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鰲

（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毛晉汲古閣藏刻書興盛緣由新探

毛文鰲

（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明清之際，毛晉汲古閣藏刻書蜚聲宇內(nèi)。其興盛端賴于文化環(huán)境、師友襄助、學(xué)術(shù)底蘊、經(jīng)濟(jì)財力諸因素，然毛氏女性戚屬之作用亦不容小覷，甚乃居功至偉，藉此可考量其時女性參與文化生產(chǎn)情態(tài)及其重要價值。

毛晉；汲古閣；藏刻書；女性；文化生產(chǎn)

一

明末清初，毛晉汲古閣藏刻書名播書林，彪炳史冊。據(jù)滎陽道人（按，指鄭懋德）《汲古閣主人小傳》，毛晉裒聚圖籍累至84000冊，且宋槧元刊盈廛。毛晉既寶視典藏，且矢志刻書，“以藏以刊”。始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迄清順治十六年（1659），40余年間汲古閣刻書602種、11089頁版片。毛氏汲古閣刻本于明清交際行銷大江南北，錢謙益曰：“經(jīng)史全書，勘讎流布，毛氏之書走天下?！辈貢义X曾稱曰：“啟禎年間，汲古之書走天下?！泵珪x藏刻書是中國私家藏刻書之杰出典范，于保存和傳播古代文化居功至偉。版本學(xué)家葉德輝曰：“毛氏刻書為江南一代文獻(xiàn)所系，是則考古之士所當(dāng)詳知者矣?！碑?dāng)代學(xué)者顧廷龍盛贊汲古閣曰：“藏書震海內(nèi)，雕槧布環(huán)宇，經(jīng)史百家，秘籍琳瑯，有功藝林，誠非淺鮮?！比粍t毛氏汲古閣刻書緣何風(fēng)行天下？時賢隸之于下述四因：一曰，濃厚文化之浸滋；二曰，師友同好之推助；三曰，佳槧秘刻之底本；四曰，殷實豐饒之家資。但縱覽毛晉生平，似有他因尚未揭發(fā)。我以為，毛晉刻書尚多賴其母戈氏、妻嚴(yán)氏、范氏、康氏等親眷之襄助，且設(shè)若失此之助，毛晉恐畢生難遂志業(yè)。

二

毛晉父名毛清（1568-1624），字虛吾，又字叔漣，諳曉經(jīng)義，嫻于周髀與農(nóng)事。毛晉生母戈氏（1567-1629），文甫□□女，原籍疑系臨海（今屬浙江），后舉家遷常熟。毛清“以孝弟力田，稱為鄉(xiāng)老”，戈氏則任勞任怨，勤儉佐之。為光耀門庭，夫婦倆廣延名士碩儒，使子游學(xué)其間。以是毛晉自幼雅號墳典，學(xué)問得以猛晉。溯及萬歷四十一年前后，少年毛晉即萌鋟書之念，孰料毛晉立志從事校理、刊印典籍之際，卻遭好事者無端阻撓，“客有言于虛吾公者曰：‘公拮據(jù)半生，以成厥家。今有子不事生產(chǎn)，日召梓工，弄刀筆，不急是務(wù)，家殖將落。’”毛母戈氏甫聞知，遂出以紓解曰：“即不幸鋟書廢家，猶賢于摴蒱、六博也?！备跽撸晔蠈ⅰ皟?nèi)帑”悉數(shù)捐出，以助成愛子心愿。職是之故，“書成，而雕鏤精工，字絕魯亥。四方之士，購者云集。于是向之非且笑者，轉(zhuǎn)而嘆羨之矣?！贝撕?，毛晉志愿愈發(fā)篤定，而戈氏之勖勉、贊助不輟，既便于毛氏購置圖籍，且長濡于精神清泉，不敢稍怠。毛晉雖終生未仕，但自髫齔即廁身庠序，誦習(xí)經(jīng)典，并屢赴場屋，希冀金榜題名，惜乎屢試不售。毛晉初赴南闈之年，三夜復(fù)夢，于嗣后刻書似有所昭。毛晉于題作于順治丙申年丙申月丙申日丙申時之《重鐫十三經(jīng)十七史之緣起》曰：

天啟丁卯，初入南闈，設(shè)妄想祈一夢。少選，夢登明遠(yuǎn)樓。……元旦拜母，備告三夢如一之奇。母欣然曰：“神夢不過教子讀盡經(jīng)史耳，須亟還湖南舊廬，掩關(guān)謝客。雖窮通有命，庶不失為醇儒?！彼炫e歷選吉。忽憬然大悟曰：“太歲戊申，崇禎改元，龍即辰也。珠頂露山，即崇字。奇驗至此?！彼焓脑缸越褚潦?，每歲訂正經(jīng)、史各一部，壽之梨棗。及筑箾方興，同人聞風(fēng)而起，議聯(lián)天下大社，列十三人任經(jīng)部，十七人任史部，更有欲益四人并合二十一史。筑室紛紛，卒無定局，余惟閉戶自課而已。且幸天假奇緣，身無疾病，家無外侮。密邇自娛，十三年如一日。迨庚辰除夕，十三經(jīng)板斬新插架。賴巨公淵匠，不惜玄晏，流布寰宇。不意辛巳壬午兩歲災(zāi)祲，資斧告竭。亟棄負(fù)郭田三百畝以充之。甲申春仲，史亦裒然成帙?！厥锥∶两袢辏磬v橫，丹黃紛雜。夏不知暑，冬不知寒，晝不知出戶，夜不知掩扉。迄今頭顱如雪，目睛如霧，尚矻矻不休者，惟懼負(fù)我母讀盡之一言也。

閱畢，不難知曉：一是母氏戈儒人殷切叮嚀毛晉勿忘刊刻經(jīng)史之使命，而毛晉亦刻刻牢記，“惟懼負(fù)我母讀盡之一言也”，“年已帶白，有事必稟于戈儒人”，設(shè)法維系古籍之刻梓。故而，十三經(jīng)、十七史諸煌煌巨冊乃毛晉遵從戈氏教誨并受其關(guān)注、督促方以梓行問世。毛母之堅韌、執(zhí)著竟感染時賢，錢謙益《毛母戈孺人六十序》感喟曰：“子晉之父，以孝弟力田稱為鄉(xiāng)老，而孺人以勤儉佐之。廣延名人碩儒，縱其子游學(xué)，以稱其名。稱觴之日，親知賓從，雜還致辭，咸相與頌孺人之壽豈，而祝子晉他日之顯融高明，以受福于其母為未可量也?！倍敲珪x能夠訣別科場，沉浸經(jīng)史，多賴母氏戈儒人之勸諭、訓(xùn)示，“雖窮通有命，庶不失為醇儒”。此外，毛晉妻嚴(yán)氏于夫君刻書亦出力不少，堪稱“賢內(nèi)助”。毛晉原配為范氏，繼配康氏、嚴(yán)氏，其中范氏、康氏分別于萬歷四十七年（1619）、崇禎元年（1628）辭世，故于毛晉刻書助理實情難以探窺；而嚴(yán)氏于崇禎二年（1629）來歸，之后輔佐毛晉校刻書至卒老。學(xué)者朱彝尊《嚴(yán)儒人墓志銘》曰：

儒人生長高族，既嫁，卻綺紈金翠之飾，簪蒿裙布，甘與翁偕隱。翁先有戈母，甫婚，疾篤，儒人居姑喪，所以致其孝者，無不盡也。翁先有一子三女，儒人撫之若己出，所以用其慈者，無不周也。翁于家祭折衷司馬氏書儀、朱子家禮行之，儒人潔治锜釜，所以將其敬者，無不專也?！擞诔绲澰觊_梨棗之局，發(fā)雕經(jīng)十三、史十七于所居汲古閣下，時諸務(wù)未中條理。明年，儒人來主中饋，分命傔仆各執(zhí)其役，讎勘之賓，剞劂之工，裝潢、熟紙之匠，各從其宜。秩然有序，則儒人內(nèi)助之力居多。

可見，一則嚴(yán)氏持家孝慈儉樸，家務(wù)料理井井有條，免除了毛晉購書、訪書、校讎、刊印等后顧之憂，客觀上為汲古閣付梓梨棗創(chuàng)造便利條件；一則嚴(yán)氏將原本龐雜無序之匠作合理分工，使各司其職以節(jié)約經(jīng)費，提高效率，為汲古閣脫穎于書坊界建功匪淺。時下研究者多持毛晉卒后，汲古閣藏書、刊板旋即星散四方之成見，然恐與實情有違。據(jù)毛扆《中吳紀(jì)聞》跋：

先君藏書，自經(jīng)分析，二十年之內(nèi)散為云煙。葉文莊子孫不啻數(shù)世，尚能守而弗失。健羨之余，感慨系之矣。讀吾書者，亦將有感于斯焉。己未重陽前四日毛扆記。

“己未”即康熙十八年（1679），始自毛晉順治十六年（1659）謝世，迄于康熙十八年恰為20年。即至康熙十八年，汲古閣藏書方慘淡湮沒。事實上，順治十六年后汲古閣仍然持續(xù)刊刻書板，只是規(guī)模、質(zhì)量難與此前比肩。而毛晉諸子中惟有毛扆克紹父志，從事藏書、校書、刻書活動，但順治十六年毛扆方二十歲，汲古閣主事者實乃其母嚴(yán)氏，“翁既歿，儒人持門戶，又二十一年”，則與前述時間大體契合。據(jù)此可言，嚴(yán)氏參與刻書遠(yuǎn)不止21年，可謂為汲古閣立下卓著功勛，值得深深銘記。此外，雖限于材料，我們難以估判毛晉原配范氏、繼配康氏之于汲古閣之貢獻(xiàn)，但推而言之，其作用應(yīng)不容小覷，下略析之。范父名不詳，字濬源，貢生。明萬歷四十六年（1619），濬源以所藏宋刻《后村集》贈毛晉；毛晉所刻《后村題跋》即以之作為底本，“《后村集》頗浩繁，予偏喜其題跋，因廣其傳。猶憶是本乃戊午年外舅濬源范公所貽，云是秦氏秘藏宋刻。其字法之妙，直追率更，紙如蟬翼，煤沈光澤如漆，可稱三絕云。今外舅墓木已拱，彥昭兄弟能讀父書者，又相繼云亡，為之廢卷隕泣?！笔莿t范氏父兄與毛晉神交相契，并贊助其刻書事業(yè)。康父名時萬，字孟修，號郎山，晚號了予居士，云間人。生卒年不詳，太學(xué)生。明天啟六年（1626）三月，毛晉過康時萬故居，從其遺書中撿得《白蓮集》及書后所附《風(fēng)騷旨格》，二書后均為毛晉刊刻?！坝嘞鹊谩惰躺蕉U明》，未遘《白蓮》。丙寅春杪，再過云間，康孟修內(nèi)父東梵川，值藤花初放，纏絡(luò)松杉間，如入山谷，皆內(nèi)父少年手植也，不勝人琴之感。既登閣禮佛，搜得紫柏手書《梵川記略》一幅。又搜得《白蓮集》六卷，惜其未全。忽從架上墜一破簏，復(fù)得四卷?！戎獮樽习厥质谶z編，早向未來際尋契，余小子有深幸焉。”另，時萬子名元浤，曾輔助毛晉雕刻《草木經(jīng)疏》。

然則戈氏、嚴(yán)氏、康氏、范氏等女眷何以能襄助毛晉汲古閣藏刻書？要解此疑竇，就不能不探討伊之家世背景與夫秉性教養(yǎng)。戈氏母家原為臨海望族兼書香門第，經(jīng)年累月之薰浸，戈氏亦珍視典籍，識見有所增進(jìn)?！吨匦蕹Ｕ押现尽肪砣度宋镏尽ぎ嫾摇份d：“戈汕，字莊樂，畫法鉤染細(xì)密，雖巨幅長卷，石紋、松針了了可辨。嘗造蝶幾，長短方圓，惟意所裁，疊則無多，張則滿室，自一二三客至數(shù)十皆可用，亦善吟?！倍X陸燦《常熟縣志》另載：“（戈汕）巾幅方袍，不為俗裝，能詩善畫；……又刻詩韻為紙牌樣，分韻甚便”云云。毛褒等撰《先府君行實》則謂：“外家戈氏，舅莊樂君名汕，僻古好琴書，為一時高士。府君髫歲喜讀《離騷》，慕陶靖節(jié)之為人，與舅氏相得?！庇謸?jù)毛晉《隱湖題跋》曰：“余髫歲從莊樂舅氏，流憩舟中，見《李長吉詩》會稽本，誦之不能釋手，乞而歸之。”（日）三浦理一郎君《毛晉交游研究》載：“天啟五年（1625）三月，毛晉之曾外祖父繆希雍，以所撰《本草經(jīng)疏》授毛晉刻印。晉乃集同邑李枝、云間康元浤、松陵顧澄先及舅氏戈汕相與校讎。六月，遂付梓人。”可見，繆希雍、戈汕、康元浤協(xié)力參與壽梓之役，勇于實踐。三浦又考證曰：“魏浣初，字仲雪，常熟人。生卒年不詳。沖之兄，毛晉舅氏。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jìn)士，累官廣東參政，卒于官。喜詩，好著述。……魏浣初為毛晉母戈氏之表親。”又據(jù)毛褒等撰《先府君行實》載：“戈（按：指戈氏）與魏中外。方伯仲雪名浣初，孝廉叔子名沖，一時名人。府君師事叔子先生?！卞X大成《毛子晉年譜稿》曰：“是年（按：指萬歷四十五年，1617）先生始受業(yè)于同邑魏沖之門。沖，先生舅氏也。”綜核上述征引資料，可見，毛晉舅家家學(xué)淵厚。藉此，我們不難解讀戈氏后來為何極力支持毛晉刊刻書籍之心理動因與審美趣味。至于嚴(yán)氏、范氏、康氏，亦是累世官宦，家學(xué)淵厚，如前引朱彝尊《嚴(yán)儒人墓志銘》載：“儒人者，明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xué)士，贈少保，謚文靖，諱嚴(yán)訥之曾孫。隆慶丁卯鄉(xiāng)貢進(jìn)士、承蔭中書科中書舍人，諱治之孫。國子監(jiān)生，諱柟之女。”“儒人生長高族，既嫁，卻綺紈金翠之飾，簪蒿裙布，甘與翁偕隱?！眲t嚴(yán)氏稟性淡泊，甘守寧靜，頗得大家風(fēng)范。范氏、康氏母家亦系文化型家庭，“筆耕舌種，固吾家世業(yè)”，受男性家庭成員感召，女性亦喜藏書、刻書，誠謂“雅愛書史，有未見之書，雖鬻簪珥，必購得之”?？傊?，毛晉母妻之共同特征——“名父之女”，從而有意識、有能力助理毛晉藏刻書，且系決定性因素。此外，地緣因素亦與有焉矣。有清一代，常熟一隅女性文學(xué)勃興，“女學(xué)昌明，閨彥淑媛，莫不挾冊吟詠。頗有能蜚聲詞臺，與須眉相頡頏者。”筆者據(jù)《常昭合志稿·藝文志》粗略統(tǒng)計，內(nèi)“閨秀”目收錄創(chuàng)作型名媛竟達(dá)百名之多，龐大之女性創(chuàng)作群體必然影響、歆動毛氏女族，進(jìn)而投身藏刻書事業(yè)。事實上，明末清初，常熟女性才媛，競相撰著、品評、迻錄、刊刻作品，其著者如柳如是氏、吳綃氏等，簡直構(gòu)成一道明麗之光景，這于地方墳籍之典藏，版刻之盛行，學(xué)風(fēng)之陶鑄，文化之熏習(xí)，無不意義重大。而毛氏女眷即是一幀閃亮剪影，卻造就出毛晉與汲古閣之鴻業(yè)，值得銘記，令人景仰。

［1］毛晉.隱湖題跋［Z］//丁祖蔭.虞山叢刻.民國4-8年（1915-1919）.

［2］錢大成.毛子晉年譜稿［J］.國立中央圖書館館刊，1947（1）：4.

［3］毛晉，王士禎，等.汲古閣書跋·重輯漁洋書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2-3.

［4］葉德輝.書林清話［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156-165.

［5］曹培根，等.常熟藏書家藏書樓研究［M］.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107-159.

［6］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57.

［7］鄭鐘祥，等.常昭合志稿［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成都：巴蜀書社，2002.

A New Perspective on the Prosperity of M ao Jin’s Jigu Library of Carve Books

MAOWen-ao
（Ancient Book Institute of Humanities School，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41，China）

At the turn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Mao Jin’s Jigu Library was well-known，whose prosperity is attributed to such factors as cultural environment，friend assistance，academic attainment and financial capacity. The contributionsmade by kinswomen in the Mao family cannot be overlooked，from which woman’s participation in the cultural production and its significance are also explored.

Mao Jin；Jigu Library；collection of carve books；females；cultural production

G258.83

A

1008-2794（2009）01-0102-04

2008-11-09

毛文鰲（1976—），男，安徽肥西人，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