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巴赫金定義的“獨白”和“復調(diào)”等敘事概念來探討捷克著名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中的敘事藝術(shù)。赫拉巴爾將這兩種敘事方式融為一體,使小說的藝術(shù)價值得到極大提升。本文采用文本敘事分析的方式,解析《過于喧囂的孤獨》中獨白體和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的運用產(chǎn)生的敘事效果,試圖提供新的解讀視角,揭開“過于喧囂的孤獨”的內(nèi)在含義。
關(guān)鍵詞:赫拉巴爾 《過于喧囂的孤獨》 獨白 復調(diào) 敘事藝術(shù)
目前國內(nèi)可參考的論及捷克著名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其人及作品的論文寥寥無幾,專門研究《過于喧囂的孤獨》一書的文章更少,2006年常州出版的《翠苑》雜志上有《在時代的垃圾堆上——讀博·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一文值得注意,但作者金磊只論述其人其作,并從小說文本的“象征意象”出發(fā)展開論述,類似讀后感。本文試圖借助巴赫金的“獨白”和“復調(diào)”敘事概念來探討《過于喧囂的孤獨》中的敘事藝術(shù)。赫拉巴爾在小說中將“獨白”與“復調(diào)”融為一體,小說的藝術(shù)價值因此得到極大提升。本文擬用文本敘事分析的方式,重點在于解析這部小說“獨白體”和“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運用,提供一個新的解讀視角,揭開“過于喧囂的孤獨”的內(nèi)在含義。
一、赫拉巴爾和《過于喧囂的孤獨》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是20世紀捷克文壇繼哈謝克(《好兵帥克》作者)之后,又一位蜚聲國際文壇的作家。赫拉巴爾一生經(jīng)歷豐富:服兵役,做推銷員、倉庫管理員、煉鋼工人、廢紙回收站打包工、舞臺布景
工……他大半生生活在底層社會里,這對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大有裨益。1914年3月28日,赫拉巴爾生于摩拉維亞最大的工業(yè)城市布爾諾。20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上半期,他完成了《我曾經(jīng)伺候過英國國王》(1971)、《時間停滯的小城》(1973)、《過于喧囂的孤獨》(1976);70年代下半期到80年代初,他發(fā)表了中篇三部曲:《一縷秀發(fā)》(1976)、《甜甜的憂傷》(1979)、《哈樂根的數(shù)百萬》(1981),1987年,三部曲取名“河畔小城”出版;20世紀80年代,他完成了自傳體三部曲《婚宴》(1984)、《新生活》(1985)、《林中小屋》(1985),三部曲直到1991年才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出版,1997年2月3日,赫拉巴爾從捷克布洛夫卡醫(yī)院五樓墜落身亡,享年83歲。①
1968年,蘇聯(lián)軍隊入侵布拉格,赫拉巴爾的一些作品遭到官方禁止出版(20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上半期),原因是赫拉巴爾和其他一些作家一樣,反對公開表態(tài)支持入侵占領(lǐng)的蘇聯(lián)軍隊,于是新上臺的政權(quán)禁了他的作品。當時赫拉巴爾已是捷克國內(nèi)家喻戶曉的作家,讀者以地下傳抄的方式傳閱他的三部小說,即所謂的“小說三部曲”——《我曾經(jīng)伺候過英國國王》(1971)、《時間停滯的小城》(1973)及《過于喧囂的孤獨》(1976),這三部作品被捷克評論家認為是捷克當代文學的“高峰”和“杰作”,而《過于喧囂的孤獨》無疑是其中最為成功的一部。他從1972年動筆寫作此書,至1976年完稿。這部小說前后醞釀二十年之久,三次易稿而成,也是他最為滿意的作品。《過于喧囂的孤獨》1976年完稿,因為無法出版,只能被鎖在抽屜里。1987年作家瓦楚利克(1926年出生,捷克小說家、詩人、雜文家、文化、政治評論家)自行刊發(fā)此書,作品才得以和讀者見面。②20世紀70年代中期,捷克國內(nèi)曾有一批受極“左”思潮影響的青年,他們在布拉格著名的查理大橋大肆焚燒所謂的“大毒草”,其中就有赫拉巴爾的一些著作。這種焚書的罪孽極大地觸動了赫拉巴爾本人,于是他奮筆疾書寫了這部小說,對此進行強烈批判。③
《過于喧囂的孤獨》通篇是廢紙回收站一位打包工漢嘉的獨白,具有“類自傳”性質(zhì)。漢嘉在廢紙回收站工作了三十五年,日復一日生活在潮濕陰暗、鼠蠅出沒的地下室。他生活在一個壓抑的時代:所有涉及對捷克國內(nèi)共產(chǎn)黨表示異議的出版物,都遭受了噩運。漢嘉通過閱讀回收的書籍,無意間成了一個有知識的文化人。那些即將被銷毀的作品,被認為是對當局統(tǒng)治有害的、需要焚燒的“毒草”。漢嘉為這些書籍舉行了神圣的“殉葬儀式”:他用廣告包裝紙和復制畫畫紙一一包好,虔敬而無限悲傷。漢嘉在發(fā)生和毀滅、書與血、文學和生命交織在一起的地方,在幻覺中遇見了耶穌和老子:前者代表西方基督教的救贖精神,后者代表東方的超然和智慧。漢嘉在兩種不同的文化和思維方式的碰撞中煎熬,最后選擇自殺:他用打包廢紙的壓書機壓死了自己。
二、獨白體:一部“憂傷敘事曲”
“獨白體”和“復調(diào)”這兩個敘事學概念,最初由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加以區(qū)分。按巴赫金的定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是一道分水嶺,具有“哥白尼式”的變革意義,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前的歐洲小說和俄國小說大部分是獨白體,它們被認為是“極完美的整體的東西,即作者的意識中獨白型的統(tǒng)一世界”,“(在獨白型世界里)作者描寫所依據(jù)的思想原則同主人公的思想立場兩者的統(tǒng)一應該是在作品內(nèi)部揭示出來;這種統(tǒng)一表現(xiàn)為作者的描寫同主人公的語言、感受所共有的單向性,而不是人物思想同作者于別處表達的思想觀點在內(nèi)容上的吻合”④。獨白體的典型代表是托爾斯泰的小說,小說中作者和文本呈現(xiàn)出具備單一性,文本是作者聲音的“傳聲筒”。
《過于喧囂的孤獨》以第一人稱敘事,敘事者對于當局政權(quán)肆意破壞書籍、蔑視人類精神文化結(jié)晶的行為深惡痛絕,但在文本里,我們讀不到敘事者(漢嘉)聲淚俱下、聲嘶力竭的控訴,相反,文本充滿節(jié)奏,敘事者的聲音是舒緩的,甚至極具抒情性。
那么,這樣的獨白體敘事產(chǎn)生了什么效果?筆者認為有以下三方面:
首先是作者與敘事者身份的同一。小說分七個章節(jié),除去二、三、五章開篇,其余四章開篇都出現(xiàn)了“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這句話,尤其是第一章,“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了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全書”⑤,奠定了小說舒緩、沉穩(wěn)、充滿感情的敘事基調(diào)。此外,第二、三、四章節(jié)開篇盡管沒有重復“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這句,但都以不同方式在復述這句話。這樣一來,作者和敘事者的視角處于同一水平面上,敘事者的所思所想,便等同于作者本人,更何況這個故事還帶有強烈的自傳性色彩,讀來更令人信服。我們隨著打包工漢嘉的眼睛,看到了陰暗潮濕的地下室,看到了成堆即將成為廢紙的書籍,看到了質(zhì)樸的茨岡人、嚴厲的回收站主任以及大肆毀壞人類精神文明結(jié)晶的納粹分子。
其次是讀者與敘事者視角的一致:以上分析的作者和敘事者身份的同一,在另一方面也打破了在閱讀上身份認同的障礙(即讀者很容易將自己當成故事里
的人物),如此一來,作者設(shè)置的情景以及傳達的悲傷、壓抑的氛圍,就容易投入到閱讀者的視野中。漢嘉三十五年來與廢紙、老鼠、綠頭蒼蠅為伍,在被戰(zhàn)爭掠奪了和平和安寧的世界里,在新興的機器工業(yè)即將摧毀傳統(tǒng)的廢紙回收站的年代里,漢嘉去參觀流水線作業(yè),他被這種機械重復、絲毫不帶任何感情的工作震驚了:年輕人肆無忌憚地對待收回的廢紙和書籍。漢嘉擁有一份獨一無二的孤獨,這孤獨浸潤了生命的色彩。處在書籍和思想的包圍之中,“我只是獨自一人而已,獨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為我有點兒狂妄,是無限和永恒的狂妄分子,而無限和永恒也許就喜歡我這樣的人”⑥。漢嘉個體的生命意識和外部世界喧囂異常的環(huán)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讀者在漢嘉的喃喃自語中,便容易被這樣感情充沛、舒緩的敘事語調(diào)所深深打動,這也是第一人獨白敘事的優(yōu)勢所在。
第三是由此產(chǎn)生的跳躍和重復的意識流?!哆^于喧囂的孤獨》一書,幾乎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讀者所能復述的部分,也只是一個基本框架(即這個故事講了什么人、在哪里、做什么事),至于漢嘉年輕時的戀人曼倩卡的故事、他和廢紙回收站成噸的書籍之間的故事、他為之著迷的老子帶來的思想啟迪等“旁斜逸出”的枝干故事,也無法被納入到一個完整的故事中。赫拉巴爾借助漢嘉的口吻,將碎片化的情節(jié)納入其中,即使顛倒章節(jié)順序,這個故事依然具備“可讀性”。在這部小說里,第一人稱敘事具備意識流小說的基本形態(tài),但和喬伊斯《尤利西斯》、??思{《喧嘩與騷動》及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不同,《過于喧囂的孤獨》的“意識流”收放自如,不冗長、不累贅,不會令讀者頭暈目眩。這凸顯了小說家赫拉巴爾杰出的敘事技巧,他巧妙地避開了傳統(tǒng)意識流小說的缺陷,敘事文本因此顯得纖巧而不
臃腫。
三、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的運用:對話性與互文性
從文本的構(gòu)成方式來看,《過于喧囂的孤獨》不單只是主人公漢嘉的通篇獨白,在“獨白”中還有其他敘事聲音。獨白背后其實隱藏了復調(diào)的敘事藝術(shù),兩者水乳交融?!皬驼{(diào)”(poly phony)原是音樂術(shù)語,指的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多聲部旋律同時展開,盡管處在嚴密結(jié)合的樂章中,各個多聲部的獨立性并沒有被取消。巴赫金將這一音樂術(shù)語遷移至小說敘事學的研究中,他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容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diào)”,陀氏的復調(diào)“不是以一個統(tǒng)一的客體世界為堅實基礎(chǔ)……這里指的是小說最終獲得的對話性,換言之,是小說最后形成一個整體時具有的對話性質(zhì)”⑦。這里的“復調(diào)”,指的是小說不再遵循由作者意識統(tǒng)一全局的模式,它超出了獨白型小說單聲部的結(jié)構(gòu),從而獲得更加復雜和多元的敘述層次。“作者筆下的人物與作家本身一樣也是一個獨立的主題,一個具有自我意識、自主意識的主體?!雹嘟酉聛恚覀儗奈谋緝?nèi)部分析《過于喧囂的孤獨》的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我們將整體故事視作“大文本”,將故事的枝干情節(jié)視作小文本,由此,《過于喧囂的孤獨》的復調(diào)性多元化了,在分析中,我們將“互文性”也作為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的一種。
先看“對話性”?!皩υ挕笔菑驼{(diào)結(jié)構(gòu)得以產(chǎn)生的先決條件,“對話”推動了文本內(nèi)部情節(jié)的發(fā)展、思想的碰撞。《過于喧囂的孤獨》幾乎沒有什么情節(jié),思想的碰撞和對話,無疑是構(gòu)成復調(diào)的內(nèi)在因素,值得分析的是書中頻繁出現(xiàn)的老子和耶穌的形象。
第一是耶穌和老子的雙重對話:漢嘉是在幻覺中看見老子和耶穌的,二者的形象通過赫拉巴爾流暢的文字躍然紙上:“我看見耶穌在不停地登山,而老子卻早已高高站在山頂,我看見那位年輕人神情激動,一心想改變世界,而老先生卻與世無爭地環(huán)顧四境,以歸真返璞勾勒他的永恒之道。”(引自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楊樂云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10月版,第32頁,以下引文如無特殊注明,均引自同一譯本。)“我看見耶穌有如一個樂觀的螺旋體,老子則是個沒有口子的圓圈兒,耶穌置身在充滿了沖突的戲劇性的處境中,老子則在安靜的沉思中思考著無法解決的矛盾?!鳖愃频膶Ρ冗€有很多?;糜X呈現(xiàn)的其實是漢嘉即作者本人內(nèi)心的聲音。通過以上的例子,讀者仿佛能聽到主人公分裂的內(nèi)心意識,它們彼此爭論和對話,恰好暴露了主人公無法解決的精神困境:面對壓抑的環(huán)境、面對戰(zhàn)爭和死亡、面對“天道不仁慈”,他究竟該如象征西方基督教救贖精神的耶穌一樣入世,還是該學一學象征東方智慧的老子那樣超脫于有無之上?這兩種聲音和意識是作者(主人公)人格的兩個半圓,它們時而交疊,時而圍合,象征了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東方和西方智慧的交織。
第二是耶穌、老子、敘述者的三重對話:《過于喧囂的孤獨》中,耶穌和老子雖然出現(xiàn)在敘述者的“幻覺”中,然而二者的對話其實是漢嘉自我分裂的對話,因此也就形成了獨白之外的其他兩重聲音,這兩重聲音不斷交織出現(xiàn),形成了與主人公漢嘉的三重對話。漢嘉與老子及耶穌所代表的東西方智慧碰撞,形成了“復調(diào)”敘事中的“多聲部”。主人公漢嘉作為邊緣人物,他生活在社會底層,他的“孤獨”并非完全局限在內(nèi)心世界,而是摻雜了其他聲音,這些聲音保持各自的獨立性與自足性,造就小說的多元化敘事。
以上分析的是“復調(diào)”敘事的第一部分,即“對話性”,它是基于主人公漢嘉的內(nèi)心世界而建立起來的;除了“對話性”,構(gòu)成《過于喧囂的孤獨》復調(diào)敘事的另一層面則是“互文性”?!盎ノ男浴保ㄓ址Q“文本間性”),指的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文本之間發(fā)生的關(guān)系。文本的意義不止產(chǎn)生于文本內(nèi)部,也與外部、與其他文本、與作者和讀者相關(guān),所以我們說的互文性,就不再只是單純的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了。主人公和作者、主人公生活其中的環(huán)境等都構(gòu)成了互文。這里的互文,也是廣義上的復調(diào)。如果將赫拉巴爾本人的經(jīng)歷也視作一個“文本”,那么,無疑《過于喧囂的孤獨》和他的生命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互文性。以下,我們從兩組相輔相成的象征意象切入,來分析小說中的互文性。
首先是壓力機和書籍,它們是小說的核心象征意象。壓力機極具毀滅性,代表人類文明的暴力手段;書籍則象征人類精神文明的結(jié)晶。漢嘉作為打包工,由他經(jīng)手而被壓成廢紙的書籍成千上萬?!叭迥陙砦野磩舆@臺機器的紅色和綠色按鈕”,“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把這些東西軋碎,打成包,每周三次有卡車開來把包運走,送到火車站,由火車站運往造紙廠,在哪里工人們剪斷捆包的鐵絲,把我的勞動果實倒入堿和酸的溶液中”。他在“毀滅”里獲得了精神的愉悅和重生,并且認識到“天道不仁慈”:“珍貴的書籍經(jīng)過我的手在我的壓力機中毀滅,我無力阻擋這源源不斷、滾滾而來的巨流。我只不過是一個軟心腸的屠夫而已?!薄败浶哪c的屠夫”這個比喻非常有意思,一方面漢嘉無力阻擋下令毀書的政治當局,另一方面他在這些慘遭厄運的書籍中獲得了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孤獨”,這無疑成了對僵化、壓抑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反諷?!拔覀兾ㄓ斜环鬯闀r,才釋放出我們的精華?!惫适陆Y(jié)尾,當漢嘉目睹現(xiàn)代機械化的流水作業(yè)取代了傳統(tǒng)的手工操作時,他受到了極大的精神刺激,最終選擇自殺。離開了壓力機和書籍,他的生命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拔议_始跨進一個我還從未去過的世界”,“我選擇了倒在我的壓力機里,倒在我的地下室,也就是說在這里升天”。漢嘉使自己的生命和壓力機融為一體:他成了書籍,同時也因此獲得了無限和永恒。壓力機和書籍這兩個重要意象,與漢嘉的命運構(gòu)成了互文性。
第二組重要意象是地下室和老鼠。老鼠生活在地下室,如同漢嘉生活在極權(quán)統(tǒng)治的環(huán)境下?!斑@間地下室臭得像地獄一樣,高聳的廢紙堆快頂?shù)皆鹤拥奶炫锪?,潮濕、發(fā)霉的紙開始發(fā)酵,相比之下大糞的氣味算是蠻香的了?!苯又?,借助一份學術(shù)報告,漢嘉了解到老鼠和老鼠之間也存在戰(zhàn)爭,“此刻它們正在布拉格地下所有的下水道和陰溝中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一場聲勢浩大的鼠戰(zhàn)”,“這場戰(zhàn)爭一結(jié)束,取勝的一方又將立刻合乎辯證法地分裂為兩個陣營”。漢嘉經(jīng)歷過二次世界大戰(zhàn),老鼠的戰(zhàn)爭,很明顯隱喻了人類發(fā)動的世界大戰(zhàn);對生命的摧殘、對人類精神文明的毀滅性打擊,都活生生地從老鼠的戰(zhàn)爭這里得到了反諷性的隱喻。如果用敘事學的“互文性”概念來看,“地下室和老鼠”這一對意象,就和“世界與人”之間形成了互文:人類變得像老鼠一樣,一旦發(fā)生戰(zhàn)爭,再美好的世界也會淪落為骯臟丑陋的地下室。赫拉巴爾對戰(zhàn)爭的控訴,非常巧妙地通過漢嘉的視角表達了出來。
《過于喧囂的孤獨》是赫拉巴爾所有作品中最為深沉且獨特的一部小說,這部小說幾乎傾注了作家所有的思考、愛和憂傷以及惆悵,他對《過于喧囂的孤獨》這部小說曾說過以下一段話:“我之所以活著,就是為了寫這本書”,“我為《過于喧囂的孤獨》而活著,并為它推遲了我的死亡?!雹?997年2月3日,當時赫拉巴爾即將病愈出院,卻突然從捷克布洛夫卡醫(yī)院病房的五樓窗口墜落身亡。作家究竟是自殺,還是不慎墜落,至今都是謎團?!哆^于喧囂的孤獨》最后一段,老打包工漢嘉選擇用壓書機結(jié)束自己生命,那么年邁的赫拉巴爾的死亡,是否也映襯了小說虛構(gòu)的情節(jié)?某種程度上,赫拉巴爾活在他的小說中。他的生命和死亡也與小說休戚相關(guān),這無疑成了一次虛構(gòu)與真實的互文。
四、結(jié) 語
雖然巴赫金發(fā)現(xià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復調(diào)”敘事方式,但他并沒有否定19世紀之前的歐洲小
說和俄國小說(即他所言的獨白小說),他在自己后來
的理論中逐漸修正一些早期觀點,認為即使是托爾
斯泰那樣典型的“獨白體”小說中也有“對話”的成分,
只不過托爾斯泰小說中的“對話主義”或者說“對位”
不是發(fā)生在小說結(jié)構(gòu)內(nèi)部,而是一種更大型的對話:
發(fā)生在小說與社會文化語境之間,是一種外部的對
話。文本呈現(xiàn)出來的作者、主人公的意識,必須經(jīng)過閱
讀才能和外部的環(huán)境、和讀者的意識之間產(chǎn)生對話,
這種復調(diào),也可以稱為“互文性”:即兩個或兩個以上
的文本之間發(fā)生的關(guān)聯(lián),前提是必須將故事以外的
事件視作文本來分析。
我們正是在這一基礎(chǔ)上分析《過于喧囂的孤獨》這部小說,借助獨白體和“復調(diào)”敘事的運用(包括對話性和互文性),從而印證了巴赫金關(guān)于“獨白”和“復調(diào)”這兩個敘事概念不是水火不容的,通過小說家高超的敘事技巧,它們可以被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
在這個意義上,《過于喧囂的孤獨》成了分析“獨白”和“復調(diào)”敘事藝術(shù)的典型范例,它為西方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開拓了嶄新的空間?!蔼毎左w”是處在孤獨中的主人公內(nèi)心情感涌動的體現(xiàn),而“復調(diào)”的運用則很好地體現(xiàn)了書名的另一個關(guān)鍵詞:喧囂,這也是這部小說取名“過于喧囂的孤獨”的原因所在了。
① [捷]博胡米爾·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劉星燦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10月版,第97—120頁。
②⑨ [捷]博胡米爾·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譯后記,楊樂云撰,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93頁,第95頁。
{3} 馮植生:《20世紀中歐·東南歐文學史》第四章,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93頁。
④ [俄]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巴赫金訪談
錄》,白春仁、顧亞玲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58—106頁。
⑤⑥ [捷]博胡米爾·赫拉巴爾:《過于喧囂的孤獨》,楊樂云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第10頁。
⑦ [俄]巴赫金:《詩學與訪談》,白春仁、顧亞玲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21頁。
⑧ 周啟超:《對話與建構(gòu)》,安徽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47頁。
作 者:林培源,暨南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