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燕
摘 要:《小團圓》是張愛玲寫于1975年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敘述了在新舊文化的交替中,眾多人物離散、殘缺的生活與命運,而在小說文本中又多處出現(xiàn)了對二美三美的“大團圓”的敘述,但作家卻把小說命名為“小團圓”,這不僅是對“大團圓”的嘲諷,也是作家在經歷過離散、放逐之后,在彼岸世界與家族在隱秘的心靈世界中的一種“團圓”,而在此意義上的“小團圓”,正是作家想要建構不被大的背景、文化、敘事所淹沒的個人敘事話語的體現(xiàn)。
關鍵詞:《小團圓》;張愛玲;“小團圓”
長篇小說《小團圓》是張愛玲1975年開始創(chuàng)作的,然而一直到2009年才由臺灣皇冠文化出版社出版,從開始創(chuàng)作到最后出版存有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且這本書從某種角度來說,不僅是華麗而蒼涼的,且深入到了人性的底層?!缎F圓》的情節(jié)其實很簡單,講述了在新舊時代的交替中,作家九莉在成長過程經歷的難看、挫傷、掙扎以及自省,還有伴隨期間的傳統(tǒng)大家族的衰亡,于是在文本中隨處可見人物殘缺、離散的生活經歷和命運,而小說卻命名為“小團圓”,這與小說敘述內容是相悖的。而通過文本細讀,我們發(fā)現(xiàn)在文本中出現(xiàn)過三次“團圓”二字,一是在小說第九章“九莉無法再坐下去,只好站起來往外擠,十分惋惜沒看到私定終身,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團圓?!绷硗鈨商幨窃诘谑碌摹皥F圓的時候還沒到,這是接她去過地下生活”和“按照三美團圓的公式,只是必需的,作為信物,不然再海誓山盟也沒用?!痹诘诰耪鲁霈F(xiàn)的背景是,九莉在去找邵之雍的途中,在鄉(xiāng)下看到一個傳統(tǒng)戲曲中的“團圓”即落難才子遇佳人,私定終身,一朝中榜,國仇家恨一時也了,然后夫妻妾大團圓的結局,這是傳統(tǒng)戲曲的套路,這是臺上的故事。而在第十章兩處出現(xiàn)的背景則是臺下九莉的故事,是邵之雍的“三美團圓”即與九莉和小康的大團圓,而這“大團圓”正如《華麗緣》中所說“男男女女都好的非凡,每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也是《小團圓》中所說的“這些人都是數(shù)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闊度?!倍@樣的二美三美的“大團圓”在《小團圓》中比比皆是,如九莉的外婆家,九莉的大爺和大媽、來喜,五爸爸一家,香港的大商家以及劍妮和魏先生等,五四之前的社會如此,而五四之后從內地的遺老遺少、傭仆到香港的大商家、受過現(xiàn)代教育女學生也皆是如此,這些都是新文化的產物,小說中的邵之雍更是一個現(xiàn)代文人,滿口的新文化可滿腦袋的仍是“二美三美團圓”,骨子里是“要是誰就是誰”的思想,可見接受新文化的新人仍然是“五四遺事”,就像沒從五四走過一樣,這也說明了文化具有巨大的慣性。但小說中的九莉不愿再看到這樣的“大團圓”,于是她“站起身往外擠”,“這些人都是數(shù)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闊度。只有穿著臃腫的藍布面大棉襖的九莉。她只有長度闊度厚度,沒有地位。在這密點構成的虛線畫面上,只有她這翠藍的一大塊,全是體積,狼犺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間擠出去?!边@時的九莉不再是來找邵之雍之前的九莉,她要從二美三美的“大團圓”中擠出去,要與這樣的一個世界不相干,她無意在這樣一個世界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于是“小團圓”是在“大團圓”的反身中建構起來的一種存在,其是對“大團圓的”一種嘲諷。
不管是《小團圓》的敘述內容還是作家本身的遭際,實際上都是一個大大的離散,而小說命名為“小團圓”則是張愛玲的一個潛意識的情感需要,是深藏于心的隱秘。張愛玲晚期的幾部重要的著作,自傳體小說《雷峰塔》《易經》《小團圓》和《對照記》,都是一再地重寫其成長的苦難,由于寫作順序與出版順序的顛倒,使我們的感覺也被“顛倒”了。1922年最后出版的《對照記》中母親的照片最多最美,可見母親在張愛玲心目是重要的,而在小說《小團圓》中傷害九莉最深的卻是母親,甚至也可以說是這些人的總和,《易經》中更是以最大的篇幅展示母女關系的緊張。從敘述的角度來說,小說《易經》更像是一個被母親傷害的少女琵琶的“控訴”,是單向度的,而《小團圓》在展現(xiàn)少年的九莉對母親的控訴時,存有成年的九莉對這種怨懟的反省?!缎F圓》以九莉的視角貫穿敘述的始終,這點是非常清楚的,但還存在一個比九莉更大的敘述者即作家,以致可以不斷地插入隨筆式的東西,不斷議論。如果說九莉是張愛玲的投射,但作家又把她完全置于自己的審視、批判之下,像是一個“說書人”、一個超越現(xiàn)實的敘述者在審視九莉。如小說第一章,母親來看九莉,在回淺水灣的旅館時,嬤嬤和九莉一起去送行,嬤嬤送了一段就回去了,九莉覺得自己應該多送一段,可走了不多久,發(fā)現(xiàn)有輛汽車在等,九莉不愿看見自己母親的情人,幸好母親也不愿九莉看見自己的隱秘,在九莉躊躇中打發(fā)她回去,這時九莉遇到了一個問題,如果走快了,會碰到嬤嬤,又要跟她打招呼,九莉不愿意,如果走慢了,亨利嬤嬤會以為九莉故意躲著她。九莉不愿看清車里的人又不愿嬤嬤以為她故意躲著她,九莉的這種游移和矛盾就是在作家的敘述視角下被審視而呈現(xiàn)出來的??梢姟缎F圓》中不光蕊秋、乃德、邵之雍在九莉的敘述視角在被看,九莉也是在被看,于是九莉被對象化、符號化,而九莉的人生不僅有了一個日?;膶用?,也有了一個寓言化的層面。而九莉和作家正是在這種自我審視中,不斷找回自己,在這過程達到了與母親、父親的和解,與整個人生的和解,亦是一種回歸和團圓,且不管是小說中的九莉還是現(xiàn)實中的張愛玲都是處在離散、疏離、放逐的環(huán)境中,因此這種“團圓”是深藏于心的隱秘而非付諸現(xiàn)實的行動,所以稱之為“小”。
張愛玲在離散、放逐的境遇中與家族的“團圓”的落腳點其實是在古老的記憶(祖父母)那里。張愛玲總在重寫同一些人和事,且?guī)缀跬瑯拥奈淖置枥L也在以不同的形式在出現(xiàn),如在1955年的《張愛玲語錄》中“一個人死了,可能還活在同他親近愛他的人的心——等到這些人也死了,就完全沒有了?!痹?965年的《易經》中“祖父母卻不會丟下她,因為他們過世了。不反對,也不生氣,就靜靜躺在她的血液中,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痹?976年的《小團圓》中“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的躺在她的血液里,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痹?992年的《對照記》中“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系僅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彼辉俚闹貙懻f明這些話對張愛玲是非同小可的,且每一次都不是簡單地重復。第一例像警語般的超然和具有啟示性,是抽離和客觀的,第二次引入了祖父母和他們的態(tài)度,趨向個人,第三處就有了作家感受,而第四處作家與他們則有了動人的關系:“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睆垚哿嵩趯憽缎F圓》的過程中說過“這是一個熱情的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點什么東西在?!弊詈髲垚哿嵩谄窗胧乐?,她在一再的重寫中完成了在彼岸世界與家族的“團圓”,并給自己的靈魂找到了一個歸處——古老的記憶,而這不同于胡蘭成和賴雅,親人給她的身心造成的真正的影響。她始終處于新舊時代、新舊文化、本國到他國的離散之中,最后她在祖父母那里找到了一直渴求的“安穩(wěn)”和“團圓”,這也是她在文化上最后的訴求。
不管“小團圓”是對“大團圓”的一種諷刺,還是在作家離散的經歷之中,在心里隱秘的世界中實現(xiàn)最后與家族的“團圓”,從古老的記憶里尋找到靈魂歸宿,作家都是在大時代背景、文化中尋找一個人的“長度闊度厚度”,而不是一個點的地位,即使最后的文化歸宿也只是古老的記憶,在實際上又是無效的,但作家所要凸顯的正是不被“大”敘事所掩蓋的“小”即個人的敘述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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