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燕
摘要:當代韓國作家尹大寧的作品大多審視人的精神世界,以其長篇小說《美蘭》為例,這部作品反思韓國社會文化心理問題,將“美蘭”作為人性異化和人格分裂的象征符號,揭示當代人的自我認同障礙和生命存在危機;運用了聚焦人物靈魂的敘事藝術(shù),設(shè)置內(nèi)涵豐富的新奇意象,采取日常化的敘事立場,對當代人的精神困境作深度解析與生動呈現(xiàn)。
關(guān)鍵詞:韓國文學(xué) 尹大寧 《美蘭》 精神困境 敘事藝術(shù)
中圖分類號:I3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8)24-0106-03
韓國學(xué)者趙潤濟在《韓國文學(xué)史》中宣明“韓國民族之歷史是悠久的”,指出韓國文學(xué)史“同民族史同樣久遠”[1],呼吁韓國文藝界人士“調(diào)和東西,兼攝新舊”,從而“對世界文學(xué)有所貢獻,有所推動”。[2]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韓國文學(xué)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0年代的韓國文學(xué)更傾向于題材、風格和手法的多樣和轉(zhuǎn)換”,作家們力求“忠實地表現(xiàn)他們新的感受和內(nèi)心的苦悶”,積極嘗試“將心理分析和意識流手法與東方傳統(tǒng)的寓言式隱喻相結(jié)合”。[3]在20世紀90年代的韓國,涌現(xiàn)出一批頗有成就的中青年作家,其中包括“后起之秀”尹大寧。[4]本文選取尹大寧的長篇小說《美蘭》進行個案分析,探究其作品的思想藝術(shù)特點。
一、人格分裂與身份迷失
尹大寧擅長“創(chuàng)造性地展現(xiàn)受到創(chuàng)傷的人們的心靈,揭示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5]其長篇小說《美蘭》刻畫當代人的心靈創(chuàng)傷和精神危機,深受中國讀者之青睞,2003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發(fā)行,2009年又由安徽文藝出版社以《少女的肖像》為名出版,足見其魅力。
《美蘭》講述韓國青年成彥宇與兩位同名女性(吳美蘭和金美蘭)的情感糾葛和婚戀經(jīng)歷。成彥宇入伍之前“是一個沒有目標或希冀的無為青年”,到了退伍之際,又“陷入了極度的倦怠之中”,他“早已對人世與自我失去了興趣”。[6]由于種種偶然性,精神空虛的成彥宇博得兩位女士的好感,吳美蘭為之獻出初戀和初夜,金美蘭與他攜手組建家庭,但他始終無法確定真愛對象。
小說借男女性愛體驗來審視兩性之間的情欲糾纏。成彥宇與吳美蘭云雨之后便勞燕分飛,不免感嘆:“我二十四歲時,從一個二十一歲的女人那兒,學(xué)到了女人的一切。往后從別的女人那里學(xué)到的,只是殘飯剩菜而已?!盵7]他對吳美蘭懷有“不盡的思念”,每次喝醉之后“眼前便浮現(xiàn)出吳美蘭的身影”,讓他“痛苦不堪”。[8]對于“為人伶俐而精干”的金美蘭[9],成彥宇向她表白:“在新羅賓館相見那天,我在修車場看到了你的背影。我看到你心中的空洞,孤獨造就的空洞。它像黑洞霎時把我吸了進去,吸到你的孤獨里去?!盵10]與金美蘭的肉體結(jié)合,讓成彥宇覺得:“僅僅一次做愛,就讓我們兩個人的肉體和諧交融,從而我意識到我再也離不開她?!盵11]成彥宇對吳美蘭和金美蘭都懷有欲罷不能的愛戀。
成彥宇對于吳美蘭和金美蘭的情愛混亂反映了他的人格分裂。吳美蘭讓他感受到生命本能釋放的浪漫激情,金美蘭使他體驗到現(xiàn)實人生促成的安穩(wěn)和諧,兩者給他帶來巨大的心理沖突,正如他所說:“我是一個首先需要和諧秩序的人。如果我自己做不到這一點,我就會隨時分崩離析,而美蘭稱此為背叛?!盵12]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成彥宇無法將“本我”與“超我”整合為健康的“自我”人格。
成彥宇的自我形象是模糊不清的?!睹捞m》多次出現(xiàn)“鏡子”意象,成彥宇一邊注視鏡子中的臉一邊反思:“鏡子里的人確實是我嗎?那是一張我真不想認同的臉?!盵13]成彥宇的朋友樸允載也指出“鏡中的面孔”實際上“跟原貌并非一模一樣”。[14]金美蘭將離世的母親當做自己的“一面鏡子”。[15]作者本人也提出:“每天早晨,當我起床照鏡子時,總感到困惑不已:我是誰?又在哪里?” [16]拉康強調(diào):即使兒童心理已經(jīng)成熟,他們“從鏡子中看到自己的樣子并不是就有了自我意識”。[17]《美蘭》中頻頻閃現(xiàn)的“鏡中人”與“鏡外人”構(gòu)成陌生者的關(guān)系,表明當代人無法識別自我形象,自我的扭曲又折射出當代人身份的紊亂,因為“自我是身份結(jié)合形成的”[18],身份迷失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人格分裂。
成彥宇的自我與身份問題還暴露于職業(yè)態(tài)度上。他對法律事務(wù)興趣不大,卻最終選擇了律師職業(yè),但有時“連律師的身份也忘了”[19],甚至反省自己“鉆了法律的空子”而“心懷不安地過著日子”。[20]這種心態(tài)反映了當代人的心理“焦慮”,即“社會人格分裂為各種對立的角色”,導(dǎo)致“自由”也“分裂為各種不連續(xù)的行為”。[21]《美蘭》真實地記錄了當代人自我意識紊亂的心理癥候。
二、人性異化與生命衰頹
尹大寧的作品大多與人性反思和生命觀照密切相關(guān)。有人認為“對生命不可抗力的省察是尹大寧小說一以貫之的主題”[22],也有人指出尹大寧的某些小說“反省宿命和人間孤獨”[23],還有人闡明尹大寧的作品“充滿對缺乏社會關(guān)系的存在本質(zhì)的探討”[24]?!睹捞m》中的人物心理障礙,源自當代社會發(fā)展失衡所滋生的人性異化之弊端,人性被扭曲和壓抑,生命便呈現(xiàn)衰頹之相。
《美蘭》中的男性人物都有性格缺陷。青年成彥宇“一直像條蠶,過著作繭自縛的生活”[25],結(jié)婚之后的成彥宇“滿足于自己擁有幾個幸福的客觀條件和單薄的既得利益”,陷入毫無生氣的生活沼澤,“總有一陣虛度年華的戰(zhàn)栗”[26]。未老先衰的樸允載“受著長期倦怠乏力的折磨”[27],擺脫不了平庸、市儈的習(xí)氣。金學(xué)友實質(zhì)上是一個偏執(zhí)狹隘、自私自利的輕浮之徒。成彥宇的小叔長期保持獨身狀態(tài),他“堅持認為第二次戀愛絕不可能純潔無暇,第二次就意味著對自身的背叛”[28],但后來與金美蘭的母親秘密戀愛,“背叛”了理性。吳美蘭的父親患有憂郁癥,被迫接受精神治療,后來為了保護女兒而自當罪名,遠走異國他鄉(xiāng),強烈的鄉(xiāng)愁幾乎摧垮了他的內(nèi)心。《美蘭》中的男性人物都具有消極厭世、空虛疲頓的形象特征。
《美蘭》在批判男性人物病態(tài)人格的同時,也未賦予女性人物完美無瑕的精神品格。吳美蘭十歲逝母,金美蘭五歲喪父,她們自幼形成了抑郁反常的人格心理。吳美蘭被繼母虐待到近乎自閉的境地,殺死繼母之后便墮入無盡的罪惡感和恐懼中,以自我折磨和放浪人生等方式不斷掙扎,最終“沒剩下任何情感”。[29]金美蘭父親早逝,母親自我封閉,深切地感受到人生的極度孤獨,缺乏安全感,又不善于關(guān)懷他人,常常“流露出不安的神情”,習(xí)慣于“頑強地保護自己”。[30]金美蘭的母親為了“跟虛無和情欲苦斗”,經(jīng)?!俺嗌砺泱w一連幾個小時坐在溫室里”。[31]樸恩子“性格呈中性”[32],拙于情感表達。
《美蘭》中的男性和女性都是被當代資本主義文明壓抑了自我人性的悲劇人物。成彥宇對金美蘭傾訴自己的精神重負,譴責“世風日下、世紀末的資本主義社會”[33];小說有一章以“失去的家”為標題,有不少內(nèi)容諷刺和批判當代韓國社會某些不正常的生活現(xiàn)象,展現(xiàn)部分韓國人見利忘義、縱情聲色、勾心斗角的病態(tài)人格。敘事者對韓國兒童天性被學(xué)業(yè)所害的狀況感到無奈,對酗酒市民“充血的眼睛”流露出悲哀之情。[34]《美蘭》揭露的社會文化弊病并非韓國獨有的現(xiàn)象。隨著資本主義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不平衡式發(fā)展,社會對人性維度的關(guān)懷相對不足,人性被異化,人們的情感關(guān)系遭到破壞,精神需求亦被剝奪,個體生命走向衰頹。隨著《美蘭》故事情節(jié)的演進,人物的生命存在發(fā)生了變化:成彥宇形同槁木,吳美蘭形神俱滅,金美蘭心如死灰,成彥宇的小叔遁世隱居,金美蘭的母親悄然自盡……唯有回歸現(xiàn)實、拒絕變異的醫(yī)生樸允載變得溫和、圓潤,說明人性和諧對于生命健康的重要意義。
三、聚焦靈魂的敘事藝術(shù)
《美蘭》揭示當代人的人性壓抑與異化、人格分裂和身份迷失,需要突破外部空間的局限和現(xiàn)實關(guān)系的束縛,采用特殊的藝術(shù)手段。
《美蘭》中多次出現(xiàn)“金蟲”“包”“鹿”等具有豐厚心理內(nèi)涵的意象。作者用“金蟲”指涉男性,首見于小說“引子”,它“來自一個遙遠的世界”或者“一個萬劫不復(fù)的歲月”,飄忽不定且處于失重狀態(tài),“飛到陽臺上”立即“摔在瓷磚地上”(《美蘭·引子》)。成彥宇感覺自己“像一只被倒放的金蟲拼命掙扎”[35];金美蘭渴望找到“生活里失去的東西”,想抓住“窗檐上”的“金蟲”[36],當她對丈夫行為感到不滿時,要把“飛進窗里”的“金蟲”猛然“翻倒在桌面上,還折斷它的腿”,警告丈夫:“金蟲一旦翻倒,就很難自己翻過身來?!盵37]《美蘭》以蟲喻人的藝術(shù)手法,很像卡夫卡的《變形記》。《美蘭》的兩位女主人公隨身攜帶的“包”均給成彥宇留下深刻印象,吳美蘭手中提著的“白包”對他頗具誘惑力,金美蘭故意留下的“皮包”讓他形成難以釋懷的記憶,借用弗洛伊德的觀點,帶有容納性和接受性、有待外物填充的“包”與女性性別特征有關(guān),暗示男性的性欲望和潛意識?!奥埂北患脑ⅹ毺氐暮x,成彥宇在與吳美蘭發(fā)生一夜情的當晚,聽到發(fā)情的鹿群不停地叫春;當成彥宇的小叔與金美蘭的母親第一次相遇時,成彥宇看見一頭流血而死的鹿,男女相互吸引并以女方的自殺告終,“鹿”成為情欲的隱喻。
《美蘭》使用超現(xiàn)實的描寫手法。當吳美蘭在成彥宇的陪同下來到她當年謀殺其繼母的新羅賓館時,眼前產(chǎn)生種種幻象,小說寫道:“艇里有著我認識不過一周的女子,以及洗手間鏡子里面目不清的我自己,還有紅珊瑚與魚類在我眼前亂晃。我不是在做夢吧?”繼而又提到:“五月清新的晚風吹過池面,吹過曾漂浮一具穿白外套女尸的水面上?!盵38]這些語句刻畫了吳美蘭的恐懼感和成彥宇的錯亂感。和金美蘭一起度蜜月的成彥宇在印尼旅游期間又見吳美蘭,吳美蘭說自己經(jīng)常在雨夜看到形如成彥宇的幽靈,而成彥宇也看到了那個“雪人似的白色幽靈”[39],靈魂出竅的神秘現(xiàn)象折射出男女雙方刻骨銘心的思念之情?!睹捞m》還穿插了成彥宇的夢魘、樸允載的感應(yīng)等內(nèi)容,表現(xiàn)當代人焦灼不安的情感心理。
《美蘭》采取日?;臄⑹铝?,利用偶然性的巧合事件詮釋小人物的生活與命運,以不可靠的敘事者表達當代人的空虛與迷茫。女主人公取名為“美蘭”,本意源于中國古城“樓蘭”,說明小人物身上也包含著歷史神圣感。小說將重大政治事件與個人生活事件置于同一時間維度:成彥宇與金美蘭結(jié)婚之年,韓國發(fā)生“最后審判和韓中建交”“金泳三當選十四屆總統(tǒng)”等事件,國外發(fā)生“南斯拉夫內(nèi)戰(zhàn)”以及洛杉磯“黑人暴動”等事件,敘事者聲稱:“乍看來,上述事件與我們沒一點干系。其實,卻有著出乎意料的直接關(guān)系……世界的事情,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相互影響?!盵40]小說敘述成彥宇聽到吳美蘭隨父返回韓國時,介紹南北首腦舉行峰會的盛大場面。在“后記”中,作者自述“本小說的靈感來自南北關(guān)系”。[41]在作者眼里,與政治運動和歷史事件相比,個體的生命歷程和日常生活并不遜色。男主人公成彥宇還充當了不可靠的敘事者,他在婚后與別的女性保持性關(guān)系,竟然輕描淡寫地宣稱“沒什么需要特別記憶記敘的事情”,自稱這種行為“只是一種酷:一個月見兩次面,吃頓飯、做次愛,僅此而已”[42],這種言行是對物欲橫流、道德淪喪的社會“文明病”的反諷。
四、結(jié)語
文學(xué)是文化交流的渠道之一,以中韓文化交流為例,誠如郜元寶教授所言:“如果韓國當代文學(xué)也能和韓國飯菜一樣進入中國讀者和普通市民的視野,那么,中韓之間的交流就必將超越‘韓流而進入實質(zhì)性層次,我們相互之間似乎不可消除的陌生感和神秘感,也就很容易因為心靈的相通而消于無形?!盵43]郜元寶稱贊尹大寧的小說“對當代青年人心理的準確把握,流暢而近于推理小說的敘述筆法”。[44]我們有必要加強對尹大寧及其作品的研究。
本文對尹大寧的長篇小說《美蘭》進行文本細讀和理論分析,發(fā)現(xiàn)《美蘭》頗能體現(xiàn)當代韓國作家對人類精神困境的深度解析能力和藝術(shù)表現(xiàn)能力。當然,《美蘭》也有可議之處,如:小說情感主題的正向價值指向不夠明晰,對韓國社會環(huán)境的描寫不夠開闊,等等。孫正聿先生告誡我們:“虛度年華和碌碌無為是人的生命的枯萎與否定”,在尋求精神家園的征程中,當代人應(yīng)當“顯示自己的尊嚴、力量和價值”,仍需發(fā)揚“英雄主義精神”。[45]任何一部作品都很難做到完美,相信尹大寧先生將會取得更加輝煌的藝術(shù)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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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