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水網(wǎng)縱橫來形容我的粵東家鄉(xiāng),再恰當(dāng)不過。其實這縱橫的水網(wǎng),來自同一個源頭,去往同一條溪流,只不過在流經(jīng)村莊時,分成了左中右“川”字形的三條水道,村民分別稱之為大溪、大溝、大澗。
一溪一溝一澗,是村人的生命之源,也是我童年的快樂之源。有水就有魚,哪怕是在災(zāi)荒饑餓之年,溪水從未斷流,魚蝦從未絕種,我家的飯桌,也就“年年有魚”,大自然的慷慨,讓我從小“魚樂無窮”。
村人“魚樂”的方法,簡單易行,花樣百出,叫法五花八門,難以用文字準(zhǔn)確表達。我小時候運用過的,大致有跟耙抓魚、魚推撈魚、魚籠攔魚、戽斗戽魚、翻泥捉魚、徒手摸魚、蚯蚓釣魚、魚藤藥魚……
“跟耙抓魚”是我“與魚樂”的最早記憶。因為人小力氣小,拿水溝里的魚沒辦法,我就背個小魚簍,和小伙伴們跟在大人的犁耙后面。那時還是公社化時期,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田成片,農(nóng)民伯伯左手扶耙,右手揚起竹鞭,不時“嘿嘿”吆喝。鐵耙在強壯水牛使勁拉動下,將浸泡在水中的泥塊耕成碎片,田水變得渾濁,躲藏在水下泥洞里的魚蛇蝦蟹瞬間現(xiàn)身,在鐵耙過處慌慌張張、奪路而逃。我和小伙伴則眼疾手快,將來不及逃脫的魚蝦抓進魚簍。當(dāng)時在水田中最多的是鯽魚和田蟹,比較容易抓,黃鱔、泥鰍滑溜溜的,極為難抓。
有一次我見鐵耙后有一條長長的東西在水中亂竄,以為是黃鱔,急忙用右手去抓,被回頭咬了一口,這才知道不幸錯抓了一條蛇。第一次被蛇咬到,也沒看清是什么蛇,慌得我用左手托住右手,趕緊跑回家,吃下家中常備的蛇藥。家家戶戶都備著的蛇藥,是一個名叫“黃飛雄”的江湖賣藝人研制的,他每年都會走村串戶來幾趟,所以村人怕蛇,卻不怎么擔(dān)心蛇咬喪命。
“魚推撈魚”真是民間最簡單最偉大的一項發(fā)明。“魚推”的造型,活像一把弓箭。前邊一道橫桿,一條柔韌度極強的竹子烤彎后插進橫桿兩端的洞中,橫桿和弧形竹子下是一張深淺適宜的網(wǎng)兜,搭箭的位置,則是一根木棍,用于手握使用。每當(dāng)稍有空閑或家里沒了葷菜,我就抓過“魚推”,跑到村前淺水的小水溝旁,站在水的一邊,往對岸推去,如果水中剛好有魚來不及躲開,或慌亂中沖進網(wǎng)兜,那這一推就有了收獲,我只需將“魚推”提起拿回跟前,就可以把魚蝦撿進魚簍。如此沿水溝一路推去,小半天工夫或可撈到一斤幾兩的魚蝦。遇到溝寬水深,推不到對岸,則將“魚推”倒插進水中往岸邊扣,也常有收獲。有時干脆跳進水中,往兩邊推,尤其是往水草茂盛的陰暗處推,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成,捕到大魚、好魚是常有的事。
“魚籠攔魚”多選擇在晚上進行,常和父親一起完成。這是一項以逸待勞的捕魚方法,我們將魚籠挑到田間魚蝦出沒的水溝安放好。通透的竹籠既不妨礙流水通過,又能夠攔住魚蝦通行。這種捕魚方式,一般是順流安放,讓走過路過的魚們留下“買路錢”。偶爾也用逆流安放的方式,這時往往會在魚籠里放一點咸菜,又咸又香的味道順?biāo)拢掠蔚聂~聞味而饞,紛紛游上來鉆進魚籠里束手就擒。天蒙蒙亮,我和父親把魚籠一一收回,找一個開闊地拉開活塞,倒出魚籠里的東西,將活蹦亂跳的魚蝦撿到魚簍里,將已經(jīng)悶死的水蛇丟掉。把已經(jīng)悶死的青蛙捉回家放在缽里,用木蓋蓋住,過一會竟活了過來,趁開蓋的瞬間跳出來,在屋子里到處亂蹦。
受魚籠攔魚的啟發(fā),有一段時間,我特意在靠近村子的大溝岸邊,找一處天然的彎角,白天先用土塊做成一個窩,留個和魚籠嘴一般大小的缺口。到了晚上,夜色朦朧,魚兒出沒,我往窩里投放一些咸菜,人悄悄離開,待聞到味道的魚爭先恐后進窩爭食,再悄悄靠近,將魚籠迅速準(zhǔn)確地按在缺口處,聞聲驚逃的魚兒紛紛沖進魚籠里。為了確保沒有漏網(wǎng)之魚,我拿根木棍拍打窩里的水,或跳進窩里攪動驅(qū)趕。如此一番鬧騰,估計火候差不多了,我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托住底,右手將魚籠提了起來,哇,魚籠里全是噼噼啪啪的魚。這些魚以本地塘鲺為多,因為這種魚最為貪吃。
所以魚不能貪吃,人不能貪心,一貪要了命。
“戽斗戽魚”是我們常用的捕魚方法。我和要好的小伙伴兩三人,拿著鋤頭、戽斗和魚簍,到田間找一處魚比較多的水溝,用鋤頭挖田埂上長草的土塊,將水溝攔腰前后截斷,再用戽斗將水戽干,這一段水溝的魚、蝦、蟹,就無所遁形了。由于這種捕魚方式較為粗暴,需要挖田埂、斷水流,破壞田間小徑,影響農(nóng)田灌溉,常受到田間管理員的干涉。村里有位巡田的伯伯,每次見到我們戽魚,就氣呼呼地趕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將水溝扒開,讓我們看著白花花的魚來不及捕捉干瞪眼。不僅如此,有時他還將我們的工具砸爛或沒收,需要家長代我們?nèi)フJ(rèn)錯才能領(lǐng)回。所以小小年紀(jì)的我們都很討厭這位伯伯,在心里詛咒了他千百遍。但其實他是對的,錯在不懂事的我們。慢慢地,我們學(xué)精了,遠遠看見他向這邊走來,就提起工具分頭跑,他緊趕幾步,罵幾句,也就不追了。更多的時候,我們選擇在水稻收割之后、播種之前的空檔期,沒有灌溉任務(wù),任由我們斷水戽魚。
最刺激的一次,是和耀全、阿海三人,到大澗上戽魚。這是一次膽大妄為的舉動,大澗深且寬,村里的大人也未敢在此下手,我們幾個當(dāng)時也就十歲出頭,人小心大,選擇了硬骨頭來啃。這一段澗是新澗,是村里挖泥筑堤形成的,有一個特點,就是每隔一段就有一個窄窄的“門”,就像火車的車廂,一節(jié)節(jié)車廂之間會有一個門。這是不同生產(chǎn)隊挖泥時留下的地界,沒有完全挖開,為我們斷流提供了方便。我們將上游的“門”關(guān)了,將水引到空田去。下游的水位降低后,我們也將“門”關(guān)了,就開始干。三個人你追我趕比賽著往外戽水,可是寬寬的水面下降極為緩慢。一個小時后,人有些累了,水沒下降幾分,我和阿海有點灰心,停住手,想放棄。從小以膽大出名的耀全不甘心,鼓動我們繼續(xù)干。這樣大概又過了一個小時,超過一米深的水下降了一半,人幾乎累趴了,三個小伙伴停下手中的活,望著陽光下白茫茫的水面發(fā)呆。
奇跡,在絕望和猶豫中出現(xiàn)。
忽然,平靜的水面躥出一條紅紅的鯉魚,緊接著是第二條、第三條。三條鯉魚攪動一澗水,點燃了三個少年的激情。我們興奮不已,埋下頭,鉚足勁,將一團一團的水戽出去。水一寸寸下降,水面一寸寸縮小,最后縮小到只剩下中間的一個小水潭,所有的魚全白花花地在小水潭里游動。它們搖頭晃腦,顯得是那樣的從容不迫,以至于要我們把水戽干,才能發(fā)現(xiàn)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存在。要不是有三條耐不住性子,它們也許真有可能逃過一劫。我們?nèi)齻€小伙伴提著鐵桶,圍攏過去,將魚一條一條捉到桶里。仔細一數(shù),七八兩到一斤多重的鯉魚、鯽魚共有14條,其他各種魚、蝦、蟹不計其數(shù),回家稱,竟有30多斤,是歷來捕魚收獲最大的一次。
我們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抓完水里的魚后,三人分頭一一搜尋兩岸的洞穴和腳下的深泥,最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腳踩到一條鰻魚。又長又大的白鰻躥出泥面時,我們興奮到了極點。這么大這么珍貴的鰻魚,還是第一次見啊。回村后我們將魚分成三份,然后用長中短三根稻草決定歸屬,留下這條鰻魚讓耀全的母親煮成鰻魚粥犒勞自己。肥得流油的鰻魚熬成的粥,進入我們長期處于饑餓狀態(tài)的腸胃里,其美味,繞腸三日……
“翻泥捉魚”是斷流戽魚后的延續(xù),目的是翻開泥尋找軟泥下的鰻魚、黃鱔和泥鰍。但更多的是在水塘、水溝自然干枯時行動。溝渠干水,泥鰍等無鱗魚鉆進泥里,泥面會留下一個個小孔,我們沿著小孔挖下去,就能抓到這些滑溜溜的家伙。印象最深的一次,農(nóng)田收割后,一條近山的小溝干水了,我見最后干水的一段,泥面上留下的小孔很多,估摸著泥下“有貨”。當(dāng)我下溝雙手插進泥里往后翻泥的時候,泥里一下子冒出了好幾條泥鰍,在泥里蹦蹦跳跳,有的則迅速找潮濕的地方鉆。連著翻了幾次,次次如此。這些泥鰍,大的比大人的拇指還要粗,小的則細如小指頭,圓圓滑滑,非常難抓。手一用力,它就滑出去,掉到溝里,鉆回泥里去。試探了半天,我終于找到一種抓住它的辦法,那就是從用單手出力抓,改為用雙手輕輕捧,將一條條泥鰍捧進魚簍里。
所以,捧比抓有效,“溫柔以待”更具殺傷力。
把上躥下鉆的泥鰍洗干凈,倒進咸菜中一鍋燉,然后上桌吃魚喝湯,你會發(fā)現(xiàn),此時最好吃的,不是泥鰍,而是吸了泥鰍精髓的咸菜。所以潮汕人家家戶戶腌咸菜、腌蘿卜,是大有學(xué)問的。咸菜、蘿卜干不但是家中常備菜,也是搭配海魚、淡水魚、雞鴨鵝和豬肉的絕佳材料。
“蚯蚓釣魚”最為斯文。古時候姜太公“直鉤垂釣”,利用的正是這種斯文的方式。我們小時候釣魚特簡單,一根竹竿,一條膠線,線底掛一個小魚鉤,線中綁一個浮漂,在屋前村后石頭縫里挖幾條蚯蚓,就可以去水邊釣半天。釣得最多的一般是塘鲺和鯰魚。有一次我和文達堂弟去大澗釣魚,白天光亮亮的很少魚上鉤。到了黃昏,太陽下山了,塘鲺出洞覓食,一條接一條地咬鉤。我們每人手里的三根釣竿,輪番一提就是一條。而這種魚一咬鉤就將蚯蚓連著魚鉤吞進肚子里,給我們退出魚鉤造成很大麻煩。有時一急起來,常常用力將魚鉤硬拉出來,把魚嘴拉得鮮血淋漓。天黑下來了,魚繼續(xù)前赴后繼不要命地吞鉤,我們繼續(xù)一次次下鉤,舍不得走啊,這么好的釣魚機會可不多見。那一回,我們每人都釣到好幾斤塘鲺,直釣到?jīng)]了蚯蚓,才踏著月色滿載而歸。
“徒手摸魚”是泡在水里沿著岸邊抓魚。水是魚的世界,要在水中抓住它,非高手難有大的收獲。我不是捕魚高手,所以這個方法用得少。不但抓得少,還曾受過多次驚嚇。有一次,我貓在一條小溝里,一個洞一個洞地摸魚。其中有個洞,右手伸進去,水從另一個洞涌出來。我明白這是一個相通的活洞,是黃鱔、塘鲺喜歡住的地方,于是立即用左手去包抄。當(dāng)我的兩只手即將在洞里會師時,我的手指觸摸到一堆東西,手感極為粗糙,顯然是一條盤著的蛇。我觸電般抽出雙手,整個人從水中跳上岸來。萬幸的是,這條蛇也許還在打盹,沒來得及咬我一口。
另一次在大澗里摸魚,摸到一個好像相通的洞穴,一條粗壯的白鰻被我雙手堵在洞里。可惜我手勁不夠大,用中指鉗著鰻魚的身子,竟被它一點一點鉆了過去,在我的手心里溜之大吉,悔得我在附近水域摸了半天,再沒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
“魚藤藥魚”是我最為少用的一種捕魚方式,因為需要錢買魚藤,可我哪來的錢啊?僅有的一兩次,我和小伙伴湊錢買到一小捆魚藤,放在石頭上錘爛,再拿到小水溝上游漂洗。乳白色的汁液在水中散開,魚喝水后當(dāng)場翻白。我們迅速用魚推、網(wǎng)兜等工具將魚打撈上來。更多的時候,我們是趁機撈便宜。大人在大溪、大澗撒下魚藤,他們在近處打撈漂浮起來的大魚,我們小孩則在遠處捕撈漏網(wǎng)的小魚。魚藤的藥效會蔓延好長一段水域,我們就沿著河岸往下游一路尋找。有些吃藥多的魚翻了個,露出白白的肚腩,比較好找。有些吃藥少的魚,則躲在岸邊、草叢里冒出個黑黑的頭,張開嘴喘氣,我們發(fā)現(xiàn)后奮不顧身跳下水去,一網(wǎng)兜罩住了魚。
最不可取的是用農(nóng)藥毒魚,撈回來的魚即使掏去內(nèi)臟,煮熟來吃還是有一股濃濃的農(nóng)藥味。魚肉稀缺的年代,為了吃上一頓好菜,鄉(xiāng)人有時真是連命都賭上了。
小時候我還耳聞目睹了三件事,難以忘懷。一次是大溪漲潮了,父親見到一條大魚,在水中快速游走,露出水面的脊背,“像門板那么大”。這是我童年聽到的最大的一條魚,它在村里被人們越傳越神,成了傳說。一次是暴雨后大溝漲水,水漲到接近地面的水平,母親在水邊洗衣服,我在水邊玩耍。猝不及防,一條兩斤多重的鰱魚從水中躥上岸來,在母親面前連蹦帶跳,母親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按住了這條大魚。這是我親眼所見母親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抓魚,平時她只負責(zé)殺魚,從未下水抓魚。抓到大魚的母親,臉上樂開了花。
還有一次更為壯觀。因為家鄉(xiāng)的大溪離海不遠,海水常會倒灌,那次海水倒灌直接影響了整條溪,淡水魚一遇到咸咸的海水,全掙扎著浮出水面,滿溪密密麻麻都是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魚。村人離家近的,跑步拿來網(wǎng)兜,一撈一網(wǎng)兜,倒進水桶,水桶很快就滿了。我當(dāng)時正在溪邊放牛,空著手,只能下水徒手抓,也抓到幾斤魚。看著開闊的溪面淺水處站滿了人,人人手拿工具,個個出手不落空,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這樣壯觀的場面持續(xù)沒多久。隨著海水退去,上游淡水趕下來,大溪很快恢復(fù)平靜,只有個別被海水嗆死的小魚,翻了白在水中隨波漂浮,沒人光顧。
年少時窮困村中,卻“魚樂無窮”,長大后像魚一樣四處游蕩,還是視魚如命,百吃不厭。若問我小時候抓過多少魚,幾十年來吃過多少魚,那可真把我問住了。長年累月吃進肚子里的魚,哪算得清呢?
總之,魚者我所愛,有它心足,無它嘴淡,生活中“可以一頓無魚,不可一日無腥”。魚,滋養(yǎng)了我,我全身的血液細胞,都有魚的奉獻,說我已把自己吃成一條魚,并不為過。所以,魚就是我,我就是魚。只不過,“魚樂無窮”只在水網(wǎng)密布的鄉(xiāng)野田間,還有那回不去的童年!
林友僑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海外文摘》《散文百家》《散文選刊》《人民日報》《羊城晚報》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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