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曉燕 韓向軍
[摘 要] 學者在注釋《商君書》時,由于受到自身思想觀念、知識結構及理解等因素的影響,對同一文本在注釋上往往會有不同的見解。通過對《商君書》中爭議較大的“勞民”、“難、易”、“攻力”等三則字詞的注釋進行考證,認為“勞民”指“奸巧之人”;“難、易”分別指“實力”與“空談”;“攻力”指“積蓄實力”。
[關鍵詞] 《商君書》;注釋;商榷
[中圖分類號]K8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36121(2017)02010103
《商君書》是戰(zhàn)國時法家學派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商鞅及其后學的著作匯編。商鞅變法使秦國兵強國富,并為后來秦國統(tǒng)一六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由此而知,《商君書》具有重要的歷史與文學價值,成為后世學者研究的重點對象。眾所周知,研究應建立于正確的文本解讀上,若對文本的理解有誤,輕則使研究結果受損,重則會導致相關的研究沒有任何意義。故此,有必要對《商君書》進行注釋。目前,對《商君書》的注釋按先后主要有高亨的《商君書注譯》、蔣禮鴻的《商君書錐指》、石磊與董昕的《商君書譯注》、張覺的《商君書校注》、張燕《商君書新疏》等5部著作。諸位學者的注釋雖然精到,然仍有些許可商榷之處。本文重在分別對《商君書》中的“勞民”,“難、易”,“攻力”等三則字詞的注釋進行考證,以期辯駁異說。
一、“勞民”
《商君書·農戰(zhàn)》:“今民求官爵,皆不以農戰(zhàn),而以巧言虛道,此謂勞民?!盵1]27“勞民”一詞,學界多有爭議。如,張覺認為,“勞民,謂慰勉之,是慰勞民眾的意思”[2]26,張燕亦持此說;董昕將“勞民”譯為女“使民懶惰”[3]22。欲知“勞民”之義,需先了解“勞”之義。高亨在《商君書新箋》中認為,“勞疑借為佻,佻,奸巧也”[4]31,此說甚是??肌豆盼淖滞僮值洹罚骸皠谧x為佻,疊韻,來透旁紐?!盵5]164可知,“勞”與“佻”音近而相通。此外,還有一處明證,即《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司空》:“為車不勞,稱議脂之?!盵6]50整理小組認為,“勞”為“佻”,《方言》:“佻,疾也”,故竹簡云,如車運行不快,可酌量加油脂。由此可知,“勞”與“佻”在古代相通。既然二者相通,那“佻”字為何義?《說文解字》:“佻,愉也。從人,兆聲?!盵7]166《爾雅·釋言》:“佻,偷也?!盵8]63“偷”為“愉”之俗字,故“佻”字本義為“輕薄,言語舉止隨便,不莊重”。如,《詩·小雅·鹿鳴》“視民不佻”[9] 558意為示人寬厚不輕佻;《楚辭·離騷》“予猶惡其佻巧”[10]33意為我又嫌它過分輕佻巧佞;《國語·周語》“而郤至佻天之功以為己力”[11]66意為偷天之功以為己力;《韓非子·詭使》“險躁佻反覆謂之智”[12]411意為兇險浮躁奸巧之人,卻被稱為智者。此外,《國語·周語》:“奸仁為佻,奸禮為羞,奸勇為賊”[11]66一句將“佻”字解釋得更加明確。由諸多文獻可證,先秦時期“佻”字多用本義。上文已論及,“勞”與“佻”音近而相通,故“勞”字亦有“茍且奸污”之義。
在明確了“勞”與“佻”同義后,還需弄清“勞民”之“勞”是否為此義。重視農耕與作戰(zhàn)是《商君書·農戰(zhàn)》的核心思想,亦是商鞅一直強調的強國之本。商鞅始終對儒家思想、商業(yè)以及手工業(yè)等持否定態(tài)度,且有貶學抑商的思想傾向?!渡叹龝まr戰(zhàn)》:“善為國者,其教民也,皆作壹而得官爵,是故不官無爵。國去言則民樸,民樸則不淫。民見上利之從壹空出也,則作壹。作壹,則民不偷營。民不偷營,則多力。多力,則國強?!盵1]27商鞅主張將民眾在農耕與作戰(zhàn)中的功績作為授官加爵的唯一途徑。那些儒生、商人、說客因為不參與農耕和作戰(zhàn),所以不能授官加爵;只有遵守這樣的法度,國家才能富強。商鞅還認為,“樂學”、“事商賈”使人心浮蕩,國力衰退;若虛談之風盛行,文人靠巧詐的語言取悅君主而得到高官厚祿,百姓就會對農耕和作戰(zhàn)懈怠,這樣國家便會處于危險之中。所以,商鞅對以“今民求官爵,皆不以農戰(zhàn),而以巧言虛道”為定語的“勞民”必定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故此,將“勞民”釋為“慰勞民眾”是不恰當?shù)??!皠诿瘛痹谶@里顯然是名詞性詞組,指由前面定語修飾的一類人。而石磊等人將其釋為“使民懶惰”,誤將“勞”作動詞解釋。
此外,考察“勞”字之義,先秦時期并無“使懶惰”這一義項。故此認為,上述學者對“勞民”一詞的釋義并不準確。從此篇的核心思想來看,商鞅對“勞民”甚是痛恨,因為這些人阻礙了他施行變法,更加阻礙了秦國的崛起。概言之,“勞民”一詞當釋為“奸巧之人”更為準確。
二、“難、易”
《商君書·農戰(zhàn)》:“國好力者以難攻,以難攻者必興;好辯者以易攻,以易攻者必危。”[1]32考察“難”、“易”二字,共有以下兩種解釋:
其一,是“難,指實力,實力必須通過艱苦的農戰(zhàn)獲得,為民眾所畏難。易則指空談,空談是容易具有的東西,民眾也不感到畏難”,持此觀點的主要有張覺、張燕等人;
其二,是“難,謹慎。易,輕率”,持此觀點的主要有石董等人。
從語法上看,“國好力者”為主語,“攻”作謂語,“以難”是“功”的狀語。這里有一處疑問,即“以”的詞性是什么?高亨據(jù)《古書虛字集釋》中認為“以”為語詞,猶惟也[13],此說甚是?!渡袝けP庚中》:“亦惟汝故,以丕從厥志?!盵14]236這里的“惟”猶“以”,作介詞,有“由于、憑借”之義。同樣,《商君書·農戰(zhàn)》中的“以”亦為此義,故后面的“難”字或“易”字必為名詞,二者構成介詞短語,作“攻”的狀語。石董等人將其當作副詞,將“難”、“易”釋為“謹慎”與“輕率”,顯然是不正確的。
確定“難”字為名詞后,需進一步考證“難”字的確切含義。高亨等人將此句譯為,“國家愛好實力,就難以攻打,難以攻打的國家,就必定興盛;國家喜歡空論,就容易攻打,容易攻打的國家,就必定危險?!憋@然,高亨等人是從國家被他國攻擊的角度而言,但這種解釋仍存在可商榷之處。《商君書·去強》:“國好力,曰以難攻;國好言,曰以易攻。國以難攻者,起一得十;國以易攻者,出十亡百?!盵1]45此句將“以難攻”、“以易攻”解釋得十分明確,尤其是“國以難攻者,起一得十;國以易攻者,出十亡百”一句,更是透漏出國家主動攻擊他國的意味。
此外,戰(zhàn)國末年,秦國為要統(tǒng)一六國,不斷向外擴張領土,攻打他國。所以,商鞅一定是積極主張戰(zhàn)爭的,《商君書》便體現(xiàn)了這一點。如,《商君書·開塞》:“萬乘莫不戰(zhàn),千乘莫不守?!盵1]60顯然,其認為在武力征伐的戰(zhàn)國時代,戰(zhàn)爭直接關系到國家的生死存亡,若想立足天下,稱霸天下,就必須從事戰(zhàn)爭?!渡叹龝まr戰(zhàn)》:“國之所以興者,農戰(zhàn)也?!盵1]19更是明確肯定了戰(zhàn)爭的合理性與必要性。從這一點來看,高亨等人的翻譯與《商君書》的戰(zhàn)爭思想相悖。故認為,其翻譯并不準確。
那此句究竟為何義?《商君書·農戰(zhàn)》篇強調了農耕與作戰(zhàn)的重要性而貶斥空談說教的儒家學說。其文曰:“《詩》、《書》、禮、樂、善、修、仁、廉、辯、慧,國有十者,上無使守戰(zhàn)。國以十者治,敵至必削,不至必貧。國去此十者,敵不敢至,雖至必卻;興兵而伐,必??;按兵不伐,必富。國好力者以難攻,以難攻者必興;好辯者以易攻,以易攻者必危。故圣人明君者,非能盡其萬物也,知萬物之要也。故其治國也,察要而已矣”。[1]32商鞅貶斥“《詩》、《書》、禮、樂、善、修、仁、廉、辯、慧”,認為這十者乃國貧而弱至毒瘤,去除這十者,回歸農戰(zhàn)是國家強盛的唯一途徑。故,“好力者”在這里指以農戰(zhàn)為主的國家,而“難”當指從農戰(zhàn)中積蓄的實力;“好辯者”指以虛妄為主的國家,“易”指通過空談來治理國家,猶如空中樓閣,紙上談兵,皆為虛妄。所以,此句的正確翻譯應為:“以農戰(zhàn)為主的國家憑借積蓄的實力去攻打他國一定會興盛,以虛妄為主的國家憑借空談去攻打他國一定會處于危險之中”。
綜上所論,對于“難”與“易”的解釋當從第一種觀點。
三、“攻力”
《商君書·去強》:“能生不能殺,曰自攻之國,必削;能生能殺,曰攻敵之國,必強。故攻官、攻力、攻敵,國用其二舍其一,必強;令用三者,威,必王?!盵1]47“攻力”一詞,共有以下幾種解釋:(1)消耗實力;(2)使用實力;(3)去虱害;(4)增強實力。然筆者認為,將其釋為“積蓄實力”更為恰當。
正確理解“攻”字的含義是解讀該詞語的關鍵?!墩f文解字》釋“攻”為“擊也”[7]69可知,“攻”作為及物動詞,本義為打擊,與“守”相對。如,《左傳·僖公四年》:“以此攻城,何城不克?”[15]333《商君書·去強》中的“攻敵”便是此種用法?!稄V雅·釋詁三》釋“攻”為“治也”[16]89,可知“攻”還有治理之義。如,《詩·大雅·靈臺》:“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泵鄠鳎骸肮ィ饕??!盵9]1042《商君書·去強》中的“攻官”亦用此義。
那么,“功力”之“功”為何義?細究文意,“攻官”、“攻力”、“攻敵”三者為君主王天下的必要條件。“攻官”指治理虱害,即解決妨礙國家發(fā)展的種種障礙,推行專務農戰(zhàn)的政策,以此取得政治穩(wěn)定,是從治理國家的角度而言;“攻敵”指攻打敵國,亦從此角度而言;而且,三者處于并列關系,故“攻力”的敘述角度亦與之相同。此外,既然要“攻打敵國”,在此之前必先養(yǎng)兵蓄銳,故這里的“攻”應為“治理”之義,“攻力”意譯為“積蓄實力”。對此,還有一處明證,《呂氏春秋·士容論·上農》云:“農攻粟,工攻器,賈攻貨”[17]715,是篇與《商君書》的核心思想一致,皆為重農抑商,且“攻粟、攻器、攻貨”與“攻官、攻力、攻敵”結構相似,二者顯系同源??肌肮ニ凇薄ⅰ肮テ鳌?、“攻貨”之義,分別指農民治理農田,工匠治理器物,商人治理生意。顯然,這里的“功”為“治理”之義,故“攻力”之“攻”亦為此義。
高亨、石磊、石董等人從“攻”之本義出發(fā),將其意譯為“消耗實力”或“使用實力”。但是,“攻敵”既指“使用實力”,則“使用實力”之前應當有“積蓄實力”的過程。商鞅一直強調農戰(zhàn)為強國之本,使國君王天下的三項措施中必然包括農耕,而農耕是積蓄實力的必然途徑。因此,將“功力”釋為“使用實力”、“消耗實力”等不妥。蔣禮鴻認為,“攻力”與“攻官”同義,皆為“去虱害”。然二者同義,為何重復言之?二者同義,又與“功敵”為并列關系,那“功敵”亦為“去虱害”之義?這顯然于理不通。綜而論之,將“攻力”譯為“積蓄實力”更為準確。
《商君書》作為法家代表作之一,歷來為學者所重視,可謂研究早期法家思想的重要著作。由于時代局限與個人理解的不同,上述諸位學者的注釋難免偏頗之處,但這并不能影響這些注釋在學術上的巨大價值。
[參考文獻]
[1]石磊.商君書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張覺.商君書校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6.
[3]石磊,董昕.商君書譯注[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
[4]高亨.商君書注譯[M].北京:中華書局,1974.
[5]王輝.古文字通假字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8.
[6]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7]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1.
[8]李學勤主編.[晉]郭璞注.[宋]邢昺疏.爾雅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9]李學勤主編.[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10]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4.
[11]鄔國義,胡國文,等.國語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12][清]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3.
[13]高亨.<商君書·農戰(zhàn)>注譯[J].文史哲,1974(2):79.
[14]李學勤主編.[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15]李學勤主編.[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16][清]王念孫.廣雅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7]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0.
[責任編輯]李獻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