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娟
政制創(chuàng)新的嘗試與夭折
——辛亥革命失敗的新制度主義反思
張 娟
辛亥革命是一場偉大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運動,同時也是一場意義深遠的政制創(chuàng)新運動。辛亥革命在中國政制變遷史上打破了王朝循環(huán)的路徑“鎖定”狀態(tài),把中國政制強行拉出了帝制軌道,并嘗試創(chuàng)建了近代中國第一個民主共和國。但是辛亥革命未能有效地完成政治創(chuàng)制,政制創(chuàng)新進程隨著共和國政權的旁落而夭折。從當代新制度主義的視角來反思,以同盟會為代表的政制創(chuàng)新行動集團無疑屬于當時中國政治舞臺上的弱勢行動集團,其集團內部普遍存在的集體行動的“搭便車”問題,有效創(chuàng)制所需行動資源的匱乏,意識形態(tài)的弱內聚力與整合力,加之作為內在制度的傳統(tǒng)政治文化對政制創(chuàng)新的阻滯等,都決定了其無法在舊制度突然崩塌以后的近代中國完成填補權威真空和制度真空的歷史使命。
辛亥革命;政制創(chuàng)新;路徑依賴;路徑替代
政制創(chuàng)新就是通過改革或打碎舊政制,構建一套更具功效的、適合本國國情的、順應時代潮流和歷史發(fā)展趨勢的新政制的方式與過程。對于近代中國來說,政制創(chuàng)新的目標就是構建起一套以民主法治為核心的、適合中國國情的現(xiàn)代憲政制度。辛亥革命之前的中國政制變遷始終處于皇權專制的路徑“鎖定”狀態(tài)而無法突破,晚清政府試圖藉體制內改革來消彌合法性危機的努力也遭到破產,正是辛亥革命以突變型政制創(chuàng)新的方式打破了中國幾千年王朝帝制循環(huán)的路徑依賴狀態(tài),建立了近代中國第一個資產階級共和國,從而實現(xiàn)了中國政制變遷進程中的路徑替代。但是以同盟會為代表的政制創(chuàng)新行動集團未能有效地完成路徑塑造和政治創(chuàng)制,辛亥革命中建立起的議會共和政體僅是曇花一現(xiàn),旋即凋謝。本文嘗試從新制度主義的視角出發(fā),把辛亥革命納入制度范式和制度話語中進行新詮釋和新剖析。
“路徑依賴”范疇由保羅·A·戴維首先提出,由經濟學家W·B·阿瑟進一步深化發(fā)展,最初應用于技術變遷的理論研究中,后被新制度經濟學家道格拉斯·C·諾斯引入到制度變遷的分析之中,并很快成為當代社會政治分析的關鍵術語。諾斯認為,歷史確實是起作用的,我們今天的各種決定、各種選擇實際上受到歷史因素的影響。制度變遷史上遭遇的制度僵化、制度惰性和制度滯后之困局,無不與制度依賴有關。而導致制度依賴的深層原因有二:一是制度的自我捍衛(wèi)機制。某種制度一旦被選定和確立就具有極大的慣性和惰性,并會產生一種自我捍衛(wèi)和自我強化機制,沿著初始選擇的軌跡一直演化下去,非憑借強大的外力難以扭轉其發(fā)展路向,這就是制度變遷過程中的路徑依賴。路徑依賴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架起一座橋梁。借助路徑依賴理論,新制度經濟學派精辟地解釋了歷史上社會、政治、經濟演進的不同模式以及長期不良績效的社會和經濟為何會持續(xù)存在。路徑依賴的根源在于制度的收益遞增和具有交易費用的不完全市場。諾斯認為,制度初始創(chuàng)建時的高成本、由制度框架所提供的機會集合而產生的組織學習效應和協(xié)作效應、制度創(chuàng)設過程中衍生的非正式規(guī)則、制度產生的適應性預期等等都會產生制度的收益遞增。而由于現(xiàn)實世界中市場不完全、信息不完備、交易費用高昂,行動者的主觀模型將會被非常不完全的信息反饋及既定的意識形態(tài)所修正,“歷史上由行動者派生的觀念就會規(guī)定他們所作出的選擇”〔1〕,從而使他們在收益遞增規(guī)律的約束下,很難擺脫即使是已經意識到的,但卻是低績效的變遷路徑,于是制度變遷就出現(xiàn)了種種模式和持續(xù)的無效率。二是既得利益集團的抵制。制度一經確立就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繁衍出各種盤根錯節(jié)的既得利益集團。這些利益集團 “具有抵制任何變革的動力和權力,因為變革會剝奪它們所攫取的擴大了的社會產出份額”〔2〕。制度創(chuàng)新不可避免地會導致現(xiàn)存權力格局和利益格局的打破與再分配,影響既得利益集團的租金收益,因而必然會遭到舊制度庇護下的既得利益集團的抵制與阻礙。
當代新制度主義政治學派對新制度經濟學派的制度變遷觀深為認同,但同時強調,與經濟制度相比,政治制度的路徑依賴特征更為明顯和突出。政治學家皮爾森 (Paul Pierson)指出,相對于經濟生活而言,政治世界具有幾個明顯的相互關聯(lián)的特征,這些特征強化了政治制度變遷的路徑依賴:一是集體行動的核心地位。在政治活動中,任何一項政治產品 (政策)的產生過程都是集體活動的結果,每一項政治活動也都依賴于他人的合作,極易產生人們對制度的適應性行為;二是政治制度的高度密集。供給公共產品的政治生活必然要以法律和制度為保障,因此大多數(shù)政治活動也就必須基于法律和制度約束的基礎上而展開,而無法自由退出;三是能夠運用政治權威來提高權力的非對稱性。政治活動主要是一種權力活動,權力具有非對稱性。權力的支配方在鞏固自己權力的同時,也在鞏固既存制度;四是政治過程的復雜性和不透明性,使得政治生活中缺乏明顯的糾錯機制;五是政治活動所提供的是一種非競爭性公共產品,政治供給的非競爭性決定了政治活動的主體缺乏改善制度的動力。〔3〕
中國綿延幾千年的帝制統(tǒng)治給后人積淀下一份以皇權為運作軸心,以官僚、專制、集權、人治、封閉、重農輕商為特征的傳統(tǒng)政制文明遺產。這種制度最大的弊端就是超強的行政權力宰制一切,壓制了經濟社會的自主發(fā)展空間。中國傳統(tǒng)政制文明在中華帝國早期崛起的過程中,在促進國家統(tǒng)一和社會整合、增強民族內聚力方面曾發(fā)揮過積極作用。但是在明清之后,這種政制卻愈來愈顯得僵化與停滯。眾所周知,在明朝中后期,我國曾經出現(xiàn)了以雇傭勞動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經濟的萌芽。但是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并未循著西方的理路而發(fā)展興盛。傳統(tǒng)中國以皇權為核心的高度集權專制政制對社會經濟的超強控制,乃是壓抑和窒息明清之際中國資本主義經濟萌芽的生長壯大的重要因素。傳統(tǒng)集權帝制與以小農意識為基礎的臣民政治文化的融合,形成了政制變遷的路徑依賴,這種制度變遷的路徑依賴導致傳統(tǒng)中國幾千年來一直被 “鎖定”在皇權專制主義的路徑上,進行王朝的閉合循環(huán)。傳統(tǒng)中國只有王朝之更迭,而沒有政體之創(chuàng)新。政體的僵滯嚴重桎梏了社會生產力的解放與發(fā)展,導致中華帝國遲遲無法突破農業(yè)文明圈而從傳統(tǒng)走向近代,也導致了在近代全球化進程所引發(fā)的東西方文明沖突性際遇中天朝帝國的衰落。
鴉片戰(zhàn)爭一役,華夏大國敗給蠻夷小國,朝野震驚。一系列的簽約、割地、賠款不斷地瓦解著中國主權。一部分眼光敏銳的天朝士大夫開始認識到中國歷史格局面臨“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而西方國家乃是“數(shù)千年未有之強敵” (李鴻章語)。如何“應變”以“圖存”就成為近代中國政治和社會發(fā)展的核心難題,而師法西方就成為求解這一難題的主方向。早期的先覺者主要從器技層面來反思天朝落敗的原因,主張從物質層面學習西方。而震驚朝野的甲午之敗不僅宣告了以“器物”師西為主旨的洋務運動的破產,也引發(fā)了人們對中國傳統(tǒng)政制的省覺與反思,于是甲午之后,求變思潮開始濫觴,政制改革成為顯性話語。雖在甲午之前,甚至早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不久,封建統(tǒng)治營壘少數(shù)比較開明和清醒的士大夫階層如林則徐、魏源、徐繼畬、洪仁軒、馮桂芬、鄭觀應、王韜、郭嵩燾等,不僅已經看到了對手的船堅炮利和軍事技能的優(yōu)長,而且已開始模糊的認識到了西政優(yōu)越之處和中西政制的落差,然其呼吁曲高和寡,未得國人響應和上層青睞。
因此,近代中國真正開啟政制變革嘗試帷幕的乃是由康梁所發(fā)起、卻中途流產的戊戌變法運動。在憂于民族危亡的焦灼急迫心理中,在驚于日本經由政制創(chuàng)新一躍崛起的奇跡之時,以康梁為代表的一部分敏感先覺的知識精英試圖效法日本的明治維新,醞釀在中國發(fā)起一場君主立憲取向的政制改革運動。然而,由于以光緒和康梁為首的帝黨派知識分子所組成的政制創(chuàng)新集團的政治資源的薄弱、政治經驗的闕乏、改革策略的操切激進與改革心態(tài)的浪漫主義、以后黨派為代表的頑固守舊勢力的壓制和絞殺,使得這場政制創(chuàng)新嘗試甚至尚未實質性啟動就已胎死腹中。
在戊戌變法流產后,清王朝的政治衰敗過程加快,政治權威不斷弱化、政治認同危機日益擴散。隨著 1900年庚子事變的爆發(fā)與八國聯(lián)軍的揮師入京,民族危機與政權危機進一步惡化,政治動蕩加劇,全國各地反清起義此起彼伏。在內憂外患形勢的逼拶下,繼續(xù)盲目固守傳統(tǒng)制度和政策已是死路。為了維護搖搖欲墜的清王朝,20世紀初晚清政府終于正式啟動了政制層面的改革運動——清末新政。已似風中殘燭的晚清政府希圖通過引進西方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制度,將外援西政嫁接到本土皇權專制政體上來穩(wěn)固自身的統(tǒng)治地位,化解日益深重的政治合法性危機。然而由于改革者憲政信仰的薄弱和立憲動機的功利工具性,政治合法性資源的流失和匱乏,政治控制能力的虛弱,上下既得利益集團對新政的消極漠然、敷衍搪塞,僵化滯后的傳統(tǒng)政制無法適應迅速膨脹的政治參與,等等,使得晚清王朝的這場自救性改革注定無力回天。尤其當清政府拒絕立憲派的數(shù)次國會請愿和所謂“皇族內閣”的成立,更是折射出腐朽的晚清政府名行立憲,實欲借立憲之形式維續(xù)專制之實的本質,令國人徹底失望。近代中國試圖通過政治改良實現(xiàn)政制創(chuàng)新、打破皇權專制的路徑依賴狀態(tài)、邁向現(xiàn)代政制文明的努力陷入困局和僵局之中。
1911年辛亥革命的爆發(fā)是突然的,但又有其歷史必然性。美國政治學家溫德爾·菲利浦斯曾有句經典的話:“革命不是制造出來的,而是自然發(fā)生的?!薄?〕一場革命的爆發(fā)不是某個人所能煽動或蠱惑的結果,因為正如列寧所說的,“千百萬人是不會聽別人的指使去進行革命的”〔5〕,革命是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危機積聚到臨界點必然的爆發(fā),“任何革命本身都意味著危機,而且是極其深刻的政治危機和經濟危機”〔6〕。
晚清末年,權威流墜,民生凋敝,哀鴻遍野。雖然清政府自 1901年起開始推行新政,卻非但未能刷新吏治政風,且各級官僚均借新政之名中飽私囊,政治更加腐敗,苛捐雜稅多如牛毛。有史料記載當時由于庚子賠款“遍攤于十八行省,民間已嘖有煩言。近則新政所需,無不用其攤派,計臣但知提拔,不問款項之何來,疆吏無計搜羅,且復刻剝以塞責?!北疽褳幕倪B年,上層仍然肆意屯糧居奇,而廣大“細民無以糊口,思亂者十室而九”?!?〕各地民間騷亂和暴動此起彼伏。與此同時,以孫中山、黃興為首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黨人也前赴后繼地在各地策劃和發(fā)動起義,晚清政府已經處于四面楚歌的絕境之中。1911年的保路運動點燃了辛亥革命的火苗,隨后武昌起義爆發(fā)并取得勝利,革命之火迅速蔓延全國,不到兩月,全國已有14省紛紛起義宣告獨立,滿清帝國頃刻間土崩瓦解。辛亥革命中成立的南京臨時政府以中華民國代替了滿清王朝,以議會內閣制代替了封建皇權專制。
從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的視角分析,辛亥革命的政制創(chuàng)新意義有二:
制度創(chuàng)新可分為漸進型和突變型兩種方式。漸進型制度創(chuàng)新是一種在保持根本制度框架穩(wěn)定性、連續(xù)性的前提下對局部制度或外層制度的調整、變革和更新。突變型制度創(chuàng)新是指以激進的、急劇的、全局的方式在短時間實現(xiàn)制度的替代更換。諾斯認為,制度變遷壓倒性的方式是漸進式變遷,制度變遷一般是對構成制度框架的規(guī)則、準則和實施的組合所作的邊際調整。一個制度框架的總體穩(wěn)定性使得跨時間和空間的復雜交換成為可能?!?〕但是諾斯也同時指出,在一些特殊情況下,如戰(zhàn)爭、革命、武力征服以及自然災害等情況下,會發(fā)生非連續(xù)性、斷裂性制度變遷,即突變型制度變遷。當政治交易或政治沖突雙方無法在現(xiàn)有的制度框架內達成談判和妥協(xié)時,其中一方就會利用意識形態(tài)凝聚支持力量,憑借暴力手段打破制度僵局,建立起有利于自己的新制度。對于這兩種制度變遷方式的優(yōu)劣評價,應結合具體民族的具體歷史情境來判定。在和平時期通常采取漸進型,以逐次鋪展、探索試錯的方式進行制度創(chuàng)新。但是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在社會長期陷入了制度無效率的路徑鎖定狀態(tài)下,就必須通過突變型制度變遷來跳出僵局,粉碎舊制度下的既得利益集團對制度創(chuàng)新的抵制和阻礙,以更具效益的新制度替代舊制度。1911年的辛亥革命則正是近代中國政制變遷史上的一場突變型制度創(chuàng)新。
關于革命在政治發(fā)展和政體更迭進程中的功能與作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曾有過經典的論述:革命是歷史的火車頭,“在許許多多國家里,制度改變方式總是新的要求逐漸產生,舊的東西瓦解等等,但是要建立新的國家制度,總要經過真正的革命?!薄?〕因為舊制度的創(chuàng)設者,舊的統(tǒng)治集團不會自動地退出歷史舞臺,必須經由革命去推翻它,以完成從舊制度向新制度的遞嬗。當代新制度主義學家對從制度變遷的角度對革命的意義也作了精辟的分析:革命是突破制度變遷進程中的路徑鎖定而實現(xiàn)路徑替代和制度創(chuàng)新的重要武器。革命能夠打破既有體制內的權力結構,剝奪既得利益集團的權力,摧毀既得利益集團的政治經濟壟斷,拆除舊制度對經濟、政治和社會發(fā)展的桎梏,解放人們的思想,促成制度變遷的路徑突變和路徑替代,從而為政制創(chuàng)新提供契機和動力。美國經濟學家劉易斯就指出,革命可以引起與過去的徹底決裂,甚至改變以前的趨勢,“革命是變化的必要高潮——正如為了讓小雞生出來就要打破蛋殼,為了讓蝴蝶出來就要打破蝶蛹一樣?!薄?0〕劉易斯認為辛亥革命正是推動中國制度變遷發(fā)生路徑替代的突發(fā)性事件。
辛亥革命廢除了綿延幾千年的封建帝制,打碎了自秦以來二千多年超穩(wěn)定的傳統(tǒng)政治秩序,使近代中國走出了王朝封閉循環(huán)的“路徑鎖定”狀態(tài),在中國進行了建立民主共和國的首次嘗試。因而可說正是辛亥革命正式啟動了中國的政治近代化進程,開辟了中國政治發(fā)展的新時代,為此后的政制創(chuàng)新運動指明了方向。
在辛亥革命之前的幾千年官僚帝制統(tǒng)治下,雖然各種農民戰(zhàn)爭和起義不絕于書,但歷次起義最終成為統(tǒng)治階級改朝換代的工具,歷史上只有王朝的循環(huán),而無政體的更迭,更談不上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以民主、法治、自由、權利為核心的政制創(chuàng)新和政治現(xiàn)代化。辛亥革命雖然未能鞏固民主共和,但在中國政制變遷史上打破了路徑鎖定,把中國政制強行拉出了帝制軌道,從此引入了憲政民主的探索之路。親身參加過辛亥革命的林伯渠曾講:“對于許多未經過帝王之治的青年,辛亥革命的政治意義是常被過低估計的,這并不奇怪,因為他們沒有看到推翻幾千年因襲下來的專制政體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薄?1〕辛亥革命使得民主共和成為人心所向,帝制皇權再無生存空間。身歷其境的張謇在當時曾說道:“凡識時務者皆能知之,既有極高之熱度釀成一般之輿論,潮流萬派,畢趨共和?!薄?2〕自此后,任何獨夫民賊妄想復辟帝制都會遭到人們的唾棄。正如梁啟超于 1922年在《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中所言:“任憑你像堯舜那么圣賢,像秦始皇、明太祖那么強暴,像曹操司馬懿那么狡猾,再要想做中國皇帝,乃永遠沒人答應?!薄?3〕
1912年 1月 1日,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成立南京臨時政府,中華民國宣告誕生。隨后所確定的中華民國國歌的歌詞“揖美追歐,舊邦新造”集中地映射出新生政權的奮斗目標:效法歐美政制,建設民主共和。1912年 3月 8日,南京臨時參議院通過了《中華民國臨時約法》?!都s法》分總綱、人民、參議院、臨時大總統(tǒng)、副總統(tǒng)、國務員、法院、附則等 7章 56條,對國家機構體制設置和公民的權利義務等作了明確規(guī)定。在政體選擇和國家機構設置上,《臨時約法》規(guī)定實行議會內閣制。內閣總理由議會的多數(shù)黨產生。《臨時約法》仿照歐美式“三權分立”原則,規(guī)定全國的立法權屬于參議院;臨時大總統(tǒng)提出法律案公布法律及發(fā)布命令時須有國務員(國務總理及各部總長)副署;法官有獨立審判的權利。在公民的權利和義務方面,《臨時約法》規(guī)定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中華民國人民一律平等,無種族、階級、宗教之區(qū)別。國民有人身、財產、言論、結社、集會、通信、居住和宗教信仰等自由,有請愿、選舉、被選舉的權利。有依法納稅和服兵役之義務。
辛亥革命中成立的南京臨時政府及其所頒布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基本上體現(xiàn)了資產階級革命派的民主共和的政治訴求。但是南京臨時政府僅僅存續(xù) 3個月,政權就落入了封建軍閥袁世凱手中,《臨時約法》隨后被袁廢除。南京臨時政府所建立的共和政體宛如曇花一現(xiàn),遂即凋謝,從袁世凱篡位起,近代中國政治發(fā)展開始滑墮入封建軍閥專制的泥潭。政治倒退使得近代中國的政制變遷再次陷入僵滯之境。
如何評價辛亥革命這場政制創(chuàng)新運動的績效呢?評價一場政制創(chuàng)新運動的成功與否是看其是否實現(xiàn)了預期的目標,是否牢固地確立起了一套先進有效的政治制度。對于革命型政制創(chuàng)新來說,衡量其成功與否的標準不僅要看政制創(chuàng)新主體能否成功地創(chuàng)建新制度,而且更重要的是,政制創(chuàng)新主體能否牢固地確立與鞏固新制度。亨廷頓曾經精辟地說道,革命不僅要成功地實現(xiàn)政治動員,而且“一個徹底的革命還包括第二個階段:建立新的政治秩序,并使其制度化”?!俺晒Φ母锩蜒杆俚恼蝿訂T和迅速的制度化結合在一起。但并不是所有的革命都能建立起新的政治秩序。衡量一場革命的革命性程度的標準,是政治參與擴張的速度和范圍。但衡量一場革命成功與否的尺度,是革命所創(chuàng)立的制度的權威性與穩(wěn)定性”?!?4〕不能牢固地確立新制度的權威性和穩(wěn)定性的革命無疑是不徹底的革命,也是不成功的政制創(chuàng)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辛亥革命不是一場成功的政制創(chuàng)新運動,辛亥革命所誕生的中華民國卻僅僅是割掉了一條 “辮子”,民初議會共和政體猶如漫漫黑夜中的流星,破空一劃、瞬間隕落,近代中國遂進入軍閥專制、四分五裂時代。辛亥革命雖然打破了傳統(tǒng)中國幾千年來皇權帝制的路徑依賴,但卻未能成功地實現(xiàn)憲政民主的路徑塑造。
為什么辛亥革命中作為政制創(chuàng)新主體的中國同盟會未能在近代中國有效地確立起民主共和政制呢?個中原因是復雜的,從新制度主義的視角來分析,有以下幾點:
經濟學家曼瑟爾·奧爾森研究發(fā)現(xiàn),“有理性的、尋求自我利益的個人不會采取行動以實現(xiàn)他們共同的或集團的利益”〔15〕。由于政治組織的基本功能是提供公共的或集體的物品,而理性的、算計的經濟人并不會致力于追求集體利益,這樣就會導致集體行動的困境:個人對集體行動的不負責任和搭便車 (個人總是希望別人去努力,而自己坐享其成)。這就導致政治團體出現(xiàn)機會主義行為盛行、組織紀律渙散、效率低下等現(xiàn)象。
辛亥革命雖以“創(chuàng)立民國”為旗幟,但同盟會內部從事革命的有的懷具功利性目的,有的單純是反滿,許多成員并不具有對憲政共和的堅定信仰。因此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革命軍起,革命黨消”的口號在同盟會中流行一時。武昌起義的勝利、南京臨時政府的成立一度使許多同盟會員陶醉而忘乎所以,只有孫中山等少數(shù)人對形勢始終保持清醒的認識。大多數(shù)同盟會員沉浸在“清史推倒,共和建立”之中,認為這就是“新生活的開始”,革命成功了,因而“奮斗精神逐漸喪失,革命事業(yè)再也不肯繼續(xù)去做”〔16〕。而且,由于變成了執(zhí)政黨,許多同盟會員追逐名利,蛻變墮落。連袁世凱也說:“清帝退位,革命成功,參加革命的識時務者,今日多已踞顯要,住洋房,子女玉帛,如愿以償?!薄?7〕與此同時,資產階級革命派隊伍更加龐雜,許多舊官僚、政客、軍官、紳士紛紛跑道革命旗幟下來投機和“搭便車”,造成了革命隊伍的魚龍混雜和先進性的退化。正如鄒魯在《中國國民黨史稿》中說:“是時吾黨革命已初步成功。一經公開為政黨,一班官僚政客及投機分子紛來入黨,而從前同志,有因成功而放棄責任者,有因不滿所期另組他黨者?!薄?8〕在辛亥革命所成立的南京國民政府中,充斥了大量并沒有真正的共和追求、亦不抱有堅定的革命信仰的“搭便車”式的官僚政客。制度創(chuàng)新行動集團的內聚力薄弱和組織的渙散,決定了這場革命盡管打破了近代中國政制變遷的路徑鎖定困局,也無法成功有效地在中國建立起憲政共和。
政制創(chuàng)新是不同政治行動集團重復博弈的結果。成功的政制創(chuàng)新需要政治行動者擁有強大的行動能力,而行動能力基于行動資源之上,沒有足夠的行動資源,政制創(chuàng)新行動集團就不可能實現(xiàn)自己的預期行動目標和抱負。正如政治學家沙波夫指出的:“在缺少行動資源的情況下,即使最清楚的理解和偏好,也不能使實踐發(fā)生改變?!薄?9〕行動資源包括權威資源、組織資源、經濟資源、軍事資源等等。
辛亥革命中資產階級革命派于政制創(chuàng)新進程中遭遇挫折之原因,就在于行動資源的薄弱。
首先是權威根基太淺。武昌起義的突然爆發(fā)和南京臨時政府的倉促成立,使得資產階級革命派尚未來得及在通過全國規(guī)模的政治動員而實現(xiàn)執(zhí)政黨權威對社會的廣泛滲透。辛亥革命中所成立的南京臨時政府中占據(jù) 2/3部長席位的立憲派和舊官僚,對革命派也并不支持。同盟會勢孤力單,權威資源比較薄弱。作為革命領袖的孫中山亦未能建立起有效的個人權威。南京臨時政府時期,孫中山雖然名義上還是革命黨人公認的領袖,但已是一籌莫展,他的話很少有人聽了。章太炎曾輕蔑地嘲笑他說:“政府號令,不出百里,孫公日騎馬上清涼山耳?!薄?0〕
其次是經濟資源匱乏。南京政府一經成立,就呼吁“中央財政匱乏已極”,從各省也得不到任何財政支援,海關由外國控制,南方各口岸的海關洋稅公司,用維護各國債權為借口,把收入的全部稅金控制了起來。南京政府不能由此得到一文錢。南京政府想用發(fā)行公債的方法來籌款,也失敗了。向外國銀行借債也屢屢遭拒?!?1〕據(jù)史料記載,一次安徽都督因繼續(xù)軍餉,派專使前來求救,孫中山批給他 20萬,派胡漢民去財政部提取,可是財政部“金庫僅存十洋”〔22〕。
再次是組織資源渙散。如前所述的,同盟會始終未能克服集體行動中的“搭便車”難題,未能形成一個堅強的領導核心,未能鍛造成一個具有內聚力和團結力的現(xiàn)代政黨組織。
最后是軍事資源薄弱。一場成功的、由政治革命所引發(fā)的突變型政制變遷中,需要政制創(chuàng)新主體擁有和借助一定的軍事資源來鞏固和保障政制創(chuàng)新的成果。辛亥革命之后議會共和制的夭折,就在于以孫中山為首的南京臨時政府并無兵權,軍事資源基本上都掌握在袁世凱為首的北洋派和地方實力派手中。沒有足夠的軍事資源來為剛誕生的民國保駕護航,民主共和制在封建專制軍閥的包圍中就無法確立和成長,政制創(chuàng)新的夭折就不可避免。
意識形態(tài)是政治集團對社會政治生活的一套認知體系,反映了該集團的利益取向、價值訴求和政治理想。當代新制度學派研究表明,意識形態(tài)對于形成一個具有強大的凝聚力、動員力、整合力的政治集團和政治組織來說至關重要。而制度創(chuàng)新行動集團常常面臨集體行動的困境。諾斯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在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確有很多政治團體存在著成員白搭車、機會主義行為、組織紀律渙散、效率低下的現(xiàn)象。但是也有一些組織具有高度的內聚力和強大的動員力,其組織成員能夠自覺自愿地不計個人得失而為組織的共同利益而努力。
諾斯指出,對于這種個人對成本收益算計相背離的情況,“需要有一種關于意識形態(tài)的理論來解釋”〔23〕。如果沒有一種關于意識形態(tài)的清晰理論,“那么,我們解釋現(xiàn)行資源配置或歷史變革的能力便會有很大的缺口”〔24〕。一套成功的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可以克服白搭車問題,使成員能夠不按個人成本收益算計來為團體利益而行動或作出犧牲,幫助政治集團跳出集體行動的困境,并在政治集團成員中發(fā)揮一種凝聚、引導、動員、激勵功能,從而有助于型塑和打造一個堅強有力的政治集團;同時也有助于拆除分利集團壁壘,推進制度發(fā)展。
當代新制度主義政治學的新流派——話語性制度主義也認為,一套成功的意識形態(tài)除了論證集體行動的合法性、凝集和團結集團成員之外,還應該把其指導功能貫穿于制度創(chuàng)新的整個階段:在制度變革的“前夜”,由于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和傳統(tǒng)體制的功能已經出現(xiàn)危機,已經無法為政治行動者提供穩(wěn)定的預期和指導,意識形態(tài)通過提供一套政治秩序和政治制度的理想設計藍圖,并附有合理的實現(xiàn)路徑和行動指導原則,能夠減少政治行動者對未來預期的不確定性,引導和激勵團體成員為之奮斗,從而開啟制度變革之門。在制度變革階段,意識形態(tài)通過在本集團成員之間形成價值共識和認同,從而能夠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凝聚改革力量,保證制度供給?!?5〕
而反思辛亥革命中政治創(chuàng)新夭折的原因,未能構建起一套系統(tǒng)、嚴謹、科學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并將其內化于集體成員的思想信仰中,成為集體行動的航標和動力,則是一重要因素。資產階級革命派雖然提出了 “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口號,但卻缺乏對這一目標的實現(xiàn)路徑、具體步驟、依靠力量、階級基礎等系統(tǒng)化、理論化的深入準備。而且其“建立民國”的目標也未能成為其成員的集體認知和真誠追求,許多成員并不懷有對憲政民主的自覺尊崇和信仰,組織松散的各革命派別僅是在“反滿”的旗幟下暫時聯(lián)合,雖不乏民族革命之熱情,卻欠缺民主革命之自覺,更缺乏對革命后如何鞏固共和、創(chuàng)設新制、推行憲政等重大問題的周密細致的規(guī)劃藍圖。
正因為如此,辛亥革命中誕生的中華民國雖然移植了西式的三權分立制、議會內閣制、多黨制,希圖“揖美追歐”,建設憲政共和,然而民主、自由、人權等憲政諸要義并未真正深入人心。“辛亥革命后的中國依然沒有民主,沒有自由,有的仍然只是披上各種現(xiàn)代形式的封建主義?!薄?6〕正如美國著名歷史學家易勞逸所說:“在辛亥革命推翻滿清王朝后,新的共和國為民主政府的建立準備了一整套設施:如憲法、眾議院、公民選舉以及孟德斯鳩式的分權政府。然而,這一切卻被證明是對其所模仿的西方民主模式的嘲弄?!薄?7〕
新制度主義認為,制度分為兩種: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正式制度也被稱為“外在制度”、正式規(guī)則,是由國家權力機構所供給的,以國家強制力保障實施,包括政治制度、法律規(guī)章、經濟制度、政策條例和合約等。非正式制度也被稱為“內在制度”、非正式規(guī)則,是人類在長期社會交往中演進而來的,包括價值規(guī)范、倫理道德、風俗習慣等。相比正式制度,非正式制度的變遷更為艱巨和復雜。諾斯在肯定突變型制度變遷之于打破路徑鎖定時的作用時,同時也指出,突變型制度變遷也有弱點,除了容易引發(fā)社會動蕩、暴力流血之外,還有一大弱點就是,突變型制度創(chuàng)新的結果是正式規(guī)則發(fā)生了迅速改變,而非正式規(guī)則的變遷卻異常緩慢,由此就會形成“非正式規(guī)則與新的正式規(guī)則之間的緊張關系”〔28〕。由于作為非正式規(guī)則是基于社會深層次的文化遺傳,具有頑強的生存能力,即便是當正式規(guī)則的向前延伸與發(fā)展的時候,非正式規(guī)則的巨大引力仍會導致正式規(guī)則在某種程度上的復歸和變異。因此,對于許多經激進革命而完成新制度創(chuàng)建的國家來說,革命后的制度建設和政治文化建設任務比革命本身還要艱巨復雜得多。
辛亥革命中之所以未能使民主共和在中國社會牢固扎根,作為內在制度的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惰性乃是一重要原因。中國幾千年以來所形成的以儒家思想為軸心,以等級、從屬、專制、集權等為價值取向的臣民文化深刻久遠,已與民族習慣、民間生活渾然一體,無所不在,成為國民普遍的思維定勢。這種臣民文化在近代已經成為抵制一切現(xiàn)代化取向的政制變遷、改革與創(chuàng)新的強大阻力。梁啟超在1903年就曾在《論中國國民之品格》一文中指出,中國人之品格缺點有:愛國心之薄弱、獨立性之柔脆、公共心之缺乏、自治力之欠闕。而且中產階級力量薄弱,這些缺點決定了在中國很難一蹴而就實行真正意義上的民主共和,因而只能實行開明專制,啟發(fā)民智,逐漸過渡到民主共和。〔29〕雖然梁啟超的開明專制論有待商榷,但是他在 20世紀初就對傳統(tǒng)政治文化對政治發(fā)展的深層阻礙確是洞悉得極其透徹。
反觀辛亥革命中效法歐美政制的南京臨時政府,創(chuàng)制憲法、組建國會、三權分立、責任內閣制、多黨競爭等西方式民主政制形式都有體現(xiàn),但是憲法完全不具權威,政制完全不具穩(wěn)定性,國會選舉徒具形式,多黨競爭的游戲規(guī)則被肆意破壞。為何西方的選舉民主、競爭民主被移植到中國就被運行得面目全非呢?其深層根源還必須從中國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中去探尋。中國幾千年的皇權帝制統(tǒng)治和愚民政策使得專制主義、權力崇拜觀念淪肌浹髓。這種政治文化土壤不僅使得近代中國自身未能生長繁衍出民主法治觀念,還使得近代以來“每一制度,新學術,新名詞,傳入中國,便如落在黑色染缸,立刻烏黑一團,化為濟私助陷之具”〔30〕。缺乏適宜于憲政民主扎根成長的政治文化土壤和溫床,是革命派未能鞏固共和制的深層原因之一。辛亥革命失敗后,中國一部分知識精英基于對革命失敗的深刻反思,而發(fā)起了一場新文化運動,試圖對中國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傳統(tǒng)政治文化遺產進行徹底的清算和淘汰,以西方的民主科學來改造國民性。然而由于傳統(tǒng)政治文化本身頑固的生命力,以及新文化運動僅限于在部分知識群體范圍開展的缺陷性,使得新文化運動中,雖然“民主”、“科學”等啟蒙口號一時響徹云霄,但卻終因沒有廣泛滲透社會,融入民心而歸于沉寂。
從制度學習的視角來看,對于外源后發(fā)型國家來說,現(xiàn)代憲政共和制無疑是一種稀缺資源。因此,從早發(fā)內源的現(xiàn)代化西方移植和效仿成為后發(fā)國家推進政制創(chuàng)新的首選之路,從節(jié)約探索試錯的成本角度來說,不失為一條優(yōu)選之路。但是在進行制度學習的同時,更必須致力于結合本國國情進行制度的融合創(chuàng)新,把師法與鼎新相結合,既順應世界政治發(fā)展的潮流又獨具本國特色、契合本土文化,只有如此才能使制度成功運轉、績效斐然。毛澤東有句名言:“認清中國的國情,乃是認清一切革命問題的基本的根據(jù)?!薄?1〕具體到辛亥革命時期的中國,舊制度突然崩塌之后的圖景是:權威真空、政權分裂、社會混亂。制度斷裂和制度真空的現(xiàn)實,亟需一個現(xiàn)代化導向、秉持科學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擁有強大的集團行動能力、具有強大凝聚力整合力的政制創(chuàng)新行動集團承擔政制創(chuàng)制和政制發(fā)展的歷史使命。然而,以同盟會為代表的政制創(chuàng)新行動集團無疑屬于當時中國政治舞臺上的弱勢行動集團,其意識形態(tài)的虛弱、組織結構的潰散、行動資源的闕乏等都決定了其無法在專制主義積淀深厚的近代中國有效地建構起一套現(xiàn)代憲政制度,成功地創(chuàng)立民主共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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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任編輯 劉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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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0633(2011)03—120—08
2010—12—30
張娟,吉林大學行政學院政治學博士后流動站科研人員,國防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社科系講師。 湖南長沙 41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