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波宏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君子”是《周易》中重要的借喻載體與人格形象,其內(nèi)涵既與先秦兩漢儒學文本中的“君子”有相通之處,亦存在明顯區(qū)別。在《論語》《中庸》等儒家經(jīng)典中,君子形象雖仍夾雜貴族色彩,但更多意指德行貴重、能力出眾而又超乎常人之上并能推行圣人之道、利益家國的高尚之人,如“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1](P24),“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1](P52)?!吨芤住分械木有蜗髣t與儒家所言君子有顯著差異。首先,“君子”在《易》中雖亦可用于指稱品格高尚的賢良之士,但該指稱多在解說一爻或一卦中作為某種過程性論述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熬印钡钠犯裎丛凇兑住分斜蝗魏我回元毩⒂懻?亦不導向成賢作圣齊家治國的儒家價值觀,毋寧說《易》與儒家典籍中的君子形象重合的部分多是某種為論述卦象意旨而作的必要敘述環(huán)節(jié)。其次,《易》所描繪的“君子”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能被界定為倫理學意義的人格典范,而更多指涉在社會關(guān)系與人際網(wǎng)絡中生存發(fā)展的具體人物。而且,不同于儒家有意弱化君子的階級意涵,《易》中的君子形象明顯具有貴族政治中上層士族的特點,如師卦“君子以容民畜眾”[2](P256),謙卦“勞謙君子,萬民服也”[2](P295)。最后,《易》中的君子有某種形而上的象征性,其既可指代上位之君、賢德之士,又超乎具體人物形象而用于描繪陰陽變化中萬事萬物的運轉(zhuǎn)消長與時勢變動中內(nèi)在生命的自我調(diào)適。正因《易》中的君子形象存在以上復雜特征,才使王弼擁有一個不同于漢代儒教思想氛圍的文本空間,進而擺脫形式化的道德訓誡,并從超越性與現(xiàn)實性的雙重視角探討君子的自居與處世之道。
王弼在對《易》中大量有關(guān)君子的卦象及爻辭的注解闡發(fā)里表現(xiàn)出其獨特的君子觀,并同時賦予君子形象以現(xiàn)實色彩與形上維度。一方面,王弼不再立足人皆有之的道德潛能談論成為君子的可能性或君子在應然層面的道德境界,而是多將談論對象指向魏晉現(xiàn)實社會中的文人士大夫群體,其代表如王弼時代的“正始名士”與緊隨其后的“竹林七賢”。他們既擁有超乎常人的高貴人格與不俗的情趣眼界,又在亂世中面臨艱難的生存處境,被卷入動亂的時局與復雜的政治架構(gòu)。王弼既贊賞此類“君子”的高風亮節(jié),又敏銳地覺察到不當?shù)淖晕艺J知與生存方式可能為其帶來的危險。在注釋坤卦彖辭時,王弼所言“方而又剛,柔而又圓,求安難矣”[2](P226),道出了特定情境中“君子”的生存窘態(tài)。另一方面,王弼淡化了君子一詞的倫理內(nèi)涵,代之以形而上的超越性,令關(guān)于君子的討論突破德性論的藩籬,對接至周易所揭示的天地陰陽相互運作、生生不息的整體過程,以各卦所顯現(xiàn)的抽象義理思辨與不同發(fā)展階段論述君子的自我修養(yǎng)與為人處世之道。
王弼的討論從君子的修身養(yǎng)性之道開始,他指出君子應涵養(yǎng)自身品德情操,但需時刻擯棄一己先見,承認一切差異性存在的合理性,并在不同的時節(jié)與過程中順勢而為,以剛馭柔,以柔輔剛,而非固執(zhí)己見、畫地為牢,最終自居險境。接著,王弼探討了君子的處世應物之道:其一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2](P213),在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君子并非逆來順受,而應發(fā)揮自身能動性,積極有為地協(xié)調(diào)各類情狀,在實踐中促進良好的發(fā)展趨勢并防患于未然。其二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2](P226),君子的行動不應夾雜任何排他的主觀立場,進而招致上下相爭、萬物失和,而應保持思想的虛空與開放,容納一切更新中的差異性存在,謙和處下,如此方能不局限于一己之存有而通達天地萬物的整體進程。其三,王弼特別提示了君子在現(xiàn)實社會與政治實踐中的為人處事之法,即作為政治建筑的中間部分,文人士大夫在面對君主等“大人”時處于下位,而對平民百姓卻是身處上位的統(tǒng)治者。這既要求君子保身求安,以陰順陽,審時度勢全其性命,又呼吁其以自身才能輔佐君主,保養(yǎng)百姓,以審慎的態(tài)度發(fā)揮自身主體性,將安邦利民的君子之道行于天下。
王弼對君子之道的探討首先聚焦于其自處之道,即形上層面的自我認知與生存方式。毋寧說君子如何對待天地間不盡相同的萬事萬變與社群中的世事人情,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如何與自身相處,如何看待自身在陰陽交替、四時更迭的宇宙整體中所處的地位。因此,對世界及人自身生存發(fā)展狀態(tài)的根源性探討,在王弼看來對君子的待人接物有著舉本統(tǒng)末的作用。
從王弼的相關(guān)注解出發(fā),君子的自處之道由守德與順時兩部分組成。而對一己德行的呵護培育與順應來往的差異環(huán)節(jié)二者之間并非是割裂對峙,而是互為其本、彼此轉(zhuǎn)化。在《周易》中,最能彰顯君子大公之德的一卦莫過于乾卦,乾卦六爻均為陽爻,代表作育群生、推行萬有的天德。乾卦爻辭以龍設喻,以譬君子之德的尊貴崇高以及積極有為的強烈主動性。然而六爻皆陽的乾卦卻在九五之后出現(xiàn)如是表達:“上九,亢龍,有悔。用九,見群龍無首,吉?!盵2](P212)王弼注曰:“九,天之德也。能用天德,乃見群龍之義焉。夫以剛健而居人之首,則物之所不與也。以柔順而為不正,則佞邪之道也。故乾吉在無首,坤利在永貞?!盵2](P212)在這里,需要著重討論的是王弼對“亢龍,有悔”的解說——“夫以剛健而居人之首,則物之所不與也”。上九是乾卦的最后一爻,從整體卦象著眼,萬物各盡其極自由生長,而以上九一爻言之,其置身一卦之終,下五爻皆為陽,位居最上的上九若自恃高位以己為尊,將破壞乾卦整體的通暢與和諧,并因凸顯自我而陽剛至極、缺乏通情達理的柔順,斷絕與其他各爻的往來而從整體中脫落。因此,王弼認為哪怕在至剛至健的乾卦中,都不能令自身過于煊赫而背離萬事萬物各不相害、彼此轉(zhuǎn)化的和諧過程。且對于真正效法天德的君子,這種對一己盛德的克制乃是自然而然的,王弼將其解讀為“能用天德,乃見群龍之意焉”。
何謂“天德”?其與一般意義的“人德”有何不同?“亢龍有悔”的上九爻可象征常人對德行的理解。在其認知中,尊貴之士的德行應得到積極地頌揚與展示,引領(lǐng)其他無德或少德之人。正如上九爻位居眾爻之上,孔子的“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或是此類認知的相近表達。而在王弼周易注的語境下,如此招搖高調(diào)的道德觀不僅從實踐角度而言有害(亢龍有悔),而且背離德行的真實內(nèi)涵。莊子在《齊物論》中寫道:“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盵3](P85)無論德性論者推崇的理想人格何等完備,只要其將一己價值理念視作普遍標準,產(chǎn)生越出自我規(guī)范他者的沖動,則非但不能促成更大的善,反而將破壞以差異為基本特征的萬事萬物各得其宜的自然與和諧。而“見群龍無首,吉”,乃是形容整個乾卦中表露的天德及能體會此德的君子吉利的人生處境。乾分六爻,完全由象征進取與發(fā)展的陽爻構(gòu)成,而從整體卦象著眼,各爻相輔相成,分居其位,不存在任何絕對的中心。六爻各盡其極充分釋放自身——而令其得以發(fā)育進展的天無形無象,因其不產(chǎn)生任何阻礙他者發(fā)育的排他性,反而將諸多差異形式源源不斷地納入自身,令其獲得成立依據(jù)。如此,在天的運行下,萬事萬物各得其所,如群龍或潛或出,而沒有任何絕對的道德標準或終極目的為其立法,此即“群龍無首”。而君子能“見”此卦象,則能“用天德”,其對自我主體性與異于自身的他者的看法也發(fā)生改變。王弼說:“天也者,形之名也;健也者,用形者也。夫形也者,物之累也。有天之形,而永保無虧,為物之首,統(tǒng)之者豈非至健哉!大明乎終始之道,故六位不失其時而成。升降無常,隨時而用。處則乘潛龍,出則乘飛龍,故曰‘時乘飛龍’也。乘變化而御大器。靜專動直,不失大和,豈非正性命之情者邪?”[2](P213)王弼將“用九”與“見群龍無首”結(jié)合,認為“天行健”之“健”是“用形”之意,天下萬物的局限性來自其“形”,萬物形態(tài)各異,因此相互排斥,操心于保持自我形象的同一且意欲征服他者。但越是如此,其越無法擺脫既定形式加與其身的被動性,因而形是“物之累”。君子同樣有形有質(zhì),其特殊形態(tài)帶來的排他性亦有妨礙整體性認知的獲取之弊。然而當君子效法天之德以“用形”時,思想視野隨即改變:天無常形,而是不斷以其運行促成諸有形現(xiàn)實的發(fā)展與浮現(xiàn)。作為萬有之極的天在該過程中不對更新發(fā)育中的任何存在物施加控制或居于其上,也正因如此,天卻令自身“無虧”而促成一切剛健之物的運行而成為事實層面的萬物之首。因此,當君子放棄任何可能引發(fā)對立與排異的觀念或立場時,即能效法天德,順應不同事物的具體發(fā)展環(huán)節(jié)并更新自我,在所處時勢中應機而動,與天地陰陽的變化轉(zhuǎn)換保持一致,因而在保全自身主體性的同時與天同德。王夫之在注解此卦時亦言:“君子之安其序也,必因其時?!盵4](P6)而此德之所以需“守”而不可“用”,原因在于所用為“形”。德之所以需“守”,是因為此“德”來自于對乾卦中天之象的體認,需在順時而行的同時保守此德,不因順應各發(fā)展環(huán)節(jié)而泯滅自身主動性。德之所以不可“用”,在于以德施于物將造成主客雙方的對立與緊張,而自守其德,與四時百物共生同進則最大化地實現(xiàn)了“自強不息”的卦義。王弼以為“處則乘潛龍,出則乘飛龍”,本質(zhì)上皆是形容“乘變化而御大器”的過程,即守德與順時的統(tǒng)一。以王弼的說法,“靜專動直,不失大和”,此處“靜?!奔吹锰斓掠谛?常存不失;“動直”即乘時而行,無有阻礙。如此方為“大和”。
若王弼以乾卦破題,闡述君子形而上的自我認知與修養(yǎng)原則,則其隨后便順此話頭論述了君子如何在紛繁復雜的具體情境中應對人情世故,掌握待人接物的尺度并令其德行潤物無聲、行于世間。結(jié)合《周易》具體豐富的卦象與王弼的相關(guān)闡釋,君子處世應物的原則大致可歸納為有為與虛待的結(jié)合。
若乾卦以天之無形廣闊象征了君子之德在其修養(yǎng)實踐中伴隨萬事萬物的伸張發(fā)育周遍無礙,則坤卦即以地方正有型、輪廓鮮明的特征刻畫出具體生存情境下個體生命直面的重重被動性與其主動性或不得已的隨順與收斂。從乾到坤,抽象的生存論落實為君子在具體情勢中須謹慎遵行的現(xiàn)實之理。坤卦所象之地之所以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性,在王弼看來是因為地的方正之形本質(zhì)為剛——天健順剛強,卻又無形無象,其德如飛龍周游無礙,而地居下處卑,六爻皆陰,然而卻是方正嚴整、遍布各異的具體地貌而剛烈難化。因此坤卦雖為至陰,卻內(nèi)含純陽之性,象征著生活于具體社會環(huán)境、歷史節(jié)點中的君子不得不面對的異己之物與時運情狀。王弼的注解精準地把握到了坤卦以柔行剛、陰中含陽的特征,他說:“地也者,形之名也,坤也者,用地者也。夫兩雄必爭,二主必危。有地之形,與剛健為耦,而以永保無疆。用之者,不亦至順乎?若夫行之不以牝馬,利之不以永貞,方而又剛,柔而又圓,求安難矣?!盵2](P226)自身有形的地恰如現(xiàn)實生活中作為有限的關(guān)系個體而待人接物的君子,而地與其上萬物的相處之道即“至順”——這并不是警惕于萬物可能遭受的阻礙而順時而行,而是為避免自身與現(xiàn)實中的剛強之物相克相爭而自覺地收斂主見與鋒芒,以開放與順應的姿態(tài)迎合居于陽位的剛勁之物,經(jīng)由其發(fā)展實現(xiàn)自身價值,而非身處下位卻與上相爭,造成“龍戰(zhàn)于野”的局面。之所以以母馬象征地之德,是因為“馬,在下而行之者也,而又牝焉,順之至也”[2](P225)。馬是騎乘之物,在人之下,而母馬象征陰柔,更是柔順在下之物。在王弼看來,這是有形有象之地與萬物的相處之道,它主動居于萬有之下,以至大之形托舉萬有,始終保持自身的謙下與開放,以柔順之道應和一切旺盛張揚的有形之物。然而這種順應的結(jié)果卻是促成地極大之形的持續(xù),令其“永保無疆”,地亦未因處下守虛而喪失其主體性,而是因與物無爭而令自身主體性一以貫之,“柔順利貞”。這事實上揭示出君子法地而厚德載物、柔順處下的虛待并非“柔而又圓”,而是有地本性之方剛為基礎,在柔順待時中既尊重顯赫剛強之物的特性與需求,又善尋時機進取有為,令陽剛之物獲得承載并在陰柔之道中開放自身,以不至過剛而折、亢龍有悔。因此,地之永貞與君子之虛待實將導向事實層面的有為——“方而又剛,柔而又圓,求安難矣”,地因其至方至正而須柔,而若效法其柔的君子因此喪失柔中之剛,即將本末倒置,背離地的永貞之德。
柔中含剛、以無為之心行有為之實的君子之道源出坤卦,而在周易的其他卦象及王弼的注解中亦能曉見此意。泰卦卦象乾下坤上,至陽之乾在下而至陰之坤居上,既代表陰對陽的暗中作用,亦象征在上卦的柔順之德覆蓋下下卦中天道的通暢無阻,因此“內(nèi)陽而外陰,內(nèi)健而外順,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2](P276)?!独献印吩?“執(zhí)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太”通“泰”)。”[2](P87-88)泰卦呈現(xiàn)出陰陽相通、積極奮發(fā)的天道與守虛處弱的地道往來結(jié)合之時吉祥順遂的趨向,王弼注曰:“泰者,物大通之時也。上下大通,則物失其節(jié),故財成而輔相,以左右民也。”[2](P276)物之通源自上陰下陽的卦象,陰居上而欲下,陽在下而上涌,在君子的虛待與順應之下有形萬物不再與其為敵而“失其節(jié)”,君子因此得以與其親近,通過主動的引導與輔佐將其導向良好的發(fā)展方向,順應其特質(zhì)而不以陽剛之道與其相爭?!白笥摇奔却磔o佐、護佑,又象征改變、影響,表面似與小人阿諛奉承之道相近,實則“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通過處下無爭貼近萬物,以君子之道調(diào)和純陽之性的剛勁易折,令其通達無礙、向他者開放自身。如此,君子雖以陰柔之體虛待,卻身居上位而就陽,促成諸存在物的溝通與共存,泰卦中的六五爻便正應此意:“六五,帝乙歸妹,以祉,元吉?!盵2](P278)按王弼的一貫解易原則,三五爻各在一爻之上,是為陽位,五更是至陽之位。而泰卦中六五上下皆為陰爻,其身居高位卻以陰為體,向下方的九二爻委身傾斜,以喻君子之應物秉性柔順、虛己待物,然而卻身居高位向下影響九二之陽,實是一種恰當?shù)挠袨?。王弼?“泰者,陰陽交通之時也。女處尊位,履中居順,降身應二,感以相與,用中行愿,不失其禮。帝乙歸妹,誠合斯義。履順居中,行愿以祉?!盵2](P278)該爻以“帝乙歸妹”設喻,卦象為尊貴之女下嫁,正如君子身居正位,自愿降身謙卑,以陰配陽,通過積極的行動貼合剛健而處下的九二爻,令其與君子之德相配并與在上的他者相通,避免龍戰(zhàn)于野的沖突。
結(jié)合有為與虛待的君子既不會與他人或他物相抗,亦不會因委身于他者而削弱自身能動性,而是在二者的平衡中獲得民眾的仰賴與萬物的歸順。此意在王弼對謙卦的注解中有充分的表述,他認為謙卦為吉卦,其卦體艮下坤上,地居山上,山本在地之上,而退居地之下,是為謙之喻。此卦中,君子因柔順與虛待而產(chǎn)生的主動性與號召力得以呈現(xiàn),“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君子之終也。”[2](P295)此卦除九三外,余爻皆為陰,按王弼所言,則“一卦五陽而一陰,則一陰為之主矣;五陰而一陽,則一陽為之主矣”[2](P591),且謙卦與履卦為獨爻卦已被前代學者證實[5](P58)。因此九三為一卦之主,象征謙和的君子,而君子“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其雖謙和應物,卻在此卦中作為唯一的九三上位之爻存在,尊貴光明。雖在上爻之下而不可逾越侵犯,卻是“君子之終”,即結(jié)合有為與虛待的君子以自身言行達成的現(xiàn)實效果。九三爻辭為“勞謙,君子有終,吉”,王弼注曰:“處下體之極,履得其位。上下無陽以分其民,眾陰所宗,尊莫先焉。居謙之世,何可安尊?上承下接,勞謙匪解,是以吉也?!盵2](P295)
作為六爻中唯一的陽爻,九三居于下卦之陽位,承接上下諸爻,協(xié)調(diào)其關(guān)系。君子看似在虛待與謙順中處下,卻令萬物萬民都依賴于君子的溝通協(xié)調(diào)為其帶來的陰柔之益,因此一切通順與和諧(五處陰爻)的產(chǎn)生都有賴九三之位的君子。君子自愿處下而不爭五之尊位,卻產(chǎn)生強大的號召力而為“眾陰所宗”,進而“尊莫先焉”。通過謙卦的注解,王弼進一步闡明了《易》中君子的為人處事之道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效益,也令源自坤卦的虛待與有為之道有了更為完整的論述邏輯。
在探討君子的自我認知與具體處世之道后,王弼在《周易注》中重點關(guān)注了一種現(xiàn)實關(guān)系,即魏晉時代身為君子的文人士大夫在諸侯割據(jù)、戰(zhàn)亂頻繁的歷史環(huán)境中,如何在保全自我的同時又無愧其所在的位分,并在身居下位、面對位高權(quán)重者時既能明哲保身、避免與之對立,又能以適當?shù)姆绞桨l(fā)揮自我才能,輔佐上位者推行正道,這是學會自處與應世的君子需進一步處理的重要關(guān)系。一方面,君子對自身的認知從內(nèi)在德行轉(zhuǎn)向其士大夫的外在階層地位;另一方面,普遍的交往之道聚焦至兼具文人與官僚雙重身份的中國傳統(tǒng)士人不得不面對的政治實踐與君臣關(guān)系。
王弼在相關(guān)解易文本中,提出了保身與行道的解決方案。他認為,居于臣位的君子雖有齊家治國之志、知是知非之心,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直言不諱地表達一己志向,而須明確其臣子身份,以卑順之道保全自身。同時,作為君子還須審時度勢,時機成熟方可有所行動,否則將有性命之憂。履卦警示了君子身在臣位,卻貿(mào)然行事、邀功奪主帶來的危險。履卦乾上兌下,五爻皆為陽,唯有六三為陰,其彖辭云:“履,柔履剛也。說而應乎乾,是以履虎尾,不咥人?!盵2](P272)全卦中六三居下卦之頂,又承接乾卦,以柔履剛,應和諸陽爻,因此得保平安。從全卦著眼,此非兇卦,然而就六三爻一爻而言,其體卻兇:“六三,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兇。武人為于大君?!蓖蹂鲎?“居履之時,以陽處陽,猶曰不謙,而況以陰居陽,以柔乘剛者乎!故以此為明,眇目者也;以此為行,跛足者也;以此履危,見咥者也。志在剛健,不修(循)所履,欲以陵武于人,為于大君,行未能免于兇。而志存于五,頑之甚也。”[2](P273)履卦卦象兇險,五處皆陽,而唯一的陰爻卻身居陽位,自身資質(zhì)卑下卻擅居六三,因此將如踩踏食人猛虎之尾般招致災禍。若以卑居尊,以下犯上還因此自鳴得意,就如同視力模糊之人以為自己能辨光明,跛足之人認為自己能夠行走般不智。其身在下位卻覬覦九五尊位,欲凌駕于剛強之物之上,仿佛武夫在君主面前肆意妄為,終將自取滅亡。因此,若王弼對乾坤二卦的論述多從形上義理層面勸誡君子謙和順隨,其對履卦的解讀則從現(xiàn)實后果上警示了以卑履尊、以弱犯強的不智。
與履卦的兇險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師卦,師卦卦象與履卦相左,坤上坎下,五陰一陽,陽在九二,以尊貴之身居于下位,應和六五,是為吉卦。其象曰:“地中有水,師,君子以容民畜眾?!盵2](P256)師卦描繪了作為軍隊首領(lǐng)的君子領(lǐng)軍打仗的場面,卦象所示水在地間用以比喻君子以其德行廣施治理、眾民歸附。因此,此卦不僅展現(xiàn)了君子恭順有禮、與六五之主同心同德的君臣之義,更預示良好的政治關(guān)系下君子率先垂范、引領(lǐng)人民的可能性。九二爻辭曰:“九二,在師中,吉,無咎,王三錫命?!蓖蹂鲎?“以剛居中,而應于五,在師而得其中者也。承上之寵,為師之主,無功則兇,故吉乃無咎也。行師得吉,莫善懷邦,邦懷眾服,錫莫重焉,故乃得成命。”[2](P256)九二為全卦唯一的陽爻,寓意君子領(lǐng)兵出征,其德行貴重(體性為陽),卻居于九二,甘愿置身六三之下,因此謙卑有禮。然而其居于下卦中位,以陽統(tǒng)陰,諸陰爻事實上為其掌握。而因其不履尊位,方能與六五相通,即居于尊位卻體性陰柔缺乏剛健之氣的六五委托九二統(tǒng)御全卦,而不擔心其僭越冒犯,是以“三錫命”于君子。也就是說,只有在謹慎行事與上位者協(xié)調(diào)一致的情況下,君子才能展現(xiàn)積極有為的一面,如同行軍得勝般以自身德行與實踐智慧治理百姓,最終既贏得“邦懷眾服”的聲譽,又擁有君主“錫莫重焉”的信任。
因此,君子為人臣子,既須有所作為、行道于天下,又需在此過程中審時度勢、量力而行,等待恰當?shù)臅r機與條件,避免唐突冒進、損傷自身。當然了,身為士大夫官僚的君子亦是民之父母,其在施政于民、教養(yǎng)百姓的過程中亦需貫徹內(nèi)剛外柔的原則,在有所作為的同時順應百姓的實際需求,以無為柔順之道保障百姓的休養(yǎng)生息,潛移默化令天地之德行于萬民,王弼在對臨卦的注解中對此有詳盡的敘述。臨卦上坤下兌,地臨于澤,象征君子居于上位以德護民,而九一與九二兩爻亦代表“陽轉(zhuǎn)進長,陰道日消;君子日長,小人日消”[2](P311)。王弼在該處罕見地使用了“小人”一詞,而“小人日消”并非君子與其相斗的結(jié)果,而是由于君子臨于百姓、以德養(yǎng)民而令奸佞之人無從產(chǎn)生。臨卦之象“澤上有地,臨。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王弼注曰:“相臨之道,莫若說順也。不恃威制,得物之誠,故物無違也。是以君子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也?!盵6](P255)可見,無論是對上位之君還是下位之民,君子均需謙和順應,在接納其真實情狀的前提下協(xié)助其生存發(fā)展。君子居高臨下,臨的上卦卻為秉柔順之德的坤卦,因此君子永遠以其言教利益百姓,如大地容納保護萬民。即便如魏晉名士不居尊位,游走廟堂江湖之間,亦能行德保民、澤被一方,是為六四爻所言“六四,至臨,無咎”,王弼注:“處順應陽,不忌剛長,而乃應之,履得其位,盡其至者也。剛勝則柔危,柔不失正,乃得無咎也。”[2](P312)六四在六五之下,非為尊位,卻以陰爻處正位,為上卦第一爻。因此,其居上而應陽爻,雖謙和柔順、不居高處卻身在正位,既有不懼剛強的品德,又有虛己應物的智慧。此即王弼通過注解周易各卦,呈現(xiàn)出的立體鮮活、融保身與行道于一體的君子形象。
綜上所述,王弼從立足君子自身修養(yǎng)的守德與順時過渡到待人接物的有為與虛待,最終詳細探究了身為士人大夫的君子如何結(jié)合保身與行道的原則進行社會治理與政治實踐。其思想既有超越的形上維度,又蘊含深切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在批判繼承前代儒家思想合理因素的同時,又對周易文本加以創(chuàng)造性地闡發(fā),擴充了君子之道的哲學意蘊,為后代郭象的內(nèi)圣外王之學與宋明理學的相關(guān)論述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