政治和國家的主體性”23。這后句所述作為歷史認識對象,幾乎是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上1949年后的基本常識,但沿此上溯到1940年代的延安解放區(qū),并拓展到整個當代文學出版,便自然發(fā)現(xiàn)其“另類形態(tài)”。如果在20世紀文學出版的更大視域中既向前追溯,又向后延展,其“另類形態(tài)”特征則在“以此前為鏡”和“以此后為鏡”的雙面鏡像中映現(xiàn)更為鮮明?!傲眍愋螒B(tài)”的如此發(fā)現(xiàn)及認知,表面看來只是文學出版歷史事實以1949年為界標的拓展橫移,實際是20世紀文學出版史觀念統(tǒng)率下的歷史重構。這種重構更深刻理解、認同了以市場化、國際化為號召的改革開放所引致的包括文學出版在內的深遠歷史意義。
“丁玲辦《中國》”,在延安以來的文學出版史上是反常的,在《新青年》以來的文學出版史上是正常的。唯其正常與反常之間的落差才使其成為20世紀文學出版史上意味深長、值得探究的歷史事實。就此而言,將1980年代實際發(fā)生而在其他某些時段看來反常的事物消化理解為正常,也就理解了1980年代。這就是歷史視域作為解釋框架的無言力量。
20世紀文學出版史堅實的歷史背景是社會轉型,以社會轉型為背景的現(xiàn)代出版轉型和現(xiàn)代文學轉型因而成為20世紀文學出版史的基本主題和核心命題。從這樣基本主題和核心命題出發(fā),茅盾、巴金、丁玲等跨時段的文學出版人物就顯示了他們現(xiàn)代出版轉型研究和現(xiàn)代文學轉型研究的交匯、復合價值。
四、研究方法
有學人提議并踐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文化研究”24,應該肯定其文學出版史研究方法論的啟示意義。文化研究在20世紀英美成為顯學,經長期砥礪已發(fā)展出成熟而解釋有效的理論工具。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最近20年來引人注目的文學出版研究成果基本都屬于“采用文化研究的方法探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25。吸納其成功經驗,20世紀文學出版史研究的核心理念是否可以如此設定:文學、出版均只是研究對象,或首先只是研究對象,其次才是“副”方法、“次”方法。如此斷言,初看之下對發(fā)展水平高下懸殊的文學和出版學同等對待極不公平,以文學方法或出版學方法研究建構出來的文學出版史必然因對象和方法的不統(tǒng)一而偏頗,以文學方法加出版學方法,或文學史方法加出版史方法研究建構出來的文學出版史也未必不在研究方法和研究結果的雙重意義上生硬。其“正”“主”方法是文化研究,以文化研究為主為正消化吸納文學方法與出版學方法、文學史方法與出版史方法。
《新青年》是中國200年期刊史上兩個百年之間的重要里程碑,于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影響深遠??梢赃@樣說,大凡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文學史諸問題,一旦深究,都指向、追溯到《新青年》,研究著述精彩紛呈。因而成就了“說不盡的《新青年》”這一期刊歷史現(xiàn)象。
陳平原先生《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新青年>研究》(以下簡稱陳著)是《新青年》研究的名作力作。陳著以問題導向以及相伴隨的問題解析為必要條件,以文史博覽、取精用宏為充分條件,一舉成就名作。該文以問題為導向的研究方法、以論題為中心的思想論證方法、以《新青年》為對象的敘述方法渾然一體、嫻熟自如,以敘帶論、敘中有論,堅實的論證結構支撐長篇論文,使史實的精微敘述在論證結構中自如流淌、鮮活穿插,填充并豐富其論證結構,進而讓讀者讀論文如讀散文,讀長篇論文如讀長篇散文,留戀難舍,誠為文學出版史尤其是期刊史、出版史研究可琢可磨的范本。
1.出版的物質結構與出版行為的思想結構
陳著研究方法示范的核心是標題所示的思想史、文學、《新青年》之間的三角關系。這三角關系靜態(tài)地看是依次疊加的三層次截面:基于《新青年》的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新青年》是亦僅是陳著的研究對象,思想史是其視野,文學才是他的研究目的。那么,問題油然而生,陳先生為何以及如何選《新青年》去解析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
陳著以1919年底《新青年》重印前五卷的廣告詞破題:“這《新青年》,仿佛可以算得‘中國近五年的思想變遷史了。不獨社員的思想變遷在這里面表現(xiàn),就是外邊人的思想變遷也有一大部在這里面表現(xiàn)?!毕赛c睛再畫龍。思想史與《新青年》的關系交代了,而且是以學術史回顧的方式正本清源,徹底交代了。至于思想與文學、思想史與社會史的關系,蔡元培在《中國新文學大系》總序中所說提供了基礎性的一般理論命題:“為什么改革思想,一定要涉及文學?這是因為文學是傳導思想的工具?!?6陳著看似輕描淡寫地引用此語,實際是在歸納論證中導入演繹論證,追求歷史解釋中歸納推理與演繹推理的結合:“只有當特殊事件之間的聯(lián)系可以從一個一般命題演繹出來時,才會有一個科學的解釋??梢該Q一種說法,只有當歷史解釋建立在演繹的公設上時,歷史解釋才是科學的。”27這是太多的歷史研究忽略了的。
陳著開頭四五段作為導語重在學術史鉤沉,鉤沉之后便提出其核心問題:“如何在思想史、文學史、報刊史三者的互動中,理解其工作程序并詮釋其文化/文學價值,則有待進一步深入開掘?!薄缎虑嗄辍费芯堪恢褂谄渚庉嫵霭婀ぷ鞒绦蜓芯浚韧T多出版史、期刊史研究或故步自封,或學力不逮,恰恰止于過往的編輯出版實踐甚至于編輯工序流程的研究。文學出版史研究的關鍵在于回歸歷史語境,從文學出版物及其文學編輯出版實踐入手,在20世紀社會變遷中解釋它的文化/文學價值。文學出版史的魅力、勝境在圖書報刊史、文學史、思想史的互動中。陳著還說:“在我看來,《新青年》的意義,首先在思想史,而后才是文學史、政治史等。換句話說,《新青年》的主導傾向,是在思想史的視野中,從事文學革命與政治參與?!边@既是對前述研究問題的直接回應,又是對研究問答所在問題域的說明。既構成對陳著標題所示的三者關系交代,又強調思想史是該研究的問題域。這就構成了陳著研究方法的根本或者說總體性說明。問題定向以厘清后的研究對象(重在《新青年》同名異刊的辨析,詳見后述)為出發(fā)點,問題導向在也只能在預設的問題域中明確核心與邊界、路徑環(huán)節(jié)與目的;問題結構以問題定向為基礎,以問題域為范圍分解主次問題,排序前提問題與后果問題,分辨情境問題與行為問題、思想觀念問題與行為操作問題、群體問題還是個體問題。問題結構對應或指向研究者的思想結構。文學出版史要追求破譯出版人群體的出版行為的思想結構,以此再求解出版的歷史效果。
以《新青年》為對象,直逼“五四”新文化思想史,固然唯有《新青年》可以承受其重,作為一種研究范式建樹與標引應該說是陳著首倡并完成的:以期刊為對象,直逼思想史或在思想史的問題域中追問專門史。在這樣的直逼和追問下,畫地為牢的所謂期刊史研究因無法、無從解釋期刊的傳播效果而局促、局限得可笑,膚淺浮泛得讓人驚訝。在這樣的研究范式里,諸多習見的研究方式陳說似乎都僅為展開的具體操作方法及其針對特定對象的實施細則。
專欄是期刊的結構單位,彰顯著期刊作為出版物的物質結構。研究期刊涉足稍深者都習慣專欄分析,或者以專欄分析為突破口有所尋覓。正如陳著所發(fā)現(xiàn)的:“《新青年》最具創(chuàng)意的欄目設計,非‘通信莫屬?!标愔詫9?jié)“文體對話與思想草稿”考察《新青年》的“通信”“隨感”專欄,與常見的期刊研究將雜志分解為專欄分析別異其趣,另成高格。首先,從研究理念看,陳著明言“從文學史而不是新聞史、思想史的角度審視《新青年》,需要關注的主要不是其政治主張或傳播范圍,而是其表達方式”。文學視角的表達方式之一是文體,期刊視角的表達方式之一是專欄,“通信”“隨感”專欄因此被納入視野予以重點分析。其次,正如節(jié)題“文體對話與思想草稿”所示,“通信”“隨感”專欄基于文體和“文體對話”,而指向“思想草稿”,這樣便把基于《新青年》雜志的文學史、思想史研究具體對接起來。最后,聯(lián)系“通信”“隨感”所以產生的思想境遇,揭示《新青年》的這兩個專欄引致文體變異,催生出新的文章體式“通信”和“隨感”,進而豐富了中國現(xiàn)代散文品類,如雜感雜文、小品文等。當然,如對后者深究,那就進入20世紀中國散文史了。陳著就這樣從專欄入手,勘察物質結構背后《新青年》編輯同人的人際互動、思想驅動,進而追溯、尋覓、呈現(xiàn)《新青年》同人出版行為的歷史傳播效果。陳著還發(fā)現(xiàn):“《新青年》不是由開篇的‘專論定調子,反而是由末尾的‘通信掌舵。”舉重若輕,發(fā)抒融貫期刊歷史的洞見。鄒韜奮辦《生活》已將基于“通信”的“小言論”置于卷首,1949年后,太多的期刊在卷首以專論定調。如再這樣貫通考察,那更關涉?zhèn)€體之間的思想交流,與集體的思想統(tǒng)一了。而期刊作為媒介工具,則是近似甚至同樣的。
2. 對象時間、社會時間和視域時間
歷史的本質特征是歷時性。以當下或后來的社會去重構并解釋過去的時間以定格定調其生命力。就此而言,歷史學的本質是以社會運算、換算時間的科學。當然,這種運算和換算始于厘定對象時間,成于換算社會時間。
關于對象時間。《新青年》刊齡不是很長,卻異常復雜。“其前期是反對封建主義的新文化運動的中心,激進民主主義的戰(zhàn)斗旗幟;中期是由民主主義向社會主義轉變的過渡性刊物;后期則成為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的機關刊和中共中央早期的理論機關刊?!?8這陳述固然陳舊,聊證其復雜性已被人撫摸。陳著當然就此沒少下功夫,盡管在文中著墨不多:“1920年春,陳獨秀因從事政治活動而南下,《新青年》隨其遷回上海,后又遷至廣州,1922年7月出滿9卷后休刊。1923年至1926年間出現(xiàn)的季刊或不定期出版物《新青年》,乃中共中央的理論刊物,不再是新文化人的同人雜志。故談論作為五四新文化‘經典文獻的《新青年》,我主張僅限于前9卷?!边@是陳著依時間而對作為研究對象的《新青年》的厘清—“作為五四新文化‘經典文獻的《新青年》”與作為“中共中央的理論刊物”的《新青年》同名異刊,即使同由陳獨秀主編。研究問題定向的基礎是厘清研究對象。提出問題的關鍵(或者說前提)是在問題域中分析對象。厘定了研究對象,陳著第一節(jié)“同人雜志‘精神之團結”才順勢起筆,最后一節(jié)“文化資本與歷史記憶”才有基礎與依托,后文提及的“《新青年》敘事”才成一個創(chuàng)新的閉環(huán)。
這種“對象—方法—視域”的統(tǒng)一對于解析繁難復雜問題尤為關鍵,因為《新青年》交匯期刊史、文學史、政治史、思想史等,如果不能掌握“對象—方法—視域”的統(tǒng)一原則而精準厘定研究對象,對《新青年》這樣復雜對象的研究可以說進退維谷、一籌莫展,深入幾無可能。近30年前,筆者發(fā)現(xiàn)并陳述:“‘先有刊,后有黨,期刊在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建過程中起了重要的組織與宣傳作用,是中國期刊史上最光彩奪目的一頁。1920年9月起,《新青年》改組為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機關刊,明確擁護馬克思主義,宣布‘用革命的手段建設勞動的國家?!?9最初觸摸到“先有刊,后有黨”是讓人心驚肉跳的,要說期刊的社會功能,思想傳播效果何能再找出第二例?!缎虑嗄辍芬哉摓橹行?,不以觀念史方法為導引,在思想史、政黨史的視域中精細研判該刊的政論,何能深入解析“先有刊,后有黨”的出版?zhèn)鞑ガF(xiàn)象。自己在心驚肉跳之后終究研究乏力,于《新青年》研究難有作為,沒有及早掌握“對象—方法—視域”的統(tǒng)一原則是關鍵原因。
陳著還說:“爭論刊物辦在北京還是上海,對于《新青年》來說,關系十分重大。以學院為根基,還是以社會為背景,二者幾乎決定了其辦刊方針與論述策略。正是在這意義上,我傾向于將陳獨秀的北上、南下作為《新青年》發(fā)展三階段的標志?!逼诳瘜儆谶B續(xù)出版物,為了分析深入,這樣的時段切分是需要的,其切分的合理依據(jù)就在于《新青年》所凝結的自然時間和社會時間。
至于陳著提及“《新青年》第2卷最后一期出版時(1917年2月),陳獨秀已受聘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故第3卷起改在北京編輯,出版發(fā)行則仍由上海群益書社負責”。那是專注于期刊出版史,乃至期刊經營史、出版經營史才最感興趣的史實,它標志中國現(xiàn)當代編輯和出版(經營)分離的起源。相對于思想史、文學史、政黨史視域中的《新青年》研究,那樣的專注確顯氣度格局有限,除非能將其與思想史、文學史、政黨史等關聯(lián)起來,或者把其間的關系解釋清楚。
關于社會時間。社會時間指“諸多公共集合體、社會、國家和文明的時間”30。就陳著的“《新青年》敘事”而言,具體指“文化資本與歷史記憶”一節(jié)中“所勾勒的1933—1937年間《新青年》同人的‘大聚會”。這次“大聚會”離作為同人刊物的《新青年》??咽畮啄?,諸多同人自嘲已“擠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了。
陳著節(jié)題中的文化資本指《新青年》所依托的北京大學?!啊缎虑嗄辍吠颂岢枷敫锩c‘文學革命,之所以青史留名,文化資本外,還得益于歷史記憶?!边€是要提請注意,這樣的思想展開是歸納推理后的演繹推斷,因為所見太多的出版史研究(包括我自己)滿足于歸納推理。前引這句是陳著抓住歷史記憶展開《新青年》“后出版”“再傳播”的理性基礎。恰是這“后出版”“再傳播”才作為歷史真實建構了“《新青年》敘事”的完整性。
“后出版”指1934年《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纂。陳著說及:“經由《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纂,《新青年》同人的文學事業(y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笙蹈骷木幷?,各有其理論背景,也各有其現(xiàn)實利益,但既然在1917-1927年的框架中書寫歷史,《新青年》的開創(chuàng)之功,無論如何必須首先肯定?!薄霸谶@個意義上《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纂,不只是保留資料,更是書寫歷史。”“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影響極為深遠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其關于‘文學革命的歷史敘述深深打上了《新青年》同人的烙印?!?/p>
“再傳播”指1933年陳獨秀服刑,魯迅等人公開遙寄心緒;1934年劉半農去世,《新青年》諸多同人撰文懷念;1936年魯迅去世,《新青年》同人紛紛以《新青年》為背景悼念懷舊。所以1936年有出版機構重印《新青年》,這次重印與當年連續(xù)出版時因銷售斷貨而重印的歷史文化意義大為不同。因而指認為“再傳播”。
顯然,《新青年》“后出版”“再傳播”屬于“《新青年》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盡管不屬于《新青年》原初雜志的對象時間,而屬于以《新青年》原初雜志為原點為核心的社會時間。社會時間是對對象時間的延伸延展,由此,社會時間才煥發(fā)、定格了對象時間的生命價值?!啊缎虑嗄辍窋⑹隆弊鳛檠芯糠椒此戚p描淡寫、實際要言不煩,點到即止。不說一目十行的跳讀者忽視了,不自覺于研究方法的莽撞者,也難免熟視無睹。陳著共分六節(jié),分別為:其一,同人雜志“精神之團結”;其二,“仍以趨重哲學文學為是”;其三,以“運動”的方式推進文學事業(yè);其四,文體對話與思想草稿;其五,提倡學術與壟斷輿論;其六,文化資本與歷史記憶。這六節(jié)是其思想推進路徑,一定意義上也是落實承載研究方法的研究路徑。研究方法的重心理該落實在基于問題結構明示分析路徑,細讀此六個節(jié)題及其關系有助于對分析路徑的認知。有此“《新青年》敘事”,作為起點的“同人雜志‘精神之團結”才升華了思想和敘事指向,“文化資本與歷史記憶”才有中心依托。陳著作為思想和文本的結構體,才更顯渾然完整。
厘定對象時間需要分析,發(fā)現(xiàn)社會時間需要積累,專業(yè)積累至少需要閱讀量的積累。而勾連并統(tǒng)一對象時間、社會時間兩者的是視域時間,那就是研究主體的思想格局或者說問題域。所以陳著末尾說:“談論《新青年》之歷史功績,從文學史還是從思想史、政治史角度立論,會有相當明顯的差異。本文綜合考慮《新青年》同人的自我定位、后世史家的持續(xù)研究,以及我對‘五四神話的獨特理解,希望兼及思想史與文學史—首先將《新青年》還原為‘一代名刊,在此基礎上,發(fā)掘其‘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所可能潛藏的歷史價值及現(xiàn)實意義?!?/p>
本節(jié)以陳著為例是想表明:其一,研究方法歸屬于思想方法,理解、掌握了思想方法,才知道研究不過是思想的一種操作方式,如果僅套解某種程式、程序,而不深刻理解研究所凝結的以問題為導向的思想探究的本質,研習研究方法沒有意義,也掌握不了研究方法。其二,研究方法中分析方法與綜合方法最基礎也最根本。歷史分析的本質是時間分析,基于時間單位的社會單元分析。歷史綜合的根本是視域的綜合,基于歷史事實建構的歷史視域綜合,或者說在綜合的歷史視域中建構歷史事實。
(李頻,中國傳媒大學編輯出版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
* 本文在兩次會議發(fā)言的基礎上整理、擴充而成,專此致謝。其一,2019年11月23日在河南大學舉辦的第二屆中西比較文獻學與書籍史研究工作坊上,筆者作了“書籍史研究理論和方法的‘閉環(huán)”的發(fā)言;其二,2019年12月2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舉辦的印刷出版與現(xiàn)當代中國的文學生產研討會上,筆者作了“呼喚系統(tǒng)、深入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出版專門史”的發(fā)言。
注釋:
1 陳思和.試論現(xiàn)代出版與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J].復旦學報,1993(3).
2 李 春雨,劉勇.現(xiàn)代出版與現(xiàn)代文學的生存方式[ 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8(4):163.
3 曹汝平在《抉擇與啟蒙:寧波華花圣經書房及中文金屬活字印刷技術》中指出:“1845年9月”,美國傳教士柯理在寧波“建立中國大陸第一家機器印刷機構—華花圣經書房,不經意間開啟了中國早期現(xiàn)代出版的大門,同時也為中國帶來了現(xiàn)代設計所需的技術啟蒙”。見《現(xiàn)代出版》2017年第5期第72頁。
4 14 23 24 25程光煒,主編.大眾傳媒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8,9,5,9,2.
5 李 頻.編輯家茅盾評傳[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1995:3.
6 8 9 10 20 30普羅斯特.歷史學十二講[M].王春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78,118,116,213,85,103.
7 李 春雨,劉勇.現(xiàn)代出版與現(xiàn)代文學的生存方式[ 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8(4).
11 “從政治角度考察當代中國文學,我把它‘命名為國家文學。何謂國家文學?我的基本定義是,由國家權利全面支配的文學謂之國家文學。換言之,當文學(在國家范疇內)受到國家權利的全面支配時,這種文學就是國家文學。國家文學是國家權利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表現(xiàn)方式),或者就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直接產物,它受到國家權力的保護。同時,國家文學是意識形態(tài)領域中國家權利的代表或代言者之一,它為國家權利服務?!眳强?,郭戰(zhàn)濤.國家文學的想象和實踐—以《人民文學》為中心的考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
12 13 鄭納新.新時期《人民文學》與“人民文學”[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1:3,5.
15 16 19王增如.丁玲辦《中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22,46,2.
17 18李 輝.絕響—八十年代親歷記[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160,162.
21 勞 丹.進步及其問題[M].方在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4.
22 林定夷.問題學之探究[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6:145.
26 蔡 元培《.中國新文學大系》總序[J]//陳平原.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新青年》研究(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1).
27 阿隆.論治史[M].馮學俊,吳鴻緲,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132.
28 29李 頻.建國以前中國期刊發(fā)展簡況[M]//張伯海,主編.期刊工作手冊·第一冊·期刊業(yè)務知識.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1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