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燕
語文教學:守護語言的詩意——例談《葡萄月令》教學
◎徐 燕
當今時代,讀圖風行,文字閱讀相對冷落。加之傳媒語言、網(wǎng)絡(luò)語言、市井俗語的多方滲透,漢語運用正日益簡單化、粗糙化、隨意化,語言的詩性不斷被埋沒。
早在18世紀,法國作家布封就說“風格即人”,20世紀存在主義大師海德格爾更認為“語言是存在之家”, 他們都把語言提升到了本體論的高度。文學語言不僅是符號工具、表現(xiàn)形式,其本身便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梢哉f,語言與“存在”同在,與人同等豐富。
然而,當下的中學語文教學,并未對語言的詩性有足夠認識,更未能自覺有效地守護語言的詩性。老師們更多地關(guān)注內(nèi)容、思想、情感,卻往往忽視了語言本身的“美”。 在日常的語文教學中,我們不難聽到以下課例:
1.教韓少功先生的《我心歸去》(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一)
作者寫了法國的“家”和國內(nèi)的“家”,這兩個“家”,各有什么特點?作者有什么不一樣的感受?請于文中找出相關(guān)字詞或自行概括,填寫下表。
環(huán)境特點 作者感受法國的“家” 雅靜 寬敞 優(yōu)美 冷靜 孤獨 虛空國內(nèi)的“家” 貧瘠 臟亂 溫暖 親切 激動 失望
2.教汪曾祺先生的《葡萄月令》(蘇教版高中語文《現(xiàn)代散文選讀》)
作者逐月介紹了葡萄十二個月的生長情況,根據(jù)文章內(nèi)容,填寫下表。
月份 栽種過程(人) 生長過程(物)一月十二月
這兩篇文章的內(nèi)容幾乎 “一望而知”,沒有曲折奧峭之處,教學卻還匍匐在學生已知的能力層面,僅僅列取作品那可聽可見的語義層面,簡單地篩選信息、簡化內(nèi)容,卻將文章本身精湛傳神的語言棄擲不顧。如此,教學的無味無趣、單薄淺俗也就在所難免。
其實,讀這一類文章,即便學生讀懂了內(nèi)容,也未必能深入文心,推敲作者語言表達的苦心孤詣、寫作思維的電光石火,進而意與文合,讀出那“雷轉(zhuǎn)空山驚”的高峰體驗。如果師生長期缺乏高水平的閱讀審美體驗,僅只盤桓在文章內(nèi)容的表層,那么其閱讀興趣、審美能力都難以灌注活力,最終難免閱讀的低水平重復和作文語言的傖俗簡陋。
文學語言特別忌諱“抽筋剝骨”,斬斷文脈。汪曾祺先生有個精辟的比喻:語言像樹,樹干樹葉,汁液流轉(zhuǎn),一枝動,百枝搖;它是“活”的。語言的美不在每一個字,每一句,而在字與字之間、句與句之間的關(guān)系。包世臣論王羲之的字,說單看一個一個的字,并不覺得怎么美,但是字的各部分,字與字之間 “如老翁攜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guān)”。所以,好的語言是不能拆開的,拆開了就沒有生命了。當文學作品被人為分解為幾個段落、被刪削得只剩下零散的詞語、被剝離得只剩下筋骨構(gòu)架、被直白地暴露出寫作技法的時候,文學作品引人入勝的魅力何在?惹人沉醉的美何在?刪繁就簡的分析,刪去的是文學的美感,簡化的是生命的班駁。所以,依靠內(nèi)容的精簡、提煉、概括,期求陶冶學生的審美情操、提升學生的閱讀興趣、提高學生的文學素養(yǎng),大概只能是緣木求魚。引導學生關(guān)注文章的語言,字詞的選用、句式的參差、文氣的流轉(zhuǎn)、聲韻的抑揚理應成為語文課的重要組成部分,研究字與字之間的關(guān)系,句與句之間的關(guān)系,段與段之間的關(guān)系,體會語言的藝術(shù)性和審美性理應成為語文教師的基本修養(yǎng)。
北京大學張世英教授認為,漢語的詩性特征,不在辭藻之華麗與否,而在于說出的言辭對未說出的東西所啟發(fā)、所想象的空間之廣度和深度。所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具體來說,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方面:言約旨遠、隱喻性、畫意性和音樂性。筆者擬從這四方面,考察汪曾祺先生的散文代表作《葡萄月令》。
這篇文章不以內(nèi)容取勝,倒以語言見長。簡淡平常,恰是作家汪曾祺創(chuàng)作上的自覺追求:我希望文章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不過,表面上的平淡隨便,背后是作者的苦心經(jīng)營。
首先,言約旨遠,用意精深而下語平易。文學語言區(qū)別于口語,就在于它經(jīng)過了作者的提煉加工,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舉重若輕。請看先生描寫“二月”的相關(guān)文字:
二月里刮春風。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醒”、送”二字擬人,一草一木,在汪先生眼里都是有情的,都是活潑潑的生命。“軟”則將嬌嫩的枝條隨著春風搖擺的柔美映人眼簾。“樹綠了”,“土地是黑的”,著“綠”“黑”二字喚起讀者直觀的美感;“綠”寫出了樹木吐芽,洋溢著盎然生意,“黑”寫出了土地肥沃,包孕著無限生機;并且兩相映襯,構(gòu)成春天的美麗多彩。而“碧綠”單詞成句,置于句末,豁人耳目,舒朗中喚起讀者的想象與美感。汪曾祺先生特別講究語言的干練簡潔,他用字精準,惜墨如金,力求每一個字都氣韻生動,神氣完足。這就是先生強調(diào)的“空白藝術(shù)”,“能不說的話就不說,……以己少少許,勝人多多許。”
其次,隱喻性,以表示具體實景的語言,暗示(象征)深遠的意境。汪先生這樣寫給葡萄施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里面?!毕壬阉兹搜壑胁豢暗募S溝居然比作玲瓏優(yōu)雅的月牙形,別出心裁!但讀來那粗俗甚至令人嫌惡的勞動立刻就有了詩意與美感。又如 “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凡俗的梨花在作者眼中如玲瓏剔透的月亮,讀來美不勝收。果園勞作,起早貪黑,農(nóng)活粗重,況且,還背著“右派”的惡名。然而,再艱辛的勞動,再艱苦的處境,在先生的詩心慧眼里,竟都能展現(xiàn)出驚世的美。先生對生活滔滔汩汩的熱望、對藝術(shù)一往情深的執(zhí)著,令人傾心不已。
再次,畫意性,即語言讓鑒賞者在頭腦中產(chǎn)生一幅狀溢目前的生動畫面。汪曾祺先生的語言凝練簡遠,極具畫感。請看八月雨后的葡萄園:“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瑯。”先生運用生動的比喻、貼切的形容詞,把葡萄的形態(tài)、色澤、質(zhì)地之美逼真地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仿佛熱鬧的葡萄園近在眉睫。
當然,畫意不僅只是單純形象的再現(xiàn),畫意的背后還隱藏著耐人尋味的境界。
請看先生筆下的“一月”: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著。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
雪中的果園,天地潔白、靜謐安寧,安寧中潛伏著生命的躍動。讀這段文字,讓人從凡俗之境一下跌入一片虛靜之場,洗凈塵滓,澡雪精神。
最后,語言的詩性還表現(xiàn)在其音樂性。漢語音調(diào)有四聲,優(yōu)秀的詩歌、駢文甚至散文,其語音的輕重、清濁、平仄都有講究,需得讀來朗朗上口,悅耳動聽。漢語句子不受嚴格的語法規(guī)律制約,因而組合自由、句式多樣、形式靈活。請看一段為葡萄搭架備料的描寫:“把立柱、橫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比湓捑鋬?nèi)“柱”“木”“粗”音韻鋪疊,回環(huán)往復;句間平仄交錯,波瀾起伏;更兼長句短句錯落,讀來舒疾相間,真似嘈嘈切切,珠落玉盤。當然,語音的安排浸潤了作者的情思和匠心。比如鋪排的短句讀來節(jié)奏明快,讀者不難體會出作者勞動時輕松愉悅,津津有味的情態(tài)。
入選教材的文學作品,多是像《葡萄月令》這樣語言驚人,字字閃光的典范之作,如若教學僅只在內(nèi)容、思想方面兜圈,無異于買櫝還珠,離博大精深的文心差得太遠。真誠地希望語文課能立足語言品讀,讀出字句的精妙、讀出語言的魔力,以此提升學生的閱讀審美能力、寫作表達水平。
[1]張世英.語言的詩性與詩的語言[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1,(1).
[2]汪曾祺.汪曾祺散文精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
(徐燕 江蘇省鎮(zhèn)江中學 21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