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萍

傳奇是中國古典小說發(fā)展到唐代的特稱，意謂“傳述奇聞異事”，代表了中國古典小說的成熟。到了明代，傳奇成為戲劇的別稱。明代傳奇是明代戲劇舞臺上的主流，是建立在南戲基礎上經(jīng)過發(fā)展慢慢演變而成的長篇戲劇。從王實甫《西廂記》開始，開啟了中國文學才子佳人模式的先河。明代傳奇中有很多劇作沿襲才子佳人劇的基本模式，在文學史上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一、對愛情的自覺追求

明代才子佳人傳奇主要是以青年男女愛情為題材，女性們敢于踏出封建禮教第一步，大膽追求愛情自由。《牡丹亭》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扒椴恢穑煌?，生不可以死，死不可以復生者，皆非情之至者。”《牡丹亭》通過杜麗娘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表達了“至情”的思想。杜麗娘本是恪守禮教，遵從父母之命的閨閣女子，每日以繡女紅為主。一個古板的學究先生陳最良教她識字讀書，目的也是為了以后嫁一人家可以談吐相得、不辱父母。深居小庭深院的杜麗娘，雖然3年沒有邁進過自家的后花園，可是她的內(nèi)心是熱烈的，對愛情充滿了憧憬與向往。當她在夢境中夢見柳夢梅，便“一靈咬住”，從而不可自拔，直至相思成病，香消玉殞。后又能因情死而復生。

《牡丹亭》中，杜麗娘對愛情的追求源于人性中的青春覺醒。她本是在禮教森嚴的封建家庭中長大，謹聽父母之命，從來不敢越禮教半步。一個典型的閨閣少女，作者沒有掩飾她對情的渴望。正值芳齡的杜麗娘在毛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興發(fā)下產(chǎn)生了對君子的渴慕之情。通過游園，杜麗娘感懷“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的同時，也感懷自己的青春如同這后花園的花一樣美麗而無人欣賞。這種內(nèi)心隱秘的情感使杜麗娘在牡丹亭夢境中表現(xiàn)出來?！赌档ねぁ分信砸庾R的表達最出人意料的地方也正在于此。杜麗娘并沒有因為夢醒之后一切成空，心里對愛情的渴望就隨之幻滅，而是因情而生、死而復生，鍥而不舍地追求愛情，這是湯顯祖對至情的演繹，也是杜麗娘作為封建社會閨閣女子青春覺醒的表現(xiàn)。

《牡丹亭》之前，中國文學作品也有描寫女子追求愛情的，如《西廂記》中鶯鶯與張生的邂逅，因為張生的摯誠追求，鶯鶯在外力的推進下被動覺醒。《牡丹亭》中杜麗娘對愛情的追求完全是主觀意識，是人的本能欲望的表現(xiàn)，大膽追求愛情，體現(xiàn)了杜麗娘主動意識的覺醒。王國維說：“其中搜抉靈根，掀翻情窟，為從來填詞家屐齒所未及?！盵1]湯顯祖在《牡丹亭》中通過杜麗娘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演繹了何為“至情”。女性在婚戀問題上不再謹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主動表達自身情感，這是女性意識覺醒的重要表現(xiàn)。至情既是對美好愛情的詮釋，又是對杜麗娘追求美好幸福愛情生活的另一種肯定，更是對情與理沖突的表達。杜麗娘是一位名門閨秀，她是封建禮教統(tǒng)治下的女性形象的典范，她的一言一行代表著當時社會的女性，她的思想被封建禮教束縛著。但是杜麗娘勇于追求自己的美好愛情，她始終堅持自己的夢想，為了愛情她可以生也可以死，更可以勇于斗爭。

二、對自我個性解放的追求

明代傳奇才子佳人愛情劇的創(chuàng)作，是歌頌青年男女對愛情、婚姻的追求與渴望以及女性追求自我個性解放。才子佳人劇中的女性形象主要是名門閨秀千金小姐，她們除了有著對戀愛的盼望與夢想，勇敢的去追求自己的愛情打破封建禮法的約束外，還敢于去追求自我個性的解放。

在湯顯祖的《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形象是一個有情至情的女性，她的性格具有一定的叛逆特點。杜麗娘崇尚自己個性的解放與張揚，突破了以前的禁欲主義精神色彩，進一步肯定了青春年少時光的美好，更加追求美好幸福的愛情以及對戀愛的執(zhí)著爭取和存亡相隨。

王思任在《牡丹亭序》中言道：“杜麗娘雋過言鳥，觸似羚羊，月可沉，天可瘦，泉臺可瞑，獠牙判發(fā)可狎而處，而‘梅’‘柳’二字，一靈咬住，必不肯使劫灰燒失?！盵2]這是對杜麗娘性情特征的刻畫。杜麗娘追夢而沒有得到，為情感而病，最后卻因病而亡。對忠貞的杜麗娘來說，死是她對戀情的一個新的尋求，新的開始。杜麗娘的身體固然是死了，但她那種英勇叛逆的性格特點、對自由生活與愛戀的尋求以及自我個性解放的精神，慢慢超過了存亡的邊界。重生還陽后的杜麗娘為了堅守自己來之不易的感情，從此踏上了對封建禮教統(tǒng)治的反抗之路。杜麗娘拋卻了封建禮教傳統(tǒng)婚姻戀愛觀，沒看重柳夢梅的社會地位與家庭條件，在沒有媒人、沒有聘禮的情況下依然決定和柳夢梅結為夫妻，這也表現(xiàn)了杜麗娘對封建禮教的抵制。她對生命、對愛情的追求體現(xiàn)了她強烈的個性解放精神。

中國封建社會，傳統(tǒng)思想禁錮了女性的行為與思想，將女性拘于小庭深院的閨房中，使女性與外界社會隔絕?！赌档ねぁ反蚱屏藗鹘y(tǒng)，作者細膩演繹了杜麗娘的思想追求與個性特征，全劇以杜麗娘的內(nèi)心情感變化為基本線索，生動體現(xiàn)了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與女性意識的覺醒。

《牡丹亭》通過杜麗娘對于“至情”的追求，表達了封建社會女性的個性解放。之前文學作品中女性意識的表現(xiàn)往往是含蓄的、不顯露的，如被可人稱為“靡靡之風”的《詩經(jīng)·鄭風·子衿》中，抒情主人公在表達情感的時候是含蓄的，“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盡管抒情女主人公渴求愛情，但是卻不敢直接表露愛情，而是期待對方男性的主動?！赌档ねぁ纷鳛槊鱾髌嬷胁抛蛹讶藙〉拇碜?，女性主人公以大膽的態(tài)度追求自己理想的愛情，為了爭取自由和幸福愛情而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敢做敢為，敢愛敢恨，敢于去追求的這種行為，既是對封建禮教約束的沖破，又是對自我個性解放的進一步提高。《牡丹亭》中杜麗娘對愛情的追求是大膽的、直接的，充分體現(xiàn)了她對自我個性解放的追求，這是中國文學中女性意識前所未有的表達。

三、對自我價值的肯定

明代是封建禮教最為鼎盛的時期，程朱理學作為統(tǒng)治思想，使許多婦女受到嚴重的封建禮教束縛，個性受到壓抑。而傳奇作品中有體現(xiàn)反抗封建斗爭，追求自我價值的理念，作品肯定了人的自我價值追求與自我的覺醒，意識到自我價值的存在，并且為此主動去追求。明代才子佳人傳奇中，女性意識的覺醒主要體現(xiàn)在女性有著獨特的個性、叛逆性，對自我價值的追求。而其中的“自我”更多的是受到自主意識的支配，受到自己思想的引領與指導，敢于去掙脫束縛，渴望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與追求。

《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之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經(jīng)歷游園后的不斷選擇與掙扎，生命里已經(jīng)有了自我意識的覺醒。她追求身心自由，死后又努力還生。對杜麗娘來說愛情是一種人生的需要，想要滿足這種需要就必須證實自我價值的存在。她的那番 “這般花花草草有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的感傷，恰是她對戀愛、自由的強烈召喚。

杜麗娘身上所體現(xiàn)的女性意識不僅僅是對愛情的追求，對個性解放的追求，還在于她在追求至情的過程中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從劇作第十出《游園驚夢》中，杜麗娘通過對自然春光的感慨，看到了自己的美好青春，又由后花園那么美的春光無人欣賞引發(fā)出自己這般如花美眷卻也無人欣賞的感慨，表現(xiàn)了她對自我價值的肯定。

明代才子佳人傳奇作品在對女性人物形象的描寫上，與之前的風格不同，不再把女性的外貌美麗作為描寫重點，作者從傳統(tǒng)封建禮法中掙脫出來，一反以往的模式，對女性的愛情婚姻觀、個性價值、人生態(tài)度有了新的認識與追求。通過展示曲折迂回的戲劇化情節(jié)，生動詮釋女性對愛情的追求、對自我價值的追求，從而體現(xiàn)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

四、女性意識覺醒的社會原因

才子佳人劇在明代是興盛時期，由于明代特殊的時代背景與文化思潮，使才子佳人劇的創(chuàng)作有了一定的突破，作品更加肯定人的價值，肯定女性對愛情婚姻的追求，塑造女性人物形象更加鮮明，作品從多方面描寫女性形象，進一步推進女性意識覺醒。

（一）明代特殊的時代背景

明代初期，由于漢族政權的重新建立，封建統(tǒng)治者推崇程朱理學，一時間激勵了漢族民眾的精神世界，傳統(tǒng)的文學和古典美學思想開始又一次受到重視。但晚明時期，封建統(tǒng)治階級越來越腐敗，專制統(tǒng)治也開始松懈，在商品市場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資本主義開始萌發(fā)的背景下，思想文化領域也發(fā)生些變化，傳統(tǒng)的理學思想開始松動，人們開始認識到對情的需要是自然的天性。

在大的時代背景的影響下，晚明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也受到很大影響。對個性的張揚，對人性的肯定成為晚明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明傳奇作為明代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部分，自然也體現(xiàn)了時代的基本特征。明代才子佳人傳奇中女性人物自覺意識的覺醒正是晚明時代特征的體現(xiàn)。

（二）封建禮教對人性思想的束縛

明代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得廣大市民階層有了不同于傳統(tǒng)觀念的審美傾向，思想領域也打破了程朱理學對于當時人們思想的禁錮，情欲慢慢開始在文學作品中有了一點點反映。在中國傳統(tǒng)封建禮教思想世界里，人的欲望是被壓抑禁止的，尤其是情欲必須埋在心里，儒學家們提倡“存天理，滅人欲”。在明代初期，程朱理學是明代封建統(tǒng)治的主導思想。但到了明代中后期，一些思想家勇敢地站出來反駁程朱理學對于人性造成的壓抑、禁錮，最重要的是在于強調(diào)人的欲望，促使文學家們?nèi)で笮碌乃枷雭碚葘⒁鎸Φ纳鐣C。

由于明代特殊的文化思潮與封建禮教思想對人性的束縛，使文學家們意識到對人的肯定以及對女性的肯定，因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代表通俗文學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就體現(xiàn)出女性意識的覺醒。

五、 女性意識覺醒的文化原因

由于明代特殊文化思潮的影響，使許多文人的創(chuàng)作有了一些改變，這種改變尤其是體現(xiàn)在對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劇作家開始重視關注女性生活，在作品中對女性形象給予更多的肯定，進一步促進女性意識的覺醒。

（一）心學思想的流行促進了人性的覺醒與解放

明代后期心學思想在思想領域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傳統(tǒng)的程朱理學思想把“天理”與“人欲”放在對立面，“心學”思想的出現(xiàn)是想要糾正這種現(xiàn)象?！靶膶W”最早出現(xiàn)于孟子的心性學說，經(jīng)歷宋元時期的發(fā)展變化，直到明代趨于成熟。“心學”思想主要是強調(diào)個人的主體地位，肯定人的價值，突出人的主觀意識，而心學思想滲透了明代的社會生活及許多文化生活領域，影響到人們的生活，這時人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心學思想的流行同時影響了文人的創(chuàng)作，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提倡表現(xiàn)真情。

明代由于特殊的文化思潮影響，促使人性的覺醒與解放?！霸娢闹凶非笄檎娴闹厍樗汲保趹蚯鷦?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3]在明傳奇才子佳人劇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中反映出來。

由于明代心學思想的流行與發(fā)展進一步促進了人性的覺醒與解放，使得劇作家在作品創(chuàng)作中有了更加生動的人物形象塑造，其中湯顯祖的《牡丹亭》中杜麗娘的身上就體現(xiàn)了她對愛情的追求、個性的解放以及自我價值的肯定，從而體現(xiàn)了女性意識的覺醒。

（二）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不斷提升

從古至今，文學作品中從來沒有缺少過對女性人物形象的創(chuàng)作，隨著時間與歷史的改變，女性人物形象在作品中也發(fā)生了一些改變，這種改變對后世有著一定影響。

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詩經(jīng)》與《楚辭》中有許多女性人物形象的描寫，由于原始的母系社會是把女性作為最高權力的統(tǒng)治者，所以在《詩經(jīng)》《楚辭》中的女性形象都是美好的、值得人們尊敬的。進入封建男權社會以后，女性人物就逐漸成為弱勢群體，成為男人的附屬品，當權統(tǒng)治者實行的“三綱五?！?、“三從四德”等政策都是對女性的約束，使女性思想和行為受到嚴重束縛，社會地位也因此發(fā)生了很大改變，文學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形象也有了一些改變。

直到元代戲劇創(chuàng)作在內(nèi)容上有所突破，取材來源于生活，更加貼近于人民，其中最大變化就是婦女。元雜劇對女性人物形象的描寫和以往不同，它改變了以前作品中對女性人物的憐憫與同情，相反贊揚女性。如《救風塵》中趙盼兒的勇敢機智、《金線池》中杜蕊娘的聰慧勇敢，這些都是風塵女子；《西廂記》中的紅娘，《嬌紅記》中的飛紅，她們的身份是婢女；《竇娥冤》中的竇娥，她是普通的民間女子。

明代傳奇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塑造較前期作品已有很大進步。如王實甫《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對愛情的大膽追求與執(zhí)著，在湯顯祖《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形象塑造比崔鶯鶯多了一份叛逆，也多了一份追求自我的精神，充分體現(xiàn)出作品中女性人物形象自我意識的進一步強化。

綜上所述，明代才子佳人傳奇作為明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展現(xiàn)了女性意識的覺醒，這些作品刻畫的女性形象都是光彩照人的，具有鮮明的性格特征，她們對愛情婚姻敢于追求，有著獨立自主的女性意識，敢于追求自我。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時代的不斷發(fā)展，作品中的女性自我意識在進一步覺醒，作者的女性觀也在發(fā)生著改變，這種改變是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也是對女性社會地位、人生價值的改變。

[1]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4.230.

[2]湯顯祖,王思任.牡丹亭[Z].北京:中華書局,2015.3.

[3]羅宗強.明代文學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2.6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