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鋒
司天臺,仰觀俯察天人際。羲和死來職事廢,官不求賢空取藝。昔聞西漢元成間,上陵下替謫見天。北辰微暗少光色,四星煌煌如火赤。耀芒動角射三臺, 上臺半滅中臺坼。是時非無太史官,眼見心知不敢言。明朝趨入明光殿,唯奏慶云壽星見。天文時變兩如斯,九重天子不得知。不得知,安用臺高百尺為!
【錢鍾書賞評】
白居易《新樂府·司天臺》嘆:“羲和死來職事廢,官不求賢空取藝?!狭晗绿嬷喴娞??!垡娦闹桓已浴C鞒吶朊鞴獾?,唯奏慶云壽星見”;司天以儆君者,亦可遮天以媚君。顧居易知“司天臺”之溺職乖本矣,而《新樂府· 釆詩官》又嘆:“郊廟登歌贊君美,樂府艷詞悅君意?!伤嘟缘乱?,春官每奏唯祥瑞”,因歸咎于“采詩官”之不置。則猶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茍“不求賢”而得其人,即置“釆詩官”,亦將如“司天”太史行徑,托為神功圣德之謳,以當慶云壽星之奏耳?!盾髯印ぞ馈匪^:“有治人,無治法”(參觀《致士》),斯其一端。蓋良法美意,布在方策,而見諸行事,則雖典章所定,難保奸黠者之不曲解便私,雖規(guī)矩可循,亦難保蚩愚者之無誤會妄作也。諳練政事、掌握國柄之俾士瑪與荀子“有治人、無治法”之旨曠世冥契。余讀其與人書有云:“法不良而官吏賢尚可為治;官吏否惡,則良法亦于事無濟”。(《管錐編》)
【品讀】
白居易的《司天臺》揭示了古代政治生活中一種現(xiàn)象:“司天臺”之設(shè)立,除了科學(xué)意義上的觀察星象的職能外,也通過對星象的某種分析,在政治上對君王起到警戒作用。然而在現(xiàn)實中,常常變成“司天以儆君者,亦可遮天以媚君”。司天臺在政治上的附庸狀態(tài),以致某些投其所好者,通過虛假奏報來取悅帝王。白居易詩中“眼見心知不敢言”“九重天子不得知”兩句,充分揭示了這種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根源。然而白居易在《新樂府·釆詩官》中又感嘆當時多是一些“郊廟登歌贊君美,樂府艷詞悅君意”的作品,而歸咎于沒有設(shè)立“采詩官”。錢先生認為,其實采詩官與司天臺的職能是類似的,如果不能得其人,即使設(shè)立了“采詩官”,照樣會“托為神功圣德之謳,以當慶云壽星之奏”。接下來,錢先生又上升到更高的層面分析這個問題。荀子所謂“有治人,無治法”,其根本含義是“法不能獨立,類不能自行,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則法雖省,足以遍矣;無君子則法雖具,失先后之施,不能應(yīng)事之變,足以亂矣”。也就是說,“法”是需要“人”去執(zhí)行的,不從“人”的角度思考問題,“法”再多都可能走向其反面。荀子的這種思想被稱為“人治”,在現(xiàn)代所謂“法治社會”的思維模式下,似乎是“保守”“落后”的代名詞。但只要我們認真思考白居易的詩和錢先生的分析,再反思數(shù)十年“法制建設(shè)”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對這個問題完全可以做更深一層的思考,至少不應(yīng)該簡單地否定所謂“人治”。再聯(lián)系錢先生在這節(jié)文字中提示我們參考的《管錐編》另一節(jié)文字,對此問題的認識可能會更加清晰:
劉知幾《史通·載文》亦嘆:“觀其政令,則辛、癸不如,讀其詔誥,則勛、華再出?!U冰為璧,不可得而用也;畫地為餅,不可得而食也。”……十八世紀英國大史家至言:詔令而虐,必有虐政;詔令而仁,上未必施行,下未必遵奉,則不保果有仁政。……抑不特君上之詔令為然,臣下章奏,侈陳措施,亦每罔上而欺后世。黃震《黃氏日鈔》卷六七譏范成大“帥沿海”,“姑為條畫”,未見行事,因嘆:“嗚呼!自昔士大夫建明多爛然于高文大冊之間,而至今小民疾苦終蹙然于窮檐敗壁之下!”則黑字有同白說,猶黃紙之不敵白紙耳。(《管錐編》)
政令、詔令都屬于古代的“法治”范圍,當下不少學(xué)者喜歡通過歷代流傳下來的這些文字來判斷史實,實際上它們距離“真實歷史”可能相去甚遠。道理很簡單:有詔令未必一定實施,它們很可能從來只是停留在“文字”層面而已。所引劉知幾《史通》的一段文字相當通達,意謂不可以簡單地根據(jù)文字去判斷歷史事實。在這節(jié)文字中,錢先生還引述了白居易《新樂府》的另一首《杜陵叟》:
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弊蛉绽锺惴降介T,手持尺牒榜鄉(xiāng)村。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
皇帝是下達了“京畿盡放今年稅”的“德音”,《資治通鑒·唐紀》也明文記載:“元和四年三月,上以久旱,欲降德音……閏月己酉,制降天下系囚,蠲租稅……”但實際上呢?是“十家租稅九家畢”!“白紙黑字”必然是真實的歷史嗎?
從《管錐編》引述的白居易數(shù)首新樂府,不能不對這位唐代大詩人刮目相看,在這些詩中,他確實已洞見中國古代帝王政治的某種根本性弊端—九重天子不得知,并直截了當?shù)卣f了出來。而白居易的這種洞見,經(jīng)錢先生的融會貫通,我們或許才了然:即使如《資治通鑒》這樣杰出的史書的記載也未必絕對“可信”,因為白居易的《杜陵叟》同樣是白紙黑字,兩相對照,或許才是所謂“真實的歷史”吧?!肮什蛔x儒老名法之著,而徒據(jù)相斫之書,不能知七國;不究元祐慶元之學(xué),而徒據(jù)系年之錄,不能知兩宋。龔定庵《漢朝儒生行》云:‘后世讀書者,毋向蘭臺尋。蘭臺能書漢朝事,不能盡書漢朝千百心?!糇尤艏跃裰戂E,心理之征存,綜一代典,莫非史焉?!保ā墩勊囦洝罚╁X先生對“六經(jīng)皆史”說的這番新解,為真正打通“文史”提供了最堅實的理論依據(jù)。應(yīng)該指出的是,陳寅恪先生的《元白詩箋證稿·杜陵叟》同樣考察了這些史料,得出的結(jié)論實與錢鍾書相同。喜歡作“陳錢比較”的學(xué)者不妨深長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