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可心

（煙臺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 煙臺 264005）

一、愛情的開始：階級差異下的美貌吸引

《桃花扇》的兩位主角，侯方域是反對權(quán)奸，是具有大局意識的復(fù)社士子之一。而李香君雖屬“秦淮八艷”之一，卻是位于社會底層的風(fēng)塵女子身份。風(fēng)塵女子在當時是一種特殊群體，往往被看作不貞潔的代表。用世俗的眼光來看：一個是出身名門的士子，一個是青樓的風(fēng)塵女子，身份地位不相配。

隨著商品經(jīng)濟興起、城市繁榮，加之哲學(xué)思想對情欲逐漸認可，不少文人與風(fēng)塵女子長期自由接觸，在歷史上留下了炫目的一頁。作為“秦淮八艷”之一的李香君是名妓，自然是不少文士傾慕的對象。而兩人的相識可以說是侯方域主動出擊，想一睹美色。在《訪翠》一出中，侯方域說道：“昨日會著楊龍友，盛夸李香君妙齡絕色，平康第一?！袢涨迕骷压?jié)，獨坐無聊，不免借步踏青，竟到舊院一訪，有何不可！”但方域的求見卻遭到了香君的拒絕。雖是青樓女子，但她卻有著自己的氣節(jié)。并且香君素又性存高遠、熱愛文學(xué)、關(guān)心政治，這點從第二出《傳歌》也能看出：香君的臥房四壁都是些詩篇名畫，連楊文驄都稱贊道“都是些明公題贈，卻也難得”。當侯方域拋上扇子時，香君發(fā)現(xiàn)原來求見她的是一位文人，不是阮大鋮一黨人。于是松口發(fā)出邀請：“如此春光，不可虛度，我們樓下小酌罷”，遂兩人在楊龍友的引薦下相識。所以說二人相識有侯方域的主動因子為引，先是因為容貌，后來香君才因身份而接納侯方域?？梢哉f香君對侯方域開始的感情不是愛，而是欽佩。從欽佩侯方域的身份、名節(jié)進而慢慢轉(zhuǎn)化為愛情。這樣的愛情一開始就建立在侯方域復(fù)社士子的身份之上，假設(shè)侯只是一個無名小卒，兩人還會擦出愛情的火花嗎？顯然是不能的。由此看來，兩人的愛情基礎(chǔ)就是不牢固的。

而早在《先聲》一出中，作者便提到是以愛情的敘事為內(nèi)在主線來爬梳南明王朝覆滅后的悲愴之情?？咨腥蔚囊鈭D卻十分清楚，是以愛情悲劇表現(xiàn)政治態(tài)度，以此來編導(dǎo)自己的愛情觀。正如沈默所說：“《桃花扇》乃先痛恨于山河遷變，而借波折于侯、李。讀者不可錯會，以致目迷于賓中之賓，主中之主?！弊髡叩闹髦贾?，愛情是政治的附庸，沒有了國家，愛情的位置便不復(fù)存在。在戲劇的開始，《桃花扇》編排就可見一斑。兩人的相識，既是愛情的開始，也同時為悲劇埋下了伏筆。

二、愛情的過程：超越階層的道德女尊

雖然從表面看，侯方域和李香君是情投意合，不像其他戲劇那樣愛情被封建的家長制所控制，儼然一對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墒菑纳顚涌?，這對看似“男女平等”的佳侶也暗含著“不平等”的因素。

在道德問題上，李香君表現(xiàn)出不同一般風(fēng)塵女子的高尚情操。她熱切盼望南明王朝能夠穩(wěn)定，同時憎惡阮大鋮等人到極點。在《卻奩》一出中，送來討好嫁妝的阮大鋮，被香君沒有絲毫猶豫就拒絕，并痛罵：“阮大鋮趨附權(quán)奸，廉恥喪盡；婦人女子，無不唾罵?！闭宫F(xiàn)了她的血性氣節(jié)。當侯方域被迫逃離南京去往揚州時，留香君一人在家。此時的香君遭阮大鋮陷害，被田仰下命令娶為妾，但香君堅持不下樓。“已嫁侯郎，豈肯改志”，并愿意以死明志。就像學(xué)者張琴說的：“李香君所固守的不僅是男性配偶的性行為的純一，也是政治操守的純一。這種政治操守的固執(zhí)，正吻合了國難之際國家與民眾對士大夫的期望?！彪m然二人的愛情經(jīng)過政治的阻撓，但香君執(zhí)意堅守自身，不懼外人攀附與流言，守護他們的愛情。此時的侯方域生死未卜，香君的不從代表的是她骨子里傳統(tǒng)的“為夫守節(jié)”的思想。也是，關(guān)乎名節(jié)非小事，更何況這是香君！

在這個方面，侯方域似乎還沒一個歌妓勇敢，他也曾產(chǎn)生過許多軟弱的念頭。對阮大鋮提供的嫁妝，侯方域是半推半就的接受了的：“就便真是魏黨，回國來歸，亦不可絕之太甚，況罪有可原乎？”在被阮大鋮陷害后，他對新婚的李香君流露出不舍，完全沒有顧及大局，還是在香君的勸說下才走的。在動亂之際，迫于壓力的他動搖了，還參加了清朝的面試。對于此事，還遭到了張問陶的作詩嘲諷：“兩朝應(yīng)舉侯公子，忍對桃花說李香”。顯然，這樣的侯方域是不符合民眾的期望的。張琴指出：“復(fù)社諸子與阮大鋮的沖突，其實和儒家的重視私人關(guān)系的文化傳統(tǒng)有很大的關(guān)系。”侯方域和李香君之間的愛情關(guān)系實際是一種政治、情感與儒家傳統(tǒng)相互矛盾的體現(xiàn)。而處于其中的中國作家和文人往往是身不由己，這也是我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人物形象復(fù)雜的原因之一。當時香君選擇與侯相識，不僅是看中他復(fù)社士子的名號，更是看中他的氣節(jié)。在明知香君愛慕他氣節(jié)的情況下，侯方域卻時常在斗爭中展露動搖的一面。他往往采取一種調(diào)和的態(tài)度，總覺得阮大鋮這樣的人有一天會改邪歸正，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讓香君失望。如果沒有李香君的說服勸諫和果斷行為，侯方域就很有可能會在政治上遭遇麻煩?！掇o院》中，香君力勸候方域奔赴前線，可見她雖身在青樓，但關(guān)注時局，深明大義，不過分留戀兒女情長；《守樓》中，香君頭破血流，拒絕再嫁，可見她對愛情的忠貞不二；《罵筵》中，香君痛罵南朝尸位素餐的當權(quán)者，可見香君對權(quán)奸的蔑視，嫉惡如仇。二人比較之下，香君雖為女子，卻敢于斗爭、反抗，有一身的烈骨，而侯方域身為男子，最后卻選擇了投降清廷，其內(nèi)心的堅守不如香君。這種功利的愛情也成為了導(dǎo)致最后悲劇的原因之一。

三、愛情的外部環(huán)境：儒家情懷下的社會悲劇

侯李看似如膠似漆，但兩人除了新婚燕爾共度了幾個月的良宵，之后卻總是錯過，留下愛而不得的憂傷。按理來說，當這對夫婦好不容易又見面，應(yīng)該發(fā)生一段“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美好情景，然后就此耳鬢廝磨、長相廝守。但事實卻是：侯方域和李香君頓時大徹大悟、看破紅塵，就此遁入空門。叫人著實不解！

梁啟超在為《桃花扇》作注時談到：“既作歷史劇，此種與歷史事實太違反之記載，終不可為訓(xùn)?！敝赋隹咨腥沃凇短一ㄉ取返膭?chuàng)作有虛構(gòu)的成分，與歷史事實不符?？咨腥巫约涸凇斗怖分幸舱f明：“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確考時地全無假借。至于兒女鐘情，賓客解嘲。雖稍有點染，亦非子虛烏有之比。”《桃花扇》不能和歷史劃等號，它具有文學(xué)的虛構(gòu)性?？咨腥巍吧杂悬c染”之處且放之史可法、楊文驄等人不管，在侯、李二人身上則體現(xiàn)為美化了他們之間的愛情。

據(jù)侯方域在《答田中丞書》（卷三）所言：“仆之來金陵也……金陵有女伎李姓，能歌《玉茗堂詞》，尤落落有風(fēng)調(diào)。仆因與相識，間作小詩贈之。未幾，下第去，不復(fù)更與相見……”“不復(fù)更與相見”等辭能夠看出侯方域?qū)⑴c李香君的相逢相知看作是露水情緣，分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了。所以歷史上的侯李二人愛情并沒有《桃花扇》中所寫如此動人?？咨腥螢楹我@樣改寫呢？我認為還得從作者的生平中尋找答案。

孔尚任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倡導(dǎo)“學(xué)以致用”，這里的致用不單單指做官，更是指積極參與社會實踐并帶領(lǐng)民主做出一番事業(yè)。這就對讀書人有很高的覺悟要求。要發(fā)憤圖強、大有作為，不能游手好閑，飽食終日。可是，孔尚任目光所及之處的明清易代之際的文人并非如此積極入世，這些都讓信奉“人世”思想并身體力行的孔尚任難以理解，更不能接受。正如陶慕寧說道：“當南明江山阽危之際，舉國張惶，莫知所措，唯東南黨社中人紛紛以國扶社稷之任自命，奔走聯(lián)絡(luò)，建策輸誠，國人亦皆目之為中流砥柱。然而，黨國政社名流雅士們卻沉酣吟唱歌舞、醉心于歌妓美色。這樣的積習(xí)嚴重地摧毀和銷蝕了他們優(yōu)良的精神和道德氣節(jié)，甚至在于面臨生死的危急關(guān)頭，多有委頓茍且，全身保妻子者。”在這群士人身上，孔尚任感受到了幻滅感，所以他要通過戲劇將他的獨特視角表現(xiàn)出來，以達到警醒后人的目的，抒寫前所未有的對歷史的深深反思。

而孔尚任最后以自己為一個精神上的回歸者所做出的“點染”，可以說這正出于他對另外一種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象本身精心營造的想法。這個想法是：來自漢族的知識分子們所具有的隱逸、避世、高潔的中國傳統(tǒng)遺民文化情懷和背后的對儒家文化、民族道統(tǒng)的精神崇拜及尊嚴。也惟有給侯李愛情一個悲劇的結(jié)局，孔尚任所信奉的儒家理想才不至于幻滅散盡，士人才能勉強保住尊嚴。最后愛情隨政治消亡，終是代表了孔尚任的痛楚與無奈。

四、政治諷諫的范本

提到《桃花扇》，大多數(shù)人想到的先是郎才女貌的愛情故事，可實際上，《桃花扇》并不是以愛情故事為中心、而是以歷史敘事為中心的。與一些完全虛構(gòu)的戲劇不同，侯方域和李香君本身既是真實存在重要歷史上的人物，同時又是《桃花扇》中的重要角色。這就表明，作者在描寫侯李的時候，不可能僅僅單純描寫花前月下。《桃花扇》共四十處，但其實描寫愛情的戲碼只占十三出，稱不上是大部分。

一部古典文學(xué)作品常常是其創(chuàng)造者所處的時代和環(huán)境的縮影，而《桃花扇》這部戲劇傳達的正是孔尚任內(nèi)心的那種悲涼之感。開頭的唱詞就點出了“笛聲吹亂客中腸，莫過烏衣巷，是別姓人家新畫梁”這一江山易主的時代主題，結(jié)尾處“傳得傷心臨去語，年年寒食哭天涯”的感嘆更是給全劇畫上了悲涼的句號。因此，可以說整部劇都籠罩在江山更迭的時代氛圍中。

《桃花扇》的悲劇結(jié)局是侯李二人命運的必然，但這段愛情的破滅本可以團圓收尾。戲劇的尾聲，兩人終于團聚，卻主動放棄了幸福。在此之下，這種悲劇感已遠超傳統(tǒng)意義上的離合之感。經(jīng)歷險阻，馬上迎來團圓，但最終以悲劇收尾。孔尚任并非不珍惜兩人的愛情，而是明確指出了在時代不斷更迭、江山逐漸陷落、整個社會動蕩的關(guān)頭之下，這段珍貴的情感像一顆小小的塵埃，是微不足道的。這不僅是一場愛情的悲劇，更是關(guān)乎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一場悲劇。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明清劇作家和批評家們能夠正視戲曲強大的社會功用性，因此提出了戲曲具有“諷諫”“教化”“史鑒”等功用的觀點。于是作家們更加注重將他們的研究重點放到如何真正充分利用中國戲曲“正面”的履行社會主義職責上面?！短一ㄉ取纷罱K旨歸則是通過“警世易俗，贊圣道而輔王化”，以實現(xiàn)“經(jīng)世致用”的政治抱負，通過戲曲創(chuàng)作給清朝提供一種治政之道。因此，《桃花扇》也有著政治教化過重的弊病。

總之，《桃花扇》揭露出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是息息相關(guān)的，任何個人都不可能超脫于朝代之外。侯方域?qū)钕憔母星橐婚_始并不夠真誠，李香君的不畏權(quán)奸令侯方域震撼，于是情愫漸生。這樣的愛情，本就是蒙著政治色彩開始的，所以他始終在愛情和政治這兩者之間游走，不免為愛情增添了功利性色彩。之于侯方域，他由于種種主客觀因素，做出的選擇導(dǎo)致政治壓倒愛情，所以整出戲便是一出表面的愛情悲劇下的政治悲劇。

并且，孔尚任對于結(jié)局的處理也是別具匠心。按照往常的劇情，大家都期待奸臣不得善終、侯李愛情圓滿。但二人幡然醒悟進而出家的結(jié)局打破了中式團圓結(jié)局的固有模式，使劇作更加具有政治性和歷史感?？咨腥我云渥陨淼臍v史意識與文人筆法，借《桃花扇》的悲劇精神譜寫了一曲南明興亡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