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光美
序章
顧彩,字天石,別號夢鶴居士,江蘇無錫人。父親顧宸,崇禎十二年舉人,書局堂號辟疆園,真正的書香門第。家中藏書插架充棟,因而博學(xué)多才,因“工詩詞而名噪都下”,有一個極好的朋友,便是《桃花扇》的作者,叫作孔尚任。他們先在揚州相識,從此過從甚密,大概也因為這個關(guān)系,后來顧彩流寓期間,被聘為山東曲阜衍圣公孔毓圻門下西賓,這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年近五十,略顯清瘦,溫文儒雅,一疊文稿堆積案頭。他時而抬頭,望著窗外,記憶猶新,仿佛天宇間有著若干幅山水人物如夢境一般接連重現(xiàn)在他的眼前。顧彩在書桌前,援筆疾書:
“武陵地廣袤數(shù)千里,山環(huán)水復(fù),中多迷津,桃花處處有之,或即漁郎誤入之所,未可知也。夫其地廣人稀、山險迷悶,入其中,不辨東西南北,宜為餐霞采芝者所居,避秦人擇而處焉,豈復(fù)知有世間甲子哉!”
一、迎賓千里緣 好客太古風(fēng)
這是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七月,顧彩寓所書房的一幕。要想說清這段文字的來龍去脈,得從幾年前說起??滴跞四辏咨腥蔚摹短一ㄉ取吩诒本┭莩?,藝人聲腔之美,劇情之悲壯曲折,又一次轟動朝野,引起朝廷注目,然而《桃花扇》一劇敏感的政治傾向和比較露骨的影射,很快引發(fā)御用文人的攻擊,指責(zé)該劇指桑罵槐,暗喻朝廷腐敗無能,這個論調(diào)很快傳到康熙耳中,龍顏不悅,遷怒于作者,導(dǎo)致孔尚任以“耽詩酒,廢政務(wù)”等罪名被罷官,失意回到山東?!短一ㄉ取泛芸煸獾浇荻蔀闀一ㄒ滑F(xiàn)。但他不久獲知,離北京四千里的容美土司卻正在公開演出他的《桃花扇》,而且還是由土司府的女優(yōu)們精心排練,由“以詩名家”“以風(fēng)雅名家”的土司田舜年親自導(dǎo)演的!這一消息無疑使孔尚任無比振奮而且極為感動,對僻處數(shù)千里之外、武陵山中的容美極為向往。然而因心力交瘁,身處逆境,不便往游。一日,顧彩來訪,舊話重提,孔尚任忍不住談到不久前聽到的《桃花扇》在幾千里之外秘密演出的消息。顧彩聽罷不動聲色,不經(jīng)意地告訴孔尚任,他欲前往南方云游。孔尚任聽到這個消息,茅塞頓開,一展愁容,想出一個主意,委托顧彩去南方途中,前往枝江族侄孔振茲衙中,設(shè)法創(chuàng)造一個利用顧彩應(yīng)邀去容美的機會,了解《桃花扇》的移植、改編、演出情形。早有準(zhǔn)備的顧彩心領(lǐng)神會,慨然承諾,千里迢迢,以“事”過枝江縣的理由,欣然接受土司的邀請,遠(yuǎn)赴容美,開始這場深入蠻荒邊地但是暗藏風(fēng)險玄機、誰也無法預(yù)料結(jié)果的遠(yuǎn)行。
到武陵山中的容美,是顧彩久已向往的,早在北京期間,就聽朋友們盛贊容美山水神奇,民風(fēng)古樸,比之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的描述有過之而無不及,雖然他對是否真有桃花源其地半信半疑,使他動心的是關(guān)于容美土司歷代司主特別是田舜年(九峰)“愛客禮賢,招徠商賈”,境內(nèi)道不拾遺,夜戶不閉的傳說?!安┣⑽氖罚ぴ姽盼?,下筆千言不休”,著述豐富,才華橫溢,在他的文治武功之下,容美土司日漸強盛,鄰近土司“皆仰其鼻息而懔其威靈,若鄭、衛(wèi)、邾、莒之事齊、晉”。
所以自京城出發(fā)時,他沒有任何顧慮,一路風(fēng)塵仆仆,也并無波折,到了枝江縣衙,借孔尚任之托,在孔振茲府上住了幾天,又受孔振茲之計于此給田舜年寄詩一首,題為《枝江寄贈田九峰使君》,詩曰:
天險山河帶礪新,此中蹇蹇有王臣。
地非緜谷難通漢,路入桃源好避秦。
千載雍熙如太古,四時和煦盡陽春。
只應(yīng)跨鶴遲仙馭,倘許漁郎再問津。
果不其然不久便收到田舜年的邀請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動身前,枝江署中一個家丁出于好心,悄悄地對顧彩說,容美的道路極為兇險,沿途多猛虎、毒蛇,極為難行。顧彩聽說后動搖了,打算給田舜年一封信,說明原因,辭謝土司的好意。聽到這個消息,土司派來接顧彩的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懇求顧彩按原計劃赴容美。他們說:“司主(田舜年)法度甚嚴(yán),素有怠慢客人或接送客人,誤期不至的,要受到處罰。這一回,土司特別叮囑我們說,客人是齊魯大儒,一定要用你們的性命擔(dān)保一路的安泰,若果真顧先生不去,必然怪罪我們不夠熱誠,接客不誠,回去就會治罪!”接著說道:“更何況我們動身時,司主田舜年本人已從容美中府動身,專程前往宜沙迎候!”特使唯恐顧彩動搖,又對顧彩說,從枝江到宜沙,只有幾日的里程,就是背也要把顧大人背到容美去!顧彩聽其言之甚切,既驚訝,又感動,終于下定決心。于二月初四離開枝江,動身時,除顧彩及其子肇祁、山東文士趙連城三人,外加容美司使者覃千總、張干辦舍人及背夫三人,共八人,顧彩騎馬,背夫用竹背簍背著行李,告別孔振茲,離開枝江署。翻山越嶺,經(jīng)龍山坪入松滋界,出苦竹坪,暮抵薛家坪之羅村,來到南山坡一民家敲門,但主人不在,門窗卻沒有鎖。眾人不敢進屋。正猶豫時,忽遇一老婦人路過說:“只管住,無妨!”真的住下后,主人回來了。一見七八個不速之客已安然住下,絲毫不以為怪,反是顧彩好奇,忍不住詢問主人,為何這般賢惠善良,對外地陌生人毫無防范之舉?主人笑著說:“我一看你們的打扮、架勢,就是好人!”一邊說著,一邊忙著給他們做飯去了。那神情就像是遠(yuǎn)親來訪,一點也不做作。顧彩稱奇,發(fā)出由衷的感嘆:“噫,此太古風(fēng)也!”第二天,辭謝主人盛情,繼續(xù)上路,又走了一天,到了漁洋隘,再往西,自壺瓶山,涉百溪河,到了一林木蒼翠的地方,這里處處幽谷深澗,溪河縱橫,峰巒奇秀。峽谷中偶見土人吊腳樓隱現(xiàn)在山崖畔,溪河邊,但一走幾個時辰還不能到達(dá)對山。所過之溪流上,多架獨木橋,人馬須涉水過河,過河時,接顧彩的人牽馬的牽馬,背人的背人。那道路窄如羊腸,盤曲于林莽深處,往往與對山樵夫、行人聲氣相聞而不見其人,真是一個世外仙境。
如此曉行夜宿,幾天后,忽見峽口開闊,原來已到宜沙。向?qū)㈩櫜暑I(lǐng)到宜沙土司別墅前。忽見已有三四個人站在那里等候。顧彩一眼發(fā)現(xiàn)站在中間的老人與眾不同,他年約六十,中等身材,微微發(fā)福,雙眼炯炯有神,面色紅潤,頭戴宣慰金冠,一身朝服,神情誠摯慈藹,立在別墅大門前的臺階上,微笑著大聲問候:“顧先生,我們恭候多時了!”聲音洪亮,語氣親切,說著疾步走下臺階,親熱地拉住了顧彩的手,并向顧彩介紹跟他的兩個人,一個文士打扮的干辦劉舍人,一個是身著短裝的近衛(wèi)小校,面色赤紅、英氣勃勃,原來,是土司的第六子琰如,形貌酷似其父田舜年。
土司同顧彩一見如故,談及路上風(fēng)光,顧彩感慨萬端,夸獎山中民風(fēng)淳樸,并詢問宜沙至容美里程,舍人答說三百余里,顧彩嘆道:“原來不止土民有太古風(fēng),其實土司更甚于土民!顧彩不過一介儒生,怎勞司主遠(yuǎn)道親迎!”
土司說:“你走了三千里來訪,我只迎三百里接你,還值得你謝我嗎?”
顧彩道:“你也是一方君主,政務(wù)纏身,日理萬機,何勞遠(yuǎn)迎至此?倒叫顧彩心中不安!”
“不必客氣。司中政務(wù)都交給昞如了,他是早已繼任宣慰的人,正好,讓他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我也輕松輕松!”后來劉舍人告訴顧彩,昞如是司主的長子。
田舜年即時命人在依山臨河的天成樓上擺宴席,為顧彩接風(fēng)。顧彩在宜沙一住八天,田舜年待如上賓,幾乎每天在天成樓宴飲。司主還請了一位在京師見過孔尚任和顧天石的人。這個人便是通曉四書五經(jīng)頗有文士風(fēng)度的舍把唐柱臣,果然一見如故,幾天里,寸步不離,陪他游玩,告訴他一些容美地方傳說、風(fēng)俗,及一路村寨關(guān)隘的歷史沿革。
顧彩未入容美境,先知主人賢,作《至宜沙善晤田九峰使君答來韻》一詩,對土司的熱忱發(fā)出了由衷的贊嘆:
為仿龍門作遠(yuǎn)游,聞君別墅正淹留。
一春花雨馮生鋏,兩袖煙霜季子裘。
銅柱勛名瞻畫戟,樓船風(fēng)采夢刀州。
得親色笑吾心喜,況擲瑤華到案頭。
二、玩月三路口 賦詩大隘關(guān)
第八天,土司約顧彩在容美南府重聚,并先行一日。顧彩疑惑:“專來接我,何故先行?”唐柱臣說:“顧先生不必多心。司主待你比親戚還好十倍,先行一日是他待貴客的規(guī)矩,為了在您到達(dá)南府之前親自督辦提前作好吃住安排,還要沿途布置兵丁接送、巡邏,以備匪盜途中打劫,驚嚇了客人,損失了行李物件!”顧彩恍然大悟,倍加感激,唐柱臣又說:“這是我們司主招待貴賓的慣例,正是田土司與人不同之處?!鳖櫜事犃?,這才放下心來。
十七日開始爬山,進麻寮境,進了一個規(guī)模宏大的鎮(zhèn)子,但見人煙稠密,街道平直,隨行土官暗示,因顧忌該地是朝廷衛(wèi)所駐地,不便久留,未及歇宿,一行人匆匆而過。顧彩沒有聽懂土官說的話,于是問及何以不在此地停留,唐柱臣說:“此地為麻寮所在地,昔日與容美土司曾有奪地之爭,據(jù)說這山上的寨子都是從山那邊遷下來的。雖然后來兩家講和,立碑劃界,了斷夙怨,但仍需小心,以防不測?!边@時顧彩才明白,田舜年接他要遠(yuǎn)至宜沙的緣故了。至夜抵白果樹,此地因有一株千年大銀杏樹而著名,但附近荒涼無店舍,就在大白果樹根部一個巨大樹穴里過了一夜。第二天才冒雨上大隘關(guān)。從人說這大隘關(guān)山路盤旋至頂,有九十九道拐,是入容美第一險道,大隘關(guān)亦被史家稱為“容陽第一門戶”。顧彩騎在馬上感覺格外暈眩,只好下馬步行,一路上又歇了十多回,才爬上關(guān)頂。關(guān)上容美士兵列隊鳴炮,歡迎遠(yuǎn)道客人,那氣派,令顧彩激動不已。他望著面前佇立在雨中的十幾名披著藤甲頭戴銅盔,背著弓弩、大刀的士兵,聽那寨門頂上土司兵旗在風(fēng)雨中獵獵作響,迎接的禮炮在山谷中回蕩,不由得心潮澎湃,推想到當(dāng)年土司田世爵率兵抗倭的情景,對土司又增添了幾分敬意。
顧彩上大隘關(guān)后,回頭一望,麻寮境內(nèi)的山巒,眼下均成平地,顧彩驚訝于“容陽第一門戶”的險要,記道:“此乃容陽第一門戶也。關(guān)前石各異狀,有青獅白象、蓮臺燈擎、香爐凈瓶、如意等形,煙雨彌漫,或現(xiàn)或不現(xiàn),而杏花滿山,深紅淺白,爛如堆錦?!睂⒋蟀P(guān)下瓜子溪兩岸景色寫得惟妙惟肖。至三路口忽然下起雨來,顧彩一行被迫行過關(guān)腳來到三路口一條水量充沛的小溪邊入住一棟戍堡空房,避雨、做飯、留宿。
顧彩于眾人架火烘衣的時候,踱出戍堡,正是大雨驟停,面對春山如畫的夜景,顧彩顯得格外興奮,他佇立在春水洶涌的小河岸邊,環(huán)顧三路口這個古老的邊塞小寨,聽那小河的水嘩嘩流淌,遠(yuǎn)處山邊有幾處燈火明滅無常,飄忽不定,一定有幾處人家,然而月光下不知遠(yuǎn)近,欲去走訪,也看不清那河邊曲折的小路,戍堡前的路口上架著一座幾根大樹搭成的橋,月光下也晃晃悠悠,顧彩就在河邊、橋頭看那樹梢頭的圓月,直到它落到樹杈的后面,才回到住處。唐舍把見他興致如此之濃,不覺笑道:“顧先生今日初入大山,雨歇風(fēng)止,月明星稀,能一睹容美的夜景,也是土人之幸,土司之賢,所以如此!正是貴客遠(yuǎn)道而來,天公也作美哩!”顧彩極表贊同,命從人秉燭照亮,他將在大隘關(guān)上即興作的一首詩,重新吟詠、修改,又將自己下大隘關(guān)時的感受同李太白下終南山時相比,“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卻愿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的意境躍入眼前。興致正濃,提筆寫道:“入夜,忽天宇澄霽,月明如晝,山翠欲滴,玩月久之?!?/p>
此日此夜的顧彩,已完全陶醉在《上大隘關(guān)》的詩興中,思及一路山川風(fēng)景,慨嘆一路太古民風(fēng),佇立大隘關(guān)前,才感到以往走過的崎嶇山路簡直是太平坦了!對大隘關(guān)的雄壯和歷史風(fēng)云的變幻感慨萬端,對僻處萬山之中的容美發(fā)出了深沉的思索:
破雨沖煙上碧峰,相攀徒旅入無蹤。群山下視紛如蟻,一柱孤?lián)纬C若龍。巨斧劈天分半壁,丸泥塞口卻千峰。容陽信是逃名地,廖廓何人解見從!
楚山無處不嵚崎,到此翻嫌路總夷。人語半天誰響答,鵬博九萬亦驚疑。禹王治水何曾到,熊繹開荊未必知。京兆田郎能創(chuàng)辟,碧云堆外建牙旗。
第二天一早,顧彩一行自三路口出發(fā),往西北行進,大隘關(guān)上的小校又撥兩名藤甲兵隨行,專為顧彩開道,這兩名士兵握著兩把長柄彎刀走在隊伍前面,將那攔路的樹枝、藤蔓、荊棘,一一砍除,每遇溪溝,就扶顧彩下馬,背他過水。其余人則牽著馬在溝谷里艱難地前進。更糟糕的是,溪中被洪水推下來的大石頭,和連根翻倒的大樹,早已把原來的小路遮蓋得影形全無,向?qū)е粦{著依稀記憶在前面引路,腐葉、泥漿淹沒至腳踝,爬了幾個時辰,只覺得還在原來那條山峽中打轉(zhuǎn),沿途在溪谷中又歇了好幾回,才上了一座山埡,問向?qū)寥?,還說只走了七八里!顧彩忍不住咋舌。又走了很久,經(jīng)青山坪,到五里坪,才猛然覺得天地開闊,正如顧彩當(dāng)日筆記所言:“山環(huán)水繞,如十二翠屏……桑麻雞犬,別成世界,人居疏密,竹籬茅舍,猶有避秦之遺風(fēng)焉?!痹詾槲謇锲簴|南“平遠(yuǎn)千里如中原”,從人告以實情,才明白“非無山也,山俱在下,俯視不可見,故若平原耳!”
顧彩進入容美后,突然發(fā)現(xiàn)這里的地形風(fēng)景與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所描述的景象如出一轍,更堅定了他確已身置“古桃源”的想法。到土司行署所在地南府后,受到田舜年更加周到的接待,他被安置在張桓侯(張飛)廟,住在該廟樓上,此樓“樓極弘敞,八窗洞達(dá),清流襟其前,高峰峙其后,樓前桃樹七八十株”,“南府多桃花,與梅、杏、梨相間而發(fā),花事甚盛,為他處所罕?!鳖櫜蕦懙馈T凇渡郊覙贰芬辉娭?,還有“種桑百余樹,種竹數(shù)十畝。結(jié)廬傍丘壑,開門向花柳”等句,可見南村有過悠久的種桑養(yǎng)蠶、生產(chǎn)蠶絲的歷史,想來桃花源的真實情景,也不過如此了!
在南府這個“世外桃源”,顧彩并沒有真正的超脫,明末清初,深深卷入政治風(fēng)浪,以南明遺老自居的顧彩,像孔尚任一樣,實際上已被遠(yuǎn)遠(yuǎn)排斥在清王朝的卵翼之外,在看到田舜年那種“豈知中原割據(jù)時,更有余人辟草澤”的“獨立”和“自由”時,禁不住思緒萬千,心有所感,以《春日見子規(guī)鳥貼地學(xué)飛有感》為題,寫出了壓抑已久的落寞情懷:
未能啼血染春衣,且學(xué)鶯雛貼地飛。
有恨欲教山竹裂,無人知道羽毛微。
寄巢母子家何在?舊國君臣事總非!
他夕月明羈思苦,好來頻勸不如歸。
三、賞花讀書臺 咂酒土司宴
當(dāng)晚,司主田舜年傳話說,客人路途辛苦,盡早休息。寺里兩名武僧,持刀侍立樓下,直守到天明。
翌日,顧彩早早起床,梳洗,不一會兒,小校來報,說司主要請客人過去。顧彩隨來人離開張飛廟,一路上,雨后的石林山,古木蒼翠,云霧繚繞,峰崖如在云中,山腰間幾股瀑布如練,飛揚飄灑,淙淙有聲,蜿蜒流至寺前,山麓幾棟吊腳樓,隱現(xiàn)在綠樹中。
又有琰如來請,顧彩急步隨他進入土司行署西園。但見園中竹石幽秀,花柳扶疏,亭閣儼然,有一池春水正映著石林山的倒影,那種結(jié)構(gòu)、布局,重檐畫角,不亞于蘇杭園林。轉(zhuǎn)過一條長廊,便進了池邊一座廳堂,司主迎上來,互致早安,請顧彩入座。
田舜年指著廳旁一座水上小樓,樓門上一塊小匾,匾上刻著“九峰讀書臺”五個字。告訴顧彩說,那就是“九峰讀書臺”。顧彩一看,果然精致、幽雅,里面一間書房,外邊一間三面臨水的欄桿圍著的亭臺,其柱子直伸到水面,水中便是巖石打鑿的礎(chǔ)石,樓下水面上長著一片淡紅色的浮萍。
顧彩自己家里便是刻書出版的“辟疆園”,在曲阜當(dāng)上了衍圣公孔毓圻的西賓,成為孔老夫子故里的家庭教師,不是一般的學(xué)問家,但到了容美大山中,坐在“九峰讀書臺”時,卻是別有一番感觸,土司田舜年的博學(xué)、儒雅,使他感到意外和震驚,僅這座“讀書臺”就使他對容美土司刮目相看了。
宴席上,土司命以本地新茶奉客,以葛粉、竹鼬、野豬臘、虎頭脯等土家山珍擺了十?dāng)?shù)碗,酒甕里飄出龍爪谷酒的濃香,也是本地特產(chǎn)。司主開席時,從廚下取來碩大的金杯一對,與顧彩對酌,其酒香味濃烈,與他平常所飲米酒、高粱液不同,鄰桌土官、侍從則圍著長凳上的酒甕,各人手持一根長約二尺的蘆管,一端伸入酒甕,一端含在口中,吮吸時嘖嘖有聲,一個個紅光滿面、笑語喧嘩。顧彩看見,甚覺奇怪,忍不住問土司這是什么意思。舜年答:“土人習(xí)俗,稱為咂酒?!庇謫枺骸盀楹文阄疫€用金樽?”土司道:“顧先生來自京師,當(dāng)以中原禮儀相待,不當(dāng)以土俗待之。若君非土人而以蘆管行咂酒之禮,甚恐先生以為不雅!”
顧彩省悟,笑道:“果然容美習(xí)俗不同!不僅山川瑰麗,而且民風(fēng)獨特,名不虛傳。不過,君既為主,我既為客,何不也入鄉(xiāng)隨俗,客隨主便,也領(lǐng)略一番咂酒的樂趣?”
土司大笑,對身旁的琰如喊道:“取大酒甕來,我與先生共行咂酒之禮!”說著,琰如已笑吟吟地抱著一只大酒甕放在桌上,土司遞給顧彩一根蘆管,自己也拿一根,告訴顧彩怎樣對著酒甕痛飲,顧彩連吸幾口,咂咂有聲。
第二天,田舜年又請顧彩進西園讀書臺,欣賞了田舜年的書屋,書架上堆滿了四書五經(jīng),醒目處,竟有《楚辭譜》一卷、《桃花扇》一卷,還有顧彩和孔尚任合著的《小忽雷傳奇》!顧彩驚訝,在心中嘆道:“這讀書臺都變成戲曲館了!”司主對他劇本的珍視使他十分感動。又見案上擺著筆墨、宣紙,田舜年要請顧彩題詩。顧彩沒有謙讓,拿起筆來,飽蘸濃墨,寫下了《九峰讀書臺》:
春色伴幽居,名山好著書。
煙嵐相映帶,花柳自扶疏。
此詩一出,舜年叫絕:“好一個‘春色伴幽居,名山好著書!這不正好作讀書臺的楹聯(lián)么?絕妙,絕妙!”想了一會又說,“顧先生,容美的春色真美,南府雖然算不上天下名山,您卻可以在此自由題詠,著書立說!依我看,就在容美隱居,不要走了!”
顧彩隨口說道:“可我的妻兒老小進不得大山,奈何?”田舜年看看左右無人,微微一笑,附耳低語:“君不聞容美多麗人,只怕您不肯賞光呢!”
第二天,田舜年又命人攜酒饌再至讀書臺,再飲竟日,顧彩興濃,又作《題樓前桃》一首,中有“武陵千萬樹,都是使君栽”等句。舜年看了,擊案叫絕,得意非凡。
一連幾日,顧彩趁田舜年在行署料理政務(wù),或漫步于南府石街,或游覽于石林山麓,或眺望廟前山溪,或造訪農(nóng)人于桑田。這一天,他與趙連城一起沿著廟前小路,翻過一座小山,信步來到石林山下一條峽谷中,只見溪谷對岸有戶人家,木樓依山而筑,有一棵楓樹遮掩了屋后一壁白色的懸崖。屋角升起一縷炊煙,只聽得雞鳴狗吠,間有人語。二人跨過溪上一座小巧的風(fēng)雨橋,爬上一條盤折的小路,在樹蔭中走了不遠(yuǎn),忽地發(fā)現(xiàn)已至人家樓下,那狗聞見生人氣息,猛地躍下臺階,對著二人狂吠,顧彩趙連城嚇了一跳,正驚慌時,有一小童手里拿著一根竹竿跑了上來,呵斥那狗,又有一年輕婦人上來,招呼二人進屋,口里說著:“客人莫怕,快進屋!”二人心有余悸,不及答話,慌忙隨那婦人進了屋,一位老人在屋里起身相迎,只見他精神矍鑠,鶴發(fā)童顏,衣衫樸素,褲腳卷起,腳下穿著一雙草鞋。他笑容可掬,請客人坐下。只一會兒工夫,少婦便端上一只托盤,盤中兩只灰色的土碗,原來是茶。顧彩道過謝,細(xì)細(xì)品那茶,葉片雖比行署中的茶葉略粗,那味卻極濃。老人得知顧彩二人是司主的客人,也不吃驚。他不卑不亢,與顧彩二人閑聊起來,問及年齡,答說八十,顧彩吃了一驚,在他看來,也只不過六七十歲的樣子。心里想著,這山中的泉水、新茶、葛粉大概就是長生藥了,原本是不催老的!老人有問必答,侃侃而談,細(xì)說山中人家的苦樂,其表情自得其樂,笑聲朗朗。
顧彩興起,要到樓前看看,老人自告奮勇為他帶路,分花拂柳,沿著林中小路,在附近轉(zhuǎn)了一圈,便要告辭,老人苦留,顧彩稱二人出來時司主不知,恐他派人尋找,老人見留不住,直送他倆過了風(fēng)雨橋才轉(zhuǎn)身,面對此情此景,顧彩靈感驟至,詩情潮涌,作詩十余首,其中以《峽內(nèi)人家》最為生動:
巖居幽事頗無窮,葛粉為糧腹易充?;⒉粋丝白饔眩衬芙庹Z代呼童。遠(yuǎn)鋤靈藥他山外,近構(gòu)茅亭野澗中。更喜不聞?wù)鞫惱?,薄田微雨即年豐。
入夜,回想白日所到人家,又作《山家樂》一首:
種桑百余樹,種竹數(shù)十畝,結(jié)廬傍丘壑,開門向花柳。東田新秫熟,隨意釀春酒,豈徒自斟酌,還以待賓友。何用知陰雨?涼風(fēng)吹戶牗。何用知晚晴?斜日掛林藪。牛羊各自下,月出大如斗。掃葉閉柴扉,扶藜送鄰叟。山中雖有虎,不致傷雞狗。歲稔俗既淳,盜賊亦稀有。田家樂此意,耕鑿到白首。美彼陶潛詩,長吟過山口。
田舜年第二天看到這兩首詩,大喜,急命幼子旻如抄錄背誦。稱贊這兩首詩寫盡了土人的山居之樂,堪為描寫容美的絕佳之作。
顧彩在南府流連日久,又于二十八日游覽了燕喜洞。這山洞十分幽深,上下左右,盤旋迂回,方向莫辨。洞高十丈,火把光亮也照不到頂,有時路旁便是深淵,士兵投石問路,那石頭在淵中墜落,發(fā)出一陣乒乓嘡嗒之聲,半天落不到底,頗令人恐懼。大約走了二里,火把照見一水潭,半明半暗,深不可測。顧彩還想過這水潭,無奈無船可渡,只能望洞興嘆。一士兵向?qū)Π锻冻鲆粔K石頭,洞中忽然如雷鳴般地轟響起來,經(jīng)久不息,顧彩哪里見識過這般情景?不由得心驚肉跳,深恐士兵驚擾了洞中精怪。眾人護著顧彩,按原路返回,一路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才回到洞口,顧彩摸摸自己額頭,早已濕漉漉的,原來已嚇出一身冷汗?;卦⑺螅局餮约笆T與洞中轟鬧事,田舜年不置可否,只說此洞為元代發(fā)現(xiàn)后,祖輩曾在其中藏兵,而后幾度興廢,后又訛傳神鬼之說,無人敢進了。
顧彩聽罷,不禁毛骨悚然,作《游燕喜洞》詩一首:誰鑿青山腹內(nèi)空,下臨幽邃上穹隆。懸縋直入深無底,秉燭前行路忽通。詩中還有“千古未曾分晝夜,萬家兼可避兵戎”之句,遣詞造句,極言洞中兇險情景,并留下了一個得不到答案的謎。
四、朝聞容美史 夕觀《桃花扇》
三月初二清晨,顧彩啟程前往容美中府(今鶴峰縣城)前,土司又提前一天離開南府,先期到達(dá)中府。顧彩又遇大雨,恐南渡江漲水,只得冒雨策馬疾馳。
至大木坪上坡,雨稍停,唐柱臣走到半坡上對顧彩和趙連城說,這里有一個真正的古跡,不可不看。說著,攙著顧彩爬上一塊幾丈見方的厚厚的大石板,石板粗糙不平,顯出自然原始的形狀,顧彩沿著唐柱臣手指的方向,發(fā)現(xiàn)了巖板上幾對“腳印”,大的有一尺多長,小的也有五寸,四大兩小,仿佛是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小孩,自下而上踩踏出來的。這即是“仙人掌”的來歷。三人興味盎然,坐在巖上對著腳印出神。唐柱臣講了一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土人的祖先雍尼、布索尼兄妹二人,打獵時被一對美麗的錦雞引到這里,原來這對錦雞是梅山神變的,雍尼尋不見錦雞,東張西望,四處尋找,卻發(fā)現(xiàn)這里的風(fēng)景特別美麗,那肥沃的土地特別適于種植青稞、蕎麥,茂密的林中隱藏著無數(shù)種珍禽異獸,那里冬無嚴(yán)寒,夏無酷暑,特別適于人們居住,雍尼著了迷,舍不得走了!這下急壞了布索,因為布索年少氣盛,一心想尋找一個可以披荊斬棘、建功立業(yè)的地方,反倒嫌這兒太秀麗了,顯不出自己的身手。然而他又舍不得離開雍尼,沒辦法只好哄她,說這里屬于梅山神的地盤,要想過一種自食其力的生活,就得憑自己的力量開拓一片新的土地,建立自己的家園。又說,昨夜,有神給他托夢,說沿著這條路往西走,還有更美麗的地方。那里有大江大河,有安全棲身的天然洞穴,有取之不盡的魚泉……雍尼這才動了心,依依不舍地離開這里,因為兩人在這石板上站得很久,就印上了深深的腳印。后來,雍尼、布索兄妹落戶容美,就是今天容美土司中府所在地,即古時的容米,容米者,雍尼之諧音也!
顧彩過江后,上馬爬坡,面前一座大山,一條山路盤折在深林中,走了半天才上山脊,稱五里廟,稍事休息后又往上爬,剛上嶺,忽聞林中虎嘯,似乎近在咫尺,顧彩的坐騎驚厥,險些將他顛下馬來,士兵急忙上前拉住馬韁,那匹馬仍然嚇得亂蹦,嘴里“呼哧呼哧”直喘。顧彩臉色發(fā)青,雖然寫過“虎不傷人堪作友”的詩句,然而真的到了面前,還是嚇得魂飛魄散。唐柱臣膽大,跑過來扶住顧彩,連說:“莫怕!莫怕!這里的虎真不傷人的,只要你不打它,吼一陣就走了。它的叫聲雖然怕人,但那是同對山的老虎對話,并非發(fā)怒?!惫荒腔⒔羞^幾聲就沉寂了,只聽得那林子里山竹茅草嘩嘩亂響,士兵說:“老虎走了?!?/p>
不知不覺已攀援至頂,司主的女婿、椒山安撫使劉天門早已等在路旁,當(dāng)夜宿東鄉(xiāng)坪。翌日又行,至三里荒時,竟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寒冷如冬,于一旗長家喝酒,顧彩酒量不大,也飲了五六杯,直飲得酒酣耳熱才罷。趁著酒興趕路,又走了二十里,才在山頂上遠(yuǎn)遠(yuǎn)望見了容陽古城,但見古城筑在群山環(huán)抱中,就在蜿蜒的龍溪江畔。城的上空煙云繚繞,渺渺茫茫。
容美細(xì)柳城,位于云來莊下,西瀕龍溪江,名為城,實為土司別墅區(qū)。沿河桃花盛開,芳草萋萋,樓臺亭閣,高低錯落,簇?fù)碓谝蛔_地周圍,臺地連著一座低平的小山,樓閣外面有密植的株株垂柳,儼如一道綠色的長城,“細(xì)柳城”正是源于此?!俺菈Α毕率且粭l寬約丈余、碧水悠悠的護城河,兩岸柳枝泛出新綠,隨風(fēng)拂動,濃蔭深處,樓臺亭閣間桃紅李白,花香撲鼻。觸目所及,風(fēng)景之旖旎,春色之明媚又比南府不同,顯得更為開闊,堪比平原城池,不亞于江南園林。
顧彩長舒一口氣,欣喜地嘆道:“容美,容美,果然是萬山叢中古桃源!名不虛傳哪!”
顧彩在田舜年陪同下,在細(xì)柳城宿夜數(shù)日,其時氣溫漸高,春意甚濃,顧彩幾有樂不思蜀的心境。于第二天進中府,終于到達(dá)容美腹地,入住龍溪江畔百斯庵中。入夜,宴后,顧彩問唐柱臣,百斯有什么解釋?唐答道:百斯者,畢茲也,乃是土人自稱。而漢語百斯,寓意是容美土司時因諸多原因,男女生子者較少,繁衍不盛,為求多子多福,修建此廟,以供人敬奉祈禱,諧音百斯,正是取《詩經(jīng)》中“諸百斯男”之義,遂命其名。歷代土司接待外來賓客,均安排在此住宿。此地居高臨下,可俯視龍溪江,遙望八峰山,與司治上下相望,登庵中小樓,可盡賞容陽土司城全景,遠(yuǎn)及環(huán)城諸峰。顧彩嘆道:“小小寺庵,竟有此不凡的來歷,若不親歷親見,怎能知曉???”
翌日,顧彩在百斯庵院中散步時,發(fā)現(xiàn)墻上竟有蔣玉淵的題詠,蔣玉淵是毗陵人,顧彩在京師時的同窗好友,同一個詩會的成員。幾年前同顧彩在京都分手后,一直不知其下落,原來他已捷足先登,早已游過容美了。顧彩原以為自己是最先進入容美的人,此時只能感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感嘆之余,他援筆題詩一首:
故人今不見,見此寓公樓。尚有遺詩在,堪嗟舊榻留。
山陰稽叟痛,勾漏葛洪游。自別桃源路,高名噪未休。
后來,與田舜年議及蔣玉淵之行,顧彩才知道,到過容美的遺老舊臣、文人雅士、茶商工匠,自明末以來,不計其數(shù),其中不乏朝廷重臣、封疆大吏,如文安之等。
第三天,田舜年長子,已襲宣尉司職的田昞如親到百斯庵拜會顧彩。
田昞如同他的兩個弟弟又陪顧彩離寺參觀了宣慰司署,但見柱蟠金龜,畫棟雕梁,氣宇軒昂,堂后為曲房深院,有塘名荷花池,池上有亭,宛如江南園林,問及土司,土司說此亭為江浙藝人設(shè)計建筑,自然是江南園林的風(fēng)致,樓之中設(shè)有戲廳,樓上可以盡眺四面山景。入夜,顧彩燈下伏案,盡記白日參觀情景,稱城中“閭閻櫛比,甃石為街,民家多以紡織為業(yè),當(dāng)明盛時,百貨俱集,綢肆典鋪,無不有之”。
顧彩游歷期間,親眼看到外地失勢的土司、官員,都在容美土司中府寄居,安之若素,絕不言歸期。還有一些鄰司土官,連家庭矛盾都來請司主幫助調(diào)解。有的看到土司寬厚、好客,甚至賴在那里不走,顧彩看不慣這些人,有一次特作《杜鵑行》一詩,諷刺這些人,中有“聲聲自喚不如歸,借問君歸向何處?”“他人失國竟寂寂,爾何羽化猶嗷嗷!”等句。不過想到自己也不過是來容美臨時客居,也不好意思將這些想法告訴田舜年,唯有聽其自然,暗自感嘆罷了??途又懈牟粌H有附近土司的人,還有江蘇、浙江、山東、山西的客人,他們之中有的從事茶葉、百貨貿(mào)易,有的從事各類工匠技藝。都由田舜年免費供給食宿,其中有不愿回去的人,土司還會給他分田,分房,甚至給他們做媒,助他們成家。
這種現(xiàn)象,在當(dāng)時來說,頗有外界不能理解之處,但也就足以說明田氏土司開放、惜才、睦鄰的真誠了。
五、詩會細(xì)柳城 情迷古平山
田舜年“以風(fēng)雅名家”,為活躍中府文化生活,每月初二、十六,都要召集文人名士舉辦詩會,幾乎月月都辦,風(fēng)雨無阻。每次詩會,都要請顧彩做盟主,蜀中孝廉高岡次之,擔(dān)任記錄,還有荊州庠生鐘南英,是十二郎田耀如的老師,岳陽庠生祝九如,田舜年孫子田圖南的老師。還有諸多寄寓容美的文人學(xué)子。
田舜年本人學(xué)識廣博,寫詩最快,也寫得最好,容美境內(nèi),沒有人能超過他,自然當(dāng)仁不讓。因此,他作詩最多,把詩會當(dāng)作自己創(chuàng)作的絕佳環(huán)境,同時借此給他的兒孫們以啟發(fā)和教育。顧彩的到來,使舜年喜出望外,相互切磋,兩強聯(lián)手,一唱一和,佳作迭出,將詩會變作賓主的盛會,又成了田氏子侄的學(xué)堂,顧彩自然成了大家爭相學(xué)習(xí)的先生,顧彩亦從其中獲得許多新的靈感,同舜年交誼愈深,自詩詞教到戲曲,處處以身作則,足令容美土人士子大開眼界,詩詞歌賦,有了許多長進。
使顧彩感到驚奇的是,小小容美土司府,竟養(yǎng)著兩個戲班,“女優(yōu)皆十七八好女郎,聲色俱佳,初學(xué)吳腔,略帶楚詞。男優(yōu)皆秦腔,反可聽”,而“昞如自教一部乃蘇腔,裝飾華美,勝于父優(yōu),即在全楚亦稱上駟”,最可笑的是“然秘之不使父知,恐被奪去也”。顧彩入容美,不僅看了戲臺上的戲,也看到了父子之間的“戲”,終于了解到父子之間的嫌隙不和,后來毫不避諱,載入《容美紀(jì)游》。
其實,顧彩到容美來除了旅行外,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秘密的發(fā)現(xiàn),就是在孔尚任因《桃花扇》一劇獲罪于朝之際,在容美存在一個能繼續(xù)演出《桃花扇》的“世外桃源”,而容美土司地區(qū)的確也具備了這個條件,地處“萬山中”,天高皇帝遠(yuǎn),不僅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桃花源”,更是一個思想自由,文化活躍,人文意義上的“世外桃源”。
如后世著名史家李書城先生在《館藏抄本〈容美紀(jì)游·序〉》中所言,九峰(即田舜年)“號稱禮賢下士,尤喜賓接名流,”“孔東塘著《桃花扇》傳奇,流布至今,在當(dāng)日已傳播容美,九峰宴客,女優(yōu)恒演《桃花扇》侑酒……”
容美紫草山,即古容美東城北的謝家?guī)r,離土司署不過兩里地,同威風(fēng)臺遙遙相望。山上古木森森,怪石嵯峨,卻隱藏著一段頗為悲涼的故事。明朝末年,李自成農(nóng)民起義軍席卷中原,波及湘鄂,南明宰相大學(xué)士文安之曾隱遁湘鄂邊,被土司田舜年之祖父田玄、父親田甘霖禮為上賓,遂成莫逆之交,在容美司署隱居數(shù)年,曾為田玄《秀璧堂詩集》作序,贊譽田玄的詩為“世外芳香”。明亡之前,文安之臨危授命,復(fù)任南明宰相,兼吏、兵部尚書,為恢復(fù)明王朝,帶著尚方劍,遠(yuǎn)赴川東意欲聯(lián)合川東十三家“反清復(fù)明”,不久計劃失敗,隱居容美,田甘霖時亦在“十三家”的隊伍中,感念前情,瞞著世人耳目,掩護文安之秘密回到容美,死后葬入紫草山。田甘霖死后,田舜年又同為文安之守墓幾十年的親隨侍從宋生結(jié)下深厚友誼。顧彩到容美后,田舜年特意陪同他上紫草山拜謁文安之墓。在山半腰,他們登上米拜亭,眺望容美中府全景,從田舜年口中獲知,這個米拜亭早在古容美時即已建成,米,即是容米的米,拜,是崇拜的拜,意即敬奉容米先人的紀(jì)念亭。
顧彩一行拜過米拜亭,沿怪石嶙峋的小徑拾級而上,抵紫草山,在林木幽深處發(fā)現(xiàn)草棚三五間,啟其門,迎出一位須發(fā)花白的老人,拜見了田舜年和顧彩。田舜年將他介紹給顧彩,稱他為隱士,常德武陵人,已故文相國之幕客,自請上山守墓,今年八十余歲,堅持盡忠守孝,誓不下山。田舜年十分感佩老人的忠誠,常常親自攜酒與他同飲,向這位義士表達(dá)慰問之情。
顧彩聽了不由得肅然起敬,與司主、宋生一起于草廬中飲酒。席間問起文相國有墓無碑的緣故,田舜年稱:“為避是非耳!”顧彩會意,明白今乃大清王朝,文安之卻是反清的故國丞相,若樹碑立傳,必然招惹朝廷非議追究,加上墓中除了文公遺骸,還傳說陪藏了莽袍、玉帶、宰相大印和皇帝親授的尚方寶劍,因而不敢泄露天機,寧肯為文相國的在天之靈保存一份安寧,以免禍及容美。
土司早期,容美土民為漁獵經(jīng)濟傳統(tǒng),千百年未曾改變。土民依山傍水,夏漁冬獵,多則貯藏,少則療饑,養(yǎng)成靈活而剽悍的性格,人人會使火槍火炮,弩箭刀矛,入水如蛟龍,進山如猛虎。戰(zhàn)時“聞角聲則集,盔重十六斤,甲重三十斤,利箭不能入,火槍打百步”。狩獵時“一人搏虎,二十人助之,以必斃為度”,史載“桑植、東鄉(xiāng)合兵來寇,容美以四十八人破其千騎,紅黑諸苗聞容美兵至,輒喪膽,諸司兵不及也,其追敵,緣崖逾壁,務(wù)必擒之”。
顧彩游歷容美時,容美四方安寧,戰(zhàn)事不興,唯漁獵之風(fēng)盛行。三月二十九日,普降大雨,龍溪江漲水,田舜年置酒泛舟,邀顧彩登舟觀打魚為歡。顧彩于船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興奮不已。他看到漁者刻木為舟,牽著一張巨大的漁網(wǎng)橫攔在江面,估計魚已進網(wǎng)時,即刻飛身倒躍入水中,不一會兒,冒出水面,只見他兩手各抓著一條魚,還有嘴里叼著一條魚,泅水上船。顧彩見人在水中竟然如此靈活,不由得連連稱奇。人未上岸,腹中早已想好了《觀打魚二首》的詩句:
江深灘高石參差,三月四月魚滿池。
一夫躍入眾夫繼,跳浪似欲擒蛟螭。
須臾得魚數(shù)十尾,皎若白雪肥如脂。
試問臨淵結(jié)網(wǎng)者,此間此樂誰能知?
容美山大林密,多虎蛇。一日,顧彩登老司署后山,于曠野中望見一座山洞,深不可測,洞壁上有石鐘乳,泉水滴瀝不斷,傳說滴在地上千萬年可成靈芝,意欲使人去取,但土人說:“內(nèi)多老蛇,不敢深入。”于是作罷。
又一日在城郊后山,聽土民大呼有虎!顧彩攜子及隨從去看,上得山來,果然俯視峽中,聽見虎嘯,離老虎不遠(yuǎn)處,便見一頭水牛亦在峽中奮蹄亂吼。原來是虎牛遭遇,惡斗正酣。老虎向水牛猛撲數(shù)次,或被牛角撬開,或被牛蹄踢中,很久,雖虎視眈眈而無可奈何,此時土人持槍掄刀,呼叫著圍了上去,一時弩箭齊發(fā),槍炮齊鳴,都為水牛助威,猛虎寡不敵眾,負(fù)傷跳入?yún)裁е?,瞬間消失在山峽中,過了很久,還從峽中傳來它的怒吼。
顧彩在容美土司中府住了一個月后,田舜年又邀他去平山,而且一如既往,先行一日。顧彩評論田舜年的習(xí)慣:“九峰性喜遷移,不數(shù)日又遷而他往,中府雖其治城,未嘗作匝月留也?!倍摇靶袆t家眷及將吏賓客皆遷,百姓襁負(fù)以從……”對田舜年這種習(xí)慣,顧彩開初并不理解,只是認(rèn)為他僻處邊陲,無異一國之君,起止行坐,為所欲為,喜怒憂樂,難以預(yù)測。對所敬者,可與之推心置腹,披肝瀝膽,于所厭恨者,可翻云覆雨,刀兵相向,經(jīng)兩個月的觀察,其實不僅土司田氏如此,土官、土民也是如此。
第二天,顧彩離開細(xì)柳城“眾春園”,騎馬上路,一個時辰就望見了平山的群峰。再走一里又到了鐵索橋前,從人告訴他,山路太陡,必須下馬步行,顧彩下馬,由人攙扶著來到鐵索橋前。鐵索橋,又叫天心橋、九龍橋。幾根鐵索凌空飛架,搭著木板,人行其上,令人頭暈?zāi)垦#绕鹉隙山闹衲緲蚋U百倍!對面橋頭便是平山,平山南北長數(shù)十里,東西寬僅四五里,最窄最險之處只有幾丈,故名“七丈五”!平山北高南低,呈船形,土人神話說它是史前大洪水時巴人所乘的土船,四面峭壁深潭,處處懸崖絕壁,土司設(shè)寨防守,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顧彩看了鐵索橋,不禁心驚肉跳,驚呼“司中之絕險”。
顧彩在幾個士兵的簇?fù)硐拢瑧?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了橋,在對山歇腳時仍然心有余悸。琰如為了緩和顧彩的緊張情緒,跟他講了一件軼事:曾傳有亡命少年,于索上橫躺,以手腳攀住鐵索過橋,田舜年看見后,命人將其捆翻,鞭打二十棍,另外又給他四貫錢,意在賞罰分明,獎勵他的勇敢的同時又懲罰他的魯莽無知。顧彩對此很感興趣,特地記錄了這件事。
顧彩當(dāng)夜作詩《由細(xì)柳上平山一路山色可玩》,詩中“疑是蓬萊隔蒼海,因風(fēng)吹去又吹還”,喻自己過橋不是走過去的而是被風(fēng)載過去的,還發(fā)出了“蜀道難其難,未必如平山”的感嘆。
這期間,顧彩有感于平山的險峻和美景,詩興大發(fā),進入容美后又迎來一個詩作的高潮,一連作詩十多首,如《平山和九峰來韻》《早起平山客舍》《晴色》《暮吟》《坐兩峰間》《夜聞杜宇》《宿般若船》《萬全洞》《柬九峰》等。都是情景交融、描述到極致之作。
在鐵鎖橋?qū)Π?,有下平山夫子廟,廟前有兩塊巨石對峙,土司利用地形,在兩塊巨石間搭起戲樓。其余爵府、地下室、烽火臺等星羅棋布,尤以爵府,在四代六個土司的苦心經(jīng)營下,進行了長達(dá)百年的大規(guī)模建設(shè),終至樓宇林立,巍峨森嚴(yán),氣勢恢宏,頗有王者之風(fēng)。殿前遙對容陽三十二峰,氣勢磅礴,蔚為壯觀,由于地處山脊、坐北朝南,威嚴(yán)更甚于中府。
顧彩游過爵府,又一路步行,到達(dá)平山宣慰司行署。司署大街由巨石鋪砌,可容十匹馬并行。大街兩側(cè)有槿樹園、天興樓。槿樹園是土司土官子弟學(xué)堂,坡下為戲房,土司女優(yōu)教習(xí)歌舞、排練戲曲的地方。行署大堂西翼為司主書房,名延春園,樓名天興樓,專供土司待客設(shè)宴處。后街長二里,民居櫛比,多為土民制作葛粉、蕨粉的作坊,還有一些蠶絲線麻土布的紡織作坊。
五月初六,顧彩游小昆侖,參觀田舜年“藏書之所”,但見書櫥羅列,有詩為證:
茲山峻極比昆侖,俯視茫茫勢欲吞。
覽勝頓開新氣象,藏書別構(gòu)小乾坤。
顧彩盤桓于土司行署“小昆侖”書房,在土司的書櫥中發(fā)現(xiàn)了他自進入容美山中以來最為豐富的藏書。不僅中原典籍古本十分豐富、門類齊全,都有其代表作的版本,更寶貴的是有一整套由田舜年本人編纂整理出來的田氏歷代土司詩人的詩歌總集,收錄了如田世爵的《秀碧堂詩集》、田九齡的《紫芝亭詩集》、田宗文的《楚騷館詩集》《田信夫詩集》、田既霖的《止止亭詩集》、舜年父親田甘霖的《敬簡堂詩集》以及田舜年本人的《容陽世述錄》《二十一史纂要》《六經(jīng)撮旨》等,應(yīng)有盡有。在顧彩內(nèi)心深處曾經(jīng)有過的“蠻夷無經(jīng)史”的看法,被徹底否定,他深信,在他所知西南夷地所有土司、頭人的族系中,在哪里能找到像容美土司這樣綿延六代、勝出九大土司詩人的先例!這次深入容美腹地最大的收獲,乃是對土司歷史文化的耳聞目睹、感同身受的全面了解。至此他相信,田舜年不只是一個受過正規(guī)漢文化熏陶、能夠作詩賦對的土司,而且還是一個胸襟寬闊、匯納百川的學(xué)者,是一個真正把漢文化融會貫通而又融之于土司文化的傳奇人物。當(dāng)晚,顧彩宿小昆侖佛舍中作《平山月夜》《登小昆侖》,有“巖空鵲鶴聲清脆,峽怒星辰影動搖”“狂吟已在高寒處,不覺臨風(fēng)袂欲飄”等句。在《登小昆侖》一詩中,盛贊田舜年的書屋,“覽勝頓開新氣象,藏書別構(gòu)小乾坤”。
十五日,田舜年邀顧彩游萬全洞,顧彩隨土司出平山舊街西街,“其路從南而下,懸崖百仞,于中鑿空,規(guī)如圓月,又似巨鰲張口云霧中”?!懊坝隂_煙,扶欄細(xì)步,魚貫而下,半崖有亭名喘定軒……軒以下曠無石級,縛柳為梯,捫索倒行……”歷盡驚險才得到洞中。
這個萬全洞是田舜年任宣慰使之后,繼平山其他工程之后修建的“進退之所”,自康熙二十二年起構(gòu)筑,四年竣工,征用民工數(shù)萬,耗資巨大,洞口有石門、城墻、炮臺,洞內(nèi)有就月軒、受日亭、大士閣、魏博樓等。田舜年極為重視萬全洞軍事上的作用,稱“萬全有平山為之表,平山有萬全為之里”,而平山為容美土司兵防的核心大本營,可見萬全洞在土司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戰(zhàn)時作為藏兵之所,和平時期作為藏書之所,還是土司集會、宴飲、詩會的地方,還常常在洞中接待賓客。顧彩夜宿其中,體味了“泉注床前,竹生枕畔”的野營式生活,記載了土司舉辦詩會,還有人“憚險不至”的趣事,足證其險。
這一天,田舜年趁著顧彩進洞觀光、夜宿,召集了詩會,幾位常客如鐘南英、祝九如、皇甫介、高岡等人入洞集社助興,結(jié)果竟有高岡因身寬體胖、行動不便而告假。但為了不使田舜年掃興顧彩失望,而將自己按題作的詩托人帶進洞中交差。事后,顧彩為詩會作《序》,舜年請石匠鐫刻于石壁上:“平山之麓有萬全洞焉。自非排空馭氣,穿云破石,罕得與全境相通。而九峰先生一朝得之,以為藏書之所,不亦快乎!”短短四十六個字,措辭精煉,大氣磅礴,雖然未鑿署名,卻有顧氏筆記為證:“十六日,雨。舉詩會,悉召鐘、祝、皇甫諸客,惟高君憚險不至。命石工磨崖間片石如鏡,朱書刻之,詩成,隨寫于上。會雨后,石汗如蒸,朱字漫漶,乃留稿待異日刻成拓來。”
顧彩游歷平山萬全洞,親身作了一回武陵漁人,遠(yuǎn)比陶翁在“世外桃源”中的經(jīng)歷更豐富,更奇特,讓他終生難忘!平山洞府之多,地形之險,歷史遺跡之獨特,在他游歷過的眾多名山之中,堪稱獨一無二。也只有在這樣一個“瀑布沖帷出,筼筜拂枕生。人從天半語,月在下方晴”的高險之處,他才能從自己多年世俗的幕客身份和險惡的政治生涯中抽身出來思考和審視自身,在同田舜年避處草澤的生活進行比較時,他才能得到最徹底的禪悟。他終于明白,平山這只般若之舟,就是容美土司歷史的縮影,是容美這個土司族群生存經(jīng)歷的最好注腳。
二十五日,顧彩入峒四月有余,雖然每日熱熱鬧鬧,也不免萌發(fā)思鄉(xiāng)之心,于是給司主帶個口信,準(zhǔn)備辭行,但遭到田舜年的拒絕,不肯見他。派了幾個兒子去顧彩住處挽留,還送去許多錢帛,又邀游紫陽觀,顧彩無奈,只好從命。
六、流觴端陽會 尋幽樂天園
五月初五端陽會,容美土民在溇水上集中了幾十只小船,不賽龍舟,卻為捕魚。顧彩正沿岸瀏覽、觀看,遇舍人受土司命來岸邊尋他,請他在端陽詩會上,再操盟主角色。顧彩在容美一住數(shù)月,天天受到田舜年無微不至的眷顧、照料,已感內(nèi)心不安,第二次提出辭行,而土司真誠挽留,故意不理他。舍人說,司主的意思是要留顧彩在容美度夏。
此時,眾春園里亭池花木、枝繁葉茂,園中幾株枇杷,早已是碩果累累,黃燦燦的。有園丁采摘,送到詩會樓上,請大家嘗鮮。不一會兒,已吃得盤光簍空,司主命幾個女優(yōu)進園再摘。女優(yōu)進園,一派歡聲笑語,顧彩站在樓上透過窗欞,居高臨下看她們歡呼跳躍,采花攀樹,注目她們的婀娜身姿,鮮艷服飾,諦聽園中的歡樂聲浪,不禁怦然心動。借著詩會上一個題目,即席賦得《細(xì)柳城寓閣》一首,詩中有“團舍竹光風(fēng)弄玉,隔墻山髻侵雨螺,翛然更似吳中景,白袷涼巾看藝禾”,透出一份傷情感懷和心猿意馬的動靜。
詩中隱約的情懷,已然無聲地落入田舜年眼中。入夜,舜年密令舍把領(lǐng)兩名女優(yōu)入園,單獨為顧彩奏絲竹伴歌吟消遣,又命二女煮新茶為顧彩解渴消乏。夜深了,而女優(yōu)不走,顧彩聯(lián)想白日土司神色話語,明白女優(yōu)自動來陪伴他的原因,怎能不感激司主的深情?但猶豫再三,堅辭不受。女優(yōu)只好走了。顧彩睡下,輾轉(zhuǎn)反側(cè),正要入夢,忽聽有人敲門,開門一看,還是晚間奏樂的那個女優(yōu)。顧彩明知故問:“為何又來?”女優(yōu)答:“奉司主之命。”顧彩又說:“煮茶待我,奏樂娛我,已是格外恩遇了,再伴床側(cè),心實不安,難以愧領(lǐng)盛情,你還是回去罷。”
女優(yōu)說:“不僅僅奉命而來,先生不遠(yuǎn)千里赴容美游歷,嘔心瀝血,排演《桃花扇》,又作新劇《南桃花扇》,對我等苦口良言,耳提面命,終于有了才藝長進,獲益不淺,敬慕久之。小女雖土生土長,卻非為財帛金銀而來,實為仰慕先生的才華,憐惜先生的孤寂,于心不忍,自愿與先生共度長夜,雖讓被牽衣,斷不以為恥。即使先生守志不移,本女子也是有命難違!望先生勿再推拒!”說完不待顧彩分辯,已自己返身關(guān)了樓門,寬衣解帶而寢。
第二天,顧彩感激田舜年的盛情,又不好意思明說,于是作了一首《雨中酬九峰以詩見訊》,其中有“屢辱金絲奏,頻蒙玉饌頒”之說,二人心照不宣,顧彩自此將細(xì)柳城眾春園真當(dāng)作了桃花源里的溫柔鄉(xiāng),不復(fù)為外人道也!
顧彩心中感念司主,暫時按捺下思鄉(xiāng)之情,想到終有離境之日,值得珍惜,于是專揀那些沒有游覽的地方訪查,每天都有新的見聞,新的感悟,自此詩興大發(fā),一鼓作氣,又寫了《容陽雜詠十四首》,入夜理稿,再讓女優(yōu)謄寫,過著“夜臨神女雨,朝散楚王風(fēng)”的日子,誠然是有些樂不思蜀了。
顧彩游容美,腦中始終盤繞著“古桃源”三個字,揮之不去,他雖然是江蘇金匱人氏,對“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體會應(yīng)是最深沉最親受的,但他對容美的眷戀如今卻是更深了一層,讀他的詩,你會發(fā)現(xiàn),詠故鄉(xiāng)蘇杭的詩不少,但卻不如詠容美的詩多,而且情真意切,較少應(yīng)酬牽強之意,總是情景交融,注重容美土司的地方山鄉(xiāng)特色。如野兔引路,錦雞起舞,綠樹為傘,藤蘿牽衣,群鳥為之鳴唱。
五月十六日在田舜年邀請下,顧彩又上云來莊,游樂天園,而且移居“吉祥閣”。五月的園中,杜鵑綻放,殷紅如火,百合花、戎葵等春夏花卉燦爛如錦。吉祥閣為吊腳樓,建在一面山坡上,四周圍墻只有三尺高,云來莊多虎,入夜,虎從樓下往來無礙,土人告誡說,只要在睡前抽去木梯,以木板蓋住樓門,先生即可高枕無憂。
云來莊離縣城十二里,離細(xì)柳城四里,又高出數(shù)十丈,更顯清涼,蹬道盤折至頂,有石林多處,崖下即萬人洞。顧彩贊云來莊“處處云連屋,家家水抱村”,風(fēng)景如畫屏,云來莊多虎,然而“虎目如燈夜過山”,總是有驚無險,依然安之若素。
樂天園由云來莊上坡五里即至,這里山勢狀若武夷,如“巖靜仙翁丹鼎在,峰高神女珮環(huán)移”,這里山花爛漫,蜂蝶翩躚,好似在旅行途中寫詩:“歸路晚云扶上馬,野蜂黃蝶亂催詩?!?/p>
山奇水秀,鳥語花香,勝過世外桃源。于是顧彩終于發(fā)出了“人言此是桃源地,不信桃源如許奇”的感嘆。
自云南莊往南,沿陡峭的山坡小徑下到溪底,或由九峰橋沿溪行三里許為萬人洞土司城。由田舜年于康熙三十七年重建(原為容米古洞,始建時間無考)。洞口在溪潭以上數(shù)米,潭深不可測,若護城河一般。土人說這個潭中有一巨大魚泉,每逢漲水季節(jié),時常有魚自泉中涌出,取之不盡,所以又叫魚泉寨。顧彩在田舜年陪同下進去。洞中石為古銅色,多孔竅,處處可坐。最高處有寨樓,步梯而上,樓上也有人守衛(wèi)。其道在石壁上,但卻不敢踩在上面,傳說洞中有挹泉軒,四壁刻滿了名人雅士的題詠和簽名。因洞中少光,未曾尋找讀過。轉(zhuǎn)過軒亭,即龍湫,乃一自然景觀,龍湫水清,水上有橋,潭水時漲時消,消退時常露出動物的骨骸,有人說那是龍骨,也未曾求證。
容美境內(nèi)多溶洞,不計其數(shù),而土司尤喜歡營建洞府,緣于容米部落首領(lǐng)穴洞而居的傳統(tǒng)習(xí)性,有的干脆稱土王洞。土司本人對洞穴的選擇頗多講究,第一是險要,有隱蔽性,如萬人洞、萬全洞,大多處于懸崖之上或溪谷深處,如萬人洞,不進洞口而不知有洞,易守難攻,一旦設(shè)置寨柵城門,就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地。如萬全洞內(nèi)有木質(zhì)房屋、洞內(nèi)有泉水、有風(fēng)眼,可以貯糧、藏兵。顧彩在容美游洞的詩中所述:“千古未曾分晝夜,萬家兼可避兵戎?!毕氡卮笪髂稀搬夹U”的稱謂,即來源于此。
過九峰橋登西閣,有一條盤折于龍溪岸邊的棧道,通過巖壁和樹林,直通萬人洞,左邊是深林大木,右邊是碧綠的深潭,只有陽光充足的晴好之日,顧彩才敢在這條路上散步。沿河都有欄桿,頗為安穩(wěn)。只是峽中水響,行人講話應(yīng)答都得提高嗓門。顧彩高興時,還會專門跑到這條路上,趁著行人稀少的時刻,將前夜新作的戲詞,拿到這里吟唱。遇到溪谷間平水處,還可以欣賞到來自峽谷對面巖壁的回音,認(rèn)真品味一番,做些修改,反復(fù)試唱,男女對答,其樂融融。
這是顧彩游完平山、重返西閣之后所度過的一段頗為神秘的日子,長達(dá)月余。司主田舜年毅然騰出自己建在云來莊的行宮別墅西閣,供顧彩避暑、寫作,同時又想盡一切辦法留住他,使顧彩暫時消除思鄉(xiāng)懷親的心情,往深處想,便是兩個目的:一是難舍,二是盡可能支持顧彩盡快完成他的心血之作《南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排練。因為田舜年明白,顧君的這個新劇正是取材于容美游歷的見聞,演的就是南明王朝的忠臣、遺老隱居容美,同容美田氏秘密交往、暗藏“反清復(fù)明”之思的故事。這其中的人物恐怕又正是模擬了孔氏《桃花扇》中侯朝宗與李香君一類亂世之戀的喜怒哀樂,劇中又何嘗沒有顧彩和田舜年一班人自己的愛恨情仇在其中呢?既有他自己在容美所見所聞給他的靈感的啟發(fā),則必有顧氏本人不可言說的恩愛私情作為傳奇的鋪墊,必有與《桃花扇》相對應(yīng)的又具有“南方”之特色的背景和劇情。否則,何必稱它為《南桃花扇》呢?所以說它“神秘”,也有詩為證,說得已夠明白:高士幽棲地,清涼似渚宮。夜零神女雨,朝散楚王風(fēng)。
“高士”何人?舜年也;“神女”何人?紅兒也;“楚王”何人?天石顧君也!
再看他在容美期間秘而未宣的《往深齋詩集》中的小昆侖之作透露的點滴信息:“詩盈李賀一錦囊,好山好水留徜徉。半夜女郎歌妙辭,聲情并藏不可當(dāng)。”又見“臨別依依情轉(zhuǎn)深,長歌彌見古人心。要當(dāng)預(yù)訂重來約,莫使良辰獨在今?!彪y道這個“臨別依依”時就有了“重來之約”的人僅是司主田舜年一人嗎?請讀讀這首田舜年都可能沒有看到過的詩:“唱罷東塘絕妙詞,更將巴曲教紅兒。繞梁不用周郎顧,傾座皆聆白傅詩。南國莫愁無恙在,故園桃葉正相思。生香口頰歌逾媚,滿泛金樽賞一扈。”讀到這里,我們還不能知曉西閣四十日的神秘與快樂嗎?
七、揮淚別容陽,長憶古桃源
顧彩避暑云來莊西閣,繼續(xù)他的創(chuàng)作。田舜年盛情不減,幾乎每天都要約見、一同就餐,一起對《南桃花扇》的詞、譜進行最后的修改,并著手挑選演員和樂手,排練演出。他們在一起看戲聽曲、飲酒作詩,切磋戲藝。或評點田氏詩人的作品,尋章摘句,賞析品味。疲倦時又相邀出游,踏勘古跡,探幽析微。那番笙歌弦舞、無憂無慮的日子仿佛做夢一般。不知不覺時光在迅速逝去,一晃便是四十天了。
顧彩自完成劇本,開始排練,就聽從司主勸告,離開西閣,到細(xì)柳城入住眾春園,表面上的確有點樂不思蜀,內(nèi)心卻十分地不安,一是出門數(shù)月,眷念故鄉(xiāng)、家人,二是為田舜年擔(dān)著一絲隱憂。為了陪同顧彩,田舜年竟將司內(nèi)政務(wù)一律交給兒子田昞如代理。而對田昞如,顧彩也看得出來,雖已襲父職,但性情暴躁,處事不精,在手下一批土司官員的阿諛之下,時有不當(dāng)行為,養(yǎng)著一班江浙女優(yōu),只知道整日沉迷于歌舞宴飲、吳儂軟語之中,不免辦事拖拉粗糙,荒廢了政務(wù)。近日因田舜年要抽調(diào)他的女優(yōu)排練新的劇本,正不耐煩呢,只是懾于父親威嚴(yán),敢怒而不敢言。到頭來說不定父子反目,公開鬧了起來,不好收場。更可憂的是,說不定什么時候,田昞如將這些不愉快都遷怒到顧彩頭上,那就后果更難預(yù)料了。顧彩想到這里,打算一旦《南桃花扇》正式演出,就向土司辭行。于是他加快了修改劇本的步伐,連日埋頭于劇本之中,改完劇本,他更是閉門謝客,一心一意同眾女優(yōu)邊排邊改,竟然廢寢忘食,明顯地憔悴了。好在每過幾日,田舜年都來看他,帶些酒食,與他共餐。席間自然忘不了將戲中段子拿來切磋討論,每有精彩情節(jié)出爐,大家都會興奮起來。
不久,《南桃花扇》在細(xì)柳城眾春園演出,田舜年召集了司署全體官員,又請來了正在容美的十幾位客人看戲,附近土民聽說又有新戲上演,不待天黑就趕來,把個眾春園擠得水泄不通!又聽說編戲的人就住在這園子里,自然掩飾不住好奇,指指劃劃,評頭論足,顧彩身后有幾位女子,也在那里笑鬧,時而指指顧彩,時而指指那位女子。排戲的那位女子亦在眾目睽睽之下,但她神態(tài)坦然,鎮(zhèn)定自若,不以為怪。倒是顧彩自己礙著隨從在側(cè),不自在起來,只盼著戲早點開演。園中氣氛熱烈,細(xì)柳城仿佛過節(jié)一般。
不說新戲演出大獲成功,這里顧彩等到演出結(jié)束,主動邀約土司明日會見。土司似乎也預(yù)感到顧彩去意已決,第二天如約置酒于西閣。席上,顧彩不說辭行的話,只拿出昨夜寫好的藏頭詩,交給田舜年,只見藏頭詩最后幾行:
聊熱酒酣思跨鶴,鶴啼花發(fā)夢簪貂。
貂南到處皆棠圃,圃里終須折柳條。
條末水濱乘興編,扁舟江上去乘潮。
田舜年看罷,黯然無語,沉思良久。席上,顧彩又作《與九峰話別二首》,詩中有“尋幽策杖攀蘿葛,覓句燃燈入洞天。松裂蒼皮研作墨,蕉斜綠葉寄為箋”等句,頗堪玩味。又有“由來尚未窮詩興,止博臨分一黯然”,生動地描述了5個月來他同土司田舜年朝夕相處的親密情景。田舜年看詩后知道,這是顧彩第四次辭行,離家日久,不能強留,只好答應(yīng)顧彩,同時取消偕顧彩移居天泉山的計劃,定在來鶴樓為顧彩餞行。
一聽說顧彩要走,不僅司主寂然,連容美司署中幾月來陪侍顧彩的人員和士兵小校及朝夕相處的女優(yōu)樂伎都依依難舍。顧彩看在眼里,對容美土司、土民的淳樸、憨厚、殷勤好客,更有了一種銘心刻骨的感受。
康熙四十三年六月二十五日,顧彩在土司指派的覃千總、向把總等人的護送下,同田舜年揮淚而別。
六月二十八日,顧彩行至灣潭,宿山濤閣行署,正是“橫云斷嶺疑無路,曲水流觴又一村”。灣潭人家繁密,土人家家養(yǎng)蜂、作粉,小橋流水,果實累累。一到山濤閣,彭百戶就給顧彩送來了蜂蜜和蕎麥粉。顧彩也感他盛情,命隨行燃燈舉燭、鋪紙磨墨,將自己臨時所作的《宿山濤閣》一詩書寫贈送給這位賢惠的主人作紀(jì)念:
景物依然聚勝園,壺天別貯小乾坤。
橫云斷嶺疑無路,曲水流觴又一村。
草色舊邀山簡騎,夕陽猶照謝公墩。
亦知今日成茅店,山鬼吹燈吊旅魂。
彭百戶雖不屬文人雅士之列,卻也并非一個山野白丁。他見顧彩這么有學(xué)問,連土司王都恭敬的文人為灣潭山濤閣寫詩,不禁大為感激,滿口稱謝,還即時將這幅墨跡未干的條幅掛在墻上,認(rèn)真觀賞。這番表情倒使顧彩又高興又驚奇,忍不住感嘆山中土官知書識禮,不辱斯文。
顧彩一行于第二天離灣潭東街,下菩提界,進入容美司東部的石梁荒,一路岡巒起伏。五峰境內(nèi)多大山,山中古木蔽天,虎狼出沒?!坝悬S洋(木)亭亭如蓋,楠木大二十圍,皆外人所未睹也?!鳖櫜视浀溃骸斑h(yuǎn)客來游容美者,憚菩提(界)、樺皮之險,則止于此。”這時,顧彩才相信,枝江署中人所言容美多虎蛇、路極荒野的話并非傳聞,足以證明“楚之容美,在萬山中”的說法千真萬確。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有漁人“沿溪行,忘路之遠(yuǎn)近”的描述,說明容美極有可能就是桃花源的原型。入容美司腹地,無論從哪個方向,都必須“沿溪行”,山不爬到最高處,水不走到發(fā)源地,就一定還沒有到達(dá)容美??既菝赖匦紊酱ǎc之吻合。大“溪”者有渫水、澧水、溇水、酉水、南渡江、漁洋河,“小溪”則不計其數(shù),五峰有后河、百溪河、深溪河,湖南有金家河、五道水,北有鄔陽支鎖河,西有宣恩車道河等。
顧彩于月中回到枝江署衙,在孔振茲的洗塵宴上,備述容美之行,孔氏聽得入迷。接著,顧彩又經(jīng)月余的跋涉,回到山東曲阜,見了孔尚任。聽了顧彩一番詳細(xì)的陳述,孔尚任說道:“天石兄啊,如果不是你不懼艱險,不是土司田舜年好客如此,容美之行終難實現(xiàn),說句唐突的話,此行既算得空前,也算得絕后,今后那些官場上人,青年學(xué)子,有幾人能吃這種苦?誠望你將此行形諸筆墨,傳之久遠(yuǎn),可為后人之珍藏也!千百年后,讓世人讀那《桃花源記》之時,又能多讀一本《容美紀(jì)游》,也可盡知人間真的有個實實在在的桃花源呢!”
顧彩大笑,從書匣中取出厚厚兩本書稿放在孔尚任面前,說道:“這個還用你說?!我雖筆下笨拙,才思枯竭,畢竟有感而發(fā),有事可記,旅途之中,松香、燭光之下,不敢偷懶,算不上精耕細(xì)作,也算得廣種薄收?!?/p>
孔尚任打開一本,竟是一本《容美紀(jì)游》,接著打開另一本,不由得驚訝,原來是一本新編戲曲,題名《南桃花扇》!“原來天石兄竟有如此毅力,五個月的容美之行,真是沒有虛度呀!”接著指著劇本封面上“南桃花扇”幾個娟秀大字,又忽然堆下一臉笑,模仿著昆腔老生的口氣,問:“顧兄啊,這并非你的手跡,不知為你抄稿者是何人?你且要從實招來!”
顧彩一笑:“不瞞東塘弟,此人乃是土司田舜年戲班中一位奇女子,她是地道的土著,然而不僅工詩,擅戲曲,而且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女子,這本子不僅是她抄的,還是她一手排練出來的呢!”
孔尚任不再追問,兩人話歸正傳,談起《桃花扇》在容美的演出情形,當(dāng)顧彩說及土司田舜年每次宴客必演《桃花扇》時,禁不住激動,嘆道:“沒想到我孔某在北京罷官,倒在數(shù)千里之外,還有人敢演我的戲!可見田舜年不僅只是一個土皇帝,還真的是個俠肝義膽、作詩文的知音呀!難得,難得,有了這份天賜的翰墨因緣,我也不枉了作《桃花扇》用的那番苦心了!”
不久,顧彩出版了他的《往深齋詩集》,人們在其中發(fā)現(xiàn)《客容陽席上觀女優(yōu)演孔東塘戶部<桃花扇>新劇》一詩:
魯有東塘楚九峰,詞壇今代兩人龍;
寧知一曲《桃花扇》,正在桃花洞里逢。
在這首詩中,顧彩給予田舜年(九峰)的詩才以極高的評價,將田舜年與孔尚任相提并論,足見顧彩對田舜年的情義,也從一個中原文人的角度給予土司詩人以積極的肯定。
在《云來莊觀女優(yōu)演余〈南桃花扇〉新劇》一詩中,顧彩坦誠地交代了他在容美寫作、移植、演出觀看《南桃花扇》的事實。于此,人們不再懷疑:《容美紀(jì)游》,不僅僅只是一部由漢族文人寫作、記述容美最翔盡、游歷時間最長、民族地域特色最濃的長篇游記,而且還是一部三百年前漢族、土家族文化交流的因緣傳奇。
顧彩在容美期間還有大量詩作沒有載入《容美紀(jì)游》,甚或也沒有讓田舜年看到,是故意,還是刻版沒來得及給他?還有顧氏的《南桃花扇》,到底有哪些人物?有些什么情節(jié)?對后人而言,這都是未解的謎。也許作者給自己留下了另外一片更加美好而隱秘的情感天地,這就是他心靈中真正的“古桃源”。
(責(zé)任編輯 王仙芳34957284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