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繼紅, 陳子瑄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31)
亭記文創(chuàng)作是北宋記體文的重要類型,其數(shù)量也遠超前代。而在北宋亭記文中,貶謫性作品又是其中一大亮點。宋人素好“以論為記”,但“論”不僅是對文體形式的概括,更是宋人將表達思考、坦露心跡作為文字的旨尚。貶謫性亭記文往往作于士大夫社會關系矛盾最為尖銳的階段,情勢激于內(nèi)外。故一方面,亭記文雖以記為名,但往往其中包含著對社會與人生的議論見解;另一方面,這種作于特殊時期的亭記文褪去了士大夫之前位居高官時所持有的承平語言,因此在吐露思想心境時則更具真實性和深度。所以從亭記文管窺北宋士大夫的貶謫心境,既可以認識貶謫亭記文本身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與特點,進一步補充對北宋文學史的認識,也可以此來對北宋士大夫的困境心態(tài)、人生思考作一考察,以期把握北宋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的心路歷程。
徐鉉是五代至北宋初期的文人名臣。入宋前,徐鉉曾奉詔行市常、楚州,罷屯田,詰責監(jiān)修白水塘近侍車延規(guī),因而得罪了內(nèi)臣權貴。后又因捕得當?shù)刭\首,并斬之不俟報,遭人僭毀為“擅作威?!?于是“坐專殺流舒州”。從中央重臣到流貶他方,身位大落,境遇急轉,這本是怨天尤人、放蕩游樂的普遍性導因,但徐鉉并沒有落入“自古文人,多陷輕薄”的因循。南唐保大十三年,其在舒州貶所創(chuàng)作的《喬公亭記》中寫道:
噫!士君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未若進退以道,小大必理。行有馀力,與人同樂為之懿也[1]。
徐鉉的這篇文章在某種程度上開啟了北宋貶謫亭記的一些寫作傳統(tǒng)。“窮善其身”和“達濟天下”是宋代文人在人生出處方面頗為重視的一組命題。文中雖解之以“進退以道”,但“與人同樂”受儒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影響,不啻一種“兼濟”的思想。這種在記文中表達人格理想的方法成了北宋貶謫散文模式的隱性圭臬。之后宋人在貶謫作品中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憂樂以天下”“與人為樂”,考其淵源則不免受到徐文的沾溉。徐鉉雖是南唐舊臣,但由于其才能與聲望,他在入宋之后成了具有一定影響力的文壇領袖?!端问贰の脑穫鳌份d盧稹“端拱初,游京師,時徐鉉以宿儒為士子所宗,覽稹文甚奇之,為延譽于朝”[2]13043。既為士子所宗,而且還能為人“延譽于朝”,徐鉉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其文章與思想也會自然得到士子相應的模仿、繼承和反饋,因此徐鉉所作《喬公亭記》中所包含的某些因素都在了后來的北宋貶謫亭記文中產(chǎn)生了回響。
此篇記文是作者在貶謫時期所寫,這似乎成了后來類似記文響應者最大的特點,或者說處于貶謫之途的北宋文人有意或無意地會想到前輩名人的作品,并在相同遭遇和“集體記憶”的影響下繼續(xù)同類創(chuàng)作。北宋有名的亭記文都和貶謫在某種程度上有著聯(lián)系。以文壇領袖歐陽修、蘇軾的亭記文作例,歐陽修亭記文現(xiàn)存8篇(1)分別是《泗州先春亭記》《峽州至喜亭記》《豐樂亭記》《醉翁亭記》《峴山亭記》《陳氏榮鄉(xiāng)亭記》《叢翠亭記》《李秀才東園亭記》及《游鯈亭記》。,大部分作于貶謫時期?!躲糁菹却和び洝纷饔诰暗v三年,文中記載“是歲秋,予貶彝陵,過泗上”可見其作于流貶之后。《峽州至喜亭記》是歐陽修景祐四年為夷陵縣令時所作。景祐五年六月,歐陽修復官,在此之前四月作《游鰷亭記》?!敦S樂亭記》和《醉翁亭記》都作于慶歷六年,是時歐陽修居于滁州貶所?!秿s山亭記》作于熙寧六年,王安石為時相,由于不同意中央政策,歐陽修選擇在地方任官,雖不是流貶,但仍屬于遭到了政治排擠。蘇軾現(xiàn)存亭記7篇(2)《喜雨亭記》《墨妙亭記》《放鶴亭記》《靈壁張氏園亭記》《野吏亭記》《遺愛亭記》《艤舟迎恩亭記》。?!赌钔び洝纷饔谖鯇幬迥辍T诖饲耙荒?蘇軾因政見得罪王安石,后者“使御史謝景溫論奏其過”,蘇軾“遂請外,通判杭州”。熙寧十年,蘇軾移知至徐州,第二年在徐州貶所寫下《放鶴亭記》。元豐二年,在移知湖州路上,蘇軾寫下《靈壁張氏園亭記》?!哆z愛亭記》作于元豐五年貶謫黃州期間?!杜溨塾魍び洝纷髂瓴辉?但從首句“早發(fā)宜興”來看,仍當是貶謫時所作。在這些作品中,許多都是歷代相傳的名篇,其原因無外乎作者在記文中對貶謫后的人生作出了深刻的思考。
北宋前期,歐、蘇可謂是文壇風向標。兩人周邊,其門人和推崇者亦在貶謫期間寫下諸多類似亭記文。王安石《石門亭記》雖創(chuàng)作具體年月不詳,但通過文本可知此篇是在“朱君”為青田縣令時所寫,此為元豐年間事,當時王安石早已罷相。劉攽的《泰州玩芳亭記》亦是在被王安石貶至泰州時所作。此類作品還包括蘇舜欽的《滄浪亭記》、范鎮(zhèn)的《歸來亭記》、蘇頌的《潤州州宅后亭記》、范純?nèi)实摹度缭t亭記》、呂大防的《辨蘭亭記》《合江亭記》、蘇轍的《黃州快哉亭記》《武昌九曲亭記》、孔武仲的《思養(yǎng)亭記》、陳師道的《是是亭記》,等等。這些人都是在當時文壇富有名氣的士大夫,其影響力不容小覷。這反映了在北宋有關亭記創(chuàng)作的一種趨勢和現(xiàn)象,即那些有名作品往往是在被貶謫或罷官的人生低谷時寫就。
貶謫亭記文的大量出現(xiàn)并非偶然,很大程度上和宋代文人的實際遭遇有關。首先,貶謫為北宋文人亭記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很大機緣。宋代文人很大程度上是由士大夫這一角色充當,基本都是由科舉篩選而來,是一種“知識分子+官員”的帝國士大夫[3]234。比較唐宋文人即可明顯發(fā)現(xiàn),唐代文人的政治地位一般都不會很高,但北宋時期的文壇重要人物一般都是在政界中有一定地位的名臣,比如徐鉉、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和范鎮(zhèn)等。而且他們都是供職京都的重臣,或者是坐居中央朝廷的黨派首領。亭記主要的作用是記敘亭建及當?shù)厣普?或用來觀覽風景、賞玩物色,以此抒發(fā)懷抱或懷古吊今?!肮湃嗽谛拗づ_、樓觀,以及觀覽某處名勝古跡時,常常撰寫記文,以記敘建造修葺的過程,歷史沿革,以及作者傷今悼古的感慨,等等。這類記文記寫的對象是摹寫建筑物或歷史名勝”[4],這就使整天忙于政務的士大夫與坐落在山川名勝的亭臺之間存在天然間隔。如果按照固定的生活進程發(fā)展,宋代士大夫鮮會有創(chuàng)作亭記的機會,除非下放地方或者以一種頗具懲罰性的方式——遷謫。
當然,客觀原因只能占一部分。除此之外,文學觀念可以促進某種類型的文學作品成為“熱門”,并使其大量產(chǎn)生。宋人在理解文學活動的問題時,特別注重作者主體的自身遭遇和外界的江山之助。前者以窮而后工為代表,士大夫的貶謫遭遇正符合這一點,所以貶謫作品是抒發(fā)郁結和思考人生的最優(yōu)載體,這也使得宋人多青睞這種類型的文章。至于后者,葛勝仲說道:“昔司馬遷歷游郡邑,故文增秀杰之氣;張燕公得江山之助,故詩極凄婉之美”[5]。宋人認為外界景色不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誘因,而且更豐富了主體的審美素養(yǎng)?!巴び洝彼浭龅膶ο蟊旧砭褪墙降囊徊糠?北宋大多亭記包含著對地方景觀的描寫。這種“內(nèi)因外誘”的文學觀念更加促進了北宋文人在貶謫時期對亭記文的寫作。如果嚴格地按照北宋士大夫亭記寫作的時間和人生時期劃分,大體可以分為三類:一是早年在地方做官,未進入中央政權時所寫。如王安國的《清溪亭記》、黃庭堅的《筠州新昌縣瑞芝亭記》;二是朝廷外放地方時所寫,如曾鞏的《醒心亭記》;三是流貶時所寫,即前文所述的一類。將此三類作比較,最后一類亭記文往往產(chǎn)生文學名篇,并構成了北宋亭記文寫作的一大亮點。其原因也無外乎貶謫亭記更加符合北宋文人士大夫對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理解。李綱在總結前代人詩文寫作時說道:“或遷謫而得江山之助,或閑適而盡天地事物之變,冥搜精煉,抉摘杳微,一章一句,至謂能泣鬼神而奪造化者,其為功亦勤矣”[6]。也正是因為“遷謫而得江山之助”使得激發(fā)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nèi)外雙因有機結合在一起,于是第三類亭記文在北宋興盛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貶謫本是一種讓人精神黯然的政治遭遇,但一些北宋士大夫卻在貶謫亭記文中表達積極的“達濟”精神。前文已述,徐鉉的《喬公亭記》在某種程度上就存在著“眾樂”觀念,這一點對北宋士大夫的亭記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影響。景祐五年四月,是時歐陽修已因涉及“呂范黨爭”而處于貶途,這位曾經(jīng)的“洛陽花下客”一朝而被遷他方,但他在此時創(chuàng)作的《游鰷亭記》中卻說道:“夫視富貴而不動,處卑困而浩然其心者,真勇者也”[7]1684。于窮厄之中體現(xiàn)出一種對人格素質的堅守,這當然離不開平日的人格修養(yǎng),但同時也表現(xiàn)出作者對這份遭遇的主動理解和積極回應。于貶謫亭記中表達兼濟精神儼然是一種文學傳統(tǒng)。徐鉉的“與人同樂,為今之懿也”被歐陽修表達為“與民同樂,太守之事也”(《醉翁亭記》)。這種觀念與語言在邵亢于熙寧二年所寫的《眾樂亭記》中再度產(chǎn)生了回響:“樂乎樂,而不與人同樂,安在其為樂哉”[8],這些文章明顯透露出儒家的“達濟”人生觀。士大夫何以在貶謫之中還能有如此心境?這當與北宋儒學和士風的振興有著密切聯(lián)系。唐代儒學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衰微的過程,一是“孔、賈、啖、趙”,“各自論說,不加統(tǒng)攝,及其弊也雜”[9];二是注重解經(jīng)的訓詁而忽略了其與實際的聯(lián)系。唐末亂離,“士大夫忠義之氣,至于五季,變化殆盡”[2]13149。北宋肇造之后,科舉制為各個領域提供了活躍的有生力量,于是在思想領域掀起了激蕩的儒學復興運動。這一運動在真宗時期達到了鼎盛,創(chuàng)作了“學統(tǒng)四起”的局面,同樣其對士風的影響也取得了積極的成果,即以范仲淹、歐陽修兩人為代表,培養(yǎng)出周圍一批“救時行道”“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陳傅良在《溫州淹補學田記》中說道:“士大夫之學亡慮三變,起建隆至天圣明道間,一洗五季之陋,知鄉(xiāng)方矣,而守故蹈常之習未化,范子始與其徒抗之以名節(jié),天下靡然從之,人人恥無以自見也”[10]。另外,蘇軾亦談道:“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jīng)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說為忠。長育成就,至嘉祐末,號稱多士”[11]773。貶謫亭記中表現(xiàn)出的對儒家理想的堅持其實就是士大夫人格中“以救時行道為賢”的文字反映。在這方面,王安石罷相時期的《石門亭記》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文中“石門”本是名山,“古之人咸刻其觀游之感慨”,但作者卻借題發(fā)揮、化記為論地表達自己對仁政的理解和認同。其中“憂者必在天下,憂天下亦仁也”“求民之疾憂,亦仁也”等語句儼然和當時主流士風同氣相求,可以說是北宋中期文人士風與觀念的典型。另外,有些同類作品也多表達政見、談論政治之語,這表現(xiàn)出他們遭貶未敢忘憂國的精神。如歐陽修《峽州至喜亭記》就說道:“尚書虞部郎中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作至喜亭于江津”,而后對朱公的政績,以及其“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憂患而就樂易”[7]998表示贊揚?!躲糁菹却和び洝芬嗍侨绱?“是歲秋,予貶夷陵,過泗上,于是知張侯之善政也”[7]992,文章雖以亭記為名,但很大程度上是用以發(fā)揮政見。即使是有曠達之風的蘇軾,在貶謫中仍不能忘懷儒者治世的精神:“其治國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無不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墨妙亭記》)。于左遷之途還能不忘“仁政”“善政”“求民之疾憂”,則宋代士大夫的貶謫心境也由此可見一斑。
除了這種激蕩的儒家情懷外,北宋貶謫亭記中還表現(xiàn)出士大夫心境的另樣色調(diào)。北宋文人多遭貶謫,而這也正是政治紊亂及黨爭的折射。黨爭幾乎伴隨北宋始終,甚至在后期發(fā)展成為黨錮。由于貶謫罷官,士大夫心中理想和現(xiàn)實遭遇產(chǎn)生了矛盾和沖突。當心中激蕩的兼濟精神使其無視現(xiàn)實的困頓與波折時,亭記文中就多出現(xiàn)“與人同樂”的字眼和直接對政治的探討。雖從這兩點可以尋得士大夫遭貶之后仍然力圖干預現(xiàn)實與政治的積極精神,但鑒于黨爭的愈演愈烈,其對文人內(nèi)心的打擊與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黃庭堅在蘇軾屢因文字遭貶后就曾批評道:“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罵”[12]。在貶謫性亭記文中,宋士大夫有時表現(xiàn)出一種積極參與政治斗爭的觀念,如陳師道在《是是亭記》中就說道:“夫明天下之是非者,智也;正天下之是非者,任也”[13]。但在北宋貶謫亭記中,也不乏具有內(nèi)斂化傾向的精神心態(tài)。于是這些作品也反映出北宋士大夫貶謫心境的另一面。
元豐二年,蘇轍因上書營救蘇軾而被貶監(jiān)筠州鹽酒稅。五年夏,在處于貶謫的狀態(tài)下,蘇轍赴黃州看望其兄并寫下《武昌九曲亭記》。此篇亭記與其說是寬慰其兄之文,毋寧說是宋代文人遭遇貶謫時對人生的另一種審視。北宋亭記文中多次出現(xiàn)“以眾之樂為樂”的觀念,表現(xiàn)出貶謫中所依然堅守的兼濟精神。而蘇轍卻在《武昌九曲亭記》里表示:“蓋天下之樂無窮,而以適意為悅”[14]407。雖說這種觀念與亭記文中的景色描寫非常相宜,但是卻和前述此類記文的憂樂判斷傳統(tǒng)產(chǎn)生了某種程度上的差異。從中也可以明顯地看出,“適意”其實就是對心中郁結的排遣,或者說是對現(xiàn)實遭遇的和解。后句云:“方其得意,萬物無以易之。及其既厭,未有不灑然自笑者也”[14]407,其中對“萬物”自解式觀賞與體悟則成為了這些遭貶文人用來寬慰自己的主要方式。如果說那些表達兼濟積極思想的貶謫亭記,是以一種“借題發(fā)揮”的方式來結構文章思路,那么這些追求“適意”的亭記雖然也不乏“以議論為文”的著意追求,但卻表現(xiàn)得更加“順勢而作”。蘇轍在另一篇亭記中更明確地將山水“適意”和貶謫聯(lián)系在一起:“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14]410,能達到“不以謫為患”的過人效果,當然離不開“自放山水之間”以“適意”。除蘇轍外,這種觀念和內(nèi)向化心境也常見于其他遭貶文人的亭記里。北宋史學家劉攽曾貽王安石書,論新法不便,結果被貶為泰州通判。在此期間,他寫下《泰州玩芳亭記》,文中嘆息古人道:“皆以芳草嘉卉為君子美德,無與玩者,猶《易》‘井渫不食’云爾”[15],與大量寫政治內(nèi)容的亭記相對,這類亭記文以景物描寫為主要內(nèi)容,表現(xiàn)出對賞花玩景的傾心。江公望因彈劾蔡京而被貶南安軍時下寫《多暇亭記》,其中有云:“長日斯至,天和而舒,氣清而泰,予與萬物復何為而不暇裕哉”[16]347,雖然文中多少有些議論的筆味,但相對來說,這樣沉浸于景觀體悟式的抒情更能與“亭記”本體相融洽,就更加突出了士大夫在遭貶時所持有的優(yōu)哉游哉和自放山水的心態(tài)。處于特殊境遇之中,這種“以適意為樂”的亭記創(chuàng)作則表現(xiàn)出了北宋士大夫另一種貶謫心態(tài)。
當然,“兼濟”和“適意”的心態(tài)對士大夫個人來說并非完全對立,畢竟心境本身相當復雜,不能簡單地以一概之。在特定情況下,一些亭記文顯示出了兩者的兼具。蘇軾在元豐二年所作的《靈璧張氏園亭記》中說道:“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譬之飲食,適于饑飽而已”[11]235,表現(xiàn)出兩者皆可的態(tài)度。處于北宋中后期之交,蘇軾的貶謫亭記也似乎表現(xiàn)出一些心態(tài)變化的過渡性特征。蘇軾現(xiàn)存最早的貶謫亭記是作于熙寧五年的《墨妙亭記》,本文主要由孫莘老“大振廩勸分,躬自撫循勞來,出于至誠”的事跡有感而發(fā),文末發(fā)表一些和政治有些關聯(lián)的議論:“其治國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無不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11]217。這時的政治似乎還留有一些容納異議的空間。同年,神宗皇帝曾對王安石說道:“經(jīng)術,今人人乖異,何以一道德?卿有所著可以頒行,令學者定于一”[17]。于是,王安石等人開始著手對經(jīng)典的重新詮釋,并在熙寧八年頒布《三經(jīng)新義》。宋代經(jīng)術之分和黨派有著密切的關系,故而自此之后,對于時政的異論則遭到了掌政者的嚴厲禁止,出現(xiàn)了“彌望皆黃茅白葦”的局面。蘇軾在后來寫的亭記中,漸漸地表露出了內(nèi)斂化的心態(tài)。如上述的《靈璧張氏園亭記》,所謂的“不必仕,不必不仕”依然是對貶謫郁結的排遣,即重點在于“不必仕”。文章最終的表達傾向還是“以養(yǎng)生治性,行義求志,無適而不可”,前文雖云“仕必忘其身”,但這是作為“無適無莫”的選項而出現(xiàn)。在元豐五年所作的《遺愛亭記》中,蘇軾說道:“夫君子循理而動,理窮而止,應物而作,物去而復,夫何赫赫名之有哉”[11]251,這就表現(xiàn)一種不求名利、所遇皆可的態(tài)度。北宋中后期是北宋黨爭的激烈階段,不僅有新舊黨之分,一黨之內(nèi)也有派系相爭的情況。據(jù)統(tǒng)計,自神宗至北宋結束,姓名可考的謫官高達1 816人[18]。這僅僅60年的貶謫人數(shù)幾乎占據(jù)了兩宋貶謫總人數(shù)的一半。黨人為排擠政敵往往咬文嚼字,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惜造謠污蔑。北宋接連發(fā)生數(shù)起詩案,至崇寧達到全面文禁。遭貶的士大夫也由此草木皆兵,不敢以文字議論朝政,以至于平常所作也不敢輕易示人。面對如此政治環(huán)境,貶謫士大夫的心境發(fā)生了改變。所以,那些寫于政治高壓時期的亭記則減少了以往的兼濟精神,代而取之的是隨遇而安、樂山樂水的人生態(tài)度和內(nèi)斂化心境的呈現(xiàn)。蘇軾曾言“早歲便懷齊物志,微官敢有濟時心”,這即是對自我觀念前后變化的概括,同樣也是北宋中后期士大夫心境的寫照。即使是那些仍懷有治世理想的士大夫,也不得不承認要暫避鋒芒、先趨平穩(wěn),如邵伯溫在政和元年所作的《待濟亭記》中說道:“則君子出處言動,可不慎哉,亦必有所待而后有所濟也。茍違斯道,不知度量擬議,乃干時昧理,直情徑行,則波濤起于平地,禍釁生乎不測”[19]。高壓政治語境下士大夫心境的特點,在貶謫亭記的內(nèi)斂性語言中得到了體現(xiàn)。這種與前期相左的心境特色和當時的政治氣候有很大關聯(lián)。此外,復雜的環(huán)境還使得士大夫對人生與理想進行了重新審視,讓內(nèi)斂的精神態(tài)度具有了價值合理性。
由于現(xiàn)實遭遇,北宋士大夫不得不對人生和理想作重新審視。但“審視”并不意味著放棄理想,而是考量如何在困境中繼續(xù)“行道”。元豐元年,蘇軾在《放鶴亭記》中借山人之口說道:“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11]230。隱居作為一種選擇,已豁然顯現(xiàn)于士大夫的人生視野之中。這似乎和“君子仕以行道”的儒家觀念相左,但在內(nèi)斗外擾、黨爭不斷以至再也無法實行自己政治主張的狀況下,貶謫士大夫不得不尋找另一種人生出路的可能性。于是,他們開始在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中尋找歸隱的樂趣,在廣博的文化境界里創(chuàng)造人生的價值,終于把‘歸隱情結’ 的排解落實在人生哲學、文化實踐之上[20]。
首先在去取抉擇之間,士大夫對儒家人生價值與理想的闡釋發(fā)生了變化。據(jù)北宋中后期的文化背景來看,歸隱對于士大夫來說并不意味著違背儒者的價值取向。畢竟除了“治平”,儒家本身也有“窮則獨善其身”的訓誡。在政治污濁時選擇急流勇退,同樣是一種不反儒旨的明哲善身之道,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不隨波逐流、貪戀名權的潔身之道。既然“君子仕以行道,不以利祿”,那么道不行而去則未嘗不可。時為逐臣的袁默就在《介立亭記》中說道:“介然特立,乃君子所以矯世勵俗之行。當于義為成德,若伯夷、顏淵、黔婁之徒是也”[21]。文中的三子都是介然獨立、安貧樂道的典范,尤其“顏子之樂”是北宋非常熱門的話題。據(jù)載孔宗翰曾造顏樂亭,使得許多士大夫“或以詩、或以文、或以歌頌,皆揭以牌”互相唱和,其中便不乏司馬光、程顥及蘇軾、蘇轍之類的名人。但進一步考察便會發(fā)現(xiàn),寫作“顏樂亭”詩文的士大夫大都是在“新政”下不得志的舊黨。這次具有范圍性的活動可以說是某黨派群體的相互認同,但同樣也是對顏回安貧樂道、于困境中堅守自我的肯定。那么不論是“出入以道”還是“循理而動”,這都表明他們認為出仕不是行道的唯一方式。于是隱逸獨善和潔身自好成為在另一種狀況下對理想的堅持。至于宋末,“顏淵”的形象沿著安貧樂道、窮善其身的邏輯方向發(fā)生了進一步變化。謝逸《壽亭記》立論于孔子的“知者樂,仁者壽”,表達了顏淵死而不亡的觀點:“蓋仁者盡性,盡性則死而不亡。死而不亡,則其壽其有量哉?”[22]以顏淵之例說明了仁壽聯(lián)系,可見其思路更加注重自我道德修養(yǎng)的完善,而與社會治平則愈行愈遠。有關顏淵仁壽的討論在北宋比較熱門,但大多數(shù)都是在傷悼顏淵不得壽考,如:“或修而壽,或速而夭,顏子其猶病諸……賢而夭之,其不幸矣夫”[23]“夫原憲之貧,顏回之短命……彼遇其一,而人哀至今”[11]742,這些哀嘆都是在傷賢者薄命,因而不能及時建功立業(yè)。另外,在北宋前期文人視野中,顏淵不僅是自我道德完善的典型,而且這種形象還與治平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門弟子自中人以上莫不成才,欲相而有如顏淵,欲將而有如仲由”[24]。這種說法當繼承《孔子家語》,代表了學以致治的觀念。但是顏淵與致治的關聯(lián)在北宋后期卻較少有人關注,亭記中所出現(xiàn)的顏淵莫不與窮善安貧聯(lián)系在一起。在北宋中后期,作為儒家代表人物的顏淵在被闡釋的過程中,其意義價值于修齊治平方面產(chǎn)生了取舍的偏重。這一現(xiàn)象也反映出士大夫對儒家價值取向的認識發(fā)生了變化,即安貧歸隱未必不是遵道而行。鑒于當時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毋寧說這是士大夫在困境中對儒家理想作出的審視取舍。
其次,在北宋多元性的文化語境中,士大夫人生理想、價值取向的形成與變化也不能僅僅歸源于儒家。北宋許多士人認為儒釋道“江河雖殊,其至則同”,于是在思想方面對此三者兼收并取。道釋兩家對心性完善更為專注,“治平天下”也就失去了人生選項的絕對性和唯一性。如果說政治環(huán)境給士大夫心態(tài)的內(nèi)斂帶來了被迫推動,那么多元文化的影響則是其由心而發(fā)的主動原因。這一點在貶謫亭記文中也有所表現(xiàn),如在一些作品中會出現(xiàn)具有道釋文化色彩的詞匯和表達。江公望的《多暇亭記》在描寫景色時說道:“手抉青云,目送冥鴻”[16]347,這就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嵇康所寫的那種“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飄然出世的高古形象。道教起源于鶴鳴山,“鶴”長久以來都是其崇拜對象。蘇軾的《放鶴亭記》以鶴作為重點意象,其文化關聯(lián)也就不言而喻。又如蘇舜卿的《滄浪亭記》所云:“形骸既適則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25]。形神關系本身就是道家所常討論的命題,文中遠離俗塵污淖以返璞歸真的觀念更是道家文化的典型。另外,上舉謝逸《壽亭記》在論述“仁壽”方面同時引用了儒釋道三家的經(jīng)典言論:“孔子所謂仁者壽,老子所謂死而不亡者壽,釋氏以謂無量壽,三圣人者其言雖異,其意則同”[22]。可見儒釋道三者雖不盡相同,但士大夫往往異中求同。由于不同派別文化觀念的影響,士大夫對于人生價值與意義的理解也就沖破了儒家的規(guī)矩范圍,從而吸取道釋文化的養(yǎng)分,更加注重自我心性善足。從以天下為憂樂到適意為樂,從顏子之樂到隱逸之樂、自足之樂,貶謫亭記文見證了士大夫心態(tài)歷程和心境的轉換,同樣也表現(xiàn)了士大夫在困境中對“道”與理想的重新審視。
作為文學活動的主要創(chuàng)作群體,文人的性質在社會與政治的迭代中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中古時期,文學活動幾乎被權貴壟斷,即使有些身位不高的作者,也大都是權貴侍從。這個階段,權貴忙于內(nèi)外傾軋和粉飾集團,純?nèi)坏陌孜葜旷r有拋頭露臉的機會。唐代雖然實行科舉為文人提供了一定的進階機會,但其前期朝政基本由關隴集團把持,中后期則由藩鎮(zhèn)勢力左右,文人也只能在邊緣位置徘徊,這一點考察唐代宰相的歷任情況就可以知道[26]。至北宋,情況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北宋科舉不僅吸納士子的名額多,而且通過科舉,那些沒有背景的士子文人也可以達到卿相位置?!端问贰みx舉制》稱其曰:“三百余年元臣碩輔,鴻博之儒,清強之吏,皆自此出,得人為最盛焉”[2]3604,《宋史·宰輔表》列宋宰相133名,科舉出身者高達123名。相比之下,這時士大夫的所有權力只來源于皇帝的委任,即對國家權力的分有,而不依靠自己家族的勢力,于是與此相應的一系列道德標準,會隨之出現(xiàn)[3]234,這種“道德標準”的最高指向正是以天下為己任。北宋貶謫亭記文的特征正是建立在北宋士大夫性質的基礎上。唐代亭記文數(shù)量不多,而且在寫作上具有程序化傾向,雖然其中略談政治,但多是由亭記勒碑以頌德,罕有宋士大夫的氣魄,也更不用說那些貶謫作品。至于在北宋中后期,貶謫亭記文中所表現(xiàn)出的內(nèi)斂化傾向,則是由于政治困境和文化觀念方面的雙重原因所致。但即使如此,亭記文中的適意也不代表放浪形骸,而是一種修養(yǎng)身性的選擇和困境中堅持理想的另一方式。
無論是積極的兼濟治平還是內(nèi)斂的養(yǎng)性隱逸,貶謫亭記文都是作者處于矛盾尖銳時期的創(chuàng)作。面對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和沖突,這些亭記文往往能夠更加深刻地表現(xiàn)作者的觀念和思考。貶謫遭遇也符合北宋士人對文學活動的理解。雖然北宋也出現(xiàn)了“詩能達人”這種將文學活動和通達境遇相聯(lián)系的觀念,但數(shù)量較為零星,理論沒有深入,相對于“窮苦之言”“窮而后工”等命題來說響應不算很大。當將文學視為抒發(fā)郁結時,擁有“江山之助”的貶謫亭記文就成為了恰當?shù)那楦休d體。貶謫士大夫根據(jù)歷史和當下對社會人生的未來作出思考,從而使得這類亭記文更加具有思想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