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峻
對于“民族”,美國著名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指出:“它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有上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1]而“民族就是用語言——而非血緣——構想出來的,而且人們可以被‘請進’想象的共同體中”。[2]由此表明民族是文化建構的產物,而語言作為身份和認同的辨識手段具有族群屬性標記的功能。英國民族學家安東尼·史密斯將“民族主義”定義為“一種為某一群體爭取和維護自治、統(tǒng)一和認同的意識形態(tài)運動”。[3]語言成為實現“民族認同”這一基本目標的工具,在民族主義運動中起著對內凝聚民族向心力,對外與其他民族相區(qū)隔的重要作用。昆士蘭大學語言學教授陳平指出:“語言民族主義(linguistic nationalism)就是指以語言為工具的民族主義政治理念與活動。語言與國家、民族的關系在歐洲和亞洲國家中表現得最為密切?!边@從很多亞歐國家的名稱與其主要民族及語言的名稱來自同一詞根(如德國—德語,日本—日語)就可見一斑。[4]
以德國歷史為例,德意志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曲折復雜,其中重要的因素便是語言的分裂?!氨纠匾糇兙€”將德語一分為二,造成了高地德語和低地德語之間從發(fā)音到書寫的巨大差異。隨著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及書籍印刷術的發(fā)明,一種通行的標準書面語成為維系德國人的唯一紐帶。正如安德森所言:“在幾乎所有這些民族主義中,‘民族的印刷語言’都具有無比的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的重要性”。[5]隨著抗敵過程中覺醒的民族意識和普魯士建立民族國家,對于語言規(guī)范化的呼聲和嘗試始終不絕。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曾深刻地指出,語言對民族異同的界定是間接的,即少數執(zhí)政者和精英分子使用同一種語言。他們利用自身政治和經濟的影響力形成核心并逐漸吸引其他人聚攏。在這個過程中,“重要的不只是發(fā)明印刷術,還需要偉大的語言學家來進行校正和標準化的工作……基本上,除少數特例外,歐洲各語言的校正和標準化過程,多半發(fā)生在18世紀末到20世紀初?!盵6]
“術語”是某個特定學科領域專業(yè)詞匯的總和。術語學加拿大學派創(chuàng)始人隆多在《術語學概論》一書中指出:術語在本質上就是所定義的語言符號——由能指和所指組成的語言統(tǒng)一體,即當某個概念有了明確的定義(所指)后,就試圖確定用哪個語言符號(能指)代表這一概念。[7]即使相同的語言符號(能指),在不同領域中代表著不同的概念(所指),那么他們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術語。以此為基礎,體育術語就是用來表示體育學特定概念的語言符號。某些運動項目歷史悠久,在其發(fā)展及傳播過程中,如何用語言符號對其理論思想、技術動作、戰(zhàn)術策略、競賽規(guī)則、訓練手段等方面進行統(tǒng)一,便是體育術語的具體內容。
隆多指出術語標準化是一種形式的語言控制,“是一種對民族語言的保護性措施”。這種方法“不久前還要靠宮廷(一個在數量上占優(yōu)勢的語言社團等)的社會威望、政府的影響、某些組織的卓見、較強的經濟規(guī)律、征服者的權利等”。[8]這個論斷在德語體育術語的規(guī)范化進程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筆者旨在通過德意志民族主義形成的視角,探究體育術語規(guī)范化背后的人為因素及其具體舉措。正如霍布斯鮑姆所言:“語言的民族主義,是書寫和閱讀的人所創(chuàng)造的……而那些可從中發(fā)現其民族基本性格為何的‘民族語言’,往往是人為的”。[9]
19世紀初,四分五裂的德意志邦國對拿破侖帝國的入侵毫無招架之力,戰(zhàn)爭的失敗和法軍的文化奴役使德意志民族意識開始覺醒。有識之士呼吁從教育入手,重視體育,培養(yǎng)體魄強健的青少年,擔負起抵御外敵、救國圖存的重任。哲學家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 1762~1814)認為“要造就完整的人的教育,特別是對于為民族而確定的教育,體育部分也顯然是必不可少的”。[10]他尤其強調體操在培養(yǎng)具有“受精神支配的身體”“身體受過良好訓練”“時刻準備拿起武器”青年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11]
教育家弗里德里?!ぢ返戮S?!ぱ哦?Friedrich Ludwig Jahn, 1778~1852)是具有典型意義的民族主義者。在1810年發(fā)表的著述《德意志的民族性》(Das Deutsche Volkstum)中,他首創(chuàng)“民族性”(Volkstum)這一概念。認為“一個民族并不是由國家這個外在的紐帶來聯結,更為重要的它是由存在于內部——即穩(wěn)定的可信任的利益和互相熱愛而聯結的共同體”。[12]在他看來,民族本性的復興需要的不僅僅是對民族文化的關切,而且還需要體育。1811年,雅恩在柏林郊外開設了第一個向公眾開放的體操場,將體操推廣至社會各個階層,因此被視為“德國國民體育之父”。
1816年雅恩在其著作《德意志體操術》(Die Deutsche Turnkunst)中,首先使用“體操”一詞(Turnen)指代普遍的體育概念,并通過派生及復合的方法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詞匯場,如turnen、 Turner、 turnerisch、 unturnerisch、 Turnkunst、 Turnplatz、 Turnhalle、 Turnwart、 Turnlehrer、 Vorturner等。如今Turnen一詞仍然保留兩個意思:(1)體操(包括器械體操、徒手體操);(2)體育鍛煉(包括體操、田徑、游泳、舉重等)。因此Turnhose指“運動褲”,而不單是“體操褲”;Turnverein泛指包括體操在內一切“體育協會”。
出于民族自尊的考慮,雅恩摒棄了常用體操術語中的法語外來詞,轉而全部代之以德語, 例如用schweben取代balancieren。另外他通過大量創(chuàng)造德語新詞,對“器械”和“動作”兩個領域的專業(yè)詞匯做了規(guī)范,例如Pauschenpferd、 Barren、 Flanke、 Gr?tsche、 Hocke、 Kehre、 Kippe等。很多新詞汲取了方言的因素,例如動作術語schochen、 stoen、 schleudern、 gellen、 schirken,而像Reck、 Hantel、 Riege這樣的器械術語多來自低地德語。[13]這些體操術語沿用至今并將其使用范圍擴大至跳水、蹦床等體育項目中。雅恩的這種探索性嘗試,不僅為后來德國體育術語學的形成邁出了堅實的一步,也身體力行地證明了共同的語言是聯結德意志民族的重要紐帶。在排斥外來語、認同本民族語言的過程中,民族凝聚力不斷增強,民族主義意識逐漸形成,為19世紀中后期形成統(tǒng)一的德意志民族國家奠定了心理基礎。
19世紀初,對母語純凈化的爭論基本限制在學術范圍內。即使在反抗拿破侖統(tǒng)治期間民族情感空前高漲的時刻,對外來詞的挑戰(zhàn)也未在公眾視野中受到重視。隨著1871年普魯士完成統(tǒng)一以及第二次科技革命帶來蒸蒸日上的國力,德國迎來了歷史上的輝煌時代。民族自信的加強促使母語純凈化的呼聲也到達了史無前例的高度。它不再是幾個人或小團體單槍匹馬的行為,而是形成了機構化,已經集中統(tǒng)一的郵政、交通、教育、法律和管理部門都需要有相應的“統(tǒng)一帝國”的語言標準。[14]在這場新的德語化運動中,與外來詞的斗爭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堅決果斷,被視為關乎民族尊嚴的大事。
1885年全德語言協會(Der Allgemeine Deutsche Sprachverein)在時任不倫瑞克博物館館長的藝術史學家赫爾曼·里格爾(Herman Riegel, 1843-1900)及多位社會名人的呼吁下創(chuàng)建,會員基本來自各行各業(yè)的管理部門。協會成立的目的是清除德語中不必要的外來成分, 保持和重建德語真正的精神和固有本質, 通過對德語純潔性的維護來加強德國人民普遍的民族意識。里格爾的一句名言成為了協會的口號:“當你說德語時, 要想到你是個德國人!”全德語言協會在成立初期的主要抵制對象是來自法語、拉丁語或希臘語的外來詞, 后來則將火力集中于英語詞。它通過報告、書信等形式,聯合政府機關及其他語言機構的多方力量打擊外來詞,并借助會刊《全德語言協會雜志》(1925年改名《母語》)公布于眾。[15]在體育領域中,馮·費沙爾及柯赫對網球和足球術語的規(guī)范化工作亦與全德語言協會的大力協助密不可分。
現代網球運動誕生于19世紀70年代的英國,最初被稱為“草地網球”。當時在英國求學的羅伯特·馮·費沙爾男爵(Freiherr Robert von Fichard, 1864~1918年)一接觸這項運動,便被之深深吸引,決定將它引入德國。1881年,費沙爾建立了德國第一家純網球協會——巴登巴登網球俱樂部。1902年,他擔任新成立的德國草地網球聯合會副主席,并于1894至1909年間連續(xù)出版《德國草地網球年鑒》(Jahrbuch des Lawn-Tennis-Spieles)。在介紹網球運動大事件的同時,也將眾多源自英語的術語轉用德語表達,這些術語至今仍被廣泛用于各項規(guī)章及賽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費沙爾不僅是德國網球運動的先行者,更是網球術語規(guī)范的奠基人。
在1897年發(fā)表于《全德語言協會雜志》的文章《德語草地網球術語》(Deutsche Lawn-Tennis-Ausdrücke)[16]中,馮·費沙爾將網球場上的用語貶稱為Kauderwelsch,即因多種語言混雜造成令人費解的現象。他舉例證明,不擅英語者面對語言混雜會無所適從,甚至鬧出烏龍,因此網球術語本土化勢在必行。文中費沙爾總結了如何用德語轉化英語網球術語,涵蓋包括場地設備、比賽進程、技術動作、計分結果等領域。部分術語實現了詞形和詞義的嚴格對應,例如:Netz (net)、 Pfosten (posts)、 B?lle (balls)、 Seiten (sides)、 Seitenlinien (side lines)、 Schlag (stroke)、 Runde (round)、 Fu?fehler (foot-fault)、 im Spiel (in play);部分術語根據詞義直譯而來,但詞形差別較大,例如:Spielfelder (courts)、 aufschlagen (to serve)、 Aufschl?ger (server)、 Vorgaben (odds)、 Einstand (deuce);對于表現技術動作的術語,馮·費沙爾承認很難直接翻譯,因此他通過創(chuàng)造新詞實現轉譯對應,例如:kurzer Hochball (drop)、 langer Hochball (lob)、 Rückschlag (first stroke)、 Flugschlag (volley)、 Sprungschlag (half-volley)、 Kreuzschlag (cross drive)、 Schmetterball (smash)等。
除書面語外,馮·費沙爾對出現在賽場上的口語表達也進行了規(guī)范,例如判定擊球是否有效時可以說:falsch (fault)、 doppelt (double-fault)、 ausspielen (play is out)、 gestreift (let)、 berührt (touched)、 gut (up), tot (not up);關于計分的表達有:fünfzehn-nichts(15 zu nichts)、 zu fünfzehn/ fünfzehn zu (fifteen all)、 vier Spiel zu/zu vier (four games all)、 Nullspiel (love-game)、 Nullpartie (love-set);提醒對方發(fā)球或擊球時可以喊:Sie schlagen auf! (your service!)、 los!/Achtung! (play!);做好擊球準備后回答:fertig!/bereit! (ready!)。
1899年夏,由全德語言協會的參與將網球術語本土化滲透到了全民階層。協會將馮·費沙爾提議的網球術語印成4 000多份告示牌,向德國、奧地利、瑞士的各個度假村和療養(yǎng)地發(fā)放,提醒廣大網球愛好者,尤其是青少年時刻牢記母語,謹防網球場上英語濫觴。1908年,標準網球術語在馮·費沙爾的提議和修改下得到進一步的擴充。告示牌的數量增加至5 000多份,用粗體印刷,置于各個網球場邊,由此可見全德語言協會抵制外來語的決心。
之后,馮·費沙爾的術語規(guī)范化工作從網球場逐漸鋪展至其他體育項目,并于1909年編撰詞典《體育與比賽》(Sport und Spiel)[17]。這是全德語言協會出版的德國第一部術語規(guī)范系列詞典的第十分冊。與一般詞典嚴格按字母排序不同,《體育與比賽》除了在第一部分列出所有運動共有的術語外,主體部分是按運動項目分門別類羅列的,包括高山運動、冰球、桌球、橋牌、擊劍、足球、高爾夫、曲棍球、狩獵、保齡球、網球、馬球、賽馬、賽艇、象棋、雪橇,帆船、斯卡特牌、滑雪、跑馬等20項。馮·費沙爾在1919年版的引言中提到,經過多年努力,體育術語本土化的工作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展。這個過程絕不是純粹的、生硬的翻譯,而是符合語言認知習慣的有效轉換。其中最大的困難是在德語中找到適當的口語表達,例如教練下達指令、隊員呼喊隊友、裁判做出判決等。
1874年是德國的足球元年,體育教師康拉德·柯赫(Konrad Koch, 1846~1911)將它從英國引進。他組織學生進行了德國足球史上第一場比賽,并組建了第一支學生足球俱樂部。次年,柯赫出版了名為《足球——布倫瑞克馬提諾高中中年級足球俱樂部規(guī)則》(Fu?ball. Regeln des Fu?ball-Vereins der mittleren Classen des Martino-Catharineums zu Braunschweig)的手冊,對包括球員、場地和比賽過程等基本規(guī)則做了介紹。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柯赫堪稱德國足球史上的“普羅米修斯”。
然而柯赫大力推行足球運動的愿望,卻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現實困難。當時德國這顆耀眼的歐洲新星與老牌霸主大英帝國在政治、經濟等多方面角力正酣,導致源于英國的足球運動在德國受到嚴厲抵制。德國人將體操視為國民運動,而足球則是“敵方的東西”。1898年,知名體操教授卡爾·普朗克甚至特意撰文,痛罵足球是“英國病”“野蠻運動”,而用腳踢球是一種“遭人蔑視、令人厭惡的行為”。[18]
足球的舶來品性質直接導致英語詞匯在訓練場、比賽場及體育報道中頻繁出現,如half-time、 full-backs、 kick、 out、 match等。鑒于母語受到的邊緣化危機,柯赫在之后的三十多年中積極投身于足球術語本土化規(guī)范工作,希望借此打破僵局,將民族對立情緒與這項運動切割開來,使足球真正實現本土化。他呼吁各個足球俱樂部及協會不僅“要在球場上消滅英語”,還要求記者“使用正確的語言進行報道”。1903年,柯赫發(fā)表了《德語足球運動術語》(Deutsche Kunstausdrücke des Fu?ballspiels)[19]一文,為足球術語的建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該文中,科赫將高頻出現在球場上和報道中的英語直譯為德語,主要涉及以下方面:(1) 比賽及場地:Wettspiel (match)、 Tor (goal), Ecke (corner)、 Mitte (centre)、 Kerbte (mark);(2) 參與人員:Spielkaiser (captain)、 Hinterspieler (backs)、 Stürmer (forwards)、 Schiedsrichter (referee)、 Linienrichter (linesmen)、 Mannschaft (team);(3) 技術動作:abgeben (to pass)、 schiessen (to shoot)、 stossen (to kick)、 st?ren (to obstruct)、 treiben (to dribble)、 anrennen或vorlaufen (to charge)、 Vorstoss (rush)、 Fallstoss (punt)、 Beinstellen (tripping);(4) 比賽進程:aus (out)、 unentschieden (drawn)、 Spielergebnis (score)、 ungeh?rig或unehrlich (foul)。
對于詞組形式的英語術語,科赫大部分采用了仿形,例如與場地相關的Torlinie (goal-line)、 Torpfosten (goal-post)、 Querstange (crossbar);與隊員位置相關的Torw?chter (goal-keeper)、 Mittelstürmer (centre-forward);與開球方式相關的Freistoss (free-kick)、 Eckball或Eckstoss (corner-kick)、 Strafstoss (penalty-kick)、 Straftor (penalty-goal);與比賽進程相關的Halbzeit (half time)、 aus dem Spiel (out of play)、 im Mal (in goal)、 ein Tor gewinnen (to score a goal)、 festgehalten (fairly held);與技術動作相關的aufrücken (to back up)、 herausfersen (to heel out)、 hineinwerfen (to throw out)、 Vorlauf verbieten (to disallow the charge)等。而另一部分科赫則采用了仿義,例如:Sprungstoss (drop-kick)、 Abstoss (goal-kick)、 Anstoss (kick-off)、 Halbspieler (half-back)、 vorschlagen (to knock on)、 abseits (off side)。
與網球這項貴族運動不同,屬于平民的、如今享有“世界第一運動”美譽的足球在德國經歷了一段頗為曲折的歷史。其中足球術語的本土化及規(guī)范化為消弭民族偏見,鞏固群眾基礎起了重要作用。歷史證明科赫的努力沒有白費,如今足球在德國享有極高的人氣,德國也雄踞世界一流足球強國之列。
在《我的奮斗》一書中,希特勒明確表達出體育乃至國家要務的觀點:“國家的責任,是在把青年鍛煉成一副有用的工具,去發(fā)揚未來的種族。要達到這個目的,國家舉辦教育事業(yè),首先應該注重國民身體的鍛煉,而并不單是知識的灌溉。因為有了強健的身體,然后才能使他的智力發(fā)展”。“所以在民族國家中,國民的身體鍛煉,既不是他個人的問題,也不是僅僅和他們父母有關的問題,更不是和社會沒有多大關系的次要事件,實在是保持民族的要素,國家是應當加以護持的”。[20]納粹奪權后,德國體育運動開始朝著種族化和軍事化的畸形道路發(fā)展,逐漸淪為納粹宣揚種族優(yōu)越論的工具。
反觀語言,也成為納粹炫耀沙文主義的陣地。如果說母語純凈化運動在19世紀起到了民族凝聚力的作用,后來卻出現了要求取消一切外來詞的傾向。這種傾向愈演愈烈,在20世紀初演變?yōu)椤罢l使用外來詞誰就是叛國,外來詞是德意志語言肌體上的一塊毒瘤”。[21]為了達到宣傳的效果,納粹分子在語言中無所不用其極。但他們并沒有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納粹專有語言,只是重拾那些為人熟知的、具有“正面意義”的老詞,例如19世紀末的生物學及種族學詞匯。維克多·克萊普勒在《第三帝國的語言》中給納粹統(tǒng)治下的語言貼上了“貧瘠”的標簽:“人們以一個徹頭徹尾組織嚴密的暴君體系進行監(jiān)控,聲稱要保證國家社會主義的學說在每一點上、同樣也在其語言上保持原貌”。[22]暴君體系的魔力無遠弗屆,體育語言當然不能獨善其身。納粹極為重視1936年柏林奧運會,因為帝國需要在全世界注目下展示自己文化強國的領袖地位。在奧運會召開前夕,二十六冊《奧林匹克手冊》(Olympia-Hefte)[23]由柏林奧運宣傳委員會(Propaganda-Ausschuss für die Olympischen Spiele Berlin)出版發(fā)行,成為當時體育術語規(guī)范及研究僅存的成果。該系列前25冊是關于柏林奧運會及各個競賽項目的介紹;最后一冊題為《體育語言指南》(Führer durch die Sportsprache),對足球、拳擊、手球等24個運動項目各自的語言特點做了詳盡的分析,涉及專業(yè)詞匯、短語搭配、構詞手法、外來語等方面。
《體育語言指南》的前言中寫到“從英國到德國,體育傳來的同時也帶來了語言”,“一項體育運動群眾基礎越廣,說明它的德語化程度越高”,而“外來詞占據的比例因運動項目而不同”,例如起源于德國本土的手球運動幾乎沒有外來詞,而在拳擊運動中則充斥著大量的英語詞。[24]在追求母語純凈的背景下,對于外來詞的處理是本書的重點。作者大部分采用了直接翻譯方式實現詞義對應,如擊劍中的Cercle、 Rimesse及Riposte分別譯為Kreissto?、 Wiederholungssto?及Rachsto?,拳擊中的upper cut和cross被譯為Aufw?rtshaken及Kreuzschlag, 足球中的Dribbling被譯為Umspielen等;而對于少數難以直接翻譯的術語,則用描述性或解釋性的語句處理,例如馬術中的Passage一詞被描述為h?chste Kunstform des Trabes;田徑中的Pentathlon被解釋為griechischer Fünfkampf、 Vorbild des olympischen Zehnkampfes;冰球中的Bandy被解釋為zum Unterschied vom Eishocky、 das mit der Scheide gespielt wird、 ein Eisspiel mit Ball。隨著對外來詞的本土化提議,作者明確指出外來語在體育術語中是多余的,完全可以用德語代替。而在建立真正的德語體育語言過程中,每個人都應該做出貢獻,比如語言學家應為外來詞找到一種貼切的德語表達,而體育從業(yè)者應盡量多用德語,避免外語?!扼w育語言指南》雖然在很大程度上服務于納粹的宣傳所需,因為負責該書出版的柏林奧運宣傳委員會就是戈培爾為大張旗鼓宣揚奧運會所建立的。但站在學術的角度審視,它的確是繼《體育與比賽》之后對德語體育術語最為詳實、系統(tǒng)及專業(yè)的研究成果。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難能可貴。
20世紀40年代中期,人類剛剛從二戰(zhàn)硝煙中走出,又因意識形態(tài)差異面臨新的對抗——冷戰(zhàn),德國不幸淪為這場抗爭的犧牲品而再次分裂。盡管東西德在政治上出現了分裂,但語言結構及語法體系仍保持相當的一致。兩德在分裂四十年后仍能在較短時間內實現統(tǒng)一,除了共同的文化和宗教信仰外,語言上沒有發(fā)生大的變化,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兩德分屬不同的社會制度,影響最明顯的是德語詞匯。在體育詞匯方面,兩德的差異表現于體育學的基本概念上。當時在東德盛行源于蘇聯的K?rperkultur(身體文化)這一概念。它包括了從保健養(yǎng)生的身體現象到競技鍛煉的運動現象。[25]“身體文化”的下位概念是“身體教育”(K?rpererziehung),其定義為“體育是在促進人的全面發(fā)展的意義下,對自身施加教育的影響”。而“身體鍛煉”(K?rperübung)是實現“身體教育”的主要手段,也是它的下位概念。幾個概念中的K?rper一詞,強調“客觀的、外在的和被體制化的身體”。而用K?rper復合成一連串的體育術語,可以說是把身體解釋為物質的共產主義陣營的獨特標記。西德出于去蘇聯化的需要,刻意用更強調“活生生的被激發(fā)的感官身體”的Leib一詞來表達同樣的概念,形成Leibeskultur(身體文化)、Leibeserziehung(身體教育)和Leibesübung(身體鍛煉)等稱謂。[26]
到了60年代,柏林墻的筑起標志著冷戰(zhàn)進入白熱化,然而體育跨越政治和國界的趨勢已不可阻擋。國際間為消除同義異語而統(tǒng)一術語的呼聲越來越高。1963年,第一屆國際體育術語研究大會(Die 1. internationale Arbeitstagung für Terminologie der Leibesübung und des Sports)在中立國奧地利的施德洛布爾(Strobl)召開。這是首次以討論體育基本概念為核心的國際學術會議。會議決定:為了避免因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而帶來的對立并加強研究人員的國際合作,東、西德的兩套體育概念在國際上都受到認可。同年,弗里德里希·捷爾納博士(Dr. Friedrich Tscherne)出版了此次大會的成果——《體育術語會議報告書》(Zur Terminologie der Leibesübungen)。之后的1965年和1968年,第二屆和第三屆國際體育術語研究大會相繼在奧召開。1974年,國際體育信息協會(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Sports Information, IASI)成立。它致力于體育文獻的整理匯編工作,使術語規(guī)范化研究成為國際體育界共同關注的學術問題。
綜觀德語體育術語的規(guī)范化進程,在開創(chuàng)和發(fā)展早期與民族主義情緒密切相關,與德國的國家命運也有著高度契合的互動關系。然而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體育去政治化日益成為人類的共識。體育術語作為體育的派生物,最終完全擺脫政治因素的干擾而成為一項純體育學術工作。如今這項工作已不再依賴個人。聯邦體育科學院(Bundesinstitut für Sportwissenschaft)正借助高科技的術語庫進行維護整理,體育術語的標準化必將達到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