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娉婷
摘 要:鐘繇是魏晉時期享有盛譽的書法家,被后世尊為“正書之祖”,他的書法作品與書學理論對研究魏晉書法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傳鐘繇“流美”論,以用筆為天、流美為地,對后世書法審美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以此論作為參考對象與魏晉書法美進行比較研究,可探尋“流美”論的合理性,同時發(fā)掘魏晉書法美的特點。
關(guān)鍵詞:鐘繇;“流美”論;魏晉書法;書法審美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09.035
魏晉時期,兩漢以來儒家獨尊的系統(tǒng)瀕臨崩潰,老莊之道成為名士們的處世哲學。士人的世界觀發(fā)生了巨大改變,他們看淡了功名利祿,崇尚自然無為,盼望超脫俗世,獲得精神自由。這樣的思想轉(zhuǎn)變,促使魏晉時期的書法更加注重審美性。當時許多書法家提出了影響深遠的書法理論,傳鐘繇提出的“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對后世書法美學研究影響極深。
1 傳鐘繇“流美”論源起簡介
傳鐘繇“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最早可見于宋陳思《書苑菁華》卷首:
繇忽見蔡伯喈筆法于韋誕坐上,自捶胸三日,其胸盡青,因嘔血。太祖以五靈丹救之,乃活。繇苦求不與,及誕死,繇陰令人盜開其墓,遂得之。故知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一一從其消息而用之,由是更妙。繇曰:“豈知用筆而為佳也,故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臨死,乃從囊中出以授其子會,諭曰:“吾精思學書三十年,讀他法未終盡,后學其用筆。若與人居,畫地廣數(shù)步,臥畫被穿過表,如廁終日忘歸,每見萬類,皆畫象之?!雹?/p>
此段文字中一些內(nèi)容尚存疑論。首先,是關(guān)于鐘繇盜墓事件的記述,鐘繇的生卒年為公元151至230年,而韋誕生卒年為公元179至253年,故繇發(fā)韋冢之說不能成立。其次,“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又傳為衛(wèi)夫人《筆陣圖》的內(nèi)容。但后半段“臨死,乃從囊中出以授其子會……皆畫象之”在唐人蔡希綜《法書論》中也有類似的記載:
繇臨終于囊中出授子會曰:“吾精思三十余載,行坐未嘗忘此,常讀他書未能終盡,惟學其字,每見萬類,悉書象之。若止息一處,則畫其地,周廣數(shù)步;若在寢息,則畫其被,皆為之穿。”②
可見關(guān)于“流美”論的記載其實真?zhèn)坞y辨,但也并不是毫無根據(jù)的杜撰。元劉有定的《衍極注》又記載鐘繇曾云:“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佐證了“流美”論對于后世書法審美影響深遠。
再從“流美”論的內(nèi)容分析,“流美”論中將“用筆”比作天,將“流美”視為地,這顯然與道家的自然理論相通。《道德經(jīng)》二十五章中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敝廖鳚h初《淮南子·天文訓》中又有:“清妙之合專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后定?!贝蠹s北魏時期出現(xiàn)的《太上老君開天經(jīng)》中亦有:“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沉為地,三綱即分,從此始有天地?!睆闹胁浑y看出道家對于天與地的關(guān)系界定,通常都是以天為清、地為濁,同時“天先成而地后定”。在書法藝術(shù)中,用筆之法往往需要精研參悟,筆法精妙而美感便自然流露。因此,“流美”論中將用筆和流美二者關(guān)系比作天與地,符合道家對于天與地關(guān)系的闡釋。
綜上所述,不論是根據(jù)史料記載,還是從內(nèi)容上進行分析,傳鐘繇“流美”論都存在合理性,且影響深遠,因此其對于研究魏晉時期的書法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2 淺論“流美”論中的“流”
何為“流美”?“流”在《說文解字》中如此解釋:“從沝、?。?,突忽也?!逼湟鉃椤八幸病?。顯然,“流”字具有動態(tài)的含義,可以代表一種動態(tài)的勢。而“美”在此處所指的應(yīng)當為“藝術(shù)的美感”。當“流”與“美”二字組合時,便能衍生出更豐富的涵義。
2.1 流:流露、表現(xiàn)
當“流美”中的“流”解釋為“流露、表現(xiàn)”的含義時,“流美”則意指“流露或者表現(xiàn)出美感”,肯定了書法藝術(shù)具有流露和表現(xiàn)美的功能,同時也是對人能夠創(chuàng)造藝術(shù)美的認同。
宗白華先生曾說:“從這一畫之筆跡,流出萬象之美,也就是人心內(nèi)之美。沒有人,就感不到這美,沒有人,也畫不出、表不出這美?!雹廴丝梢酝ㄟ^藝術(shù)中的一畫之跡,流露出萬象之美,也能表現(xiàn)人心之美。北宋郭若虛有言:“本自心源,想成形跡,跡于心合,是之謂印?!笨梢?,繪畫藝術(shù)中,人通過跡化感情可以表現(xiàn)美感,也是對藝術(shù)可以流露和表現(xiàn)美的一種肯定。
在書法領(lǐng)域,書寫一開始是以實用性為第一要義的,當書寫表現(xiàn)美的功能被發(fā)現(xiàn)和重視后,書寫開始演變?yōu)楠毩⒆杂X的書法藝術(shù)。漢代儒術(shù)獨尊,儒學也滲透入書法藝術(shù)領(lǐng)域。趙壹的《非草書》中云:“且草書之人,蓋伎藝之細者耳……善既不達于政,而拙無損于治,推斯言之,豈不細哉?”④從此處可看出,當時一部分文人士大夫看待書法主要以實用為視角,他們的書法理論多以經(jīng)世致用為底色,兼有部分審美觀照,但不純粹。
至東漢末年,文明的核心轉(zhuǎn)至老莊,人們開始向外發(fā)現(xiàn)和欣賞自然萬物之美,向內(nèi)關(guān)注和重視自己作為人的真實感受,肯定自己作為人的價值和意義,“人的自覺”開始蘇醒。書法的審美價值逐漸得到重視,傳鐘繇“流美”論對書法可以表露心跡、展現(xiàn)美感是肯定的。
2.2 流:流動、變化
當“流美”中的“流”解釋為“流動、變化”的含義時,“流美”則意指“流動、變化的美感”。
《莊子·天運》有云:“夫至樂者……一清一濁,陰陽調(diào)和,流光其聲?!雹荨傲鞴馄渎暋敝械摹傲鳌笔巧膫餮芘c藝術(shù)的流動,是莊子審美理想的體現(xiàn)。明代魏良輔有言:“如長腔要圓活流動,不可太長?!雹抟庵赋沃械拈L腔不能呆板僵直,而是要有靈活圓潤的流動美。其實,在中國古典美學中有“氣”“勢”“韻”等概念,這些都與莊子關(guān)于生命運動的審美理想有關(guān)。比如,在文學領(lǐng)域中,包世臣《文譜》載:“是故討論體勢,奇偶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雹邚娬{(diào)行文要講究整散交錯、奇偶相配,不可單調(diào)呆板,沒有變化。南齊謝脁也認為“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清代袁枚亦曾有言:“凡作人貴直,而作詩文貴曲。”文章如果體勢平平,行文一成不變,便會讓人閱后味同嚼蠟。
在書法藝術(shù)中,流動的美感可以表現(xiàn)在對于自然物象動態(tài)的取法中。東漢蔡邕的《九勢》中言:“夫筆肇于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⑧這正是書法家?guī)煼ù笞匀坏娜f象變化的寫照,將自然生機注入一筆一畫中,書法藝術(shù)就能擁有物象的動態(tài)之美。
2.3 流:流暢、連貫
當“流美”中的“流”解釋為“流暢、連貫”的含義時,“流美”則意指“流暢、連貫的美感”。
在中國繪畫傳統(tǒng)的線描技法中,有謂之“行云流水描”者。此種描法的特別之處在于線條的流暢性,行筆如同春空浮云,流水浮地。清代王嬴的《海仙畫譜·十八描法》言:“用筆如云,舒卷自如,似水轉(zhuǎn)折不滯?!蓖瑫r代畫家連朗形容其“活潑飛動”。中國古典音樂也對于流暢自然有一定追求。唐代薛易簡的《琴訣》中有“取聲溫潤,音韻不絕,句度流美”,要求琴聲的音色要溫潤、連貫,以達到“句度流美”的效果。
對于書法藝術(shù)而言,流暢、連貫同樣具有重要意義。孫過庭的《書譜》中有言:“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wù)檢而便……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雹徇@兩句話分別強調(diào)了作草書的要義為“流而暢”,以及創(chuàng)作狀態(tài)對于作品能否達到“神融筆暢”的效果的重要性。值得注意的是,書法藝術(shù)中的流暢不意味著單純的暢通無阻,而是有急有緩,內(nèi)含方圓,曲郁前行,保持的是整體的流暢性。
3 “流美”論與魏晉書法
3.1 魏晉書法的流便之美
魏晉時期,不論字形還是字法,都開始由繁雜走向簡化,更多一份簡約、流便之美。這種對比,在鐘繇小楷作品與漢隸的比較中尤為明顯(圖1)。
鐘繇的楷書作品中,單字已經(jīng)去掉了或者藏住了隸書的“蠶頭雁尾”,比如圖1中“示”“素”二字的橫畫,以及“命”“疾”的捺畫,收筆處都明顯省去了漢隸中標志性的“雁尾”,筆畫更加流便簡潔。同時,鐘書也保留隸書的古意。首先,“示”“素”的橫畫都偏長、豎畫短,結(jié)體寬博,形態(tài)自然舒展,顯然是漢代隸書結(jié)體的特點。其次,鐘書的筆畫古拙,保留了部分隸書的筆畫形態(tài),如“疾”字左邊撇畫收筆之處微微向左上方挑出,這筆畫與隸書中的筆畫形態(tài)頗為相似。
《周易大傳·系辭上》云:“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边@種對“簡易之理”的追求催生了魏晉時期的“尚簡”審美。另一方面,由“言意之辨”的討論衍生出的對“意”的側(cè)重,也促進“尚簡”的審美觀念進一步形成。在道家中有“得意忘言”的說法,這一觀點發(fā)展至魏晉,被思想家王弼繼續(xù)發(fā)揚,他曾寫道:“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盡意,而象可忘也?!雹怆m然王弼的觀點過于貶低了“言”的價值,但其對于“意”的重要性的闡釋是值得肯定的。這種思想傾向也促使書法的表意作用逐漸被重視,同時作為外象的字形逐漸簡化,強調(diào)了書法內(nèi)在的意韻,因此也表現(xiàn)出了一種簡約、流便之美。
3.2 魏晉書法的流動之美
魏晉時期,書法上承兩漢,傳鐘繇曾言:“每見萬類,皆畫象之?!边@表現(xiàn)了魏晉時期書法家對于漢人取法自然萬象的觀點的肯定。傳蔡邕的《筆論》中形容書法如此云:“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k蔡邕以物象的動態(tài)喻書,發(fā)掘書法藝術(shù)中流動的生命力。以自然動態(tài)喻書在魏晉時期也同樣存在。衛(wèi)恒的《四體書勢》中有:“或引筆奮力,若鴻鵠高飛,邈邈翩翩;或縱肆婀娜,若流蘇懸羽,靡靡綿綿。”l索靖的《草書勢》中有:“蓋草書之為狀也,宛若銀鉤,漂若驚鸞,舒翼未發(fā),若舉復安。蟲蛇虬蟉,或往或還,類婀娜以贏贏,炊奮疊而桓桓。”m索靖用蟲、蛇等喻書,但又不是單純以其物象來比擬,而是取這些自然物象的百態(tài)變化來形容草書各勢,這亦是對書法流動、變化之美的認同。王羲之同樣也注重書法藝術(shù)的動態(tài)美感,在其《書論》中有云:“每作一字,須用數(shù)種意……或轉(zhuǎn)側(cè)之勢似飛鳥空墜,或棱側(cè)之形如流水激來?!眓強調(diào)了作書要有“意”,同時列舉“飛鳥墜空”的動態(tài)勢與“流水激來”的動態(tài)形,此處充分體現(xiàn)了王羲之對于書法藝術(shù)中蘊含的流動、變化之美的認識。
3.3 魏晉書法的流暢之美
魏晉書法有一種暢然的、流利的美感,這與魏晉時期士大夫的天性解放有關(guān),書法的實用目的性開始減弱,逐漸成為文人士大夫排憂遣懷的途徑。而這種流暢之美如何表現(xiàn),與用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首先,書寫的流暢,絕不是直接單一的快速行筆,而是根據(jù)具體書寫的狀態(tài)調(diào)整行筆的速度,該快則快,該緩則緩,同時在平直之中寓于波折,曲折前進。傳衛(wèi)夫人《筆陣圖》中,論如何寫橫,需要“如千里陣云,隱隱然其實有形”,這里取“千里陣云”開闊大氣、一波三折之意,使橫劃達到靜中有動、整體流暢的效果。其次,書寫的流暢與用筆的方圓有關(guān),圓轉(zhuǎn)可以表現(xiàn)流暢無阻之效,僵直則給人滯澀生硬之感。但圓與方又是相輔相成的,在書寫過程中是交替變化的,這種自然轉(zhuǎn)化便會形成整體的流暢通達。
魏晉書法的流暢美在當時許多書家中都有所流露,如王獻之的代表作品《鴨頭丸帖》。此帖共“鴨頭丸,故不佳。明當必集,當與君相見”寥寥十幾字,兼具了流暢飄逸的行筆、妍媚舒展的結(jié)體,整體上氣息暢達,馳心神于天地萬象,筆端流美于連貫的筆跡中。
4 結(jié)論
魏晉時期,時局動蕩,文人士大夫?qū)τ诜e極入世的儒家思想產(chǎn)生懷疑,他們在老莊道家的出世哲學中尋找到了新的道路。自此,魏晉玄學之風盛行,對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都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思想上的自由解放,也促使魏晉成為中國書法發(fā)展極盛的時期,一些重要的、對于后世影響極深的書法理論出現(xiàn)在此時期。
傳鐘繇“流美”論,以用筆為天、流美為地,天定而地成,精研用筆,方可達流美之效果。此理論與漢代以自然論書相呼應(yīng),與魏晉時期的書法審美祈尚相吻合,且在魏晉的書法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其對于后世欣賞和研究魏晉書法美有著重要的價值。
注釋
①上海社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399.
②蔡希綜.法書論[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271.
③宗白華.宗白華全集:第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409.
④趙壹.非草書[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2-3.
⑤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3:366-367.
⑥徐元勇.中國古代音樂史研究備覽[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2:81.
⑦包世臣.藝舟雙楫[M].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3:1.
⑧蔡邕.九勢[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6.
⑨孫過庭.書譜[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126-132.
⑩王弼.王弼集校釋(上下)[M].樓宇烈,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609.
k蔡邕.筆論[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6.
l衛(wèi)恒.四體書勢[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13.
m索靖.草書勢[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19-20.
n王羲之.書論[M]//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