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明
(北京大學 對外漢語學院,中國 北京100871)
呂叔湘先生在《漢語語法分析問題》1979年,第48-49頁中說:“漢語里地道的詞綴不很多……有不少語素差不多可以算是前綴或后綴,然而還是差點兒,只可以稱為類前綴和類后綴。說它們作為前綴和后綴還差點兒,還得加個‘類’字,是因為在它們在語義上還沒有完全虛化(詞匯的一個特征是語義虛化),有時候還以詞根的面貌出現(xiàn)。存在這種類前綴和類后綴可以說是漢語語綴的第一個特點……”。
呂先生在這里提出了“類詞綴”的概念,即除了典型詞綴之外的,虛化程度不高,且處于由詞或詞根向詞綴方向演變的成分。
我們認為,類詞綴是當下漢語中創(chuàng)造新詞語的活躍成分,有不同于一般詞根、也不同于詞綴的獨特功能。特別是對于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教學、辭書編纂、中文信息處理等領域來說,它們更有必要作為獨特的類單獨處理并納入到現(xiàn)代漢語術語體系當中去[1]。
虛化性、定位性、類化性經(jīng)常作為判定類詞綴的標準之一。任學良(1981:31-33)、沈孟瓔(1987)、王紹新(1992:185)、陳光磊(1994:27)、沈孟瓔(1995)、徐世璇(1999)、湯志祥(2001:314-331)、張斌(2002:182)、王洪君(2005)基本認同上述類詞綴的界定標準,而能產(chǎn)性是類詞綴的重要特征,不能單獨地把它作為判定標準。正因為擔心類詞綴“成員不斷膨脹”,不少人在類詞綴的判定上,提出了“從嚴”的原則,馬慶株(1995:106)提出“語義虛化很難用來作為判斷詞綴的條件,相反意義實在也不妨礙一個語素成為詞綴”。朱德熙先生(1982:28-29)則主張不設類詞綴這一類。我們認為,一大批具有詞綴作用的“類詞綴”正在形成,并為漢語詞匯系統(tǒng)增添新的血液,從而促使了漢語構(gòu)詞方式的新發(fā)展。因此,類詞綴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理應成為一種漢語構(gòu)詞方式進行深入研究,目前已有學者明確提出了類詞綴構(gòu)詞這個術語,(孟凱,2008)但學術界對類詞綴構(gòu)詞的研究還很不夠。
本文即在基本認同各家對類詞綴的判別標準基礎上,主要參考曾立英(2008b)確立的76個類詞綴[2],擬對類詞綴的來源與形成、構(gòu)詞特征與功能及其構(gòu)詞的深層動因等相關問題做進一步的探討。
(一)本族語類詞綴的來源及形成
作為單音節(jié)詞的漢語類詞綴,其來源不外包含兩個方面,一是來源于本族語,如“~點”中的“點”,還有一部分單音節(jié)詞是從外語中借過來的。在本族語來源的類詞綴所構(gòu)成的詞群如:“~床”、“~員”中,“床”、“員”等類詞綴的本義對構(gòu)詞的影響至關重要。正如馬慶株(1998:178)指出“類詞綴的語義決不是詞的本義或基本義,而是偏后的義項。”也就是說,本族語類詞綴是由單音節(jié)詞的本義引申而來的。而本義是“使用這個語言的民族對客觀對象的共同的具體認識被鞏固在詞里的較早的內(nèi)容”,“它的特點能決定詞義以后的運動方向。”(王寧,1996:54-55)為此,有必要考察類詞綴的本義及由本義引申的各個義項來管窺詞的多義性對構(gòu)詞的影響。如:
“~床”:《說文》:“床,安身之坐者?!薄夺屆め尨矌ぁ?“床,裝也,所以自裝載也?!薄稄V雅·釋器》:“棲謂之床?!庇纱艘瓿觥捌鸪型蟹€(wěn)定作用、供人躺在上面睡覺的家具”義,如“鐵床、木床?!痹僖隇椤跋翊驳钠骶摺?“機床、琴床、車床、筆床?!庇伞按病睒?gòu)成的復合詞的核心義是:起穩(wěn)定作用的底座。再引申為“某些像床的地面”:苗床、河床、冰床、花床、礦床。
“~員”:《說文》:“員,物數(shù)也。”段玉裁注:“本為物數(shù),引申為人數(shù)?!薄皵?shù)木曰枚、曰梃。數(shù)竹曰箇。數(shù)絲曰紽,曰總。數(shù)物曰員?!眴T的本義為物的數(shù)量。引申為人員的數(shù)額。《廣雅》:“員,眾也?!薄稘h書·高惠高后功臣表》:“國人過員。”亦指“人員”,引申為“團體組織中的人”并據(jù)此造“保管員、質(zhì)檢員、播音員、出納員、守門員、裁判員”等。
(二)外來類詞綴的來源及形成
以上簡略地回答了本族語類詞綴的來源及形成問題,而對于外來語類詞綴來說,它們是外語詞以意譯、音譯與音意兼譯的方式進入到漢語中來的。
意譯的如:“非 ~”則對應英語的“non-”、“un-”、“ir-”、“de-”四個詞綴,如非金屬(nonmetal)、非暴力(nonviolence)、非官方(unofficial)、非正規(guī)軍(irregular)、非軍事化(demilitarize)。“gate”以意譯的形式進入到漢語之中后,“~門”具有了極高的能產(chǎn)性,并且意義已經(jīng)泛化為含有[+丑聞]一族詞如:“伊朗門”、“情報門”、“虐囚門”、“艷照門”等。
音譯的如:如“~吧”中的“吧”其實是英語“bar”的音譯,類詞綴“的”則音譯英語“taxi”的部分音節(jié)。
音意兼譯的如:如“泛~”直接對譯英語前綴“pan-”(Pan-African unity泛非團結(jié)、Pan-Arabism泛阿拉伯主義),表示“全,總,所有”的語義?!啊恪敝械摹靶恪币彩莵碓从凇皊how”。值得注意的是:音意兼譯過程中,類詞綴漢字的選擇仍然受漢字語義的制約。如跟“show”(英文義:表演、炫耀)音相似的漢字有很多如:首、受、瘦、售等,為何選擇一個音并不是最接近的“秀”?這其中要考慮漢字“秀”本義的影響?!靶恪笔且粋€會意字。上為“禾”,下像“禾穗搖曳”。本義為“谷物抽穗揚花”?!对娊?jīng)·大雅·生民》:“實發(fā)實秀?!薄稄V雅》:“秀,出也?!薄靶恪钡谋玖x里就含有了[+表現(xiàn)]的詞義特征,正因為“秀”有了這個語義,漢語才選擇了“show”作為秀的對譯詞,并據(jù)此造“模仿秀”、“脫口秀”、“時裝秀”、“發(fā)行秀”、“模特秀”等詞構(gòu)成“~秀”詞群。這說明,在音譯外來詞過程中,語義也起到某種調(diào)控漢字選擇的作用。
我們用圖表示類詞綴的來源與形成如下:
圖1 類詞綴的來源及形成圖
(一)類詞綴語義是構(gòu)詞過程中語義類推的參照
如在“倒爺”(指低價買進高價賣出的小商小販)中,“爺”的語素義已經(jīng)從“大爺、二爺、姓+爺(如楊爺、張爺?shù)?”中“對長一輩或年長男子的尊稱”變?yōu)椤熬哂心骋惶卣鞯哪行浴钡膽蚍Q。“具有某一特征的男性”為“~爺”的核心詞義。類比“倒爺”造出“息爺”(坐吃利息的人)、“班爺”(經(jīng)常組織辦班的人)、“捧爺”(擅長奉承的人)、“的爺”(開出租車的人)等,“爺”類詞綴語義在構(gòu)詞中起重點參照作用。另如趙明(2010)所列舉的“拼~”族詞,“拼客”(pinker)中“拼”的詞義“合在一起,連合”直接制約了“拼租、拼車、拼學、拼購、拼餐、拼卡、拼婚、拼書、拼二手……”等新詞語的產(chǎn)生。
(二)同一類詞綴可以構(gòu)成不同義列的類比詞群
如:點的本義為“細小的黑色斑痕?!薄墩f文》:“點,小黑也。”又指“液體的小滴或細小的痕跡”。宋辛棄疾《西江月》:“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爆F(xiàn)代漢語有“雨點”、“泥點”。又引申為“事物的方面或部分”:如“優(yōu)點”、“重點”。又據(jù)“一定的位置或程度的標志”往往以“點”表示造出“頂點”、“終點”等。所以“~點”構(gòu)成的詞群義列包含三類:
[+液體的小滴或細小的痕跡]:雨點、泥點、墨點、斑點、污點
[+事物的方面或部分]:優(yōu)點、重點、特點、服務點、創(chuàng)新點、閃光點、辦學點、輔導點、增長點
[+一定的位置或程度的標志]:頂點、終點、沸點、冰點、極點、熱點
(三)類詞綴參與構(gòu)詞具有較強的新生類推能力
類詞綴構(gòu)詞具有明顯的類推傾向。類推本是歷史比較語言學的術語,一般指“語法中的例外形式變得整齊規(guī)則的過程?!?Crystal,1997:73)在類詞綴類推構(gòu)詞過程中,新詞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和能產(chǎn)性。這種能產(chǎn)性符合劉叔新對新詞的定義“以一定的語音形式與一個全新概念或意義相結(jié)合的或以一個新的語音形式與一個舊概念或意義相結(jié)合的在語言運用中具有穩(wěn)定性和復呈性的語言單位?!?劉叔新,2005:33)以《新詞語大詞典》(亢世勇,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為例,若參考相關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李韌,2008),可以看出類詞綴參與構(gòu)詞是新詞產(chǎn)生的重要渠道之一。(參閱表1)
王洪君、富麗(2005)、曾立英(2008a)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更加證明了這一點。王洪君、富麗(2005)通過語料庫及網(wǎng)絡搜索對“家”和“式”等類詞綴進行了統(tǒng)計,結(jié)果表明類詞綴的能產(chǎn)性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很多。所以從理論上說類詞綴的搭配潛能是無限的。
表1 《新詞語大詞典》構(gòu)詞數(shù)達10次以上的類詞綴
(四)類詞綴分布具有一定的定位性
馬慶株(1995:108)談到:“詞綴分布特征是定位性,不定位的不是詞綴。”不管是詞綴還是類詞綴,分布都具有定位性;所以,我們確立類詞綴,首先要對這些語素進行定位,是位于詞首,還是位于詞末,位于詞首的即為類前綴,位于詞末的即為類后綴。如:
定位于前:反 ~、非 ~、泛 ~、準 ~、超 ~、多 ~、高 ~、軟 ~、亞 ~、次 ~
定位于后:~手、~師、~星、~迷、~盲、~界、~感、~壇、~學、~式、~型、~度、~風、~熱、~圈、~霸、~吧。
類詞綴“性”主要加在名詞、動詞或形容詞之后構(gòu)成抽象名詞或?qū)傩栽~,表示事物的某種性質(zhì)或性能。而“鬼”就不是定位構(gòu)詞,如“鬼魂、鬼神、鬼怪、鬼混、野鬼、魔鬼、孤鬼、惡鬼、餓鬼”等詞,“鬼”的位置可以位于詞首,也可以位于詞末,這個義項上的“鬼”就不是類詞綴構(gòu)詞。
(五)較強的類化作用
1.對詞義的類化
由于類詞綴在語義上具有抽象概括、泛化的特點,類詞綴對它所構(gòu)成的詞的詞義也有類化的作用,具體表現(xiàn)為在現(xiàn)代漢語中以類詞綴為核心形成了具有家族屬性的同一范疇詞群。如“~壇”詞群:
~壇:報壇、歌壇、乒壇、棋壇、曲壇、影壇、樂壇、雜壇、足壇
這里的“壇”已不再是“天壇、地壇”中“古代舉行祭祀、誓師等大典用的土和石筑的高臺”之義。而是“進行某種活動的場所或輿論陣地”。類似地,還有“~性”、“~化”、“~家”、“~迷”、“~漢”、“非~”、“可~”等等。這種情況和印歐語以詞根、詞干為核心形成系列詞群很不一樣,是漢語類詞綴構(gòu)詞的一個特點。
2.詞性的類化
類詞綴大多能標示詞性。這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和單音節(jié)語素組合并標示詞性,如類前綴“半~、次~、反~、泛~”,類后綴“~吧、~員、~者、~種、~族、~壇”組合的詞群大多為名詞,類后綴“~式”、“~型”組合的詞群大多為區(qū)別詞;二是和詞組合并標示詞性——不管這個詞原來的詞性是什么。如:
“超~”:
名詞:超短波、超聲波、超固態(tài)、超短裙、超鏈接、超能力、超低溫、超新星
區(qū)別詞:超大規(guī)模、超視距、超現(xiàn)實、超階級、超自然
“前~”:
名詞:前漢、前清、前震、前總統(tǒng)、前科學
區(qū)別詞:前資本主義、前寒武紀、前裸子
(六)短語詞化功能
漢語類詞綴的類推派生功能極強,還表現(xiàn)為可以對詞組短語進行詞化。這一點已經(jīng)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被學者談到了。呂叔湘(1978:48)認為,“漢語語綴的第二個特點是有些語綴(主要是后綴)的附著對象可以不僅是詞根或詞,還可以是短語?!标惞饫?1994:27)更明確指出“有些類后綴實際上是把附著的短語單詞化?!比?
~式:強買強賣[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式]、攤煎餅[式]
~論:文藝黑線專政[論]、有鬼無害[論]、不吃早餐有益[論]、文藝自由[論]
有些類詞綴甚至可以對句子進行詞化,如以下這個例子是對緊縮復句的詞化。
這就使過去老和尚打坐和尚發(fā)呆[式]的拳路變得復雜、好看了,更富于表演性、觀賞性。(王朔《千萬別把我當人》)
(七)語義衍化現(xiàn)象
這一點我們將在第三章詳述。
馬慶株(1995:106)、張斌(2002:182)均論及“類詞綴意義仍然存在,但是存在某些衍化特征或者產(chǎn)生了附加意義”。我們這里稱為類詞綴構(gòu)詞中的語義衍化現(xiàn)象。在兩種來源的類詞綴取得構(gòu)詞資格之后,在類推構(gòu)詞過程中類詞綴的語義并非形式一般保持整齊劃一,而是呈現(xiàn)出與剛開始構(gòu)詞中語義的某種不一致。這是漢語迥異于印歐語系附加式構(gòu)詞的重要特點。
(一)語義更加虛化
一般認為虛化是判定詞綴與類詞綴的標準。而在類詞綴構(gòu)詞過程中,類詞綴語義外延中某個關鍵性義素脫落而使其表義更加虛化。
“吧”最早出現(xiàn)于外來詞“酒吧”中。“酒吧”譯自英語的“bar”指“西餐館或西式旅館中設有售酒柜臺的地方”。從譯介方式上看,“酒吧”屬于音譯加意譯,即先按讀音把“bar”轉(zhuǎn)寫為“吧”,再在前邊加上一個意義標志性語素“酒”。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習慣于將“酒吧”縮略為“吧”,“吧”承擔了“酒吧”之義,并根據(jù)這個語義造出了“吧女、吧臺、吧仔、吧娘”等詞。而“車吧、水吧、迪吧、球吧、功夫吧、健身吧、氧吧、浴吧、音樂吧、影吧、彩妝吧、攝影吧、漫畫吧、書畫吧、蘆薈吧、陶吧、咖啡吧、冰吧、果吧、餐吧、茶吧、書吧、琴吧、玻璃吧、文化吧、游戲吧、棋吧”等中的“吧”只是“提供某種服務的室內(nèi)休閑場所”,“酒”的意義脫落。近年來“手機鈴聲吧、閃吧、貼吧”中的“吧”甚至不指某個實在的地點、場所,只保留了“虛擬空間”義,表義趨于抽象和概括。這體現(xiàn)了詞綴化中語義發(fā)生由實到虛的轉(zhuǎn)化,語義更加虛化。
再如“多”,原來主要用于術語當中,意義比較確定、實在。像“多義詞”、“多元論”的“多”指兩個以上,相對面是“單”或“一”;“多邊”、“多邊體”、“多邊形”的“多”指三個以上;“多面體”的“多”指四個以上,而“多任務、多功能、多極化、多媒體、多層次、多渠道、多面手”中“多”的[+兩個以上]、[+三個以上]義素已經(jīng)脫離,“多”的意義同具體數(shù)量已經(jīng)無關,僅表示數(shù)量大的抽象概括意義了。
(二)語義泛化
沈孟瓔(1999:254)指出:“語義從實到虛的轉(zhuǎn)化會引起意義泛化,其程度有的相當可觀?!鳖愒~綴構(gòu)詞時,由虛化導致語義外延逐漸延伸并且使用范圍普遍化,使類詞綴指稱范圍擴大到具有相似性特征的某一范疇。如:“~壇”:“壇”原指“用土堆成的平臺”,如花壇?,F(xiàn)泛化為“個體或群體所活躍的某一展示性舞臺”,如:“報壇、藝壇、文壇、體壇、球壇、歌壇、乒壇、棋壇、曲壇、影壇......”
“~漢”:“漢”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解釋為“男子”(第537頁),如“好漢、懶漢、單身漢”,而“門外漢”中“漢”的意思則由“只能用在男性身上”泛化為“某個人”(包括女性)之義。
(三)語義偏離
類詞綴構(gòu)詞過程中,新造詞中類詞綴的語義逐漸偏離其最初語義的軌道而產(chǎn)生了新義。
如:“硬件”和“軟件”分別是從英語的“hard ware”和“soft ware”翻譯而來?!坝病绷x為堅硬,“軟”義為柔軟,現(xiàn)借“硬”和“軟”表示計算機中有形和無形的配置——硬件與軟件?!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五版)關于“硬”的義項有五:①形物體內(nèi)部的組織緊密,受外力作用后不容易改變形狀(跟“軟”相對)。②形(性格)剛強。③副堅決或執(zhí)拗地(做某事)。④副勉強地(做某事)。⑤形(能力)強;(質(zhì)量)好。關于“軟”的義項有六:①形物體內(nèi)部的組織疏松,受外力作用后,容易改變形狀(跟“硬”相對)。②形柔和。③形軟弱。④形能力弱;質(zhì)量差。⑤形容易被感動或動搖。⑥名姓。而在“硬~/軟~”系列構(gòu)詞中,類詞綴“硬/軟”逐漸衍生出新義,極少與《現(xiàn)漢》(第五版)中“硬”、“軟”的義項相符。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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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硬包裝/軟包裝”、“硬臥/軟臥”、“硬席/軟席”外,其余均屬于由類詞綴“硬”、“軟”義“堅硬”、“柔軟”引申出的新義。
需要指出的是,類詞綴構(gòu)詞語義偏離是個漸變的過程。如“軟~”構(gòu)詞中,“軟刀子、軟骨頭、軟磁盤、軟組織、軟耳朵、軟罐頭、軟門簾、軟木板、軟鍵盤、軟釘子”中的“軟”在詞語中的語義偏離度不遠,還保留了原義“質(zhì)感、性質(zhì)”的特點。而“軟著陸、軟起飛、軟殺傷、軟保護、軟裝飾、軟廣告、軟推銷、軟投人、軟啟動、軟環(huán)境、軟條件、軟資源、軟班子、軟產(chǎn)業(yè)、軟技術、軟文化、軟人才、軟任務、軟設備、軟市場、軟醫(yī)學、軟科學、軟指標、軟專家、軟實力、軟目標、軟約束、軟處理、軟原則、軟新聞、軟毛病”中的“軟”已遠離了質(zhì)感方面的語義特征,語義已經(jīng)偏離原義較遠,并引申向離原義較遠的含義發(fā)展。
(四)色彩意義變化
一些有色彩義的詞根在虛化為類詞綴的過程中,原有的色彩義也趨于淡化。而類詞綴與同一類屬語言成分構(gòu)詞時,同一類屬語言成分的色彩義影響到類詞綴而使其色彩意義也附帶發(fā)生變化。如漢語“客”可指“對奔走各地從事某種活動的人的稱呼”,如“政客”、“說客”、“俠客”?!昂诳汀眲t是從英語中“hacker”音意兼譯過來的,在繼續(xù)類比“黑客”造“紅客、灰客、藍客”等系列詞時,“客”的色彩義發(fā)生了變化。如:
?
可以看出,類詞綴構(gòu)詞時,類詞綴附加義的褒貶色彩不是一成不變的,影響這種變化的重要原因是社會文化生活的變遷,如“夫”。類詞綴“夫”在新中國解放前后構(gòu)詞能力非常強,其語義帶有中性甚至褒義色彩,如“伙夫、馬夫”等。而今天,體力勞動者諸如“挑夫、轎夫、拉夫”等便因歷史的發(fā)展退出了歷史舞臺,現(xiàn)在人們提到“挑夫、轎夫、拉夫”時往往帶有輕蔑的心理。
從認知角度看類詞綴構(gòu)詞,可以看出,決定能否進行類詞綴構(gòu)詞的因素在于人類的類比思維,即人們對事物相同點和相異點的認識。Gentner等(2001:85)指出:“人類具有辨認形狀相似性的能力,因為類比是人類認知事物過程中固有的思維。”人類要認識和了解未知的事物一般要以一個已知并熟悉的事物進行參照,在此基礎上進行去描寫、去認識,即依賴已知曉的語言表達式去聯(lián)想未知的語言表達方式,“用顯著的事物來認知和推導非顯著的事物是人的一般認知規(guī)律。”(沈家煊,1999:36)
從詞義引申看類詞綴構(gòu)詞,類詞綴構(gòu)造新的詞語時,人的意識往往立足于新認識的抽象概念與已認知的事物的關聯(lián)點聯(lián)系,于是產(chǎn)生了兩個認知領域之間的投射,這正是依靠隱喻和轉(zhuǎn)喻的認知方式。即“把一個領域的概念‘投射’到另一個領域,或者說是從一個認知域(來源域)向另一個認知域(目標域)投射的認知方式?!?陸儉明、沈陽,2003:422)如類詞綴“門”的引申情況:
“門”的各個義項從最初一點出發(fā),通過隱喻或者轉(zhuǎn)喻,完成了一系列的引申過程。雖然圖2中關于“門”的10個義項不能都看做是類詞綴構(gòu)詞,但“門”的本義“出入口、通道”(《說文》:門,聞也。)仍制約著各項引申并關聯(lián)類詞綴構(gòu)詞。(如原生動物門、節(jié)肢動物門、脊索動物門、種子植物門……)因此,從本質(zhì)上講,類詞綴構(gòu)詞雖然具備形式上的相似性,但仍然是建立以語義為基礎的構(gòu)詞活動。我們在分析該類構(gòu)詞時,應同時注重認知特征與語義的提取并將二者結(jié)合分析。
圖2 “門”的引申路線圖
由于類詞綴能產(chǎn)性極強,近年來又出現(xiàn)了一些新興類詞綴(如“~控[4]”、“~奴”等),語文詞典很難與時俱進地把這些新詞全部收錄。由于類詞綴所構(gòu)成詞群語義上的透明性,母語學習者并不需要通過查字典來得知其語義。而第二語言學習者并不具備母語者這種潛在的語言知識,因此需要對類詞綴尤其特殊注意。
(一)在語言教學中,確定一些常用的類詞綴,給留學生講解類詞綴構(gòu)詞規(guī)則特點,定會提高留學生理解和運用漢語的能力。而對外漢語教學方面對類詞綴的重視明顯不夠。以《漢語水平詞匯與漢字等級大綱》為例:首先,《大綱》中的類詞綴收錄不多?!洞缶V》的詞綴只有36個,“性”、“化”作為兩個典型類詞綴未加以標注。另外,《大綱》中個別詞綴或類詞綴的等級偏后。例如,收錄的“品”綴詞有產(chǎn)品(乙)、食品(乙)、作品(乙)、日用品(乙)、商品(乙)、物品(丙)、用品(丙)、藥品(丙)、農(nóng)產(chǎn)品(丁)、成品(丁)、出品(丁)、次品(丁)、廢品(丁)、獎品(丁)、禮品(丁)、樣品(丁)、制品(丁)、工藝品(丁)等,而丁級詞中才有“品(動、尾)”。因此《大綱》中類詞綴應該適當降低等級。關于類詞綴在《大綱》中的數(shù)量是否應該繼續(xù)增加,有待于進一步深化研究。
(二)第二語言學習詞典應注重對類詞綴的標注并確立常用的類詞綴。不少學習詞典類詞綴的的復現(xiàn)率極低,許多類詞綴詞群收錄在詞典中固然很不經(jīng)濟的,但復現(xiàn)率應該增加。
在信息學界對類詞綴問題已有不少關注和一些研究成果,如馮敏萱、楊翠蘭、陳小荷(2006)等等。當然,要使計算機能夠達到對類詞綴字組的自動處理,還需要更多、更細致的研究。
總之,現(xiàn)代漢語類詞綴構(gòu)詞值得從語言教學、辭書編纂、信息處理等方面進行更深入地挖掘。
注釋:
[1]哈特曼、斯托克(1999:58)的功能語法理論也證明了類詞綴存在的合理性。哈特曼、斯托克曾指出語言學中的“連續(xù)統(tǒng)(continuum)”理論,該理論認為,一個范疇中的成員不是靜態(tài)的、相同的,而是各有等級,從最典型的(成員)到最不典型的(成員)就構(gòu)成了一個連續(xù)統(tǒng)。類詞綴這種由詞或詞根向詞綴方向演變的特點符合“連續(xù)統(tǒng)(continuum)”
[2]曾立英:基于《現(xiàn)代漢語語法信息詞典》8萬詞的詞庫共確立了現(xiàn)代漢語的單音節(jié)類前綴23個、類后綴53個,(2008b)。
[3]此例參考《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五版)“黑客”釋義,557頁。
[4]“~控”表示“具有……情結(jié)的人或極度喜歡某事物的人”,能產(chǎn)性較強,如“眼鏡控、美少年控、食控、女王控”等。但這類新詞語能否進入現(xiàn)代漢語詞匯層面還有待于時間的檢驗。
戴維·克里斯特爾(Crystal,David):《現(xiàn)代語言學詞典》,1997年第4版,沈家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
陳光磊:《漢語詞法論》,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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