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
《古詩十九首》(下文簡稱《古詩》)產(chǎn)生于兩漢時期,雖然和《詩經(jīng)》相差時間較長,但是不可否認它們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關(guān)于《古詩》對《詩經(jīng)》的繼承,前人多有論述。“及時行樂”是兩者共有的思想內(nèi)容?!对娊?jīng)》作為這一文學創(chuàng)作主題的開創(chuàng)者,其創(chuàng)作在抒情主體、生命意識的感知等方面已具有一定的規(guī)模和特征。兩者中的及時行樂思想看起來是表達對現(xiàn)實不滿、追求享樂和放縱自己,推其本質(zhì)實際上是對生和死的困惑,暗含了身心對時間和空間的超越和探求人生價值的追求??梢哉f,及時行樂其實是古人追求自我價值的一種方式。
一、生命意識:從感知到覺醒
及時行樂創(chuàng)作主題由《詩經(jīng)》發(fā)起,《詩經(jīng)》中記載了中國文學歷史上最早的表達善待自己、及時行樂思想的詩歌。譬如《蟋蟀》,孫礦云“勸行樂意,始于此詩見之”,“今我不樂,日月其除……今我不樂,日月其邁……今我不樂,日月其慆”。作者通過觀察,以蟋蟀起興,用蟋蟀這一物候時令的標志,來強化時光流逝之悲,嘆惋一年匆匆臨歲暮?!皶r當九月,則歲末為暮,而言‘歲聿其暮者,言其過此月后,則歲遂將暮耳?!盵1]詩中“日月其除”“日月其慆”“日月其邁”都是表示時光流逝,時序已晚的語句。傅恒《御纂詩義折中》云:“慆,去而不返也?!睅Ыo人時光一去不復返的緊迫感。雖然詩中有自省的意味,但是身處哀世,免不了感嘆時光匆匆,詩中的珍惜時間、及時享受意味還是更濃厚一些。錢鐘書先生云:“《蟋蟀》正言及時行樂。”《詩經(jīng)》時期的先民們開始意識到時間與自己的關(guān)聯(lián),并開始思考和嘗試回答如何實現(xiàn)生命意義這一問題。在詩中,我們可以讀出詩人面對時光流逝的態(tài)度并非慵懶、超達的,而是急切、焦慮的,他們對生命的不復重來和人生價值的難以實現(xiàn)感到矛盾不安。比起后來文學作品中形成的“生命意識”理論系統(tǒng),這種意識顯然只是早期的萌芽,但在《詩經(jīng)》產(chǎn)生的時代仍顯得難能可貴。
與《蟋蟀》相似的詩歌還有《山有樞》。由“亦服爾耕,十千維耦”,“侯主侯伯,侯亞侯旅,侯強侯以”等語句可見,周朝時生產(chǎn)力有限,人們需要通過集體大規(guī)模耦耕來滿足溫飽,因此這一階段人們所追求的行樂方式常滿足于溫飽和居住等基礎生理需求?!白佑幸律选佑熊囻R……子有廷內(nèi),子有鐘鼓……”,朋友勸誡貴族,要及時使用車馬、衣裳等,不要等破舊了才感到惋惜?!八绬薀o日,無幾相見。樂酒今夕,君子維宴。”死亡不知哪一天就會到來,人與人之間的見面見一次就會少一次。君子之間應當盡宴樂情,歡悅飲酒,滿足吃飽穿暖的需求才是明智之選。在這個行將滅亡、朝不保夕的政權(quán)下生活,只能得過且過,盡可能抓緊時間揮霍享受??芍^行樂之詞,乃以澀苦之音出。由此可見,《詩經(jīng)》時代人們就已經(jīng)意識到時光難駐,認為要在有限的時光中,實現(xiàn)人存在的價值,但“行樂”大多僅限于宴飲和服飾等表面,將價值指向了生理性的“食色”欲求。這類最基本的生存滿足只能消解一時之悲,若要求得解脫還得關(guān)注生命的深層意義和滿足內(nèi)在的精神需求。
《古詩》則不同。東漢末年,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矛盾非常尖銳,賣官鬻爵,賄賂公行是很常見的,在這種情況下,一般的文人就更難找到出路了?!豆旁娛攀住冯m說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都展現(xiàn)了東漢末年大動亂的時代背景下文人們的生命意識。文人士子們在游學過程中會產(chǎn)生多樣且深刻的人生感想,失意后也常常通過寫詩來尋求安慰,表達自己對現(xiàn)實的不滿。“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青青陵上柏》),東漢末年,面對黑暗的政治現(xiàn)實,出身于社會中下層的寒門小族之士只能沉溺于一時的自我麻醉,以此抒發(fā)“貧士失職而志不平”的憤激之情。詩人們的“歡樂”也是苦苦掙扎后終無所得的一種抑郁之感,而這些無疑是動亂黑暗的社會所造成的?!皠觼y”是最好的教育。當生命處于極端困苦的邊緣狀態(tài)時,人們的生命意識就會爆發(fā)出來,因為它是在不斷經(jīng)歷的災難中成長起來的,需要一種契機和覺悟。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塵。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保ā督袢樟佳鐣罚?,詩中“識曲聽其真”,所謂曲中真意不過是大家共有的心愿,只不過因各種因素不能暢所欲言罷了。詩人借宴會之樂抒發(fā)“人生寄一世”的感嘆,人生一世,有如旅客住店。又像塵土,不經(jīng)意便被疾風吹散。為什么不想辦法捷足先登,先高踞要位而安享富貴榮華呢?在血腥的現(xiàn)實面前,文士極端恐慌、彷徨,內(nèi)心充滿了種種矛盾和苦悶,感到了追尋的無力和奮斗的徒勞,并轉(zhuǎn)而一頭扎進快樂自在的現(xiàn)實生活中,不約而同地對生命的真諦進行思索:在對虛幻命運的認識中渴望保全性命,在有限的時間中珍惜自己的生命,享受本我生命的快樂,縱酒高歌,秉燭夜游。漢末文士感嘆人生匆匆如過客,于是他們開始及時行樂,放任情志,放逐自我,秉燭夜游,積極主動地生活。雖然這是一種茍且偷安的生存智慧,但卻第一次體現(xiàn)了他們對傳統(tǒng)文化理想的“士”人格的叛逆,也可以視為漢代“人性覺醒”的標志??梢姡豆旁姟穼ι庾R的感知不僅僅滿足于吃飽穿暖,顯赫的社會地位和聲名是他們汲汲以求的人生目標。
二、抒情主體:從貴族到各階層
從歷來的考證來看,《詩經(jīng)》可考的作者二十幾人,從階層來看無一不是貴族。清華簡《耆夜》記錄:“周公秉爵未飲,蟋蟀降于堂,周公作歌一終曰《蟋蟀》。”[2]可見,從階層來看周公當然是一位貴族。除此之外,《唐風》的其他篇目中出現(xiàn)了“羊裘”的服飾和“素衣朱襮”“素衣朱繡”等紋飾,可以作為補充作者身份的材料。作為周的一個分封國,唐地必然在禮儀制度、官位職稱、等級制度等多方面受到周文化的影響。服飾由最開始的保溫功能到后來成為嚴格等級制度的表現(xiàn)?!多嵐{》云:“羔裘豹祛,在位卿大夫之服也。”除此之外,“羔裘”這種服飾在《詩經(jīng)》中有多處提及,《鄭風·羔裘》中亦有“羔裘豹飾”,《孔疏》云“言古之君子服羔裘為裘,以豹皮為袖飾者”,《唐風》云“羔裘豹祛……羔裘豹褎……然則緣以豹皮,謂之祛,袖也。禮,君用純物,臣下之,故袖飾異皮”,《鄭箋》云“古者素絲英裘,不失其制,大夫羔裘自居”??梢娫娋渲械摹捌谩蹦耸乔浯蠓蛩棥_€有《揚之水》中的“素衣朱襮”“素衣朱繡”,也是社會等級的象征。《禮記·禮器》有云:“禮有以文為貴者:天子龍袞,諸侯黼,大夫黻,士玄衣纁裳?!薄抖Y記·郊特牲》云:“繍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禮也?!编嵭疲骸把源私灾T侯之禮也……繍黼丹朱以為中衣緣領(lǐng)也??愖x為綃。綃,繒名也。”可見《揚之水》的作者也是貴族,進一步表明及時行樂思想的抒情主體集中于貴族階層。
陳子展先生在《詩經(jīng)直解》說:“《山有樞》,蓋寫行將沒落之奴隸主貴族頹廢自放之詩?!盵3]“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qū)。宛其死矣,他人是愉?!薄败囻R在西周主要用于戰(zhàn)爭和交通,其使用一般也局限在貴族階層。”從考古資料可以看出,車馬的使用者都為具有一定身份的官吏或貴族,一般平民沒有使用車馬的權(quán)利。詩中的貴族有數(shù)不清的衣裳、成群的車馬,從詩中的“子有廷內(nèi),弗灑弗?!眮砜矗@位貴族花了大量的時間來工作,沒有時間注意生活質(zhì)量,沒有時間換上漂亮的衣裳,更沒有時間來安排家中的仆人打掃庭院。朋友勸他使用器物其實也是在勸他及時行樂。除了時間之外,沒有什么東西是永恒的,衣裳會破舊,車馬會廢棄,如果現(xiàn)在不使用,以后即使有心也無力了。從上述表達中我們可以看到貴族們對于時間流逝的在意,他們知道死亡總是要來的,與其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不如及時享用所擁有的。
從《古詩》內(nèi)容來看,馬茂元以為“思婦之作不可能是本人所作,也還是出于游子的模擬”,因此,我們僅需弄清楚游子的身份即可。西漢時期想要在功業(yè)、仕途有所成就,都城洛陽是不二之選。詩的作者既然“相去萬余里”,從身份上來看,大概率不是有一定官職和社會地位的貴族,更可能是求取功名的平民士子。如《驅(qū)車東門上》:“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笔送旧鲜б饴淦堑氖孔拥巧仙綆p,遙望北面的外城,想到短暫人生和千百年不變的金石相比實在渺小。時間流逝、朝代更替更是圣賢都不能干預的事,那些服用所謂長生不老藥的帝王圣賢也會離開人世,得不到長生。
除了追求功名的士子外,《古詩》中還有商賈和身份低微的女性角色?!拔魹槌遗?,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保ā肚嗲嗪优喜荨罚┈F(xiàn)在學者普遍認為“蕩子”的身份其實是商賈。漢代政府雖然有“重農(nóng)抑商”的政策,但是不可否認,商人憑借其掌握的經(jīng)濟實力,社會地位不斷提高,導致兩漢商人數(shù)量越來越多,無論是傳統(tǒng)貴族還是官吏,抑或是庶民地主和小農(nóng),在唯利是圖的思想下,都紛紛遠行,尋找更大的商機。如《管子·禁藏》就談道:“見利莫能勿就,見害莫能勿避。其商人通賈,倍道兼行,夜以繼日,千里而不遠者,利在前也。”商人的離開必然導致妻子獨守空房,詩中的女主角是一位倡家女,《說文》曰:“倡,樂也,謂作妓者。”“倡家”是指當時社會地位低下、專門供人取樂的樂戶,“倡家女”也就是樂妓。樂妓這一身份本身也包含著一種潛在的特征,即倡家女們所追求的不是傳統(tǒng)文化中大家閨秀的沉默或者賢良淑德的婦德,抓住短暫的青春來充實自己,追求熱烈的享受來取得快樂,這才是倡家女們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由此可見,不同于《詩經(jīng)》中單一的抒情主體階層,《古詩》開始出現(xiàn)平民階層、士子階層等,他們對及時行樂也有著自己的感悟。
三、發(fā)展原因
(一)秦漢以來的生死觀
無論哪個朝代,無論何種身份,人們都會產(chǎn)生對生死的相關(guān)思考。莊子哲學就以“有限的生存力求得對死亡的超越”給生與死問題以最精辟的概括。經(jīng)歷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混亂,社會上普遍流行著追求長生、死后升天的風氣。秦始皇追求長生不老之術(shù)來保全自己,分散的求仙求道活動在國家政策的引導下變得集中,大量方士來到咸陽為秦始皇服務,“燕、齊之士,釋鋤耒,爭言神仙,方士于是趣咸陽者以千數(shù)”。西漢早期“飛升仙界”思想盛行,神學信仰讓人們依舊覺得存在神仙世界,并對神仙世界作了無窮的想象。兩漢之際有從仙界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世界的趨勢,皇帝們雖然依舊在努力派方士尋找天山和長生不死的靈藥,但是在修建皇陵時規(guī)模卻也越來越大,布置越來越華麗,其中的緣由不言而喻。東漢中后期,人們逐漸不相信鬼神傳說,文人創(chuàng)作的目光也由虛無縹緲的神仙世界轉(zhuǎn)向真實存在的人間生活,飛天成仙、脫離人間等思想已不再能吸引人的注意力,現(xiàn)實生活才是應該重視的。神學的衰落也導致對讖緯的批判。雖然對讖緯的批判在漢代初期就已存在,但是第一次大規(guī)模形成批判潮流還是東漢中后期,這才真正動搖了長期以來讖緯的正統(tǒng)地位。具體表現(xiàn)為首先在思想上批評讖緯中“天人感應”的荒謬和不合常理,把“人”從“天”中分離,擺脫“天”對“人”的束縛,主張“人”發(fā)展的自主性和獨立性,并不是“天”決定人的階級或行為,而是人本身。其次,以往拿來控制統(tǒng)治的祥瑞觀念在宮廷中也不再盛行。宣帝時期還流行哪個地方出現(xiàn)祥瑞之兆就大加獎勵地方官員,到了東漢和帝時期,這一政策便被廢除了,與之前的尋仙和修建皇陵一樣,皇帝也意識到所謂祥瑞觀念不過是尋求一種心理安慰,自欺欺人的把戲當然不能長久存在,轉(zhuǎn)而以自然生死觀來代替所謂的祥瑞生死之兆。在此,我們看到的已不是對死亡的回避和漠視,而是冷靜地直面與思考。
(二)文人憂生嗟死的心態(tài)
東漢王朝為了加強統(tǒng)治,中央在太學的基礎上加強了養(yǎng)士制度。到了質(zhì)帝時期,太學學生數(shù)量更是達到三十多萬人。其吸收的對象也由上層貴族轉(zhuǎn)向中下層平民。這意味著平民子弟也可以打破原有階層進入仕途。但在黨錮之禍、察舉制賄賂公行等情況下,形成了“法禁屈撓于貴族,恩澤不逮于單門”的場面。大多數(shù)平民士子經(jīng)過長期的游學依舊兩手空空,現(xiàn)實和理想的沖突讓他們由對仕途的熱烈轉(zhuǎn)向?qū)ι鐣牟粷M和對人生的倦怠,人生態(tài)度也逐漸消極,他們將自己的及時行樂思想融入詩歌,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雖然文人在儒家學說的長期熏陶下仍然有著強烈的救世情結(jié)和社會責任感,渴望獲得進入官場、參與政治的機會,以實現(xiàn)拯國護家、鞏固天下的宏愿。可是東漢末年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矛盾日益尖銳、激烈,政治日益腐敗墮落,他們不能預見自己的前途和命運,更沒有一個現(xiàn)實存在物用來消解他們對未來的恐慌和焦慮。于是詩人們通過對自己的積極勸勉撫慰,對自己理想的表達和追求,來呈現(xiàn)個體價值的確立方式與方法。《古詩》所表現(xiàn)的及時行樂思想,正是文人們剔除復雜的思辨因素,宣泄自己強烈的感傷生命情緒的真實表達。
注釋:
〔1〕李學勤.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M].毛亨傳,鄭玄 箋,孔穎達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李學勤.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M].上海:中西書局,2010.
〔3〕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