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松
(河南大學文學院/國學研究所,河南開封475001)
錢謙益對散文藝術的開拓
李金松
(河南大學文學院/國學研究所,河南開封475001)
錢謙益是明清之際的散文大家。他的散文寫得鋪張揚厲、雄健恣肆,而且詞采富贍、比喻新奇。他將奇與偶、駢與散融合在一起,駢散兼擅,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體散文。這種新體散文既不像秦漢派經(jīng)典作家的散文作品,也不像唐宋派經(jīng)典作家的散文作品,而是別具一格,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古代散文的美學形態(tài)??梢哉f,錢謙益對散文藝術所作的開拓,為中國古代散文藝術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錢謙益 散文 排比 比喻 藝術缺失
錢謙益(1582—1664)是明末清初的大手筆,不但在詩壇上與吳偉業(yè)、龔鼎孳有“江左三大家”之稱,而且還是當時文壇巨擘,其文入選到黃宗羲的《明文授讀》與顧茂倫《明文英華》分別達23篇、14篇之多。對于錢謙益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巨大成就,學界對他的詩歌藝術成就的研究較多,并產(chǎn)生了不少學術成果。其中,代表性的如胡明的《錢謙益入清后詩歌試論》①胡明:《錢謙益入清后詩歌試論》,載《中華文史論叢》1984年第4輯。、裴世俊的《錢謙益詩歌研究》②裴世俊:《錢謙益詩歌研究》,寧夏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以及周興陸之《錢謙益與吳中詩派》③周興陸:《錢謙益與吳中詩派》,載《文學評論》2008年第2期。等。但是,對于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一般文學史只是略微提及。除了錢基博的《中國文學史》、郭預衡的《中國散文史》下冊作過比較深入的評述之外,到目前為止,只有馮國棟《錢謙益塔銘體論略》一篇專文。④馮國棟:《錢謙益塔銘體論略》,載《文學遺產(chǎn)》2009年第5期。而錢、郭二氏所作的評述,給人以意猶未盡之感;馮氏的專文,限于塔銘類文體,所論范圍有限。鑒于這一現(xiàn)實,筆者擬對錢謙益的散文作更為全面細致的探討,希望能拓深學界對錢謙益散文藝術的認識。
據(jù)錢謙益自述:“少自省改者有四:弱冠時,熟爛空同、弇州諸集,至暗數(shù)行墨。先君子命曰‘此毗陵唐應德所云三歲孩兒作老人形耳’。長而讀歸熙甫之文,謂有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而練川二三長者流傳熙甫之續(xù)言,先君子之言益信。一也。少奉弇州《藝苑卮言》為金科玉條,及觀其晚年論定,悔其多誤后人,思隨事改改正。而其贊熙甫則曰:‘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自傷。’蓋弇州之追悔俗學深矣。二也。午、未間,客從臨川來,湯若士寄聲相勉曰:‘本朝文,自空同以降,皆文之輿臺也。古文自有真,且從宋金華著眼。’自是而指歸大定。三也?!墒嵌嬷艑W之流傳,確有自來,四也。”⑤錢謙益:《讀宋玉叔文集題辭》,見《有學集》,卷四九,第1588-158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坝谑鞘捡兴?,刻意學唐、宋古文,因以及金、元元裕之、虞伯生諸家。”⑥錢謙益:《答山陰徐伯調(diào)書》,見《有學集》,卷三九,第1347頁。雖然其自述“刻意學唐、宋古文”,但實際上卻如錢基博所云“以早年寢饋于《空同》、《弇山》者深,而洗伐不盡”⑦錢基博:《中國文學史》,第895、846頁,中華書局1994年版。。由于早年有規(guī)仿前后七子的文學經(jīng)歷,錢謙益后來雖然厭憎前后七子的摹擬贗古,但也認識到了秦漢派古文文氣雄勁的優(yōu)長。因此,其散文創(chuàng)作在趨向唐宋派平易風格的同時,又兼采秦漢派的文氣雄勁。這就是錢基博所說的其“從王、李入,而不從王、李出”⑧錢基博:《中國文學史》,第895、846頁,中華書局1994年版。。而錢謙益之兼采秦漢派的文氣雄勁,不是對秦漢派的簡單重復,而是自出變化,變秦漢派的生奧艱澀為排比鋪陳。如其《李君實恬致堂集序》:
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氣,與人之靈心結習而成者也。與山水近,與市朝遠;與異石古木哀吟清唳近,與塵壒遠;與鐘鼎彝器法書名畫近,與時俗玩好遠。故風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往殊貌于世,其結習使然也。君實以進士起家,官至列卿,后先家居三十馀年,修潔如處子,澹蕩如道人,靜退如后門寒素。其為詩文,翕山水之輕清,結彝鼎之冷汰,煦書畫之鮮榮,昔人目李元賓,不古不今,卓然自作一體者。(《初學集》卷三一)
在這段文字里,錢謙益開頭對文章呈現(xiàn)出的藝術形相的描述,用了“與……近”、“與……遠”三個對比性的句子,揭示文章所具的韻致、清奇、古雅的藝術特質(zhì),且句子的結構基本相同,是頗為典型的排比句;而在對李君實家居后的為人處世的抒寫,又用了三個結構基本相同的句子“修潔如處子,澹蕩如道人,靜退如后門寒素”,又是排比句;最后對李君實詩文的藝術特征的描述:“歙山水之輕清,結彝鼎之冷汰,煦書畫之鮮榮”,句子結構完全相同,所使用的又是排比句。這段文字總共不過26句,表達了三層意思,每層意思的表達都使用了排比句,使用排比句式的句子則達到12句。這一事實充分地表明,錢謙益在進行散文書寫時,熱衷于使用排比句。
錢謙益這種迥異于他人的藝術追求在其許多文章的書寫中都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了。如《初學集》卷三二《越東游草引》:“心甫之游,以青鞵布襪軍持漉囊為供億,以高人逸老山僧樵客為伴侶,以孤情絕照苦吟小引為資糧,與山水之性情氣韻,自相映發(fā)。”三個“以”字句,句式、字數(shù)、結構完全相同,是非常典型的排比句。同書同卷之《王元昭集序》:“筆不停揮,文不加點,若狂飆怪雨之發(fā)作,風檣陣馬之凌厲也;若神仙之馮于乩,而鬼神之運其肘也;若雷電之倏忽下取,而虬龍之攫拏相掉也。”此節(jié)文字中三個“若”字句,雖然字數(shù)不盡相同,稍有參差,但從其基本結構來看,還是比較典型的排比句。錢氏用狂飆怪雨、風檣陣馬、神仙憑乩、鬼神運肘、雷電交作、虬龍攫拏等六個意象比物連類,夸張地描寫了王元昭進行創(chuàng)作時“筆不停揮,文不加點”的那種酣暢淋漓、逸興遄飛的情形,生動形象。再如《徐元嘆詩集序》:
寧質(zhì)而無佻;寧正而無傾;寧貧而無僦;寧弱而無剽;寧為長天晴日,無為盲風澀雨;寧為清渠細流,無為濁沙惡潦;寧為鶉衣短褐之蕭條,無為天吳紫鳳之補坼;寧為粗礪之果腹,無為荼堇之螫蜃;寧為書生之步趨,無為巫師之鼓舞;寧為老生之莊語,無為酒徒之狂詈;寧病而呻吟,無夢而厭寱;寧人而貌寢,無鬼而假面;寧木客而宵吟,無幽獨君而晝語。(《初學集》卷三二)
以上所舉的每節(jié)文字,排比句均在三個以上,尤其是所舉的最后一節(jié)文字,共22句。其中,4個“寧”字單句,6個“寧為……無為……”復句,再加上3個“寧……無……”復句,整節(jié)文字沒有一句不是排比。全節(jié)文字鋪排揚厲,或直陳,或比喻,且形式也比較整齊??梢哉f,錢氏基本上是采用漢賦的寫作方法進行文章書寫。而他在文章中所作的如此書寫,極為充分而又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論說意旨,達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錢謙益在古文書寫中對排比的這種偏好,不僅表現(xiàn)于書序這一文類中,而在其他的文類如論說、雜記、壽序、書函中,亦時常見到,甚至在不宜運用排比的碑傳類作品中,亦不乏見。如《有學集》卷三二《明士張君文峙墓志銘》中,就有這么一節(jié)排比文字:“文峙家鐘山之陽,……往來棲霞、雨花間,出無車,入無廬,冬無裘,夏無葛,衰不杖,病不藥,行不翔,笑不矧?!睆纳鲜鲋T多藝術事實中,我們可以明顯地認識到,錢謙益在其散文書寫中對排比的頻繁使用,顯然是有意為之的。而他的著意經(jīng)營,使其散文在藝術上別具一格:鋪張揚厲、雄健恣肆。對于其散文藝術上的這一特征,只要比較一下他與黃宗羲同題書序《山翁禪師文集序》,就會認識得更為清楚。
像錢謙益一樣,在流派歸屬上,黃宗羲也屬于唐宋派①李金松:《黃宗羲對唐宋派古文理論的修正與發(fā)展》,《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28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其《山翁禪師文集序》不算長,全文如下:
歲乙酉,余游云門諸寺。至平陽,山翁開山經(jīng)始。坐未定,即出其文集六冊,屬刪為四冊。入夜秉燭相對,閱數(shù)卷而止,未卒業(yè)也。壬戌余復至平陽,時天岳繼席,出其先師所謂《百城集》者,命刪之以終前諾。明年,天岳詣余于黃竹,申之以弊。老懶因循,忽忽三年。頃見《直木堂詩》:“經(jīng)久胡不報?綠樹倉庚?!笔秦熡嘀s也。有自山曉來者,亦以為言。夏月北窗,蜀山青翠,勉為削筆。既而嘆曰:“世無文章也久矣!而釋氏為尤甚。”釋氏以不立文字為教,人亦不以文章家法度律之。故今日釋氏之文,大約以市井常談、兔園四六、支那剩語,三者和會而成,相望于黃茅白葦之間,以為甕中天地,章亥之所不步也。讀之者,不審解與不解,疑其有教外微言,落于粗野之中。螮在東,莫之敢指。嗟乎!言之不文,不能行遠。夫無言則已,既已有言,則未有不雅馴者。彼佛經(jīng)祖錄,皆極文章之變化。即如《楞嚴》之敘十八天、五受陰、五妄想,與莊子之《天下》、司馬談之《六家指要》,同一機軸。蘇子瞻之《溫公神道碑》,且學華嚴之隨地涌出。皎然學于韋蘇州,覺范學于蘇子瞻,夢觀學于楊鐵崖,夢堂學于胡長孺,其以文名一代者,無不受學于當世之大儒。故學術雖異,其于文章無不同也。奈何降為今之臭腐乎?雖然,亦儒者有以開之也。明初以文章作佛事者,無過宋景濂。其為高僧塔銘,多入機鋒問答,雅俗相亂。試觀六朝至于南宋,碑釋氏者,皆無此法。虞伯生尚謹守之,至景濂而一變,堤決川奔,則又何所不至也!山翁之詩文,亦不免于堆垛妝點,然稱情而出,當其意之所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既不顧人之所是、人之所非,并不顧己之所是所非,嬉笑怒罵,皆文心之泛濫。如是,則于文章家之法度,自有不期合而合者,奚有于習染之戔戔者乎?山翁之弟子山曉、天岳,皆覺范、圓至之亞也。視余此刪,當有憬然而會于心矣。(《南雷文定后集》卷一)
全文隨著思路順序,自然流出,明快爽利,不刻意雕作,雖有波瀾,卻無詰屈拗折之態(tài)。其中有兩處文字就形式而言,疑似排比。一處是“大約以市井常談、兔園四六、支那剩語,三者和會而成?!贝藬?shù)語很容易被認為是排比,因為“市井常談、兔園四六、支那剩語”這三個短語與慣常的排比修辭手段的表現(xiàn)形式相近,但從嚴格的意義上說,這三個短語只能算是列舉,而不是排比。另一處則是“皎然學于韋蘇州,覺范學于蘇子瞻,夢觀學于楊鐵崖,夢堂學于胡長孺”這四個句子,雖然從形式結構上近于排比,但其實這四句不過是列出文學史上因受學而取得杰出文學成就這一事實,論述“從學”在取得文學成就過程中的重要意義。因此,這四句也只能說是列舉,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排比。也就是說,黃宗羲此文無一處排比。
與黃文不同的是,錢氏《有學集》卷二一的同題書序則有約三分之一的文字是排比。其中的排比文字如下:
吁乎!薦嚴之疏,龍髯馬角之深悲也。新蒲之綠,玉衣石馬之遐思也。春葵玉樹之什,空坑、厓海之馀恨也。征之妙喜,以言乎其道則相符,以言乎其志則相協(xié),以言乎其時,則宋世所謂士大夫,迢然不可再見,猶有一禪者孤?lián)螁纬?,流連涕泗于陸沉滄海之馀,斯尤難矣。吁乎!軍國,荊弓也。宗社,鄭璧也。吾君吾父,秦、燕、楚、凡也。天穹廬,地松漠,今之人何其廣大,而禪者如是之隘也?東家食,西家宿,今之人何其圓通,而禪者如是之固也?山河葶藶,世界陶輪,有漏微塵,十方銷殞,今之人何其大覺大悟,而禪者如是取著也?豈惟禪者哉!琉璃之誅釋種也,世尊樹下拒諫,而阿難愁悶慟哭;開寶之師,東山蘄春,肉身為故國而泣血;天寶之亂,菏澤編管殘衲,興檀度以濟師。是又何今人之廣大,而佛祖之隘;今人之圓通,而佛祖之固;今人之大覺大悟,而佛祖之取著也?
如果進行細分,這三百來字是由句式、結構不同的六組排比句組成。第一組從“薦嚴之疏”至“空坑、厓海之余恨也”,運用一系列歷史典故如黃帝之逝,群臣攀龍髯而泣,與烏頭白、馬生角,杜甫在天寶之亂中對太宗皇帝功業(yè)的緬懷以及南宋滅亡于厓海等,敘寫山翁禪師歷經(jīng)明亡后在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亡國之痛與作為遺民的故國之思;第二組自“征之妙喜”到“斯尤難矣”,從“道”、“志”、“時”這三個層面,將山翁禪師方之南宋初期力抗權奸的名僧妙喜(大慧宗杲),揭示其遺民情懷的特殊意義;第三組從“軍國”至“秦、燕、楚、凡也”,述說國破家亡的慘痛,不過,錢氏的述說頗為隱晦;第四組從“天穹廬”至“而禪者如是取著也”,將作為禪者的山翁禪師的“隘”、“固”、“取著”同一般人的“廣大”、“圓通”與“大覺大悟”進行對比,表彰其對遺民志節(jié)的頑強堅持;第五組從“豈惟禪者哉”至“興檀度以濟師”,聯(lián)系佛教史上的事實,指出禪者在國家危難時刻往往挺身而出;而自“是又何今人之廣大”以至最后,則是第六組,錢氏將佛祖同“今之人”進行對比,揭橥出兩種角色在特殊時代的對換,推揚佛祖的“隘”、“固”與“取著”的固執(zhí)堅持,而對“今之人”的“廣大”、“圓通”與“大覺大悟”的世故圓滑深加貶斥。在這三百來字的篇幅中,錢氏運用了多種修辭手段:使事、對比、設問、反問、對偶等,但最為人所注意的當然是排比。一般人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一篇不足千字的文章,能有一兩處排比文字就極為難得了,更何況明中葉以來的唐宋派作家是尚奇尚散,講究自然本色,力避漢賦的鋪排。①唐順之:《答茅鹿門知縣二》,見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3冊,第7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沈廷芳《書方望溪先生傳后》云:“古文義法不講久矣,吳越間遺老尤放恣,或雜小說,或沿翰林舊體,無雅潔者。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晉六朝俳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币姟肚灞畟骷暇帯?,第40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而錢謙益在此節(jié)不過三百來字的篇幅中,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運用排比這一修辭手段,不厭其煩,且多達六組,這不能不表明錢氏對排比這一修辭手段的偏嗜和苦心經(jīng)營。就此節(jié)僅三百來字的篇幅而言,由于以排比組織文字,將不同的材料、感受、認識等鋪排在一起,涵古茹今,錢氏營造出了其散文渾灝流轉、光怪陸離的藝術形態(tài),形成了個人獨具的散文藝術風格。而且,其對明亡的無限感慨,與對排比的再三運用結合在一起,文氣貫通,強烈深沉,致使全篇呈現(xiàn)出一種鋪張揚厲、雄健浩大的陽剛之美,達到了如陳骙在《文則》中所說的“壯文勢,廣文義”②陳骙:《文則》,見《文章精義》,第30頁,王利器點校,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的藝術效果。黃宗羲論及錢謙益古文時曾云:“錢牧齋掎摭當世之瑕疵,欲還先民之矩矱,而所得在排比鋪張之間,卻是不能入情?!雹埸S宗羲:《前翰林院庶吉士韋庵魯先生墓志銘》,見《南雷文定》前集,第9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雖批評不免有些嚴厲,但也指出了“排比鋪陳”是錢氏散文最大的藝術特點。
錢謙益的這種新的散文藝術風格,既與明中葉以來的秦漢派有別,又異于唐宋派的古文路數(shù),乃是別具一格。他的這種散文藝術風格的形成與大量使用排比句的鋪排是密不可分的。
劉勰說:“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雹軇③?《文心雕龍·章句》,見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57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白帧被蛟徽Z詞是文章最基本的意義單位。一個作家表達自己的感受、思想,必然借助于媒介——自己所掌握的語匯(語詞量)。作家的學養(yǎng)不同,人生閱歷以及對社會的認識不同,因而所擁有的語匯也各自不同,從而具有自己獨特的個性特征。可以說,一篇由文字編織成的作品最初呈現(xiàn)在讀者的接受視閾中的是語詞。同時,各種不同語詞的組合也是構成作家文學風格或藝術特征的最重要的表層要素。順著這一認識,我們需要追問的是:在詞采這一層面,錢謙益的散文作品具有怎樣的藝術特征呢?
與同時代的其他文人士大夫比較起來,錢謙益在文史方面的造詣并世無出其右。黃道周殉難前,認為錢氏不殉國難,則國史有托。⑤錢謙益在《啟禎野乘序》中云:“往予領史局,漳浦石齋先生過予揚搉,輒移日分夜。就義之日,從容語其友曰:‘虞山尚在,國史猶未死也.’”見《有學集》,卷一四,第68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梢婞S氏對錢謙益的文學、史學才華是何等的信任與期待了。由于錢氏博極群書,饒有深厚的文史修養(yǎng),進行散文書寫時采摭甚富,因而其散文與同時代其他作家的作品相較,在文辭上表現(xiàn)出個人獨具的藝術特征,那就是:詞采富贍、比喻新奇。
為了說明錢氏散文藝術上的這一特征,我們還是采用傳統(tǒng)的比較分析方法?;谶@一考慮,現(xiàn)將前舉錢氏與黃宗羲的同題序文《山翁禪師文集序》再次納入視野,對這兩篇同題序文進行比較,看看哪一篇文章所使用的詞采更繁富些。而要進行比較,不能漫無條例。因此,我們確定一個參照系數(shù),即每百字形容詞使用的多少。應該說,每百字形容詞使用的多寡,是檢驗一篇文章詞采繁富與否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標。根據(jù)這一思路,我們先對黃宗羲的《山翁禪師文集序》進行定量分析。對黃文統(tǒng)計的結果如下:總字數(shù)(不含標點符號)617字,所使用的形容詞(包括引文)計有“老懶”、“綠”、“青翠”、“黃、”“白”、“粗野”、“文”、“雅馴”、“異”、“同”、“臭腐”、“戔戔”、“憬然”等,共13個形容詞,平均每百字使用了約2.16個形容詞。而前所摘錄的錢謙益的同題序文那部分篇幅,總字數(shù)(不含標點符號) 296字,所使用的形容詞計(重復者不計)有“深”、“新”、“遐”、“迢然”、“孤”、“單”、“馀”、“難”、“廣大”、“隘”、“圓通”、“固”、“大”、“微”、“取著”(執(zhí)著)、“愁悶”、“殘”等,共17個形容詞,平均每百字使用了約5.74個形容詞。兩相比較,后者每百字所使用的形容詞是前者的兩倍半還強。這一定量分析的結果告訴我們:錢謙益的同題序文與黃宗羲的同題序文比較起來,詞采遠為繁富。而這一結果正好印證了生活在康雍時期的王應奎對錢謙益的散文所作的分析:“何義門云:‘某宗伯自是異才,其為古文,惜乎反為元人所拘縛,爭逐歐、蘇之末流耳。’此言亦未盡然。宗伯好言宋、元,亦為學王、李者發(fā)藥耳,若自為文,亦有上攀《史》、《漢》,平揖韓、柳之作,如《高陽行狀》、《應山墓志》諸大篇是也,何嘗為元人所拘縛乎?況元人之文,清真雅正,不離本色,而宗伯則詞華較勝,其派別故自不同?!雹偻鯌?《柳南隨筆續(xù)筆》,第181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指出了錢氏散文在藝術上“詞華較勝”的特點,與明中葉以來崇尚唐宋八家以歸有光、唐順之等為代表的唐宋派散文是有著根本區(qū)別的。人所共知,黃宗羲像錢謙益一樣,在清初是有數(shù)的大學者,亦以博學著稱,文史素養(yǎng)相當深厚。但是,由以上所作的定量分析來看,其文章詞華是遠遜于錢謙益的。而頌法唐宋八家的唐宋派末流作家以“文以載道”相號召,以語錄等為文,不善修辭,出詞鄙倍,與黃宗羲相較,詞華上是瞠乎其后的,根本無法同錢謙益相比。
此外,錢謙益散文詞采之富贍還表現(xiàn)在他進行散文書寫時,語匯來源極為豐富。就前所舉的《山翁禪師文集序》那部分不足三百字的文字而言,“龍髯馬角”,源自《史記·五帝本紀》與雜史小說《燕丹子》;“玉衣”“石馬”,源自杜詩《行次召陵》《華清池》;“荊弓”,源自《公孫龍子·跡符篇》;“鄭璧”,源自《左傳·桓公元年》;“天穹廬”,源自《敕勒歌》;另外,“世界”、“有漏微塵”等語,則出自佛典。由于筆者學識谫陋,恕不能一一指陳了。這一不足三百字的篇幅,語出多典,在語言上顯現(xiàn)出斑駁陸離的雜色情形?!渡轿潭U師文集序》語言上的這種雜色情形,在錢氏其他的散文中也大多存在??梢哉f,雜色是錢氏散文語言的一個非常顯著的特征。錢氏在散文書寫中,汲取古今各種典籍的語匯,融注筆端,任意驅使,如從自己的胸臆中涌出,汪洋恣肆,光怪萬狀。在語匯的千狀萬態(tài)、豐富多彩方面,即使號稱韓潮蘇海的韓愈、蘇軾與之相比,也是大為遜色的。清康熙時期的納蘭性德在《與韓元少書》中曾說:“錢牧齋腹笥既富,文筆又長,援古證今,每發(fā)一端,便如瓶水瀉地,迸注分流?!錇殍K禍諸君子志傳之文,淋漓感慨,足裨史乘,然亦病其雜矣?!雹诩{蘭性德:《通志堂集》,卷一三,見王鎮(zhèn)遠、鄔國平等選編《清代文論選》,第43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他雖以“雜”為病,但卻充分地認識到了錢氏散文語言雜色紛呈的藝術個性。
錢謙益的散文不僅詞采富贍,而且新鮮奇特的比喻亦是層出不窮,往往能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錢謙益在其散文書寫中所使用的比喻,有的固然是頗為尋常的,但也有許多是想落天外、新穎別致的。這些新奇的比喻在表達錢氏的情感、態(tài)度與思想等方面,具有無與倫比的表現(xiàn)力。如《徐司寇畫溪詩集序》中的一節(jié)文字:
自萬歷之末以迄于今,文章之弊滋極,而閹寺鉤黨、兇烖兵燹之禍,亦相延而作。嘗取近代之詩而觀之,以清深奧僻為致者,如鳴蚓竅,如入鼠穴,凄聲寒魄,此鬼趣也。以尖新割剝?yōu)槟苷撸绱骷倜?,如作胡語,噍音促節(jié),此兵象也。鬼氣幽,兵氣殺,著見于文章,而氣運從之。(《初學集》卷三○)
錢謙益借序徐司寇的詩集,批判明萬歷末期以及崇禎年間崛起的竟陵派與云間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竟陵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追求的是幽深奇僻的藝術境界,也就是錢氏所說的“以清深奧僻為致者”。對于竟陵派詩歌創(chuàng)作上所追求的這種藝術境界,錢謙益用“如鳴蚓竅,如入鼠穴”這兩個比喻來形容,可謂貼切生動?!膀靖[”何其窄小,“鼠穴”何其幽深偏僻。而竟陵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像在蚯蚓的洞竅里鳴叫,在老鼠的洞穴里爬行,輾轉騰挪的空間是何等的狹小。錢謙益用這兩個比喻形容竟陵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動地表達了他的鄙薄、輕蔑,甚至還有幾分厭憎。而“以尖新割剝?yōu)槟苷摺?,指的是效法明前后七子的云間派及其追隨者西泠十子。云間派及其追隨者像前后七子一樣,偏重于復古、擬古,在復古、擬古中刻意求新,喜用代名。對于這一流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錢謙益用“如戴假面,如作胡語”這兩個比喻來形容他們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詩歌篇什之不真切,而且還令人難以理解。這兩個比喻雖不及前兩個比喻給人以新奇別致之感,但還不失貼切。
又如《虞山詩約序》中的這一段文字:“古之為詩者,必有深情蓄積于內(nèi),奇遇噴射于外,輪囷結檣,朦朧萌折,如所謂驚瀾奔湍,郁閉而不得流;長鯨蒼虬,偃蹇而不得伸;渾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明星皓月,云蔭蔽蒙而不得出。于是乎不得不發(fā)之為詩,而其詩已不得不工?!卞X謙益在此節(jié)文字中論述了詩歌創(chuàng)作與情感之關系。在錢氏看來,詩歌是熾烈情感的迸發(fā),其本體是人的情感。當這種情感未被物化成文字之前,它積聚在人的內(nèi)心世界,其情形是“輪囷結檣,朦朧萌折”。雖然錢氏用“輪囷結檣,朦朧萌折”這兩個短語來進行描述,但這兩個短語其實是隱喻,描述成為詩歌之前的情感形態(tài)不夠顯明,不易被理解。因此,在這兩個短語之后,錢謙益接連用了四個明喻進行排比,具體生動地描述這種激情郁積在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情狀:郁閉而不得奔流的驚瀾奔湍,偃蹇而不能伸展的長鯨蒼虬,掩匿在泥沙中而不得被使用的渾金璞玉與被云彩遮蔽的明星皓月。錢氏用這四個明喻來描述未爆發(fā)出來而成為詩歌的情感,生動形象,極易被理解,給人留下的印象強烈、深刻。就錢氏所選擇的這四個喻體來看,它們都是人們熟知的來自自然界的意象,形象鮮明;而被錢氏通過聯(lián)想串在一起,把不可見的、澎湃在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詩情具體化為可見的形象,頗為新穎,達到了很好的表達效果。
以上兩例比喻,在錢氏的散文中是很具代表性的。而在其文集中,更有通篇文章以比喻來敷說道理、表達思想的。如《鼓吹新編序》(《有學集》卷一五)以佛經(jīng)中牧女將牛乳加水二分,賣于人,后經(jīng)輾轉多次加水二分轉賣,牛乳已無初味等為喻,論說明中葉以來詩歌創(chuàng)作的割剝挦撦,無異于看朱成碧,不識本真。錢謙益用這一比喻表達自己對明代詩歌創(chuàng)作摹擬之病的認識,生動形象;而所使用的比喻,雖取自佛經(jīng),但能給人以新奇之感。不過,像《鼓吹新編序》這樣通篇用比喻來進行闡說的文章,錢氏只是偶一為之的;在他的文集中,比喻更多的只是文章中的一個片段,一個有機的組成部分。
因此,如果稍為留心,類似于上述的新奇比喻在錢氏的散文中能時常見到。如:“然則君子與壬人何以辨?曰:其色可觀也,其言可聽也。觀其色,齊莊溫栗,如商彝周鼎者,君子也;便娟側媚,如時花美女者,壬人也。光明潔白,如春陽夏日者,君子也;荒忽滑耀,如旋風閃電者,壬人也?!?《向言上》,《初學集》卷二三)將君子比喻為“商彝周鼎”、“春陽夏日”,小人比喻作“時花美女”、“旋風閃電”,非常新奇別致,令人有陌生化之感,但仔細想來,又覺得這樣比喻很恰當。再如“讀其詩,其襟期志氣,如秋天之高,月之明,而水之清也;其攄英散馥,如白云之在天,而黃菊之始華也;其寥戾奔放,如朔雁之叫遠空;而沉吟凄斷,則蟋蟀之警機杼也?!?《秋懷倡和詩序》,《初學集》卷三三)前舉《徐元嘆詩集序》“寧為”“無為”諸語,均是借喻,而且,其中不少比喻是很為獨特新穎的。像這些新奇別致的比喻在錢氏文集中難以遍舉。通過這些比喻在文章中的大量使用,不難領略到錢氏想象力的異常豐富。
所以,只要翻開錢氏的文集,靜下心來細細品讀他的一篇篇文章,我們往往會情不自禁地驚異于其文章詞采的繁富與比喻的新奇以及想象力的豐富。
錢謙益出身世家,其祖錢順時在嘉靖己未(1559)會試舉《春秋》第一;而其父錢世揚雖無功名,但“年十二三,能暗記五經(jīng)、《史記》、《文選》,凡百馀萬言”,并以此教授鄉(xiāng)里,“學者咸師尊之”①錢謙益:《請誥命事略》,見《初學集》,卷七四,第1634-163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在家學的熏染下,錢謙益“少讀班、馬二史欣然自喜”②錢謙益:《答杜蒼略論文書》,見《有學集》,卷三八,第130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其年輕時愛好古文辭,對《文選》下過相當功夫,并有過追隨李夢陽、王世貞等七子派核心作家的文學經(jīng)歷。因此,雖然中年以后折入唐宋派,但在散文書寫中,他不像唐宋派作家那樣力避駢偶,一味求奇求散,而是奇偶相錯(這里所說的奇、偶,并非指句子字數(shù)的奇、偶,而是指單句與對偶之句)、駢散兼擅。他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這一特色,是其區(qū)別于其他唐宋派作家的一個很重要的藝術標志。
眾所周知,一篇文章是由眾多的句子按照作家的意志編排營構而成的。句子有長有短,有奇有偶。長、短、奇、偶不同形態(tài)的句子在文章中達成的藝術作用與效果是不同的。因此,許多致力于散文藝術的作家在表達自己的意旨時,無不苦心經(jīng)營,選擇最適宜的句子形態(tài),以求表達上獲致最佳的藝術效果。清中葉的包世臣曾說:“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③包世臣:《文譜》,見王水照:《歷代文話》,第5288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指出奇句與偶句在文章中具有不同的美學意義。作為明清之際的大手筆,文史素養(yǎng)富厚的錢謙益無疑是深明此理的。他在進行散文書寫時,十分注意句子的奇、偶相錯,力求在文章中將凝重與流美這兩種不同的美學風格融于一爐,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富有兼容性或曰雜色的美學形態(tài)的散文。錢氏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所作的這一努力,我們在其許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如《南游草敘》(《初學集》卷三三):
同年友淮南李公,易直愷悌,為時長德。其子藻先,字黼臣,掉鞅詞壇,才情爛漫。好為歌詩,叉手擊缽,往往傾倒坐客。所著《南游草》,其一斑也。自近世之言詩者,以其幽眇峭獨之指,文其單疏僻陋之學。海內(nèi)靡然從之,胥天下變?yōu)橛莫氈逡?,詰盤之斷句,鬼趣勝,人趣衰,變聲數(shù),正聲微,識者之所深憂也。黼臣之詩,原本志意,鋪張聲韻。渡江南游,境會?合,二十四橋之明月,與三百六十之紅闌綠浪,山川風月,笙歌舡舫,出沒吞吐于笑歌筆墨之間。琴書彝鼎資其古香,時花美女發(fā)其佳麗,此真黼臣之詩也矣。豈有寄今人籬落下,效蠅聲蚓竅之音,茍然相慕悅也哉!黼臣詒書山中,以五言十六韻贈余,且曰:愿有以益也。夫甓社之明珠,蔽虧日月;楚州之神寶,感動上帝。其聲影符彩,包孕于有無光景之中,故足寶也。惟詩亦然,富有日新,擬議以成變化,豈復有聲韻可陳、境會可擬乎?枚叔稱廣陵之濤曰:似神而非者三。此可為詩喻也。黼臣勉之。更數(shù)年后,吾知珠不在甓湖,寶不在楚州,而焰焰者在黼臣之卷牘間也。
《南游草敘》在錢謙益的散文中,比較簡短(當然有比之更短的),全文不過三百五十多字,以單句奇語為主。但是,在散語單句之間,錢氏不時穿插偶句駢語,變流動為凝重。在本文的開頭,即第一層,錢氏先以奇句進行敘述。緊接著敘述之后,他在文章的第二層一轉,展開議論。而他所作的議論,以一單句“自近世之言詩者”提起,然后以一偶句“以其幽眇峭獨之指,文其單疏僻陋之學”進行論斷,對以鐘惺為代表的竟陵派詩歌藝術追求進行嚴厲批評。他指出竟陵派詩風的流行,“胥天下變?yōu)橛莫氈逡?,詰盤之斷句,鬼趣勝,人趣衰,變聲數(shù),正聲微”,以一奇句“海內(nèi)靡然從之”稍稍間斷之后,以數(shù)句偶語相接,化奇為偶。而在這一層的最后,以一單句“識者之所深憂也”作結,又化偶為奇了。文章的第三層,對李黼臣詩歌內(nèi)容的論述,也是奇、偶并施的。在以奇句為主的論述中,不時地參以“原本志意,鋪張聲韻”、“琴書彝鼎資其古香,時花美女發(fā)其佳麗”等兩聯(lián)偶語。而文章的最后一層論述的是李黼臣詩歌的文學價值,句式仍是以奇為主。而奇語單句之中,綴以駢語“夫甓社之明珠,蔽虧日月;楚州之神寶,感動上帝”與“珠不在甓湖,寶不在楚州”兩聯(lián),奇中有偶。文末以“而焰焰者在黼臣之卷牘間也”這一單語收束全文。就整篇文章而言,全文時奇時偶,奇、偶相錯,兩者相摩相蕩,致使全文的文氣在凝重與流動之間不斷變換,行文不失變化靈動之妙。近人金兆梓說:“疊用偶句,其失也單調(diào)而板滯;疊用奇句,其失也流轉而無骨。必也參互錯綜而用之,則氣振而骨植,且無單調(diào)之句,而有變化之妙矣?!雹俳鹫阻?《實用國文修辭學》,民國叢書第二編,第57冊,第119頁,上海書店1989年版。錢謙益在《南游草敘》中兼用奇、偶,整、散交互,因而全文氣振骨植,文氣富于變化,在美學形態(tài)上兼具凝重與流美之致。在錢謙益的《初學集》與《有學集》中,《南游草敘》并不很特別,但是,它在表現(xiàn)錢氏散文奇、偶相錯的藝術風格特點方面,還是極具典型意義的。
錢謙益不但在散體文的創(chuàng)作方面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而且,他還精于駢文創(chuàng)作。雖然駢文作品在錢氏的別集中并不多,但還是有不少值得稱道的作品。錢氏的駢文之作,以入清后結集在《有學集》中的作品為佳。在《有學集》中,駢儷之作有《瞿留守賻引》、《浩氣吟序》、《佟氏幽憤錄序》、《高寓公稽古堂詩集序》、《李梅公唱和初集序》、《許夫人嘯雪庵序》、《贈黃皆令序》、《地藏庵記》、《誥封安人熊母皮夫人墓志銘》、《與惟新和尚書》等。其中,《浩氣吟序》是錢謙益為自己的學生瞿式耜與張同敞唱酬的詩集所作的序。該序全文如下:
嗚呼!九域飚回,三精霧塞。寢廟之玉衣晨舉,昭陵之石馬宵馳。扶日月于南交,畫乾坤于北戶。崎嶇庸、蜀,實仗老臣;收拾管、邕,豈惟一旅?夫何桂山云擾,漓水波翻。四郊斷螘子之援,三都成魚爛之潰。謀人之軍師國邑,我則死之;下可見天地祖宗,事已畢矣。于是慷慨誓死,豫暇賦詩。嚼張巡之齒牙,曼聲長詠;握魯公之拳爪,運筆橫飛。偉彼義人,慨然赴難??乖~同日,洵芝焚而蕙嘆;合口唱酬,譬金舂而玉應。遺言付囑,副墨流傳。壁漫窗涂,星緯芒角于字里;墨陳紙故,雷風發(fā)作于行間。亦曰念哉,吁其悲矣!
昔者睢陽苦戰(zhàn),更樓起橫笛之吟;越石重圍,長嘯發(fā)《扶風》之詠。以至空坑被執(zhí),《吟嘯》之集頻煩;柴市歸全,《正氣》之歌激越。其人為宇宙之真元氣,其詩則今古之大文章。吐辭而神鬼胥驚,搖筆而星河如覆。況復流連警蹕,沈痛提封。死不忘君,沒而猶視。人言天荒地老,斯恨何窮;我謂刦盡灰飛,是詩不泯。伊余晼晚,遘此痗瘥。皓首師生,腸斷寢門之哭;蕭晨冰雪,神傷絕命之詞。燈火青熒,須眉如見;窗欞寂歷,嘆息有聞。庸表汗青,長留碧血。嗚呼!八百三十紀之算,鴻朗莊嚴;一千一百字之章,鼎鐘銘勒。豈徒托諸詩史?終有考于斯文。(《有學集》卷一六)
文后還有款識,略去不錄。瞿式耜與張同敞均為南明永歷帝的大臣,在桂林被清兵攻破之后,兩人因不屈而被俘入獄,繼而在獄中唱酬,唱酬的作品后結集為《浩氣吟》。錢謙益在為《浩氣吟》所作的這篇序里,先用四聯(lián)駢語敘述瞿式耜等為挽南明小朝廷之狂瀾于既倒所作的種種努力,但最終無力回天。然后,作者以“夫何”這一虛詞作一轉折,敘寫瞿式耜等所處的情形:“四郊斷螘子之援,三都成魚爛之潰”,外無援兵,內(nèi)有潰卒,桂林根本無法據(jù)守。而當此之際,作為永歷朝的大臣,瞿式耜“于是慷慨誓死”,決定以身殉國?!皞ケ肆x人,慨然赴難”,指謂張同敞前來赴難。這樣,作者就將《浩氣吟》創(chuàng)作的具體背景交代清楚了。對于瞿、張二人的唱酬之作,錢氏用“星緯芒角”、“雷風發(fā)作”形容他們在詩中體現(xiàn)出來的不屈精神:剛正、磅礴。而對于《浩氣吟》的文學價值,錢氏方之劉琨的《扶風歌》、文天祥的《吟嘯集》《正氣歌》,認為“其人為宇宙之真元氣,其詩則今古之大文章”,具有驚天地、泣鬼神的藝術感染力。最后,錢氏抒發(fā)了對瞿、張二人慷慨就義的深深哀痛之情。在不足四百字的篇幅里,錢謙益將瞿式耜等力扶危局的艱辛、堅守危城的大勇無畏、以身殉國的慷慨悲壯,與《浩氣吟》的聲情激越以及自己在瞿式耜等英勇就義后的那種沉痛的哀悼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逗茪庖餍颉冯m然篇幅較短,但厚重激楚,悲壯沉郁。全篇除兩處感嘆語“嗚呼”與“偉彼義人,慨然赴難”這一敘事性的散行奇語外,均為聯(lián)語。近代駢文學者孫德謙說:“作駢文全用排偶,文氣易致滯塞?!雹賹O德謙:《六朝麗指》,見莫道才:《駢文研究與歷代四六話》,第510頁,遼海出版社2005年版?!逗茪庖餍颉烽g用單句,接轉自然,文氣貫通,達到了如韓愈所說的“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②韓愈:《與李翱書》,見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2冊,第116頁。。而且,全文對偶工致,用事精切,所用張巡、顏真卿、文天祥等歷史典故,切合瞿式耜當時困守孤城、寧死不屈等情事。所以,無論是對偶使事,還是文意轉換,均表現(xiàn)了很高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可以說,《浩氣吟序》是一篇非常優(yōu)秀的駢體之作。
錢謙益的駢體之作,風格有激楚沉郁的,如《浩氣吟序》、《瞿留守賻引》、《佟氏幽憤錄序》等,但也有雅麗典則之作,如《李梅公唱和初集序》、《許夫人嘯雪庵序》等。錢謙益的駢文作品題材較廣,風格也多樣化。他以意役辭,揮灑自如,顯示了深厚的駢文創(chuàng)作功力。其實,錢謙益并不像同時代的陳子龍那樣有意識地致力于駢文創(chuàng)作,但由于腹笥富、學養(yǎng)深,因而偶一為之,往往有上乘之作,非麗典新聲疊出的陳子龍所及。
在錢氏的散文中,更有一種體裁,非駢非散而駢散兼采的,如《陳喬生詩集序》(《有學集》卷二○)。這篇文章四百五十多字,其中駢語如“山河遷改,日月逾邁”“藏血化碧,墓木已拱”“原軫之歸元如生,霽云之斷指猶動”等,共十六聯(lián),所占字數(shù)幾近全文的一半。因此,這篇文章既不可將之看作是散體文,也不可看作是駢文,非驢非馬,很難確定為哪一種文體。從好處說,這是破體,是錢謙益對文體的一種創(chuàng)新,猶如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蘇軾的《赤壁賦》,所謂“能廢前法者乃為雄”③孫鑛:《孫月峰先生全集》,卷九,明萬歷刻本。;從壞處說,或如桐城派的作家們所批評的那樣:文體穢雜,不純,是文體的雜種。當然,類似于《陳喬生詩集序》這樣的文章,在錢謙益的文集中并不多見。
總之,從文學的眼光來看,在明清之際,錢謙益對中國古代散文藝術作了很多具有創(chuàng)意的開拓。對這一點,我們應予以充分肯定。
雖然錢謙益在繼承歷代散文藝術成就的基礎上我用我法,任意驅邁,勇于開拓,形成了自己雄博恣肆、渾厚流轉的藝術風格,但是,其散文不是沒有藝術缺失的。其散文藝術的優(yōu)長之處,往往隱含著嚴重的藝術缺失。約略說來,有如下數(shù)端。
其一,傷于冗雜。所謂冗,指的是冗贅,不夠簡煉。錢謙益的散文以鋪排揚厲為長,而鋪排揚厲之中,已孕冗贅之失。如前舉《虞山詩約序》中對“深情蓄積于內(nèi)”的情形,其實只用一個比喻“驚瀾奔湍,郁閉而不得流”就足夠了,就能將所要表達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可是,錢氏連用四個比喻鋪陳排比,進行形容,雖然辭采壯麗,令人目不暇接,但后面的三個比喻則不能不說是蕪詞累句了。這種現(xiàn)象在《初學集》與《有學集》中是大量存在的,不能為錢氏諱。所謂雜,包含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指錢氏族散文中語詞蕪雜,二是指其散文的文體不純。語詞蕪雜,即錢氏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將各種來源不同的語匯,如經(jīng)史、佛典、道藏、諸子、詩文集、小說、民間俗語等雜湊在一起,運以己意,融入自己的筆端。這固然有益于表達自己復雜的思想與感覺的細膩,但同時卻使散文語言呈現(xiàn)出斑斕駁雜的色彩,未免有喧賓奪主之嫌。而文體的不純,指的是他的作品非駢非散,駢、散互參,很難對之進行文體歸類,如前所舉《陳喬生詩集序》。而《藝林匯考序》(《有學集》卷14)這篇文章,在錢氏的散文作品中最為奇特。該文共三層。第一層交代作序緣起,以散行單句為主,但是,在不到一百五十字的篇幅里,卻有三聯(lián),“網(wǎng)羅典故,苞括瑣碎”、“榛楛勿翦,則集翠于陸機;蕭艾必搴,則取裁于郭璞”與“經(jīng)籍之禁籞、文章之圃田”。第二層約四百字,以駢語居多,由《藝林匯考》的編者沈留侯與作者“蒙叟”的對話組成,評述《藝林匯考》的內(nèi)容,鋪陳與敘述兼用,在形式上類似于韓愈的《進學解》或漢大賦。第三層四十多字,則是編者沈留侯的話,只有駢語一聯(lián)“廣文之《薈蕞》、香山之《白樸》”。這篇作品,說它是散體文也可,說它是駢文也可,說它是賦,亦無不可。當然,用我們今天通用的散文概念對它歸類,自然是沒有文體分別的困擾了。而這樣做,則未免失之粗糙,不利于認識的深入。對于錢氏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冗贅之失,前人不曾齒及;而其蕪雜之失,早在清初即招致相當嚴厲的批評。如毛先舒在《與吳錦雯書》中就指出:“惠示《初學集》,邇?nèi)兆x之,具見其書卷淹洽,波瀾闊壯,當其佳處,不讓古人?!挥卸?,不能不為抉之曰:不高與不純耳。……今虞山之文,往往散行之中,忽綴駢耦;流近之調(diào),闌入左、馬。此明文之弊,而集多有之,此未純一也。又有如俗語‘局面’‘世界’‘惺惺惜惺惺’之類,又有纖語如‘漏轉燈熒’‘品香斗茗’之類,又有佛語如‘八識田’‘一瓣香’‘因地’‘世相’之類。此等語亦非不得涉筆,顧是何體制耳!皇皇典冊,何容濫涂而縱筆所如!概不暇擇,此其未純二也?!雹倜仁?《潠書》,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0冊,第708-709頁,齊魯書社1996年版。毛氏所作的這一批評,無疑有助于我們深入認識錢氏散文藝術上的特點與缺失。
其二,造語僻奧。錢謙益在進行散文創(chuàng)作中,往往造語僻奧。其造語僻奧,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像金匱山房主人所說的那樣,由于錢氏“博極群書,故用字多奇僻”②錢謙益:《牧齋雜著》“附錄”,第96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這一點,我們在錢氏的不少散文作品中可以見到。如《史玉池太常六十序》(《初學集》卷三六)里“時之噂沓”中的“噂”三字,《鄒彥吉七十序》(同上)里“客過無錫,必惠山水粉槍末旗”中的“”字,《朝陽榭記》(《初學集》卷四五)里“灌木族叢,仰承厜”中的“厜”,《吳江朱氏杜詩輯注序》(《有學集》卷一五)里的“盤回于洄淵漩澓”中的“漩澓”,《梅村先生詩集序》(同上,卷一七)里的“安有撐腸”中的“”等。這些字詞均非常用字詞,是相當生僻的。像這類字詞,我們還可以在錢氏的散文作品中找出很多。二是汲取佛經(jīng)中的語匯,融進文中。如《曾房仲詩序》(《初學集》卷三二)中的“以佛乘譬之,杜則果位也,諸家則分身也。逆流順流,隨緣應化”。除“逆流順流”一句外,其余四句均與佛典有關。錢氏融化佛典中的語匯入文,在明亡之前的《初學集》中雖然數(shù)見不鮮,但還不是很頻繁。而在入清后的《有學集》中,其對佛教典故與佛經(jīng)語匯的化用,頻頻可見。如前舉《浩氣吟序》中,就有“刦盡灰飛”一語。而《高念祖懷寓堂詩序》(《有學集》卷一六)中“發(fā)明心地,懸契寂照”、“虛空、”“胎性”、“種智”、“熏習”等語詞,都源自佛經(jīng)。在這篇文章中,幾乎有一半的文字涉及到佛教典故與佛經(jīng)語匯。由于這一緣故,清康雍時期的李紱在《古文辭禁八條》中說:“禁用佛老唾余內(nèi)典道臧本?!骷疚谋?,好用二氏書,至國初錢牧齋而極?!雹劾罴?《穆堂類稿》卷四四,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22冊,第61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版。可見,錢謙益在文中頻繁化用佛教典故與佛經(jīng)語匯已在文壇引起了極大的反感,將之視為古文創(chuàng)作的語辭禁用范圍。尋究其中的原因,乃是這些佛教典故與佛經(jīng)語匯不為一般人所理解,背離了中國自孔子以來所倡導的“辭達而已矣”的修辭原則。
其三,詞華重出。盡管錢謙益的散文辭采富贍,但是,同樣的辭藻在不同的文章中卻重復出現(xiàn),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藝術缺失。對此,黃宗羲在《思舊錄》中“錢謙益”條指出:“所用詞華每每重出,不能謝華啟秀。”④黃宗羲:《黃宗羲全集》,第1冊,第374頁,吳光等校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錢氏散文的這一藝術缺失,最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對“蚓竅”這一比喻的反復使用上。如前舉“嘗取近代之詩而觀之,以清深奧僻為致者,如鳴蚓竅,如入鼠穴,凄聲寒魄,此鬼趣也”。初一看,這一比喻新鮮別致,給人以新奇之感。可是,一旦這一比喻在文章中不斷出現(xiàn),給人的新奇之感便隨著重復出現(xiàn)次數(shù)的增多而漸漸地喪失殆盡。如《劉司空詩集序》:“萬歷之季,稱詩者以凄清幽眇以為能,……使世之覽山水造居室者,舍名山大川不游,而必于詭特,則必將梯神仙,航海市,終之于鬼國而已;舍高堂邃宇弗居,而必于穾奧,則必將巢木杪、營窟室,終之于鼠穴而已。”(《初學集》卷三一)《劉咸仲雪庵初稿序》:“詩文之繆,慵耳而剽目也,儷花而斗葉也。其轉繆,則蠅聲而蚓竅也,牛鳴而蠻語也?!?《初學集》卷三一)《孫楚惟詩稿序》:“其為詩,亦豈如唐之舉子,凄聲促節(jié),如蛩吟之發(fā)于蚓竅者,可同日語哉!”(《初學集》卷三一)另外,在《孫幼度詩序》(《初學集》卷三一)、《南游草序》(《初學集》卷三三)、《贈侯朝宗序》(《初學集》卷三五)、《孫子長詩引》(《初學集》卷四○)中,亦可見這一比喻的使用。隨著“蚓竅”這一比喻在文章中的反復出現(xiàn),我們還有第一次閱讀它時耳目一新的感覺嗎?顯然沒有。不但是“蚓竅”這一比喻,即如“芒寒色正”這一詞,在錢氏的散文中出現(xiàn)的頻率也是相當高的。如《趙文毅公文集序》:“……平津之曲學,與臨川之新學,知言之君子,有為之掩卷而三嘆者。豈若公之文,昔人所謂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歟!”(《初學集》卷三○)《耀州王文肅公文集序》:“當神廟中葉,頎然負公輔之望。海內(nèi)正人君子,仰為斗杓;而邪小人,視為質(zhì)的。要所謂芒寒色正,望而敬之者則一耳!”(《初學集》卷三○)《奉賀宮傅晉江黃公奉詔存問序》:“譬之五行之宿,芒寒色正,側出于陰云翳之中,其不為目奪而神聳者亦鮮矣?!?《初學集》卷三○)如果在錢氏的文集中細檢,我們可以找到更多例證。這些辭藻在錢氏的散文中不斷重復出現(xiàn),抵消了它們帶給人的新奇感。
由上所述,錢謙益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缺失,確實潛隱在他的藝術追求之中。這一事實提醒我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在表現(xiàn)自己優(yōu)長的同時,應彌補這一優(yōu)長所帶來的藝術缺失,做到揚長避短。這一點,對有志于從事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來說,不無警示意義。
盡管有上述缺失,但錢謙益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所取得的成就畢竟是主要的。錢謙益對散文藝術所作的開拓與努力,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古代散文的美學形態(tài),為中國古代散文藝術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自清代以來,對于錢氏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所取得的巨大藝術成就,能給予公正、準確評價的,只有著名學者錢基博。在《中國文學史》里,錢基博論及錢謙益的散文時曾指出:“特其(指錢謙益——引者注)為文章,盛氣縟語,錯綜奇偶,七子之習湔洗不盡,自與桐城之清真雅淡而得歸氏之潔適者異趣。然以視湘鄉(xiāng)曾國藩之為文,從姚鼐入手,而益探源揚馬,復字單誼,雜廁其間,務為厚集其氣,使聲采炳煥,而戛然有聲者,何必不與錢氏后先同符?錢氏從王李入,而不從王李出;湘鄉(xiāng)從姚氏入,而不從姚氏出:自出變化,以不姝曖于一先生之言,亦何必此之為是,而彼之為非?然世論不敢薄湘鄉(xiāng),而務集謗于錢氏,多見其不知類也,此與以耳食者何以異?”①錢基博:《中國文學史》,第846頁,中華書局,1993年版。雖是為錢謙益作平反之論,但錢基博對錢謙益散文的風格及藝術成就所作的分析是非??陀^到位的。他將錢謙益與曾國藩相提并論,也是很有藝術見識的。的確,在清代的散文發(fā)展史里,縱橫開闔、筆力雄健,能夠與錢謙益相比的,也只有曾國藩了,桐城派諸文家無一人在這方面可與錢氏比肩。與錢氏比較起來,曾國藩在散文語言的純度上為優(yōu),而在詞采的豐富多彩與藝術的不循故常、戛戛獨造方面,則是遠遠不如的。因此,我們應走出桐城派狹隘的文學視域,根據(jù)今天的文學價值觀念重新評價錢謙益在中國散文史及文學史上的地位,發(fā)現(xiàn)錢謙益在中國散文史與文學史上的特別價值,不斷地推進對錢謙益的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趙小華】
On Qian Qianyi'Art of Prose
(By LI Jin-song)
Qian Qianyi was a great master of prose between Ming and Qing dynasty.The prose which Qian had written presented not only extravagant and ostentatious style but also robust and unrestrained mode with prosperous rhetoric and novel metaphor at artistic form.Qian had mixed odd and even sentences as well as parallel and simple style,and brought about a new form of prose.It differed from the traditional classical prose work,and showed a special style.Its emerging greatly enriched aesthetic formation of ancient Chinese prose.In other word,Qian Qianyi had made great contribution to the artistic development of ancient Chinese prose with his distinctive starting of the art of Prose.
Qian Qianyi;prose;parallelism;metaphor;artistic defect
李金松(1964—),男,湖北武穴人,河南大學文學院/國學研究所教授。
2011-12-28
I209.2
A
1000-5455(2012)04-006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