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龍
當代美國批評理論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的批評視野始終融貫詩學與宗教,二者相互借重、相互滲透?;孟胄缘拿缹W與熱烈的諾斯替主義(Gnosticism)共同筑成了他的詩學根基,從而造就了他在批評理論界卓爾不群的學術風范。對布魯姆這樣一位具有復雜宗教背景和文化身份的后現(xiàn)代美國猶太學者而言,他對諾斯替主義的認可與皈依過程,充滿強烈的自我意識,亦可以說,包含著創(chuàng)造的自覺。因此,尤其需省識到,布魯姆與諾斯替主義之間關系的重心應當理解為占用(appropriation)而非僅僅是影響(influence),這種視域上的顛覆,引導我們認出,布魯姆與諾斯替主義的互動不是被動的,而是論辯性的、選擇性的、甚至篡奪性的。在其詩學話語建構過程中,他對諾斯替主義的種種思想觀念采取的是一種富于強力意志的審美占用模式。通過這一模式,他的文論更深層次地達到了與諾斯替主義的視域融合。
布魯姆詩學的核心在于他關于文學影響問題的獨特立論。在他看來,影響的文學史秩序充滿著對立和沖突,充滿著文學強力競爭的火藥味,詩人一旦企圖成為詩人,就挑起了與先驅(qū)的詩歌戰(zhàn)爭。布魯姆詩學明顯揭示了一個對抗的模式,遲來詩人與先驅(qū)詩人的對抗激發(fā)了前者對后者的修正沖動,從而使得詩的創(chuàng)造成為可能。從詩的先在影響到詩的遲來修正,布魯姆的影響詩學最終披露了詩歌創(chuàng)造的修正主義實質(zhì)。布魯姆指出,強力詩人“不會容忍介入他與圣言之間的言詞或站立在他和繆斯之間的先驅(qū)們。但那意味著強力詩人實際上采取了諾斯替派 (Gnostics)的立場,諾斯替派是西方所有重要修正主義者的祖先”。①Harold Bloom, Poetry and Repression: Revisionism from Blake to Steven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6, pp.10-11.換言之,強力詩人不會容忍先驅(qū)的阻遏或壓抑,不會容忍詩的影響,他采取了諾斯替派的修正主義立場。從根本上看,諾斯替派的修正主義來源于他們極端唯靈主義的二元論。諾斯替主義的二元論體系非常豐富完備,其核心是神與世界、人與世界兩個二元對立,引申出來還有靈魂與身體、精神與物質(zhì)、永恒與歷史(時間)、諾斯(Gnosis)與無知的二元對立,等等,而歸根結底,是諾斯替派所尋求的終極拯救與不得不暫居其中的墮世狀態(tài)之間的二元對立,對于詩人而言,此即自我詩歌的創(chuàng)造與先驅(qū)詩歌的影響之間的二元對立。因此,布魯姆的詩學又可以說是一個諾斯替主義的二元論結構,而他的修正主義便是這種二元論結構下形成的創(chuàng)造論。
布魯姆曾提出:“照我理解,詩歌與信仰都是知識的對抗性模式”,它們靠著意義的超出或溢出而開啟自己的原創(chuàng)性,“沒有那超出,甚至詩歌,更遑論信仰,都只是重復模式”①Harold Bloom, Ruin the Sacred Truths:Poetry and Belief from the Bible to the Present,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12.。這里所謂的“超出”,就是對先在者的修正,它決不是重復。修正主義即開始于對重復和還原的否定,新人必須顛覆先驅(qū)對自己暗含的雙重指責,即“是我而非我”和“似我而不似我”,才能成為一位詩人。對于布魯姆而言,詩性地寫作,歸根結底是實施一個防御性行為或參與一個競爭性的關系事件。使得相互競爭的詩篇既聯(lián)系在一起又彼此分開的,乃是一種對抗式的關系。一方面,可以說沒有哪位詩人是整一性的,他的詩歌必然是在與先驅(qū)詩歌的對抗式關系中成為對先驅(qū)詩歌的修正。另一方面,也可以進一步說,“強力詩人尋求的不僅是征服競爭對手,而且是宣稱他或她自己寫作著的自我的整一性”。②Harold Bloom, The Anatomy of Influence:Literature as a Way of Life,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8.質(zhì)言之,詩人原本的整一性因競爭對手或先驅(qū)詩人的介入而被割裂了,詩人的寫作所達到的總歸是對先驅(qū)詩歌的修正,但他必須宣稱是自我的創(chuàng)造,而且完全出于他的自我的整一性——事實上,這是強力詩人必須依賴的幻覺。所以,在布魯姆看來,年輕的詩人或新人都是諾斯替派,是痛苦的二元論者,無法回避自我與他者的對抗式關系。
諾斯替主義是一種雙重的激進二元論,既是神與宇宙之間的二元論,也是人與宇宙之間的二元論。神是絕對異在的,絕對超越于宇宙塵世之上,他的性質(zhì)與宇宙根本相異。在神與宇宙、人與宇宙這兩個二元論結構中,人和神在本質(zhì)上同屬于一方,與宇宙嚴格對立,但在事實上,二者卻被宇宙世界所隔開。對于諾斯替派而言,宇宙世界是異化的、分離的能動者,阻礙人返回神的世界,返回完滿,返回自我的整一性。諾斯替主義的二元論所導致的這種反宇宙的宇宙論,正如布魯姆的反影響的影響詩學一樣,其指向的反抗最終都變得極其扭曲或迂回,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變成只有自我才能解釋的轉義行為。無論主張禁欲還是縱欲,都是基于反宇宙的宇宙論和純粹的唯靈論,都是在對宇宙的反抗中所獲得的修正性的觀念成果,從而也成為各自派別思想建構的一部分。由此亦可見,諾斯替主義的二元論不僅是反宇宙的二元論,而且是修正主義的二元論。
對于布魯姆而言,諾斯替派作為修正主義者的祖先,一定程度上提供了修正主義詩學的某種范式。宇宙及其創(chuàng)造主德穆革不單單是人和神之間的阻隔障礙,或者說不單單是個中間物,而更引起諾斯替派關注的是,其乃人和神的對立面。布魯姆詩學的類似之處在于,先驅(qū)詩人作為影響被遲來詩人意識到,并不代表詩史的連續(xù)性,恰恰是先驅(qū)詩人在遲來詩人的意識里顯現(xiàn)為對立面。諾斯替主義的二元論從根本上宰制著諾斯替派的修正主義思想進路,因此,它規(guī)避了有可能削弱二元論的宇宙觀念,一切都是從二元論的視域來理解,所以,諾斯替派頑固地堅持將宇宙作為人和神的對立面予以負面詮釋,從柏拉圖那里借來的德穆革概念被反用,即是例證。當然,就更深層次而言,諾斯替主義二元論刻意營造人與宇宙的對抗,是出于唯靈主義的人類學信念,是有利于人的拯救,正如布魯姆的詩學在終極性意義上是以詩的創(chuàng)造的名義來看待遲來與先在的對抗??偠灾?,諾斯替派和布魯姆所謂作為詩人的詩人都懂得,只有堅持對抗,才會有拯救,才會有詩歌。
從布魯姆的詩學構成而言,他的修正主義實際上是他關于文學創(chuàng)造的最終環(huán)節(jié)論述,具有格外鮮明的實踐性。布魯姆向來也強調(diào),文學不是語言模式,而是言說模式,且毋寧是一個言說的行為。他是在對作為猶太諾斯替主義的卡巴拉(Kabbalah)的概念 davar(言說)的領悟中獲得這種看法的。文學不僅僅是文本而已,更重要的是,文學是文本的行動,是文本針對彼此的言說行動。在文學文本言說行為的背后,其實正發(fā)生著一首詩對另一首詩的修正。
文學的修正行為來自于關于創(chuàng)造的二元論痛苦。布魯姆指出:“痛苦就是要在破裂的容器之中撒謊,就是撒謊說要永遠粉碎容器,之所以是一個謊言,就因為此處的‘粉碎’也意味著‘制造’或創(chuàng)造,通過災難且是在災難之中創(chuàng)造。”①[美]哈羅德·布魯姆著,吳瓊譯:《批評·正典結構與預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71頁。這里所運用的是盧里亞(Isaac Luria)的卡巴拉關于宇宙創(chuàng)世的隱喻。“容器破裂”是盧里亞受卡巴拉經(jīng)典文獻《佐哈爾》(Zohar)啟發(fā)而建立的一個具有濃厚的諾斯替神話色彩的觀念。“容器破裂”啟動了整個復雜的宇宙戲劇,其起因可追溯到宇宙結構的某種缺陷,而對流溢層元素中惡的深刻根源的清洗,真正致使容器破裂,當容器被打破,光不是流散就是回到光源,或向下界流淌。惡的黑暗的下界,其影響潛入了宇宙進程的每一階段,從那些仍保留著幾點圣光閃亮的碎片中浮現(xiàn)出來。這樣,神圣秩序中善的元素就與惡的元素相混合了。反之,理想秩序的恢復,就是創(chuàng)造原先的目的,也是存在的秘密目的,救贖實際上只是意味著原先整體,用希伯來術語就是Tikkun的恢復和重新結合②[美]G.G.索倫(Gershom G.Scholem)著,涂笑非譯:《猶太教神秘主義主流》,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 259-262 頁。。容器破裂所造成的是宇宙秩序,這個秩序是善與惡相混合的二元論秩序,人處在破裂的容器中,亦即處在二元論秩序中,這種對抗的二元論秩序并不能被真正粉碎,因為在破裂容器中的創(chuàng)造乃是恢復,而要恢復原先的整體,仍必須依賴二元性的對抗,依賴善與惡的對抗,才可能回到整一的善,回到神圣秩序。并且,為了對抗惡,又必得撒謊說粉碎這個已破裂的容器,摧毀這個二元論秩序,這樣的創(chuàng)造乃是借著謊言,通過災難且在災難中進行的,因而按照布魯姆的說法,實即修正。這也正合乎布魯姆對詩歌創(chuàng)造的內(nèi)互文性的見解,內(nèi)互文性的詩歌創(chuàng)造毫無疑問當然也就是修正主義的詩歌創(chuàng)造。
布魯姆又進一步將盧里亞的限制、替代、表現(xiàn)三段式的創(chuàng)造辯證法,與心理學機制結合起來,做了些調(diào)整改造,指出,詩歌對壓抑的防御總是表現(xiàn),因為在壓抑中為了表現(xiàn)某些事物就必須忘掉一些事物,詩歌的升華則是限制,因為為了避免表現(xiàn)某事物而必須記住那事物,在詩歌壓抑和詩歌升華之間則是替代或打碎容器,是從無意識到意識的轉變③Harold Bloom, Poetry and Repression: Revisionism from Blake to Steven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6, p.240.。打碎容器作為創(chuàng)造的隱喻,也就是修正,但修正恐怕不止是替代,應當同時包括限制、替代、表現(xiàn)三者在內(nèi),從而成其為詩歌創(chuàng)造。很大程度上,正如盧里亞的卡巴拉在其宇宙論中所運用的那樣,限制、替代、表現(xiàn)的辯證法不過是一套內(nèi)嵌在詩歌修正過程中的正反合結構模型。故此,布魯姆依然同樣仿照盧里亞的卡巴拉,在創(chuàng)造的二元論框架內(nèi)來探索詩歌修正的具體策略類型,這就是他在《影響的焦慮》中提出的著名的六個修正比。
布魯姆在他晚年的總結性著作 《影響的解剖》中也為我們剖白道:“六日創(chuàng)世,通過它們的卡巴拉主義的互動,給予了我六個比喻 (轉義trope),即我所謂‘修正比’”,“我神秘的六分法真的有一種古怪的方式”,“我如今將它當作一種純粹個人的辯證舞蹈,哈羅德·布魯姆的卡巴拉的一部分”。④Harold Bloom, The Anatomy of Influence:Literature as a Way of Life,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94-195.因此,盡管布魯姆的六個修正比固然在命名上采自多種多樣的古代精神文化資源,可是,其根源在于對卡巴拉的占用。卡巴拉作為猶太諾斯替主義,也毫無疑問是以反宇宙的二元論為思想核心,盧里亞的卡巴拉觀念意象“容器破裂”就是明證,我們已做出了較簡明的闡釋。因此,以下就在諾斯替主義二元論視域下對布魯姆的六個修正比進行分析。
第一個修正比是克里納門(Clinamen),這個詞取自古羅馬哲學家、詩人盧克萊修(Lucretius)的《物性論》,在盧克萊修的詩中,意思是原子的偏轉(swerve)以便使變化在宇宙中成為可能。在布魯姆看來,當你的原子們向下墮入盧克萊修的無底宇宙,他們突然偏轉,執(zhí)行一次既無緣無故又至關重要的克里納門,時間和空間是隨機的,偏轉是輕微的,純粹是一個暫時的傾斜,但我們所有的自由意志卻在那偏轉中。對于詩人而言,克里納門是他墮入詩歌宇宙的過程中所作的糾正運動,是對他的先驅(qū)的偏離,卻反倒又暗示是先驅(qū)的詩正好到達某一個點,然后沿著新詩或遲來詩歌運動的方向偏轉。也就是說,表面上,克里納門是遲來詩歌偏離先驅(qū)詩歌,實際上是先驅(qū)詩歌沿著遲來詩歌的方向偏轉。這樣看來,不是遲來詩歌偏離了先驅(qū)詩歌,而恰恰是遲來詩歌修正了先驅(qū)詩歌。顯而易見,這便是布魯姆所謂的對影響的篡奪,是強力詩人對抗時間的謊言。布魯姆又認為,克里納門相當于“德穆革在再度創(chuàng)造時犯下的倒霉錯誤”①[美]哈羅德·布魯姆著,徐文博譯:《影響的焦慮》(增訂版),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3頁。。諾斯替派輕蔑地認為,德穆革的再度創(chuàng)造是對上帝創(chuàng)造的拙劣模仿,但是,布魯姆卻在視德穆革為強力詩人的意義上,將德穆革的再度創(chuàng)造揭示為對上帝創(chuàng)造的偏轉。同樣,布魯姆相信,詩人墮入詩歌宇宙時所經(jīng)歷的穿越如果不是一種轉向的話,也就成了一種有害的穿越,強力詩人的確會意識到自我墮落于詩歌宇宙的狀態(tài),但事實上他同時卻在想,“當我墮落時,我偏轉了一下方向,因此我躺在這兒,一個通過我自己的創(chuàng)造而改善了的地獄”。②同上,第46頁。譯文據(jù)原文略有改動。也就是說,對于詩人而言,克里納門或偏轉所帶來的對詩歌宇宙的改善或修正,便是他的自我創(chuàng)造。故而,詩人的創(chuàng)造來源于與詩歌宇宙相對抗的二元論模式。抑或如布魯姆所說,詩“一直是個二元體(dyad)而非一元體(monad)”。③同上,第72頁。
第二個修正比是苔瑟拉(Tessera),即完成和對抗,這個詞取自古代神秘祭儀,意思是識別的記號,即作為碎片和其他的碎片一起重新組成容器,被新入教者用作識別方式。布魯姆特意在苔瑟拉一章題下引愛默生語:“在天才的每一篇作品里,我們都能認出被我們自己抵制了的思想——它們帶著某種異化了的莊嚴回到我們面前?!雹芡?,第48頁。譯文據(jù)原文略有改動。詩人的苔瑟拉所完成的,恰恰是他所抵制的,所以苔瑟拉乃是詩人對抗式地“完成”他的先驅(qū),而且在另一個意義上包含某種意味,即好像先驅(qū)未能走得足夠遠。甚至于苔瑟拉代表了遲來詩人的一種勸服,既勸服自己,也勸服所有人,正是遲來詩人對先驅(qū)詩歌的“完成”拯救了先驅(qū)的詩歌,使其避免被磨蝕殆盡,而獲得重組,亦即盧里亞的卡巴拉所謂的tikkun(修復)。很顯然,苔瑟拉相當程度上恰切地對應于盧里亞的卡巴拉中容器的破碎與修復過程。遲來詩歌的完成,實質(zhì)上是占用了先驅(qū)詩歌的碎片——那些原本被自己所抵制的東西,用以拼合在自己的碎片上,使得自己重新組成了完整的容器,獲得了自己曾經(jīng)并沒有、而先驅(qū)詩歌卻因為遲來詩歌的苔瑟拉而永遠都沒有的整一性??此铺ι沁t來詩人向先驅(qū)詩人的某種妥協(xié),實際卻是遲來詩人篡奪了先驅(qū)詩人的詞語,他所完成的不是先驅(qū)詩歌,而是最后完全歸屬于自己的詩歌。苔瑟拉仿佛是一種防御性的自我背叛或逆轉,但終竟并非背叛了自我而是背叛了先驅(qū),相反倒是成全了自我,從這里可以窺見苔瑟拉所蘊藏的二元論對抗模式。所以,在布魯姆看來,苔瑟拉作為識別記號,決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認同,對于遲來詩人而言,先驅(qū)詩人不是作為超我的一部分而是作為本我的一部分被吸收了,這種吸收毫無疑問是詩歌修正行為。
第三個修正比是克諾西斯(Kenosis),亦即倒空,它是一種粉碎裝置(breaking-device),是一種走向與先驅(qū)不相連續(xù)或斷裂的運動。布魯姆“取克諾西斯這個詞,乃是在強力詩人們身上,克諾西斯是一種發(fā)生著與先驅(qū)有關的‘倒空’或者修正行為。這個‘倒空’是一種解放性的不連續(xù)性”,它“既是解除想象的運動又是隔離想象的運動?!雹伲勖溃莨_德·布魯姆,徐文博譯:《影響的焦慮》(增訂版),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8頁。譯文據(jù)原文略有改動。通過解除自身之中先驅(qū)的力量,亦有助于將自我與先驅(qū)隔離開來,從而拯救遲來詩人。這樣,遲來詩人表面上像從他本身倒空他自己的神性,其實卻以不連續(xù)性方式倒空先驅(qū)詩人的神性,這不僅僅只是為了掩人耳目,而且更是體現(xiàn)了修正主義。修正也是開始于自身之中的斗爭,這是一種破繭式的斗爭。任何強力詩人都包含一種真正的自我否定的因素,但這種否定實質(zhì)上終究是對先驅(qū)詩人的否定。所以,克諾西斯真正地是一種防御性的轉義,布魯姆指出:“詩的克諾西斯,與其說是自我的降卑,不如說是所有先驅(qū)的降卑,它必然是一種至死的反抗?!雹谕?,第92頁。譯文據(jù)原文略有改動。布魯姆早已深刻洞察到,遲來與先在的矛盾不可克服,二者的二元性對抗凝聚于遲來詩人身上,正如遲來詩歌與先驅(qū)詩歌之間乃是內(nèi)互文性的關系,遲來詩人對先驅(qū)詩人作出的即便最強有力的反抗都必然首先映射于自我身上。故此,詩的克諾西斯或倒空,首先是遲來詩人自己的倒空,但實際上是對先驅(qū)詩人的力量的倒空,以便最終獲得自我整一性的修復?!皩⒂≈?,必先與之”,遲來詩人的自我降卑或自我倒空,仿佛在同先驅(qū)詩人的對抗中示弱和退卻,卻在最后逆轉為先驅(qū)詩人的降卑或倒空,這種修正主義的迂回策略確實不失高明。
第四個修正比是魔鬼化 (Daemonization),或走向個人化的反崇高 (a personalized Counter-Sublime)的運動,是對先驅(qū)的崇高的反動。這個詞是新柏拉圖主義詞匯,指的是一個既非神亦非人的中介性存在進入修煉者來幫助他。這個中介性存在即魔鬼(daemon),在布魯姆看來,他們是“那些因心靈之偉大而靠近諸神的人”③同上,第101頁。?;诖?,筆者建議將daemon(另有daimon、demon等詞形)附譯為“靈異”,抑或為了理解上的簡明,可寫作“魔鬼/靈異”。靈異概念可以上溯到柏拉圖的老師蘇格拉底,那是他所洞知的內(nèi)在的上帝。布魯姆援引詩人、批評家德萊頓(John Dryden)的話解釋說,“使一個人成為詩人的力量是魔鬼/靈異的力量”,“這些魔鬼/靈異即影響,從土星移至下界的天才們,傳遞最豐富的憂郁。但是,真正地,強力詩人從來不被一個魔鬼/靈異所擁有。當他變得強力,他成了并就是一個魔鬼/靈異”④同上,譯文據(jù)原文略有改動。。詩人的魔鬼/靈異,不僅是遲來詩人與自我創(chuàng)造之間的中介性存在,而且就是強力詩人本身。這種解說何其相似于諾斯替派對于自我的看法。諾斯替派宣稱,普紐瑪(pneuma)或靈(the Spirit)的火花流散在宇宙世界,被德穆革用肉體禁錮起來,這就是人,靈的火花是人與神之間相通的中介,當人變得覺醒,成為諾斯的人,也就成了純粹的靈本身,完全脫離了肉身以及此在世界的禁錮,那時人就獲得了拯救,重返自我所屬的神圣世界。不僅是諾斯替主義的靈肉二元論,而且諾斯替主義的創(chuàng)造的二元論,在布魯姆對于魔鬼化/靈異化的論述中閃爍:“魔鬼/靈異們通過打碎而創(chuàng)造,然而他們擁有的一切是他們的聲音,那是詩人們擁有的一切?!雹萃希?02頁。譯文據(jù)原文略有改動。布魯姆指出,每個人身上的魔鬼/靈異都是一個遲來者,否定先驅(qū)詩永遠不可能的,任何詩都可以界定為對可能的死亡的回避,但死亡的必然性不會容許自己被永遠回避,在這里存在著壓抑與被壓抑的對抗,一種被回避的壓抑總會產(chǎn)生另一個壓抑,沒有壓抑,人就不成其為人。因而詩人們身上的靈異與影響的焦慮同一,促使新人成為強力詩人。魔鬼/靈異的幻想乃是一種修正比,當新人被靈異化,他的前驅(qū)必然被人化,為此,遲來詩人付出了去人性化的代價,但建立起了一種反崇高。每一個崇高都是通過一種新的、比前驅(qū)的崇高更大的壓抑而獲得的。魔鬼化/靈異化一面試圖將前驅(qū)的力量擴展到一個更大的原則,一面卻在實際上使得遲來者更成了魔鬼/靈異,而前驅(qū)更成了人。魔鬼化/靈異化因而也是一種通過退離自我而獲得自我創(chuàng)造的修正主義辯證法。在遲來詩人反崇高的靈異幻想中,偉大的原作(the original)依然偉大,但卻失去了他的原創(chuàng)性,使之屈服于超自然者的世界。諾斯替派通過背離德穆革的原作的崇高,而展現(xiàn)了超自然者的神圣世界,那是他們要歸返的異鄉(xiāng)。在詩歌宇宙中,打碎而創(chuàng)造,作為一種新的壓抑,變成了自我的拯救。
第五個修正比是阿斯克西斯(Askesis),即意圖達到孤獨狀態(tài)的自我凈化運動。這個詞取自前蘇格拉底時期的薩滿術士(Shaman),比如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詩的阿斯克西斯發(fā)端于反崇高的高潮,包含了詩人對自我的靈異或魔性擴張的不自覺震驚。諾斯替主義的極端激進的靈肉二元論,導致了一種似乎是外在性對抗的分離,人將褪去肉身以及宇宙的衣袍,靈性的火花將得到重聚,得到解放和升華。所以,在諾斯替派看來,靈魂疏離于人自身,在宇宙之時對宇宙完全陌生或有意保持陌生和疏離,而將重返的屬靈世界又是一個塵世中人所未知的陌生的上帝的神圣世界。這樣一種雙重陌生感,使得諾斯替派唯可立足的乃是自我的諾斯。但是,真正意義上,諾斯是屬靈的知識,是拯救的知識,置身自我的諾斯光照下的人所經(jīng)受的自我分離,其實恰恰是重生為自我,重新獲得整一性,因為自我的諾斯表明,人乃是純粹的靈,靈肉分離所導致的是人的自我復原,而非人的自我撕裂。詩人們并不想要靈魂疏離自身。靈魂疏離自身,即意味著疏離于先驅(qū),疏離于先在性的詩歌宇宙,也就意味著疏離了詩歌本身。內(nèi)在化是詩人的分離方式。詩人重生為詩人,所依賴的是對先驅(qū)的修正,她不是反對存在,而是反對時間?!鞍⑺箍宋魉褂绕涫且粋€反對時間真理的謊言,在時間中,新人希望獲得已被時間玷污了、被他者毀壞了的自主”。①[美]哈羅德·布魯姆,徐文博譯:《影響的焦慮》(增訂版),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34頁。譯文據(jù)原文略有改動。時間或先驅(qū)他者永遠居于詩人自我的分離活動中,詩人在分離上的自主,實際上是主動放棄了部分的自我的想象力天賦,以便刪削先驅(qū)的天賦。詩人意識到內(nèi)在于自我中的先驅(qū),于是在自我之中內(nèi)在性地與先驅(qū)展開競爭角力。這樣一種內(nèi)在的驅(qū)除,乃是意圖將孤獨狀態(tài)作為近似目標的自我凈化方式。但是,詩人不能克服先驅(qū),自我的凈化只是修正先驅(qū)進而修正自我,自我的孤獨狀態(tài)是不存在的,時間的陰影或者先在性的蔭蔽不過是被強力詩人的新的謊言遮掩了。正如諾斯替派所暗示的,人不僅要揭露德穆革的虛妄創(chuàng)造,還要讓他更深地陷于無知的蒙蔽,躲避甚或消耗他的低級能量,以獲得靈的拯救和升華。阿斯克西斯的寓意所隱含的也是對影響的焦慮的最真實防御,是對內(nèi)在的先驅(qū)的強力修正,以致詩人的自我凈化實際演變?yōu)樽晕铱s削。詩人似乎被賦予力量去攻擊他自己,但本質(zhì)上確實又是以可怕的代價在他與強力先驅(qū)的角力中獲得了最明了的勝利。據(jù)此,布魯姆做出小結說:“克里納門和苔瑟拉努力糾正或完成死者,克諾西斯和魔鬼化運作以壓抑對死者的記憶,但阿斯克西斯則是競爭本身,是與死者競賽至死?!雹谕?,第123頁。譯文據(jù)原文略有改動。
第六個也是最后一個修正比,是阿波弗拉得斯(Apophrades),即死者的回歸。這個詞取自古代雅典的民間信仰,指的是死者回到生活過的屋子的那個凄涼日子。布魯姆非常玄妙地提示說,阿波弗拉得斯“取決于死者成功地顯現(xiàn)于生者的衣袍中”③Harold Bloom, The Anxiety of Influence, 2nd edition, Oxfor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143.。這儼然呼應著諾斯替派關于宇宙和肉身作為人(靈)的衣袍的隱喻。死者顯現(xiàn)于生者的衣袍中,表面上賦予了遲來者一種與先在者同一的形象,實則是強加了某種禁錮。生者與死者、遲來與先在的對抗并未消解,死者的回歸并不是由于生者的屈服,而是遲來者有意地促成了一種對先驅(qū)的轉義。用布魯姆的話來說,詩人們古怪地體現(xiàn)出他們的先輩風格,實際是俘獲了先驅(qū)們的優(yōu)先權,以致時間的專制幾乎被推翻了,某種程度上使得人們相信,他們被他們的先輩所模仿。死者回到生前的居所,來到強力詩人身上,但這最后一次流入的影響最終被強力詩人凈化。布魯姆認為,阿波弗拉得斯的最大反諷在于,遲來詩人們面對死亡的迫近,努力地顛覆先驅(qū)們的不朽性,死者在生者身上的顯現(xiàn)恰恰說明先驅(qū)似乎在后輩身上隱喻性地獲得生命的延長。因此,本質(zhì)上,阿波弗拉得斯與其說是死者的回歸,不如說是生者早年對自我的崇尚的回歸,正因為這種自我崇尚,詩歌才成為可能。于是,結末,布魯姆深刻地寫道:“強力詩人朝他那墮落了的前驅(qū)的鏡子里窺視,看到的既不是前驅(qū)也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諾斯替的雙重者,是他和前驅(qū)二者都久已渴望成為卻又害怕變成的黑暗的他者性(otherness)或反題(antithesis)。從這種最深刻的回避,積極的阿波弗拉得斯這一欺詐復合體構建出自身,使得勃朗寧(Robert Browning)、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最后階段成為可能——他們?nèi)慷紤?zhàn)勝了老年?!雹伲勖溃莨_德·布魯姆,徐文博譯:《影響的焦慮》(增訂版),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頁。譯文據(jù)原文略有改動。
布魯姆的詩學將詩歌作為詩人的生命周期來展開,總是關切備至地審視著遲來與先在的對抗,他所提出的修正比并不在遲來者身上顯露自身,而只有在遲來者直面對抗先驅(qū)的時候才能出現(xiàn)。因此,在布魯姆的六個修正比當中真正體現(xiàn)著一種創(chuàng)造的二元論,或者說一種修正主義的辯證法,“就一位詩人真正是、并保持是一位詩人而論,他必須排除并否定其他人。但他必須以包容并肯定一位或若干位前輩詩人開始,因為沒有其他途徑成為詩人?!雹冢勖溃莨_德·布魯姆著,朱立元、陳克明譯:《誤讀圖示》,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20頁。從根本上說,諾斯替主義二元論對于德穆革或造物主上帝的否定是絕對性的,以致在神學上仍是一神教的。諾斯替派堅信德穆革的宇宙能夠且必須被克服,他們的反宇宙的二元論最終歸向拯救上的一元論。布魯姆則刻意體察詩人所處的表面連續(xù)而實際并不連續(xù)的詩歌宇宙,詩人能夠且必須克服的是詩歌宇宙之連續(xù)性的假象,而唯有在不連續(xù)性中,才存在詩歌,詩人必須以不連續(xù)性為生存依靠。故此,概而言之,布魯姆似乎論證了一種較之諾斯替主義的極端二元論更為極端的關于詩歌創(chuàng)造的二元論,也就是,詩人乃是在不連續(xù)性的詩歌宇宙中,在一種永無盡頭的二元論對抗張力中,努力實現(xiàn)著自我的修正式的詩歌創(chuàng)造。
布魯姆堅持認為,唯有不惜與前驅(qū)展開競爭、角力到底的詩人,方能將前驅(qū)詩歌的影響占為己用,創(chuàng)造出自我真正原創(chuàng)的詩歌,他稱之為強力詩人,他的詩學也自我標榜說僅僅關注強力詩人。他特別覺察到,當涉及強力詩人們之處,影響這個本可能是健康的東西就更通常地成了焦慮。詩人的焦慮發(fā)生在詩人意識到自我對詩的影響的占用之時,這是一種對于負債的巨大焦慮。在布魯姆看來,強力詩人既是詩史的英雄,又是它的受害者,而焦慮之害遠遠大于影響之害,焦慮所產(chǎn)生的防御機制原本被尋求來保衛(wèi)詩人免遭影響之害,卻帶給詩人更多的損害,讓詩人自我的詩歌創(chuàng)造在刻意規(guī)避前驅(qū)影響的同時顯得扭曲和偽詐。布魯姆曾說:“普羅提諾喜歡稱諾斯替派為‘受騙的騙子’,對我而言,這似乎也是一個對強力詩人的好描繪?!雹跦arold Bloom, Poetry and Repression:Revisionism from Blake to Steven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6, p.271.詩人成為詩人,本身即固有一種無法否認的遲來性,因此,詩的創(chuàng)造從根本上說,亦可還原為對于先在性的轉義行為。布魯姆堅信,這種轉義必然要訴諸攫取和暴力,而不能只依靠純粹虛構的先在權威向后來詩人的順勢轉換。沒有權威的攫取,就無法進行創(chuàng)造或意義生產(chǎn)。唯有在這種對抗中,在這種否定、矛盾和壓抑的時刻,自我才確立和展現(xiàn)為最真實的自我,也即實現(xiàn)真正的自我創(chuàng)造。在此意義上,布魯姆超出了心理主義,他依然是在二元論的宇宙觀視域下探討詩的影響與詩的創(chuàng)造。如前所論,他有意重拾了猶太卡巴拉的 “打破容器”或“容器的破裂”意象來加以闡釋。正是在與前驅(qū)詩人或詩的影響的對抗中,在對“打破容器”的熱烈渴求中,遲來詩人展開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造。換言之,詩的創(chuàng)造對抗著詩的影響,并在對抗中成其為創(chuàng)造。
布魯姆接觸并開始接受諾斯替主義的影響,恰逢身處個人危機時刻,對諾斯替主義產(chǎn)生了高度的認同。諾斯替主義之所以引人入勝,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它本身也誕生于宗教和社會劇變的危機時刻,“與那些規(guī)定文化的主要思潮相比,諾斯替派顯然是一種反文化的現(xiàn)象”。①作者自撰《英譯本前言》,[美]約安·P.庫里亞諾著,張湛、王偉譯,莫偉民校:《西方二元靈知論——歷史與神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盡管諾斯替主義的自我表達形式種類繁多,吸收了各種各樣的不同思想與信仰資源的觀念、態(tài)度和符號,可是它最關鍵的反應是對充斥著苦惱與動蕩的時代以及流惡無窮的世界,表達極端蔑視和激進抗議。布魯姆所注重的,恰恰是諾斯替主義的非體制化和非正統(tǒng)性、以及創(chuàng)造性和想象本質(zhì)。諾斯替主義抗議一神教正統(tǒng)的上帝,具有反宇宙、反自然傾向,它更恰切地說是一種靈修,是對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等體制宗教或教義宗教的有意的強力修正,具有空前的原創(chuàng)性。基于上述理解,布魯姆在諾斯替主義的影響下進而形成自己對諾斯替主義的 “占用的詮釋學”(Hermeneutics of appropriation)模式,諾斯替主義對他的影響也總是通過他對諾斯替主義的極具強力意志的個人化占用才得以顯現(xiàn)出來。他自己也曾坦言,占用是他的方法,并且對于他而言,似乎是唯一的文學的方法,因而也是唯一的批評的方法②Harold Bloom, edited by John Hollander, Poetics of Influence:New and Selected Criticism, New Haven:Henry R.Schwab Inc., 1988, p.425.。占用從根本上乃是僭越,是自我對他者的篡奪,而在布魯姆看來,這恰是實現(xiàn)自我創(chuàng)造的正途。對詩人而言,占用的詮釋學克服了先在者與遲來者的時間間距,一定意義上實現(xiàn)了遲來者對先在者的僭越,依布魯姆所言,就是完成了對時間的撒謊,詩歌創(chuàng)造呼之欲出。因此,占用,亦即創(chuàng)造性的誤讀。由此,布魯姆也獲得了某種轉義性的創(chuàng)造者姿態(tài),他的詩學堪比詩歌創(chuàng)造,在對強力詩人的熱烈禮贊中,毫無遮掩地洋溢著自我對于強力批評家的熱切期許。在他那里,詩乃至詩史,其實就是人人參與競爭的精神戰(zhàn)場,參與角逐的不僅有詩人,還有批評家、讀者,創(chuàng)作、批評、閱讀都是主體間的競爭。甚而,對他而言,諾斯替主義所提供的二元論的修正主義范式,是一切發(fā)展變化或創(chuàng)造的根本模式。遲來與先在的對抗,標志著一種不可調(diào)和的終極性的二元對立。如是,布魯姆詩學對于諾斯替主義的占用造就了一種更為極端對抗的二元論批評模式——關于詩歌創(chuàng)造的修正主義理論,它深刻地蘊含著一種失敗的、卻從未停止的對抗,面對先在者,遲來者竭力去內(nèi)在化地占用和篡奪,漫天撒謊,唯一目的就在于成就所謂的自我創(chuàng)造。布魯姆在此已然模糊了諾斯替主義二元論所基于的靈肉二元的價值信仰,而僅僅將諾斯替主義的二元論形式推至極端,將創(chuàng)造主體的歷史感化約為時間序列,甚至有意無意撇開其作為文化主體的價值感。信仰畢竟與詩不能等同,一定程度上,布魯姆基于詩學視角對諾斯替主義話語的占用性詮釋或多或少顯露出詮釋過度的傾向,這應當是他的詩學意志或強力批評意志所留下的斧鑿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