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索，穆 晶

(大連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遼寧 大連 116622)

敦煌寫卷《毛詩》P.2529號(hào)異文例釋

李 索，穆 晶

(大連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遼寧 大連 116622)

敦煌唐寫本P.2529號(hào)卷子系現(xiàn)存敦煌寫本《詩經(jīng)》中篇幅最長者，并被認(rèn)為是“依六朝善本”抄成。從文字學(xué)的角度予以考釋，發(fā)現(xiàn)其中的“古文”、“籀文”，不僅有利于對(duì)《毛詩》原文意義的理解，而且對(duì)研究漢字的古音、古義和最初的形義關(guān)系都有重要的實(shí)證意義。本字、源字、正字為準(zhǔn)確理解詩句意義，厘清學(xué)界爭議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此外，其中的通假字和簡體字，對(duì)于研究古音通假和漢字形體的發(fā)展演變也具有重要意義。

敦煌寫本;毛詩;異文

敦煌寫本《毛詩》P.2529號(hào)自《周南·汝墳》首章“王室如燬”之“室”字起，至《陳風(fēng)·宛丘》二章“值其鷺羽”之“羽”字止，共抄錄《毛詩》127首（整詩125首），其中《唐風(fēng)》以前104首只錄詩經(jīng)原文和小序，自《唐風(fēng)·蟋蟀》起兼錄傳箋，系現(xiàn)存敦煌寫本《詩經(jīng)》中篇幅最長者。自劉師培、羅振玉起，諸多前賢時(shí)彥曾對(duì)此卷的定性、定名、定年做過全面研究，雖在具體抄寫時(shí)間上見仁見智，但作為唐寫本已為學(xué)界公認(rèn)。羅振玉稱此卷：“書跡凡拙，乃閭里書師所寫，然以?！夺屛摹匪d諸本，頗有勝處，蓋依六朝善本也?！盵1]姜亮夫曾擇要列出其不同于阮刻本之處361處[2]，然未做考釋①據(jù)我們同傳世本逐字比勘，異文數(shù)目不止于此。。其他學(xué)者的整理亦以敘錄、校記、題跋、異文羅列性質(zhì)為多。本文從中擇取10例異字，從漢字學(xué)的角度予以考釋，以就教于方家。

1.（役）

《說文·叒部》：“桑，蠶所食葉木。從叒、木?！倍巫ⅲ骸皹_桑者，桑之長也，故字從叒?！?/p>

《漢語大字典》“桒”條：“同‘桑’。《廣韻·唐韻》：‘桒’，同‘桑’?！睙o例證[8]。

4.遐（瑕）

遄臻于衛(wèi)，不遐有害。（邶風(fēng)·泉水）

願(yuàn)言思子，不遐有害。（邶風(fēng)·二子乘舟）

上述遐字，阮本、叢刊本皆作“瑕”。

《說文·辵部》：“遐，遠(yuǎn)也。從辵，叚聲?！薄队衿まu部》：“遐，乎家切，遠(yuǎn)也?！薄墩f文·王部》：“瑕，玉小赤也。從玉，叚聲?！薄队衿び癫俊罚骸拌Γ忧??！对姟穫髟疲鸿?，過也。《廣雅》云：瑕，裂穢也。鄭玄曰：瑕，玉之病也。”

謹(jǐn)案：依《說文》和《玉篇》，遐的本義是“遠(yuǎn)”。瑕的意義，一是帶紅色的玉，二是玉的玼病?！囤L(fēng)·泉水》毛傳：“瑕，遠(yuǎn)也?！编嵐{：“瑕猶過也?！薄囤L(fēng)·二子乘舟》毛傳：“言二子之不遠(yuǎn)害?！编嵐{：“瑕猶過也?！笨梢?，毛傳認(rèn)為“瑕”是“遐”的通假字，故均以“遠(yuǎn)”釋“瑕”，鄭箋則認(rèn)為此二處均用的是“瑕”的引申義，故均以“過”釋“瑕”。段玉裁《毛詩故訓(xùn)傳》直言：“瑕即遐之假借。”寫本兩處均作“遐”，為毛傳和段氏之說提供了依據(jù)。若依毛傳，則寫卷用本字，傳世本用借字。

5.遘（覯）

遘閔既多，受侮不少。（邶風(fēng)·柏舟）

例中“遘”字，阮本叢刊本皆作“覯”。

《說文·辵部》：“遘，遇也。從辵，冓聲?！薄墩f文·見部》：“覯，遇見也?！?/p>

謹(jǐn)案：甲文“冓”作，象二魚相遇之形，為遘遇本字。“遘”是“冓”的孳乳字，本義是相遇、遇到?！坝M”的本義是“遇見”、“見到”。本例孔疏曰：“言覯，自彼加己之辭?！奔丛馐艿絼e人強(qiáng)加給自己的禍患（閔）。故寫卷用“遘”是用其本字，傳世本用“覯”是用借字。

另，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魯、齊覯作遘?！?、齊正字，毛借字?！笔菍懢砼c魯詩、齊詩相同，均用本字。

6.壇（墠）

東門之壇，刾亂也。（鄭風(fēng)·東門之墠·序）

東門之壇，茹蘆在阪。（鄭風(fēng)·東門之墠）

東門之壇，二章，章四句。（鄭風(fēng)·東門之墠）

上述“壇”字，阮本、叢刊本皆作“墠”。

《說文·土部》：“墠，野土也。”“壇，祭場也?！倍巫ⅲ骸耙巴琳?，于野治地除草?！?/p>

謹(jǐn)案：句中壇(墠)字，毛傳釋為“除地町町者”，義即“除去雜草的平坦的場地”?！皦崱碑?dāng)為本字，“壇”為通假字。然《古經(jīng)解鉤沉》卷六載唐石經(jīng)作“壇”[6,9]。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毛詩音義》亦作“壇”[6,10]。孔疏此篇皆作“壇”，并注：“遍撿諸本，字皆作‘壇’?！蹲髠鳌芬嘧鳌畨??！笨资枵J(rèn)為：“其《禮記》、《尚書》言壇、墠者，皆封土者謂之壇，除地者謂之墠。壇、墠字異，而作此壇字，讀音曰墠。蓋古字得通用也?！盵11]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土部》也引作“《鄭風(fēng)·東門之壇》”，并指出：“‘壇’即‘墠’字，……經(jīng)典多用‘壇’為‘墠’。[12]”據(jù)此，孔穎達(dá)所見古本皆作“壇”，段玉裁也認(rèn)為經(jīng)典“墠”字多通作“壇”。今日所見傳世本多作“墠”，作“壇”者已罕見。敦煌寫本作“壇”，保存了古通假字，為研究文字通假提供了范例。

7.監(jiān)（鑒）

我心匪監(jiān)，不可以茹。（邶風(fēng)·柏舟）

例中“監(jiān)”字，阮本、叢刊本皆作“鑒”。

謹(jǐn)案：毛傳：“鑒，所以察形也；茹，度也?！薄氨O(jiān)”甲文作“”，象一人立于盆側(cè)，用盆中的水照自己的面容。故“監(jiān)”引申可以指鏡子，詩句中的“監(jiān)”正是“鏡子”的意思。《說文》中沒有“鑒”字，戰(zhàn)國后才大量用青銅制作鏡子，從“金”之“鑒”產(chǎn)生較晚，故“鑒”當(dāng)是“監(jiān)”的后起孳乳字。寫卷用源字，傳世本用孳乳字。

另，陸德明《釋文》：“監(jiān)，本又作鑒，甲暫反，鏡也。[11]296”表明陸氏所見的古本亦作“監(jiān)”。今傳世本均作“鑒”，寫卷可證陸氏所言不誣。

8.茀

蔽茀甘棠，勿翦勿伐。（召南·甘棠）

蔽茀甘棠，勿翦勿敗。（召南·甘棠）

蔽茀甘棠，勿翦勿拜。（召南·甘棠）

例中“茀”字，阮本、叢刊本皆作“芾”。

謹(jǐn)案：毛傳：“蔽芾，小貌?！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氨诬?，盛貌。”歷代注《詩》，或從毛說，釋為“幼小的樣子”，或從朱說，釋為“茂盛的樣子”。《說文·艸部》：“茀，道多草不可行，從艸弗聲?！倍巫⒁吨苷Z》注：“草穢塞路為茀?！惫省捌叀庇小懊ⅰ?、“遮蔽”義。寫卷作“蔽茀”，為朱釋“蔽芾”為“盛貌”提供了依據(jù)。

《漢語大字典》“蔽茀”條：“也作‘蔽芾’，幼小貌?！稄V韻·未韻》：“芾，毛萇《詩傳》曰：‘蔽芾，小皃。’茀，芾同?！睙o例證[6]3193。

9.亂（亂）

召伯聽訟也。衰亂之俗，……（召南·行露序）

天下大亂，彊暴相陵。（召南·野有死麕序）

怨州吁也。衞州吁用兵暴亂。（邶風(fēng)·擊鼓序）

刺衞宣公也。淫亂不恤國事。（邶風(fēng)·雄雉序）

上述“亂”字，阮本、叢刊本皆作“亂”。

謹(jǐn)案：例中“亂”字指“混亂”，為“亂”字本義。依《說文》，“亂”從“乙”，從“”，其楷體當(dāng)為會(huì)義合成字?！皝y”亦當(dāng)為會(huì)義合成字，其表義構(gòu)件“舌”構(gòu)意不明，或許是受“辭”簡化為“辭”、構(gòu)件“”變?yōu)椤吧唷钡挠绊戭惢??！额伿霞矣?xùn)·書證篇》稱：“‘亂’旁為‘舌’，‘揖’下無耳……[14]”正是此類現(xiàn)象的反映。

另，《漢語大字典》“亂”條：“同‘亂’?！稄V韻·換韻》：‘亂，俗作亂?！駷椤畞y’的簡化字。”無例證[6]53。

10.軆、躰（體）

相鼠有軆，人而無禮。（鄘風(fēng)·相鼠）

躰無咎言。（衛(wèi)風(fēng)·氓）

例中“軆”、“躰”，阮本、叢刊本皆作“體”。

《說文·骨部》：“體，總十二屬也。從骨，豊聲。”段注：“十二屬，許未詳言，今以人體及許書核之，首之屬有三：曰頂，曰面，曰頤；身之屬三：曰肩，曰脊，曰臀；手之屬三：曰厷，曰臂，曰手；足之屬三：曰股，曰脛，曰足。合《說文》全書求之，以十二者統(tǒng)之，皆此十二者所分屬也。”《集韻·霽韻》：“體、軆，土禮切?！墩f文》‘總十二屬也’。或從身，俗作躰?！?/p>

謹(jǐn)案：例中“軆”、“躰”，指“身體”，為“體”本義?？计錁?gòu)形，“體”以“骨”表義，以“豊”示音，為形聲字；“軆”以身表意，以“豊”示音，亦為形聲字；“躰”造意為“身之本”，“身”、“本”皆表義，為會(huì)意字，構(gòu)字理據(jù)清晰充分?！墩f文》無“軆”、“躰”字，故二者皆為“體”之異構(gòu)字。

所謂“古文”，學(xué)術(shù)界一般認(rèn)為指戰(zhàn)國時(shí)期與秦篆不同的東方六國文字?！睹姟肥恰肮盼慕?jīng)”，許慎認(rèn)為：“至孔子書六經(jīng)，左丘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說?！盵15]意即古文形體距筆意較近②筆意是指能夠體現(xiàn)原始造字意圖的字形。見陸宗達(dá),王寧.訓(xùn)詁與訓(xùn)詁學(xué)[M].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35.，便于因形考意。然而經(jīng)過歷代傳抄，所謂“古文”，往往“轉(zhuǎn)寫改易盡矣[12]72”。今人只能在《說文解字》等古代字典辭書中看到，在具體使用中已難見其蹤影。寫卷《毛詩》（殘卷）中保存的“（伇）”、“”、“”之類的“古文”、“籀文”，不僅有利于對(duì)《毛詩》原文意義的理解，而且對(duì)研究漢字的古音、古義和最初的形義關(guān)系都有重要的實(shí)證意義和不可替代的作用。

所謂本字，指“專為記錄某詞并根據(jù)這個(gè)詞的原始意義而造的字?！盵16]其特點(diǎn)是：在形體層面上，本字體現(xiàn)了該字的構(gòu)形意圖；在語音層面上，本字記錄了詞的古音；在意義層面上，本字所記錄的是詞的本義。所謂源字，即記錄源詞的字。所謂正字，是由影響大的權(quán)威字典所認(rèn)定的規(guī)范字。顯然，本字、源字、正字與詞義結(jié)合得更加密切，更能準(zhǔn)確地反映詞義。寫卷中使用的“遐”、“遘”、“監(jiān)”、“茀”之類的本字、源字、正字為準(zhǔn)確理解詩句意義，厘清學(xué)界爭議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此外，寫卷中所用“壇”之類的古通假字和“亂”、“躰”、“軆”一類簡體字，對(duì)于研究古音通假和漢字形體發(fā)展演變也有重要意義?！啊?、“茀”、“亂”等還可以彌補(bǔ)大型漢語字詞類工具書例證的不足。

[1]羅振玉.雪堂校刊群書敘錄:卷下[M].民國排印本.

[2]姜亮夫.敦煌學(xué)論文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61-91.

[3]顧藹吉.隸書大字典:卷五、卷三[M].揚(yáng)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8:733、375.

[4]司馬光.類篇:卷十八[M].

[5]丁度等.集韻:卷三[M].

[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tái)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

[7]顧藹吉.隸書大字典:卷二[M].揚(yáng)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8:241.

[8]漢語大字典[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1986:1176.

[9]余蕭客.古經(jīng)解鉤沉:卷六[M].

[10]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1]阮元.毛詩正義[M]//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1.

[1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90.

[13]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0:30.

[14]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M].諸子集成本.北京：中華書局，1954:129.

[15]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314-315.

[16]陸宗達(dá),王寧.訓(xùn)詁與訓(xùn)詁學(xué)[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410.

Study of the Varia Lectio of the Dunhuang Handwriting Copy Mao Shi P.2529

LISuo,MU J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Dalian University,Dalian 116622,China)

The Dunhuang handwriting copy Mao Shi P.2529 of the Tang Dynasty is the longest existing handwriting copies,which is considered as the copy transcribed according to the versions of the Six Dynasties.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analyzes ten varia lectio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hilology,in which the ancient writings and Zhouwen are found.This discovery not only contributes to understanding the original text of Mao Shi,but also has the positivist significance to study the old Chinese phonology,ancient meaning and initial relation of grapheme and sense.The original characters,sources characters and standardized characters provide convincing evidence for understanding the poetry exactly and differentiating varieties of controversies in the academic circle.Furthermore,Tongjia characters and simplified characters are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study the development of old Chinese phonology and grapheme of character.

the Dunhuang handwriting copy；Mao Shi；varia lectio

G472.3

A

1008-2395(2011)06-0043-04

2011-06-05

基金課題：教育部人文社會(huì)科學(xué)規(guī)劃基金項(xiàng)目(08JA740010)“敦煌寫本儒學(xué)文獻(xiàn)異文研究”成果

李索(1954-)，男，大連大學(xué)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漢語史和敦煌文獻(xiàn)研究。穆晶(1985-)，女，大連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生，主要從事古代文學(xué)、古典文獻(xiàn)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