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澤方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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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古代漢語中的“體動”用法與“言動”用法
——兩種尚未被專名化的特殊詞類活用方式
孫澤方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
針對現(xiàn)有古漢語語法體系在詞類活用解釋方面的缺陷,提出“體動”用法與“言動”用法的概念。認為“體動”是“將……當作……對待”(treat sth. as …),是一種客觀行為;“言動”是“將……描述為怎么樣”(describe sth. as …),是一種語言描述,能夠較圓滿地解釋一些特殊的詞類活用方式。
“體動”用法;“言動”用法;“意動”用法
古代漢語由于詞匯不夠豐富以及為了追求修辭效果等原因,詞類活用非常發(fā)達。詞類活用是指某些詞臨時改變其基本語法功能而行使其他詞類語法功能的語言現(xiàn)象。古代漢語中的詞類活用主要包括名詞和形容詞活用作動詞、名詞作狀語、使動用法和意動用法等。
但仍有一些特殊的詞類活用現(xiàn)象無法納入這幾種已經(jīng)專門命名的詞類活用方式框架之內(nèi)加以解釋。人們也常不自覺地硬套這幾種詞類活用方式來解釋這些特殊的詞類活用現(xiàn)象,但往往解釋并不夠妥帖。筆者將對一些特殊的詞類活用現(xiàn)象加以具體分析與專門界定、命名,以期擴充古代漢語詞類活用理論的“武器庫”,從而為更加準確地釋讀古代典籍創(chuàng)造條件。
哲學被分為三大演化階段——“本體論”“認識論”“語言論”,這正對應(yīng)“三大世界”——“客觀世界”“主觀世界”“語言世界”??陀^世界外在于我們的意識并能為其所反映,不以意志為轉(zhuǎn)移;主觀世界由我們的心理活動構(gòu)成;語言世界是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的中介所編碼建構(gòu)的信息世界。相應(yīng)的,人類有“三大手段”,分別用來與這三大世界溝通聯(lián)系:行為,是作用于客觀世界的手段;心理,是建構(gòu)主觀世界的手段;語言,是建構(gòu)與解讀語言世界的手段。
語言思維是人的普遍思維在語言領(lǐng)域的延伸,而詞類活用的方式反映著語言思維,因而筆者認為,“三大手段”都會在詞類活用方式中得以體現(xiàn)。首先看一下意動用法。它對應(yīng)于“心理手段”,表示主觀上“認為……怎么樣”。例如,“孔子登東山而小魯”,“小魯”就是主觀上認為魯國小。用英語來表述就是“see sth. as …”。筆者認為,世界往往存在對稱之美,其他兩大手段——行為與語言,很可能也會造成相應(yīng)的詞類活用方式,且與“意動”用法的英語表達具有類似的結(jié)構(gòu)。
我們通過考察古漢語語料證實了這一點,下面先給出結(jié)論:我們將人類溝通世界的“行為”手段所對應(yīng)的詞類活用方式稱為“體動”用法(“體”與“言”“意”相對,突出其動作的物質(zhì)性、客觀性),其英語表述為“treat sth. as …”,含義是“將……當作……對待”;將人類溝通世界的“語言”手段對應(yīng)的詞類活用方式稱為“言動”用法,其英語表述為“describe sth. as …”,表示“將……描述為怎么樣”。
在古漢語教學中,存在一些詞類活用的理論與例句不一致的情況。例如:
(1)于是驕逸自恣,志意無厭,魚肉百姓,以盈其欲。(《后漢書·仲長統(tǒng)傳》)
“魚肉百姓”通常被分析為“意動用法”,即“將百姓看作魚肉”(see people as fish and meat)。“以”字清楚地顯示出“魚肉百姓”與“盈其欲”之間是因果關(guān)系,僅僅因這一主觀看法,是不能夠“盈其欲”(滿足其欲望)的。只有將其翻譯為“把百姓當作魚肉對待”,表示物質(zhì)上的實際剝削,才能取得“盈其欲”的客觀效果,才能符合邏輯。
當詞類活用的動賓結(jié)構(gòu)“A-B”表示“把B當作A來對待”(treat B as A)時,我們就把此時“A”的活用方式稱為“體動”用法。所以,這里“魚肉百姓”是“體動”用法,意思是“將百姓當作魚肉對待”(treat people as fish and meat),也就是宰割、食用,意譯為“剝削”。
(2)邑人奇之,稍稍賓客其父,或以錢幣乞之。(王安石《傷仲永》)
“賓客其父”結(jié)構(gòu),常被分析為“賓客”的“意動”用法。按照這一思路,應(yīng)翻譯為“把他(方仲永)的父親看作賓客”(see his father as a guest),即單單是一種主觀上的看法,并不涉及客觀行為。但“賓客其父”的譯文卻常是“宴請他的父親”,這就涉及行為層面了。結(jié)合句意及文意可知,這里是在談?wù)摗耙厝恕钡男袨槎皇强捶āR驗椤盎蛞藻X幣乞之”(甚至有的用錢求取他們來作客)是一種行為,與前句明顯是遞進關(guān)系,所以只有翻譯為“宴請其父”這種行為文意才通順。而后句“日扳仲永環(huán)謁于邑人”正是換作從被宴請者的視角表述了“賓客其父”這同一事件。所以“賓客其父”應(yīng)翻譯為“把他的父親當作賓客對待”(treat his father as a guest),是“體動”用法。
(3)孟嘗君曰:“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庇谑浅似滠嚕移鋭?,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戰(zhàn)國策·齊策四》)
考察“客我”的上文可知,首先是孟嘗君下達了如何對待馮諼的命令(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然后是這一命令執(zhí)行后,馮諼向友人炫耀自己的待遇。這種待遇是實實在在的行動,與停留在口頭、心里有質(zhì)的區(qū)別,前進了一大步。停留在口頭的情況如《水滸傳》中王倫口頭上稱晁蓋、林沖等為客人,而行動上卻在下逐客令;停留在心里的情況如《紅樓夢》中林黛玉心里將賈寶玉當貴客,而在語言、行動上卻常耍小性。結(jié)合語境,“孟嘗君客我”翻譯成“孟嘗君把我當客人對待”更確切,更能突出馮諼的驕傲。
(4)生乎吾后,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韓愈《師說》)
“而”明顯是表示順承的連詞,即“師之”(心理活動)在“從”(行為動作)之后發(fā)生。假如“師之”是意動的話,“從而師之”就不符合邏輯——它表示先跟從一個人,再把他看作老師。正常的邏輯是人們先把一個人看作老師,再跟從他。而看作體動用法,邏輯就通順了,這時“從”與“師之”都是行為動作,且符合順承關(guān)系。“師”意譯為“向……學習”。
上面都是名詞的體動用法。在古代漢語中,形容詞同樣有體動用法。例如:
(5)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孟子·梁惠王上》)
“老吾老”中,兩個“老”字原本都是形容詞,指“年紀大”,這里首先活用為名詞,指“老人”。一般也被分析為“意動用法”,解讀為“認為自家的老人(父母)年老”,“以及人之老”就是“老人之老”,就是“認為別人家的老人(父母)年老”;同樣,“幼吾幼”被理解為“認為自家的幼兒(孩子)幼小”,“以及人之幼”義為“認為別人家的孩子幼小”。這樣理解,就顯得孟子有些迂腐——難道僅僅動了兩個念頭,就能“天下可運于掌”嗎?顯然做不到,因為客觀世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只有將其理解為“體動”用法才能獲得圓滿的解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應(yīng)翻譯為“用對待父母的(正確)方式來對待我的父母,把這種方式擴展到對待別人的父母上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意思是“用對待孩子的(正確)方式來對待我的孩子,把這種方式擴展到對待別人的孩子上去”。這就不再是停留于空想,而是通過實際行動影響到客觀世界,每個人都能這樣做的話,將匯聚成一股強大的“和諧力”,天下也自然走向大治了,這才是孟子的原意。
(6) 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莊子·齊物論》)
應(yīng)翻譯為:精通某一具體事物的人,管理這一具體事物;精通大道的人,管理所有的事物?!拔镂铩笔求w動用法,表示用對待“物”的典型方式來對待“物”,也就是“管理、役使”。
以下句子中也有體動用法,讀者可自行分析:
(7) 神農(nóng)教耕而王天下,師其智也。(《商君書·開塞》)
(8)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
(9) 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禮記·中庸》)
下面這一例句我們在高中課文《鄒忌諷齊王納諫》中學習過,非常熟悉:
(10)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戰(zhàn)國策·齊策一》)
其中的三個“美我”,講解時通常被解讀為“意動”用法。即“我的妻子認為我美”“我的妾認為我美”“我的客人認為我美”。其中第一個還可以說得通,因為“我的妻子”畢竟是從心里認為“我”美的。但后兩個就與文意嚴重矛盾了。從語境可明確看出,“妾”“客”并不認為“我美”,他們只是“畏我”“有求于我”,才心口不一地說“我美”。也就是說,他們并不是主觀上認為我美(see me as handsome),而僅是用語言將我描述為美(describe me as handsome),因此,“美我”為“意動”用法的說法不能夠成立,應(yīng)該是“言動”用法。當詞類活用的動賓結(jié)構(gòu)“A-B”表示“describe B as A”這種行為方式時,我們就把此時“A”的活用方式稱為“言動”用法,之所以這樣命名,是因為“描述”(describe)是以語言為工具的。上例中的三個“美我”活用方式一致,都是“言動”用法,都是表示“言語上說我美”,不是純客觀的物質(zhì)行為,也不是純主觀的心理活動,而是主客觀兼?zhèn)湔Z言行為(形式為客觀,內(nèi)容為主觀)。類似的例句有:
(11)有妍必有丑為之對,我不夸妍,誰能丑我?有潔必有污為之仇,我不好潔,誰能污我?(洪應(yīng)明《菜根譚》)
其中的“丑我”“污我”上例類似,都是“言動”用法。甲僅僅心里認為乙“丑”“污”,最多僅能夠影響到甲對待乙的方式,對乙的傷害還是有限的。乙怕的是甲大肆宣揚乙“丑”“污”,這會影響到很多人對待乙的方式。所以,“丑我”“污我”直譯成“說我丑”“說我污”更能突出《菜根譚》作者避免毀謗的用心。又如:
(12)呂夷簡忌之,潛短之于上。歲余,罷相出知某州。(歐陽修《歸田錄》)
“短之于上”意譯為“向皇上毀謗他”,直譯就是“向皇上說他短”,明顯是一種言語行為。因此,“短”在這里也是“言動”用法。又如:
(13)蘇秦相燕,人惡之燕王。(鄒陽《獄中上梁王書》)
“惡之”就是別人“說蘇秦不好”(describe Su Qin as e),“燕王”正是“說”這一動作的對象,前面省略了介詞“于”。這同樣是以“語言行為”為其特征的。又如:
(14)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老子·第六十六章》)
這句中“下之”的“言動”用法就更明顯了,因為前面的方式狀語“以言”清楚地表明了這是一種言語行為。圣人不是內(nèi)心認為自己卑下,也不是要真正把自己的實際地位變得卑下,而是用言語來把自己描述、顯示得好像卑下一般,如用“寡人”“哀家”等詞。
以上四例都是形容詞的“言動”用法,形容詞的“言動”用法是指“用語言聲稱/描述某人/某物具有某種性質(zhì)”。名詞亦可有“言動”的活用方式,例如:
(15)以其犯禁也,罪之。(《韓非子·五蠹》)
假如翻譯成“(朝廷)因為他犯了禁令,所以認為他有罪”,就凸顯不出嚴重后果。而按照正常的思維方式,朝廷應(yīng)是“宣判他有罪”,其后果非常嚴重——要坐牢甚至殺頭,這才精準地符合文意。而“宣判”是一種言語行為,正是言動用法。讀者可以試用現(xiàn)代漢語比較一下,是“(朝廷)因為他犯了禁令,所以認為他有罪”還是“(朝廷)因為他犯了禁令,所以宣判他有罪”更自然。
(16)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李贄《贊劉諧》)
“兄之”這一結(jié)構(gòu)中的“兄”是詞類活用。這顯然不是“使動”用法,孔子早已去世,“使孔子成為兄弟”是無法做到的;也不是“意動”用法,因為如果僅僅是內(nèi)心里主觀上“將孔子視為兄弟”,是不會被人感知并且引起例句中的質(zhì)問的。結(jié)合語境可知,此處的“兄之”跟前面的“呼仲尼”一樣,是一種語言行為(describe Confucius as a brother),因而,這是名詞的“言動”用法。名詞的“言動”用法表示“用語言聲稱/描述某人/某物屬于某一類別/具有某一身份”。
本文針對一些現(xiàn)有詞類活用理論無法解釋的古漢語現(xiàn)象,提出“體動”用法與“言動”用法,對其進行較為完滿的解釋,使得譯文更加精確地反映作者本義,初步顯示出其較強的解釋力。希望這兩個理論的提出,能夠充實古漢語詞類活用的“武器庫”,為我們更準確地釋讀古籍,更好地傳承與創(chuàng)新優(yōu)良傳統(tǒng)文化盡綿薄之力。關(guān)于“體動”用法、“言動”用法的特征的更細致深入的描述,對更多典型例句的解讀,及其適用范圍如何,筆者將另外撰文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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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薄 剛]
2017-01-10
孫澤方,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言對比、認知語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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