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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以學術為業(yè)》是馬克斯?韋伯一篇著名的演講稿,不僅展現(xiàn)了20世紀前后德國大學面臨的難題與危機,還深刻闡發(fā)了馬克斯?韋伯的大學觀。韋伯一方面看到官僚化對德國大學學術自由傳統(tǒng)的破壞,另一方面也看到了這種趨勢的必然性,他呼吁教師做到價值中立,認識到理智化過程的兩面性,積極承擔起自己的學術職責,實現(xiàn)自己內心的積極自由。韋伯的大學觀實質上是現(xiàn)代性中的大學如何維護學術自由的問題,對當今的高校管理工作者和教師仍具有借鑒意義。
關鍵詞: 學術自由; 理性化; 官僚化; 價值中立; 學術職責
中圖分類號: G40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3-8381(2009)03-0076-04
一、馬克斯?韋伯與《以學術為業(yè)》
馬克斯?韋伯(Max Weber,1864—1920), 德國著名學者、社會學家,宗教社會學、法制社會學的創(chuàng)始人,與卡爾?馬克思、涂爾干齊名,并稱三大古典社會學家。韋伯是一個通才,研究領域遍及社會學、法學、政治學、經濟學等等?!兑詫W術為業(yè)》(Wissenschaft als Beruf)是德國著名學者馬克斯?韋伯在其晚年的1篇演講稿。
正如《以學術為業(yè)》的題目一樣,他終其一生都在從事學術研究。1864年,韋伯出生在圖賓根地區(qū)愛爾富特城一個有名望的富裕之家。1899年,韋伯以論文《中古商社史》獲法學博士,1891年以論文《羅馬農業(yè)史在公法及私法上的意義》獲大學教授資格,1892年接替導師在柏林大學擔任教職[1]。1894年,韋伯應聘到弗賴堡大學教授政治經濟學,兩年后又轉往海德堡大學任教。由于健康原因,韋伯于1903年辭去教職,成為名譽教授。但他一直沒有停止著述。1919年,韋伯前往慕尼黑大學講授“社會經濟史”課程,《以學術為業(yè)》就是1918—1919之交的冬季[2],韋伯對慕尼黑大學的學生發(fā)表的兩篇演講之一。另一篇演講題為《以政治為業(yè)》,兩篇合稱《學術與政治》。韋伯于1920年6月14日因病去世。韋伯一生著述頗豐,其中以《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宗教社會學論文集》、《經濟與社會》等最為重要[3]。
《以學術為業(yè)》的發(fā)表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1870年德國統(tǒng)一,經濟迅速發(fā)展,政府逐步加強對大學的干預,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大學幾乎完全淪為政府的工具與附庸,大學自治、學術自由等傳統(tǒng)受到嚴重破壞,大學領域逐漸產生官僚化現(xiàn)象,政府對大學教師人事權的干涉導致了學術自由的喪失。此外,經濟的騰飛、科學理性的發(fā)展導致了人們價值感的喪失,啟蒙運動以來歐洲精神文明的主旋律至此已遭顛覆,大學官僚化的過程使得許多大學教師找不到從事學術工作的崇高意義,消磨了捍衛(wèi)學術自由的勇氣與責任感,爭名逐利、屈從專制、趨炎附勢而渾然不覺,還幻想著學術自由會在這種體制下存在。韋伯一方面不滿于官僚化對大學自治、學術自由的破壞,另一方面也看到官僚化趨勢的必然性。同時,他還不滿于德國大學傳統(tǒng)的教授自治,他認為美國的大學體制更有活力,更能促進學者之間的競爭。正是懷著這樣一種復雜而矛盾的心情,韋伯在《以學術為業(yè)》中深刻地闡發(fā)了他有關大學的一系列觀點,表達了他深深的憂慮、對一個失去的時代的懷念,同時也寄希望于青年一代,希望他們能夠“以學術為業(yè)”,認同學術的這種宿命,積極承擔起作為一個學者的職責,實現(xiàn)內心積極的學術┳雜傘
二、韋伯的大學觀
(一)大學自治與官僚化
作為一名社會學家,韋伯在研究大學問題時始終關注著大學的體制問題。大學自治、學術自由是德國大學的一項傳統(tǒng),但在韋伯所處的時代,這種傳統(tǒng)卻受到官僚化的破壞。首先,官僚化通過大學教師編制方式的變化來干涉大學的自治。韋伯首先是通過美國與德國學術生涯外部環(huán)境的對比來說明這個問題的。在德國,進入科學研究領域是從擔任編外講師開始。如果一個人想從事學術研究的事業(yè),首先要征得某大學里本學科專家學者的同意,提供一本著作,經過形式性的面試,才能擔任編外講師。編外講師可以按照自己的特長開課,但他沒有固定的收入,只能靠學生們的聽課費為生。德國的編外講師一旦獲得職位,就是終身性質的,沒有人可以隨意解聘他。隨著任教年限的增長,德國的編外教師會憑借資歷獲得一些利益。而在美國,從事學術研究的人先成為一名助教,其中只有一部分助教能夠獲得編外教師的正式職位,并且這種機會通常來得很晚。美國的助教必須能夠招徠眾多的學生,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助教就有被解聘的危險。但是,美國的助教有固定收入,盡管工資很微薄。這就意味著美國的助教在獲得教職的同時也獲得了穩(wěn)定的生活保障。德國學術生涯的外部環(huán)境還在另一方面與美國不同:德國的編外講師實際講的課比他希望的要少,而美國的年輕講師則處于超負荷的工作當中。在韋伯看來,德國傳統(tǒng)的編外講師制度有利于學術自由與大學自治。但隨著資本主義大工業(yè)的發(fā)展,編外講師制度受到嚴重破壞。大型的醫(yī)學和自然科學研究機構變成了“國家資本主義”形態(tài)的企業(yè),研究機構的存在依賴于大量的經費,助教依賴于機構負責人,這種資本主義官僚化的趨勢已在一些學科出現(xiàn),并且在不斷地蔓延。
其次,官僚化還通過直接控制大學教師職位的人事權來削弱大學的自治。韋伯以“阿爾特霍夫體制”(System Althoff)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第一是干涉大學任命教師的自由。按照從19世紀建立起來的慣例,德國大學的教授任命通常是由校方從編外講師中挑選候選人,列出名單,呈送給政府中負責相關事宜的部長,再由這位部長決定任命那位候選人,而并非由大學管理機構直接任命,而20世紀初的德國已經普遍出現(xiàn)基于政治目的來任命教授的現(xiàn)象。第二是干涉大學教師在不同大學間流動的自由。在“阿爾特霍夫體制”下,政府要求新聘任的教師在一份保證書上簽字,拒絕來自其他州的大學的招聘。這就限制了教師在大學間的自由流動。韋伯認為這種體制是把新一代的學者變成學術“生意人”,變成只會專心于撈取職位的人,他們將成為大學官僚體制中的螺絲釘,沒有自己獨立的思想和人格。第三是干涉不同信仰的教師申請教授職位的自由。第四是阿爾特霍夫體制不能保證大學教授的終身教職。這個體制要求人們“保證同意教育部對柏林或其他大學正教授職位因為死亡等原因而空缺的狀態(tài)不作預測的說明,還有要求教師履行默守秘密的義務”
[4]51。而大學中只有正教授死亡或預備退休才能空出崗位,因此,這對于即將任職的教師來說實質上就是“事先隨便支付的空頭支票”。
(二)大學教師的學術職責
既然官僚化的過程使得學術自由、大學自治已經出現(xiàn)某種意義上的“異化”,那么大學教師應該怎樣做,才能為學術自由爭取到一些地盤?這就涉及大學教師的學術職責問題。韋伯認為,作為一名大學教師,就要樹立一種崇高的責任感,把從事學術作為自己的志業(yè),乃至天職。在韋伯看來,科學化的過程是一個持續(xù)了幾千年的理智化的過程。隨著理智化的逐步加深,人們越來越相信科學(尤其是自然科學)只是對客觀實際的逼近,而不能提供給我們世界的意義。因此,“這種從理智化中自我解放的方式所導致的結果,同那些以此作為追求目標的人所希望的正好相反。”[5]33
這個過程對于學術具有雙重性的影響。一方面,理智化促進了學術的專業(yè)化,使人們能夠有能力和信心在特定的領域里取得成就;并且,理智化使得人類文明被嵌入永恒進步和無限之中,任何人都不會達到學術的最高點,“每一次科學的‘完成都意味著新的問題,科學請求被人超越,請求相形見絀”[5]27。在這種不斷的超越之中,學術才會走向更進步,人類才會走向更文明。這就是學術的命運,也是學術的意義。但在另一方面,理智化的過程也是一個“為世界除魅”的過程[5]29,巫術、宗教神學失去了它們往昔的地位與號召力,工具理性占了主導地位。以前人們生活在一個意義世界中,人們懷著極其崇高、神圣的終極追求來從事學術,比如“通向真實存在之路”、“通向藝術的真實道路”、“通向真實的自然之路”、“通向真實的上帝之路”、“通向真正的幸福之路”等等[5]34,但這一切都已不復存在,學術領域剩下的只是束縛感、疲憊感和無意義感。但韋伯認為,學者可以在內心為自己營造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為自己的學術工作尋找意義。把追求學術作為終生的追求不僅是學者的學術職責,更是一種“責任倫理”,教師應能夠“承受年復一年看著那些平庸之輩爬到你頭上去,既不怨恨,也無挫折感”[5]23。以學術為命運,以學術為天職,對學術充滿深沉的熱愛和冷靜的激情,甘于寂寞并樂在其中,具有一種獨特的“迷狂”般的熱情,堅信“你生之前悠悠千載已逝,未來還會有千年沉寂的期待”[5]24,這樣才能獲得自由,一種源于內心的學術自由。
(三)價值中立
“價值中立”是韋伯在社會學領域經常使用的一個詞,主要是指研究僅僅是對客觀現(xiàn)實的深入“白描”,而回避與價值判斷有關的問題,不借科學研究鼓吹自己的價值觀。韋伯在闡述他的大學觀時再次提到價值中立,與當時的時代背景緊密相連。當時社會上普遍流行這樣的觀點,認為大學不能只讓學生獲得知識和智力上的提升,還應該塑造人格、傳授觀念,給學生提供一種世界觀、一種進行價值判斷的立場。與此相適應的要求是,教師不僅要在知識和智力上給學生指導,還要為他們確立目標,指引人生方向。與這種社會上的普遍意見同時產生的是,政府對教師的自由進行控制,大學中存在思想壓制。政府以法律的形式把教師(尤其是編外教師)的言論置于政府的特別控制之下,教師不能發(fā)表政府不喜歡的言論,即使是在公共集會上。韋伯對此感到十分不滿。對于學術,韋伯持“科學學術觀”,他認為:“科學能提供的僅僅是分析那種需要及其本質、既不能證明也不能駁倒的終極的信仰的依據(jù)和價值判斷,通過科學的手段可以討論它們的歷史根源或更加深遠的‘真實感,還可以分析為了實現(xiàn)這種需要實踐的先決條件、分析當前潮流是否正按照他們的愿望向何方向演進及其原因幫助他們進行經驗主義的理解?!保?]33在韋伯看來,大學應做到價值中立,對事實及其條件、法則以及相互之間的關系做出分析,但不涉及“對國家懷有敵意”或“對國家懷有好意”的觀點,不進行政治調教或信仰灌輸。對于大學教師來講,做到價值中立就是在講課時只教給學生事實,而不涉及黨派政治、價值信仰,也就是韋伯所說的“講壇禁欲”,“不在講臺上以或明或暗的方式,將任何態(tài)度強加于學生”[5]37。至于那種不動聲色的“讓事實說話”則更加可恥。在課堂上,學生只能保持沉默,教師聽不到批評意見,教師如果利用這樣一種優(yōu)勢去向學生“兜售”自己的政治見解或宗教信仰,那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因此,黨派政治不屬于課堂,課堂里沒有政治的位置。教師只能教給學生已經定論的知識,教給學生方法,至于價值判斷的問題則留給學生自己,教師只需扮演好傳授知識的角色,而不能成為行動領域的領袖。在韋伯看來,“價值中立”是學術自由的保障,當學術自由受到外部強權的過分干預時,學者就可以用價值中立來抵制強權;當學術自由變成教師對學生的一種思想強制時,價值中立就可以牽制教師,使“教自由”不致越界的同時也保護了學生的“學自由”。
三、現(xiàn)代性中的大學觀
現(xiàn)代性(Modernity)是指一種充滿不安、面對現(xiàn)實的關系方式,是尋求一種對不安的答案[6]。韋伯所處的時代,正是德國大學體制發(fā)生深刻變化的時代,韋伯的這篇《以學術為業(yè)》就是建立在對現(xiàn)代性,尤其是學術領域的現(xiàn)代性的深刻認識之上的。一方面,韋伯不滿足于傳統(tǒng)德國大學中行會式的教授自治,認為這種制度下的學術自由是沒有競爭力的,他看到了官僚制下的美國大學的生機與活力,“美國的大學以一種相當無情的方式與它們的同類競爭”[4]40;但韋伯同時也看到了深刻變革下德國學術自由傳統(tǒng)受到的破壞,幾千年的理智化過程使得世界祛魅,原本充滿神圣感、意義感和價值感的學術工作成了技術理性的天下,官僚化和分析方法使得學者“非人格化”,喪失了自己的個性與尊嚴,成為龐大的官僚機器上的一個部件,毫無自由可言。韋伯承認現(xiàn)代性將像“鐵籠”一樣籠罩著學術界,但作為一名深受新人文主義思潮影響的學者,韋伯始終保持著他心中理想的大學觀,沒有放棄對學術自由的追求。韋伯意義上的學術自由主要是指:“一,審批誰有資格登上大學講臺的時候,不能以任何信仰上的理由進行歧視、區(qū)別對待;二,即使在大學以外的公共場所從事政治活動,并不于其教師職業(yè)有礙;三,在大學講壇上講課必須對自己的價值觀、信仰有一定的自制即所謂的‘講壇禁欲?!保?]140他要求學者(尤其是剛入職的教師)把學術作為自己的志業(yè)、乃至天職,忍耐、獻身、富有熱情、甘冒風險,以一種悲劇精神承擔學者的職責,認同這種宿命,在內心為自己營造一個意義世界,實現(xiàn)自己內心的自由,一種充滿神圣感和崇高感的積極的學術自由。
韋伯雖然離開這個世界已有80多年,他的大學觀中也存在著自身的矛盾與缺陷,但不可否認的是,現(xiàn)代社會仍然處在不斷的變化和改革中,什么樣的大學才是最理想的,怎樣實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中的學術自由仍然是當今學者面臨的一大問題,韋伯的大學觀對于我們來說仍有很大的啟示作用。韋伯給我們的啟示主要是兩方面的:一方面,教師的學術自由是大學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必備條件,而大學作為一個整體來說,為了學校的發(fā)展,也必然會對教師的選聘、晉升、授課等做出一些制度性的規(guī)定,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因此,如果大學和教師二者都追求自身意義上的絕對自由,那么勢必會造成一定的矛盾。這也就是說,作為教育管理工作者,應該盡量處理好大學自身的利益和教師的學術自由之間的關系,盡量營造一種寬松、自由的氛圍,通過立法、制度等手段來保障教師的各種權利,保障教師的學術自由。大學教師也應該在考慮自身學術自由的同時考慮到學校整體、乃至整個社會的利益,把自己的學術自由規(guī)范在合乎法律、合乎道德的范圍內。另一方面,韋伯認為學術自由的獲得主要通過大學教師內心對意義世界的構建,以神圣的責任倫理來承擔學術“天職”,這一點對于今天顯得格外有意義。經濟的發(fā)展、競爭的激烈和價值取向的多元化使得許多人喪失了潛心研究學術的耐心和意義感。對于當今的大學教師來講,應樹立起崇高的價值理想和志向,不為外界的浮華與喧囂所動,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中尋找一份確定性,多一份踏實,多一份執(zhí)著,專注地從事自己的學術工作,實現(xiàn)自己內心的積極自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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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朱漪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