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平
后世注解《文選》影響最大的就是五臣注和李善注,二者不同的注解方式和目的在后世研究中各有利弊體現。本文站在客觀的角度,在仔細研究文本的基礎上以《文選》所選阮籍詠懷詩十七首為例,概括五臣注解文本的特點,分析其產生的原因,略述其對后世的影響。
五臣在注解阮籍十七首詠懷詩中,有十三首都聯系時代背景,將其中的典象與君臣關系、君子、賢人、小人和佞人等進行比附,認為阮籍詩中隱含的是對政治時局的看法和感嘆。
以第十四首(灼灼西聵日)為例。五臣對全詩的注解都圍繞著當時的政治現實,點出魏尚存余德而晉虎視眈眈,解讀詩人對大臣媚晉的失望,以及表達不愿與他們同流合污而被排擠的悲傷?!爸苤苌秀曈穑蓑艘嗄铕嚒币痪?,呂向注:“周周、蛩蛩同善注以喻君臣相須而濟,有晉不如于此?!盵1]423五臣將周周、蛩蛩的特性與君臣關系作比,指出君與臣應該相互扶持,而司馬氏卻不能做到這一點?!皩幣c燕雀翔,不隨黃鵠飛。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二句,呂延濟注:“燕雀喻奸佞,黃鵠喻賢才。言世人寧與奸佞相濟,其要安于爵祿,不能與賢才盡力于君,而受其黜退也。”[1]423其余四句也是如此,頹日、回風、四壁、寒鳥、當路子都被解讀為詩人對“國家危亡,小人媚晉”政治現實的映射。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大臣們大都“磬折忘所歸”,順從司馬氏,忘記自己作為臣子忠君愛國的道理。在五臣的解讀中,阮籍在詩中隱晦地表達自己的忠君思想,悲嘆國家有危亡的征象,擯棄追求榮祿而不事君的小人,哀傷自己遭受排擠的境遇。
五臣像這樣比附的例子還可以舉出許多,在十七首詠懷詩中這種君臣關系的比附大體分為兩種,一種是指魏與魏舊賢、奸臣之間的君臣關系,另一部分是指魏晉之間的主臣關系,且以后一部分為主。前者貶斥追求利祿的媚晉之臣,褒揚不仕晉的忠貞之士。后者聯系當時的時代背景,不承認篡權的司馬氏的正統(tǒng)地位,將其解釋為奸臣、權臣,多有譏諷。從例子中可以看出五個人的注解風格是一致的,與李善注的“釋事忘義”相比,五臣注可以總結為“附事見義。詩中出現的物象、典象和社會人事都會形成固定的君臣比附關系,所指代的人、事都十分具體。
五臣注在注解文本時會解釋題旨與創(chuàng)作緣起,這十七首詠懷詩按五臣對作者創(chuàng)作目的的分類,可以分為四種:憂生、怨刺、言志以及表達歸隱的愿望。五臣注在有意地引導讀者朝著有益于政治與社會教化的方向理解詩歌,這可能與初盛唐時期盛行的“文學需發(fā)揮政治教化作用”的觀念有著密切的聯系。對詠懷詩注解的共同出發(fā)點是對當時晉文王篡權、大臣媚晉現實的不滿。
《文選》所選的阮籍詠懷詩十七首中,有大量五臣揭示作者創(chuàng)作緣由的注解。如其三(嘉樹下成蹊)中“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一句,呂向注:“已,盡也。言霜凝歲暮,野草當盡,我值今日,身亦固然,此乃阮籍憂生之詞也。”[1]420其四(昔日繁華子)中“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一句,呂延濟注:“誓約如丹青分明,雖千載不相忘也。言安陵、龍陽以色事楚魏之主,尚猶盡心如此;而晉文王蒙厚恩于魏,不能竭其股肱而將行篡奪,籍恨之甚,故以刺也。”[1]420其九(昔聞東陵瓜)中“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二句,張銑注:“膏以明而受煎熬,人以財而見患害,豈如邵平復為布衣,終身不仕。至于寵祿,何足恃賴。顧朝廷若是,愿以退居,故有此詞?!盵1]422在這些詩歌的注解里,五臣將阮籍塑造成一個心憂曹魏,被奸臣排擠,以至于決定歸隱的忠臣形象。
阮籍素以出言謹慎聞名于世,因其“口不論時事、不臧否人物”被司馬昭稱為“天下之至慎者”。他情懷深邃但因時代原因不便直接闡明,因此其《詠懷詩》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大量使用包括“語典”和“事典”在內的“典象”,模糊作品真實的內涵指向性,造成思維的跳躍,讓讀者不明白作者創(chuàng)作的緣由和想要表達的情感,這也成為他避禍的手段。在五臣注之前的李善注分析阮籍創(chuàng)作詠懷詩的緣由和主旨時,只提出一個總體的印象,說它“志在譏刺”“憂生之嗟”,并不會具體為某一首詩的創(chuàng)作目的下定義。而五臣對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的解讀是建立在知人論世基礎上的,結合當時魏晉易代的歷史真實,以意逆志去推理阮籍的創(chuàng)作意圖。
五臣作為對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熟悉的文人,能更好地以敏銳的情思體會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情感和思想。因此在注解時五臣會在揭示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基礎上,解讀作者引用典故、名詞的想法思路,點明其引申含義,幫助士人在疏通文意的基礎上更好地體會作者情感。
從情感的解讀上來說,阮籍詠懷詩因為將情感寄托于曲折隱晦的語言之中,因此被評價為“厥旨淵放,歸趣難求”。而五臣在注解時卻結合“晉篡魏”時代背景,對詩人悲傷與感懷的原因做了明確的情感解讀。如其十二(徘徊蓬池上)中“羈旅無疇匹,俛仰懷哀傷”一句,李周翰注:“代多奸佞,故我無疇匹,而俯仰悲傷。”其十六(北里多奇舞)中“焉見王子喬,乘云翔鄧林。獨有延年術,可以慰我心”二句,呂延濟注:“籍見時代若此,但以全身為止,故美矣?!盵1]423五臣不僅解讀出阮籍詩中情感的內涵,而且還會從站在一個失意文人的角度揭示其情感產生的原因。
五臣注對詩歌情感與內容的解讀不是分開的,五臣注解釋文詞的隱藏含義,串聯文章整體內涵,是為士人更好理解作者情感做鋪墊。如其五(天馬出西北)第一句“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李善注:“《漢書》曰:天馬來,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來,歷無草,經千里,循東道。張晏曰:馬從西而來東也。沈約云:由西北來東道也?!盵1]421而五臣注除了解釋這句話的字面意思,更是揭示了這句話隱藏的“萬事不定”的人生哲理,這就為讀者理解這首憂生之詩,體會世事難料的情感打下基礎。其十七(湛湛長江水)“三楚多秀士,朝云進荒淫”一句中,李善注分別解釋了三楚、秀士、朝云的含義及出處。而五臣注則指出此處秀士指代的就是宋玉,并且解釋了《高堂賦》里宋玉運用“朝為行云,暮為行雨”就是想要借此諷刺隨波逐流的大臣,向君王進諫。阮籍在詩中運用這個典故,也是為了表達同樣的隱含意義。在理解這句話的基礎上,就可以明白下文作者情感為什么跳躍到擔心曹魏朝局,泣涕不止了,有助于讀者感受阮籍擔憂國事但無能為力的哀傷。
除了對情感、內容的解讀,五臣注還會注解句中的語法。如其十三(炎暑惟茲夏)中“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一句,呂延濟注:“忉怛,憂傷也,莫我知,莫知我也”。[1]423這就是一個對賓語前置的解釋。與李善注相比,五臣的注解更契合一般知識階層對《文選》學習與接受的需求,即學習寫作和揣摩文章,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唐代中后期五臣注一直比較盛行。
“五臣”雖稱“臣”,但這五人中只有呂延濟和呂向曾官居微職,其余三人皆為處士,五人在政治上并不得志。且五臣作為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傳統(tǒng)文人,忠君思想濃重,君臣父子綱常作為禮制道統(tǒng)的核心思想難免會影響他們的思維方式。所以從自身身份出發(fā),在注解阮籍詩歌時難免會寄托個人政治訴求,體現其關心家國政治、維護君主統(tǒng)治的使命感,出現“以意逆志”的主觀情感投射。或許還因為五臣所注《文選》將進呈皇帝,所以他們希望借著著書的機會在注解中體現自己忠君愛國的思想,將阮籍詩中的典象與君臣關系進行比附,聯系朝局對奸佞叛國之人進行譏刺,對忠貞之士進行贊揚,或可得皇帝青睞從而獲得官職。
再從阮籍本身來看。阮籍早年受業(yè)于儒學教育,儒家思想深入其心,期望有朝一日能夠有一番政治作為。當阮籍面對司馬氏篡權且自己不愿仕新朝的現實下,他的詩歌中很有可能會包含著對時政的譏刺與映射。心理分析學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認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與他所受到的壓抑、精神的創(chuàng)傷有著直接的關系,作家內心深處的沖突構成了作家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原因和動力”。而葉嘉瑩先生在其書《葉嘉瑩說阮籍詠懷詩》談到了詠懷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正是處于司馬氏篡權的魏晉易代之時。而且李善也認為阮籍創(chuàng)作這些詠懷詩的目的是“多刺時人無故舊之情,逐勢利而已”。因此,縱使阮籍的詠懷詩發(fā)言玄遠,使用了大量的典象隱晦地吐露胸臆,聯系他所處的政治現實來看,五臣這樣注解也有一定的原因。
其三,從五臣注出現并興盛的原因來看。唐工部侍郎呂延柞在《進五臣集注文選表》中談到李善注時就提出“忽發(fā)章句,是征載籍。述作之由,何嘗措翰。使復精核注引,則陷于末學,質訪旨趣,則巋然舊文,只謂攪心,胡謂析理”[2],這段對李善注的評價雖然偏激,但也從側面證明當時一部分文人的看法,李善的注釋意圖已經不符合時人的需求。因此,由呂延祚所主持的五臣注在一出現就承擔著彌補上述李善注缺陷的責任,即揭示詩歌述作之由、作者之志,疏通文意,真正實現文章的教化作用。因此,雖然五臣注有牽強附會之嫌,也有頗多荒唐可笑之處,但其撇開煩瑣引證,直截了當地去詮釋作者用意、分析作者情感、解讀文章思想的方法,對于只為應試而不研究學問的大多數人來說更為便宜。
從文學接受的角度來說,五臣注詠懷詩中君臣關系的比附是特定時代的特定解讀,但若回到文本上看,有些沒有涉及時代背景的詩歌確實存在被過度解讀之嫌,成為后世批駁五臣注的主要原因。就如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提到:“詠懷之作,其歸在于魏、晉易代之事。而其詞旨亦復難以直尋。若篇篇附會,又失之也。”[3]沈德潛也在其《說詩晬語》中指出,阮籍詠懷詩歸趣難尋,有時可能只是純粹的情感抒發(fā)之作,如果每首詩都要去探尋他的創(chuàng)作背景,找到詩人因何事而發(fā)感慨,就會掉入“穿鑿附會”的誤區(qū)之中。五臣注確實彌補了李善注“述作之由,何嘗措詞”的缺失,但這種解讀是對阮籍面對魏晉易代之時思想情感假設的結果,并沒有太多的史料加以佐證。過度穿鑿會破壞詩歌原本的美感,同時也會誤導后人對詩歌的解讀。
與此相對,五臣注對某些詩文的內容的解讀卻很為后世所贊同,對某些典象的注解也為后世所沿用。如詠懷詩其二(二妃游江濱)中,五臣對全詩的解讀都在影射現實中的魏晉,詩中所提的金石之交被解讀為“魏晉之間曾經的主臣關系”。而元人劉履在《選詩補注》中也認同這一觀點,將君臣朋友之間的這種無比信任依賴的關系比作情愛,認為“金石交”是比喻曹魏皇帝和世為曹魏重臣的司馬氏。稱魏氏將司馬氏視為股肱大臣與心腹,但司馬氏卻專權篡逆,背叛舊主。阮籍詠懷詩因為它的旨意遙深,所以后世大都“怯言其志”,而五臣注則是主動揭示阮籍《詠懷詩》隱旨的開端。
五臣在注解詩歌時聯系時代背景和政治環(huán)境的方法,后世逐漸發(fā)展為“以史言詩,詩史互證”。這種注解方式在《文選》詮釋史上影響深遠,其引領著意旨詮釋之先路,后世繼踵者有《選詩補注》《選詩演義》等。其都在注解詩文時聯系作者所處時代,而不只對意象本身進行說明,如詠懷詩十七首(嘉樹下成蹊)中“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二句,五臣與曾原一都將“嘉樹”“桃李”和“秋風”三個意象理解為對當時魏晉朝局的映射。嘉樹、桃李指魏興盛之時,而秋風凋桃李則是指司馬氏趁魏衰弱篡權,魏室零落自此始。而劉履在《選詩補注》中注明“此言魏室全盛之時,則賢才皆愿祿仕其朝,譬猶東園桃李,春玩其花,夏取其實,而往來者眾,其下自成蹊也。及乎權奸譖竊,則賢者退散,亦猶秋風一起,而草木零落,繁華者于是而憔悴矣?!盵4]雖然其解讀從譏諷司馬氏篡權變?yōu)楸憩F賢人在亂世中面對的局面及其選擇,但是其聯系時局解讀意象的本質沒變。
五臣注從注釋本身來說不如李善注的淵博翔實、征引詳細,且存在訓詁、釋義不嚴謹,詩文臆解等問題。但其在疏通章句,有利于后學方面,確有被后世所公認的價值。接受美學理論認為,讀者是文學作品的中心和文學作品價值的實現者,一部作品價值的實現和地位的高低取決于讀者的接受意識。而五臣注的出現適應了當時士人學習《文選》的目的“在于中舉而不在學問”,它的簡約暢明讓普通學子更好地接受《文選》。所以可以試想,如果沒有五臣注,如果沒有廣大士子的參與,《文選》或許不會在文學文化史上占有那么高的地位,它對于《文學》的流傳有著自己獨特的價值。
五臣注為后世學者注解詩歌提供了“以史證詩”這種新的研究視角與方法,這對后世解讀內容隱晦的阮籍詩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其過度的主觀臆測,讓其幾乎把阮籍詠懷詩中每一句寫景物的詩句都解讀為包含政治意義,影響后人對詩歌本來面貌的理解和對詩歌美感的體會。
五臣注與李善注形成的互補關系滿足了不同的閱讀目的,不同的學習能力,不同的文化需求的讀者。對于五臣注的評價不能基于一個特定的時期,而需要從文學史的長遠角度上來看對它的接受與批判。它經受過不公正的學術評價,也獲得過超越實際的吹捧,隨著后世學者對《文選》五臣注研究的深入,其對于五臣注的評價將會更加客觀、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