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金國
(煙臺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在語言哲學領域里,有兩個命題既古老又年輕:一是“人類語言的個性與共性”,二是“語言本體的約定論和本質論”。前者探討人類各語言間的差異性和共有特征及規(guī)則;后者著力點在于探討語言本體外在語音形式與內在意義之間的關系。說其古老,是因為一切語言理論緣起,幾乎都肇始于此,故而我們稱其為語言理論的祖題;說其年輕,因這兩個古老的命題一再地被重復。然而,我們從循環(huán)中發(fā)現,每一次論爭都不是此前的簡單復制,而是一次新的飛躍,是學科進步的重要表征。
遠在公元前五至前四世紀,古希臘人就在哲學論戰(zhàn)中,對“本質與約定”進行過兩次論爭。依據柏拉圖(Plato,前427—前347)的對話錄《克拉底洛篇》記載,第一次爭論是在克拉底洛(Cratylus)、赫爾摩根(Hermogenes)和蘇格拉底(Socrates)三人間進行。前兩者的觀點相左,克拉底洛認為事物的名稱是由其本身性質決定的,赫爾摩根則認為任何事物的名稱并非由其本質決定,而是按習慣約定產生。因此前者被稱為“本質派”,后者則稱為“約定派”。亞里士多德也屬后者,認為“語言是約定俗成,因為任何名稱都不是根據本質產生的”。與亞氏相對的是盛行于公元前四世紀末的斯多噶學派。他們主張名稱是按本質形成的,最初的語音是對事物的模擬。兩種觀點針鋒相對,由此引發(fā)了史上第二輪論爭,即類比論(analogia)與變則論(anomalia)的爭論。類比論認為不同語言間的相似形式說明其有相似的范疇,而相似的形式結構和范疇意味著其受相似的規(guī)律所制約;變則論則認為,客觀事物與其稱謂之間存在著天然的聯系,世上不同語言的存在,是因為其各自存在著對世界的觀察、理解、解釋的方式不同所使然,因而各語言都是以自己特定的方式存在于世。這場持續(xù)二百多年之久的論爭,論辯雙方為駁倒對方,集中全力對語言符號從意義、語音和語法進行探索。論辯中描寫最系統、精細的是語法。最早有柏拉圖對語句的基本構成要素的劃分,認為句子是“最短小的言語”,是由名詞和動詞作為基本構成單位連接起來的。亞里士多德繼承了柏拉圖的語句分析,在名詞與動詞二分外又增加了一類——連接詞,即用于連接名詞與動詞的詞,實際上其包括了今天的連詞、系詞、代詞及冠詞。除詞類劃分外,他還提出了“格”的概念。由上可見,亞氏所作不是單純的集成,而是開創(chuàng)性的,他為傳統語法的建立做了基礎性的工作。斯多噶學派繼續(xù)對語法范疇進行研究,他們把詞確定為五類:動詞、連詞、成分(包括代詞和冠詞)、普通名詞和專有名詞。將“格”從“混沌”中分離出來,認為“格”的概念只與名詞發(fā)生聯系,并為各個格命了名:直接格(主格)、間接格(包括屬格、與格、賓格)、呼格。哲學的論辯和語言結構的分析描寫,使古希臘的語言研究開始轉向,從哲學的角度轉向語文學,在繼承與檢討前輩成果的基礎上,特拉克斯(Dionysius Thrax,前170—前90)為適應羅馬人學習希臘語的需要,編寫出了第一本系統的語法書《希臘語語法》(或曰《讀寫技巧》)。從語音切分和描寫入手,逐次對句子、詞進行描寫。他認為句子是上限單位,是“表達一個完整思想”的單位,詞是最小的單位。對于詞類的劃分,特拉克斯逐一對八類詞下了定義,從而使詞類理論系統完備。這八類詞是名詞、動詞、分詞、冠詞、代詞、介詞、副詞、連詞。并確定名詞有性(陽性陰性中性)、數(單數復數雙數)、格(主格屬格與格賓格呼格)及類(原類派生類)等范疇,動詞有時、數、人稱、語態(tài)等形態(tài)變化。經過特拉克斯的詳盡整理和體系化的《希臘語語法》,完成了以分析描寫語言現象本身為目標的傳統語法的奠基性工程。
古羅馬人繼承了希臘人的語法學思想,從公元前二世紀開始,發(fā)源于希臘的“本質與約定”的論爭引入到拉丁語的研究中。這時最著名的語法學家是瓦羅(Marcus Varro,前116—前27),他編寫出第一部《拉丁語研究》。與希臘人的語法體系比較起來,雖無更多創(chuàng)新,但因其諳熟拉丁語,所以在論述的過程中證據充分、說明入理,常被后人引述。瓦羅研究的主要特點是較為詳細地介紹了類比論與變則論雙方的對立觀點,在介紹材料的同時對拉丁語進行了描述和分析。他在詞源方面的貢獻在于區(qū)分了派生構詞和屈折構詞,認為詞的屈折變化具有很強的規(guī)律性,而派生形式則隨著詞根和用法的變化而不同。在形態(tài)學方面,瓦羅在認真考察了拉丁語的性、數、格變化體系及結構功能的基礎上,依據詞的屈折形式的變化類型,將拉丁語的詞劃分為四類:一為有格變化的名詞、形容詞;二為有時態(tài)變化的動詞;三為既有格的變化又有時態(tài)變化的分詞;四為兩種變化都沒有的副詞。他對各類詞的功能作了說明,如名詞與形容詞用于指稱事物,動詞用于陳述,分詞用來連接,副詞作為配屬與動詞連用。在分析動詞的時態(tài)范疇時,他完全接受斯多噶學派的理論,區(qū)分了過去、現在和將來三種時態(tài),主動式和被動式兩種語態(tài)以及完成和未完成兩種體態(tài)。對于名詞的格變化,他注意到希臘語有五個格而拉丁語則有六個格,即多出一個“奪格”。繼瓦羅之后,普里西安(Priscian,約六世紀左右)以特拉克斯的語法為宗,系統地描寫了古典拉丁文學中的語言,集成為《語法原理》。至此,古希臘、羅馬學者完成了對語法學的創(chuàng)建工程,該書的出現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是古代語言哲學和中世紀語言學的基礎和橋梁。如果說“約定與本質”的論爭,就人類語言整體而言是微觀現象的探討,而自瓦羅的《語法原理》以“普世”姿態(tài)問世后,語言研究的視角則有了從宏觀把握的共性論與個性論的區(qū)分,從而開創(chuàng)了語言研究史上的新紀元。
人類歷史發(fā)展有著驚人的相似性,發(fā)生在公元前5世紀至公元6世紀古希臘、羅馬的本質與約定之爭,距其萬里之遙的東方中國,同樣也在發(fā)生著“本質與約定”的論辯。春秋戰(zhàn)國之際,隨著舊秩序的分崩離析、新秩序的醞釀之時,關心國家命運、百姓疾苦的圣哲們,發(fā)出“正名”的呼喊。在“正名”的呼喊中,引發(fā)出“名”與“實”之間關系的思考。存世文獻最早的論述是老子在《道德經》中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碧角蟆懊痹词抢献拥某踔?,然斷言“名”生于道,則有失偏頗。倒是墨子在梳理各家論說的基礎上,提出“以名舉實”(《墨子·小取》),荀子補充說“名也者,所以期累實也”(《荀子·正名》)?!芭e實”“期累實”,即以概念反映客觀事實。學界公認的荀子“約定論”說得更深刻:“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為之不宜;名無固實,約之以命實,約定俗成為之實名?!?《荀子·正名》)史上第一次以如此明確的語言表述語辭的音義關系。先秦圣哲的名實之辨,其直接結果是引發(fā)人們對語言符號的意義的關注,從而引發(fā)出兩漢對漢語語義的興趣,值得重點提及的是四部與語言學相關的語義研究著作,它們是《爾雅》《方言》《說文解字》《釋名》。
《爾雅》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解釋詞義的書,一般認為非出自一人之手,當是由漢初學者將周秦以來對古代典籍的訓釋遞相增補綴輯而成?!稘h書·藝文志》著錄為3卷20篇,今本19篇,分釋詁、釋言、釋訓、釋親、釋宮、釋器、釋樂、釋天、釋地、釋丘、釋山、釋水、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鳥、釋獸、釋畜。在編排上該書前三篇采取“同義類聚”的方法,把詞義相同、相近或具有相關性的詞輯為一組,用一個常用的詞予以解釋,如《釋詁》“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始也”。后十六篇是名物訓釋,所用方法主要是以共名釋別名,以今義釋古義,以“雅言”釋方言殊語的“義訓”。因其是漢語訓詁學史上第一部集古今典籍注釋的大成,所以后世對儒家經義的解釋,多以《爾雅》為宗,或為之注,或為之疏,或輯佚,或考證,遂使研究《爾雅》成為專門的學問,稱之為“雅學”。
《方言》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比較方言詞匯的著作,作者系西漢末年的揚雄(前59—18)?!斗窖浴啡Q《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原本為十五卷,今存十三卷。其體例仿《爾雅》,分類排列,唯不標類名,將源于不同方言的同義詞匯積聚為一組,用一通用詞予以解釋,指明通義后,再分別注明每個詞的通行區(qū)域。揚雄是在前人材料的基礎上,進一步廣泛地收集與整理了古今、方俗的詞語,并親自進行方言調查,歷時27年才把《方言》完成?!斗窖浴凡粌H為訓釋先秦兩漢典籍提供了依據,還為研究古漢語的詞匯和漢語史留存了彌足珍貴的資料?!斗窖浴返谝淮喂串嫵鰸h代方言的分布輪廓,在方法上以各地的活方言為記錄對象,擺脫了文獻記載和文字形義的限制,并能結合時間和地域分析語言事實,創(chuàng)立了方法論上的優(yōu)良傳統。后代學者為《方言》作注疏的著作有多種,影響較大的有晉郭璞的《方言注》、清戴震的《方言疏證》和錢繹的《方言箋疏》。
《說文解字》是中國第一部從字形研究語義的書(下文簡稱《說文》),作者許慎(約59—147),字叔重。該著于公元100年啟稿,完成于121年,歷時二十二個春秋,共收字9353個,重文1163個,連同卷末序目分15卷。全書根據小篆的形體及偏旁結構分為514個部首。其體例是先講字義,其次講字形與字義、字形與字音之間的關系。字義解釋以本義為主,形體分析依據“六書”理論,字音標注則采用“讀若”法。該書在中國語言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貢獻在于:第一,創(chuàng)建了漢語字典學,其所創(chuàng)立的部首,使?jié)h字開始有了系統的分類、排列和檢索的方法,對后代的字書編撰產生了重要影響,直至現在還是字典編排的主要方法之一;第二,對漢字結構及用法的六書理論,經過許氏的整理和闡發(fā),其理論體系進一步完善,為漢語文字學的建立奠定了基礎;第三,保存了篆文的寫法系統,為研究商周古文提供了完整的資料;第四,保存了漢以前古訓古音,無論其諧聲或聲訓都是漢語詞源學和古音韻學研究的重要依據。因該書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所以后世研究、征引、闡發(fā)之作不斷出現,以至形成“許學”或“說文學”?!墩f文》問世以來影響較大的研究著作有南唐徐鍇的《說文解字系傳》、清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朱駿聲的《說文通訓定聲》及桂馥的《說文解字義證》,僅清代專門研究《說文》的著述就達二百多種。《說文》的缺點是釋義還有籠統、粗俗之嫌,對字義的解釋還有不少誤疏和穿鑿之處。
《釋名》是一部“因聲求義”探索語源訓解詞義的著作,作者為漢末人劉熙(字成國)。全書收錄先秦兩漢詞語一千五百余條,分為八卷二十七篇:釋天、釋地、釋山、釋水、釋丘、釋道、釋州國、釋形體、釋姿容、釋長幼、釋親屬、釋言語、釋飲食、釋采帛、釋首飾、釋衣服、釋宮室、釋床帳、釋書契、釋典藝、釋器用、釋樂器、釋兵、釋車、釋船、釋疾病、釋喪制。由此可見,《釋名》收詞范圍較之《爾雅》寬泛得多。聲訓在劉熙之前已有幾百年的歷史,《釋名》是集聲訓資料之大成,經整理、闡發(fā)體系化為中國語言學史上第一部詞源學性質的專著?!夺屆匪觅Y料不僅采自文獻典籍,也還有大量的民間口語。至于解釋,則完全是“聲訓”,分為同音相訓和近音相訓兩類,以此來解釋事物名稱的由來。本書的特點是:所訓釋的詞語都為通常之事物,訓釋詞語的目的不在于訓經釋典,而完全是為了語言研究。正如劉熙在序中開宗明義所講:
夫名之于實,各有義類。百姓日稱,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故撰天地、陰陽、四時、邦國、都鄙、車服、喪紀,下及民庶應用之器,論敘指歸,謂之《釋名》。
劉熙的“義類”說,對于啟示人們從語音出發(fā)探究語源產生了很大影響,以致“因聲求義”成為訓詁學上的一條重要的方法論原則。史上對《釋名》多有批評,主要是有些訓釋似主觀猜想,穿鑿附會較多。該書到了清代才有注本,最早是畢沅的《釋名疏證》,清末有王先謙的《釋名疏證補》及《釋名疏證補附》。
由先秦“約定與本質”的論辯所產生的《爾雅》《方言》《說文解字》《釋名》,從詞義、語源、文字、語音四個方向,對漢語的形、音、義進行了全方位的研究,拉開了中國古代語文研究的序幕,確定了漢語語義型語言的歷史地位,強化了漢語特異性的特征,為漢語語言學奠定了牢固的基礎,故我們稱之為“兩漢四典”。兩漢四典的出現,使先賢們認識到:漢語異于世上任何一種語言的本質特征就在于其語義性,只有從語義入手研究漢語,才能有所作為,一切妄圖將漢語拉入“語言普遍性”的套子,最終都必定走向歧途。
就語言哲學整體而言,“約定與本質”的論爭是音義關系微觀現象的求索,而自羅馬人瓦羅的《語法原理》出現后,語言研究的視角則從微觀個體轉向宏觀普世“共性”的探索,瓦羅的《語法原理》雖無更多創(chuàng)新,然卻有著界標的作用,標志著古典時期的終結與新的語言研究紀元的開始。自此以降,求索共性和尋找差異始終是交替進行,二者猶如語言研究歷史長河里的兩股潛流,不時地漩起激浪,此起彼伏,交替進行,推動著語言科學的發(fā)展與繁榮。歐洲中世紀到二十世紀初,經過唯實與唯名、經驗語法與唯理語法、語言同源與個性差異的論辯與探索,迎來了語言學術史上最燦爛的時代。
中世紀后期語言學史上值得提及的是思辨語法,它是經院哲學與拉丁語結合的產物。思辨語法認為,所有語言結構的底層有一種共同的、普遍的語法。這種語法不是以語言形式為基礎,而是以理性法則為基礎。其著力點不是描寫具體的語言,而是在于探究語言的共相,因此研究者被稱為思辯語法學派。思辨語法所蘊含的深層哲理,可以認為是中世紀思辨語法學家們留給后代的一份重要遺產。(1)羅賓斯:《簡明語言學史》,許德寶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91-103頁。與之相對的是經文藝復興洗禮、民族語言研究的覺醒所興起的各民族語言的經驗語法的誕生。直接受唯理思潮激勵和笛卡爾唯理哲學的影響,法國學者阿爾諾(A.Arnauld,1612—1694)和朗斯洛(C.Lancelot,1615—1695)寫就《普遍唯理語法》,并于1660年出版。唯理語法認為人類的理性是普遍的,表達思想的思維規(guī)律是一致的,而語言則是思維的體現,所以語言與思維之間存在著內在的聯系;研究語言是語法的任務,研究思維是邏輯的任務,既然語言與思維存在著內在聯系,那么語法與邏輯之間也就自然地存在著內在聯系。由于受人類的理性和思維的一致性和普遍性使然,因此各個語言的語法也應具有普遍性。《普遍唯理語法》不是一部法語語法,作者的初衷是要寫一部適合于一切語言的語法理論著作。我們認為《普遍唯理語法》主張思維第一性的原則更接近真理,其所提出的語言普遍性的命題,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極富啟迪性?!镀毡槲ɡ碚Z法》的語言共性觀,影響著二百多年的語言研究,直到洪堡特(W.von Humbotldt,1767—1835)的語言相關性理論的提出,才在同質語言觀的和聲中響起了異調。洪堡特認為:“語言的差異不是聲音和符號的差異,而是世界觀本身的差異,一切語言研究的理由和極終目的均在于此。”(2)轉引自姚小平:《洪堡特——人文研究和語言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5年,第135頁?!罢Z言仿佛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現,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精神,民族精神即民族語言?!?3)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姚小平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4年,第52頁。這在語言研究史上,是第一次對語言之間的差異性所作的最為深刻的揭示。
人類歷史進入十九世紀后,隨著梵語發(fā)現所帶來的學術震蕩,極大地刺激了人們對語言研究的熱情。在比較希臘、拉丁和梵語之間的同源關系時,歐洲出現了一批杰出的語言學家,先后有史萊格爾(F.Schlegel,1772—1829)、克里木(J.Grimm,1785—1863)、拉斯克(R.Rask,1787—1832)、葆普(F.Popp,1791—1867)等。史萊格爾在《印度人的語言和智慧》(1808)一書中提出了“比較語法”這一術語,并指出“比較語法可以給我們一個關于語言譜系的煥然一新的知識”。(4)羅賓斯:《簡明語言學史》,許德寶等譯,第189-190頁。在歷史比較語言學創(chuàng)建過程中,別具一格的代表性人物是德國語言家施萊歇爾(A.Schleicher,1821—1868)。他從達爾文進化論得到啟示,提出“語言是有機體”,認為語言也像自然有機體那樣,按照一定的規(guī)律成長、發(fā)育,同時也將走向衰老和死亡。從上述理論思想出發(fā),他提出了語言進化分為兩個時期三個階段的假說,認為語言的生命與其他生命機體一樣有成長期和衰老期,以“史”為界,史前是語言的發(fā)展階段,從有史時期開始,語言的歷史就是一部衰老史。在語言的成長階段,由簡單形式變成高級形式,即由孤立形式變?yōu)轲ぶ问?,由黏著形式變?yōu)榍坌问健0l(fā)展到屈折形式的最高階段后開始逐漸衰退。基于“語言進化的三階段”,施萊歇爾把世界語言依發(fā)展順序分為孤立語、黏著語和屈折語。他參照達爾文的生物進化樹形圖,繪制出人類語言譜系關系樹形圖。至此,由洪堡特、葆普所提出的語言發(fā)展三階段論,經施萊歇爾的闡發(fā),標志著語言類型學的正式產生。然而,突出語言的有機性,強化物質性,完全忽略語言的社會性,是“有機”理論的最大謬誤。
正當歷史比較語言學凱歌行進之際,在語言學故鄉(xiāng)德國,興趣廣泛、涉獵闊博的洪堡特于1800年代始則集中精力于語言學研究,先后發(fā)表了多篇部與語言相關的著述,其中最著名的是《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1827—1829)。該著作完整地闡述了他關于語言的本質、語言與言語、語言的功能、語言與思維、語言與民族精神、語言類型學、內部語言形式等理論,為普通語言學的創(chuàng)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洪氏認為,語言本身不是產品,而是一種創(chuàng)造能力(Energeia),這種能力為全體人類所共有,人們可利用有限的手段進行無限的創(chuàng)造,語言創(chuàng)造性的本源在于個體的言語能力。然言語個體,無例外地從屬于特定的民族,故而每個民族鑄就了特定的民族精神,而這種精神在民族語言中顯現得最徹底。由此,洪堡特斷言:“語言仿佛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現,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精神,民族精神即民族語言?!?5)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姚小平譯,第52頁。在語言研究史上,這是第一次對語言間的差異性所作的最為深刻的揭示。與民族精神相關的概念是“內在語言形式”。學界對其闡釋迥然,多數認為內在語言形式是“語言的語義結構與語法結構的總和”。筆者認為,內在語言形式具有豐富的內涵,是民族精神的重要載體,它潛隱在語言內部,為每一種語言所特有。如漢語里所顯現的民族精神,最為突出的是“喻”。對于國人的思維方式,馮友蘭認為,“著眼于內涵,用聯想方式挖掘并建立事物之間的聯系,用橫向比喻來認識事物的性質和特點”。(6)轉引自徐通鏘:《語言論》,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47頁。徐通鏘認為國人的思維方式,不是三段論思維,而是“比類取象”和“援物比類”。(7)徐通鏘:《語言論》,第47頁?!氨阮悺奔赐ㄟ^橫向比喻,將不同事物聯系起來,以揭示其本質特征。
十九與二十世紀之交,出身于萊比錫的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F de Saussure,1857—1913),以其淵博的學識,在歷史比較語言學和洪堡特語言異質論的沃土中培育出語言共性論最系統全面的壯苗——《普通語言學教程》(1916)。《普通語言學教程》作為劃時代的著作,提出了一系列普適性理論范疇,如語言與言語、能指與所指、共時與歷時、聚合與組合、內部語言學與外部語言學等。然索氏為便于其同質語言觀的展開,“從言語活動中排除言語,得到語言;又從語言中,排除外部語言要素,得到內部語言要素;再從內部語言要素中排除歷時語言事實,得到共時語言系統”。(8)陳保亞:《20世紀中國語言學方法論》,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34頁。茲撮其要概述如下:
1.“語言是一個表達觀念的符號系統?!狈柺怯赡苤概c所指構成,二者之間的聯系是不可分割的,但這種結合是任意的。任意性不等于“約定性”,索氏認為“約定性”所約定的各部分是既成事實,而任意性所聯系的各部分在預定之前都不成形。全部語言事實所組成的體系,都是由任意性原則所制約,故而稱為“第一原則”。
2.語言現象分為言語活動、語言和言語。索緒爾認為言語活動是多方面的,涉及到物理、生理、心理和社會幾個領域。為了明確語言學的研究對象,首先就應該把語言與言語區(qū)分開來。語言是同一個社群集體所共有的符號系統,所以是社會的、心理的、抽象的,語言的存在方式是:1+1+1+……=1(集體模型);而言語則是屬于個人的、具體的、現實的。語言與言語是一對不可分割的對立體,二者之間既有區(qū)別又有聯系:“要使言語為人所理解,并產生它的一切效果,必須有語言;但要使語言能夠建立,也必須有言語?!?9)陳保亞:《20世紀中國語言學方法論》,第35-41頁。
3.共時與歷時的區(qū)分。索緒爾認為共時(synchronic)和歷時(diachronic)是兩種對立的現象,“共時是在一根橫的軸線上研究在某一語言的結構內各個部分的關系;歷時是在一根縱的軸線上研究一種語言態(tài)和另一種語言態(tài)前后的繼承關系。”(10)許國璋:《論語言》,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1年,第141頁。在語言分析的時候,應將共時和歷時分開討論,但這絲毫也不意味著二者是互相排斥的。
4.語言的系統性與符號的價值。按照索緒爾的思想,語言的個體符號不純粹是語言事實,而只是系統的組成要素,這個系統所代表的才是語言。組成語言系統的各語言符號的功能,不是由其自身決定的,而是由組成語言系統的各個組成要素之間的相互關系來決定。也就是說,在語言里每項要素都與其他要素處在相互對立之中,其各自的價值是由它們在語言系統中所處的位置所決定,離開了以對立為基礎的系統,則根本不存在個體要素的價值。系統不僅意味著組成系統的各單位之間的彼此聯系,更重要的是組成系統的單位相互的對立與差別,正是這種“對立”“差別”顯示出了語言符號的價值。索緒爾的“系統”和“價值”理論,揭示了語言運作方式的核心問題,是他對理論語言學具有獨創(chuàng)意義的貢獻。
5.組合關系與聚合關系。索緒爾以其超人的睿智,從各種各樣錯綜復雜的關系中高度抽象出兩種關系:組合關系和聚合關系?!敖M合關系和聚合關系是語言系統中的兩種根本關系。不但語言符號(詞、語素)處在這兩種關系之中,而且構造符號的音位和意義也都處在這兩種關系之中。”(11)葉蜚聲、徐通鏘:《語言學綱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第33頁。所謂組合關系,是指組成語言線性序列中的各要素間的橫向關系。組合關系的構成要接受一定的組合規(guī)則制約,不同的組合關系是由不同的組合規(guī)則所使然。由于組合關系是依照時間順序展現的,因而它排除在同一時間內出現兩個語言單位的可能性。與組合關系相對的是聚合關系,它是指在語言線性序列中,可以出現在同一位置上的語言單位之間的一種縱向關系。這種關系實際上是一種潛在關系,因為出現在現場的只有一個,其他成員都以潛隱的形式存在于語言使用者的意識里。組合關系和聚合關系的提出是索緒爾對語言理論的又一重要貢獻。
6.內部語言學與外部語言學。索緒爾認為一切與語言系統有關的東西都屬于內部語言學,一切與系統無關的,都屬于外部語言學。脫離語言的外部現象,針對語言系統本體的語法、詞匯、語音和語義等平面所進行的研究均稱為內部語言學,它是以描寫特定語言的共時態(tài)為主要目的的研究;與內部語言學相對的是外部語言學。索緒爾認為語言系統及其發(fā)展與外在條件密切相關,語言與民族之間,語言史與民族文化史之間,語言與政治之間,語言與社會的各種機構、組織之間都有一定的聯系,這些構成了語言系統的外部因素。
二十世紀30年代至60年代是結構語言學最輝煌的年代,其方法論原則無論在空間或時間上影響都是空前的。它的影響遍及哲學、邏輯學、文藝學、美學、法學、社會學、教育學、心理學、生理學、物理學、經濟學,甚至建筑、音樂、美術和舞蹈等,在科學研究中出現了全面結構主義化的傾向。結構、系統,能指、所指,共時、歷時,橫向組合、縱向聚合等原則,幾乎無處不在。結構主義作為哲學思潮,盡管在20世紀下半葉由高峰走向低潮,但其所創(chuàng)建的方法論原則并沒有失去它昔日的光輝。依據我們自身的體驗,每當在研究中遇到困惑時,到索緒爾的理論寶庫中浸潤,總會有所啟悟、有所發(fā)現。對于語言研究者來說,只要堅持系統與結構、語言與言語、共時與歷時、聚合與組合、內部與外部諸原則,就會一往無前。
結構主義的興起,以其強有力的沖擊波,迅猛地擴展到不同的學科領域,形成了世界范圍的思潮。隨著時間的推移,作為哲學思潮的結構主義,越來越受到學界重視,影響所及不僅限于語言學,社會科學其他研究領域也從中汲取了營養(yǎng)。在當代,語言學之所以被譽為“領先科學”,是與索緒爾的名字連在一起的。索氏所開創(chuàng)的現代語言學,以其下列特征區(qū)別于傳統語言學:注重語言的系統性和語言學的自主性;重視語言的共時性研究;主張區(qū)分語言與言語,認為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是語言;在方法論上強調描寫優(yōu)于解釋,歸納重于演繹。索緒爾的這些理論原則,被視為結構主義的基本原則,自然也就成為現代語言學的主導思想。
針對索緒爾的同質語言觀,薩丕爾(Sapir E,1884—1937)在論證語言與思維的關系時提出了語言對思維的決定性影響的論斷。他說:“真實的世界是在該族人的語言規(guī)范的基礎上不知不覺地建立起來的?!?12)轉引自徐志民:《歐美語言學簡史》,上海:學林出版社,2005年,第241頁。薩氏的學生沃爾夫全面接受了其“人的思維、經驗和行為受制于語言”的觀點,他說:“每種語言的體系(換言之,語法)不只是思想聲音化了的傳達工具,更準確地說,它本身就是思想的創(chuàng)造者,是人類個體理性活動的綱領與指南……我們研究自然界是按照我們本族語為我們指出的方向來研究的?!?13)茲維金采夫:《普通語言學綱要》,伍鐵平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338-339頁。因其論述極端,故而學界稱之為“語言決定論”。對其仁智之辯,一直延續(xù)至今。
正當索緒爾的結構同質語言觀風靡之時,法國語言學家馬丁內(A.Martinet,1908—1999)針對索氏的理論原則提出質疑。他認為語言研究誠以語言為依據,但言語是語言的賴以存在的根基,唯有豐富多彩的言語活動,才為語言提供了各式各樣的功能選擇。所謂“語言結構”只不過是某些語言學家所“杜撰的框架”,因此,“語言是形式,不是實體”是站不住腳的。語言之所以有交際功能,正是語音實體和語義實體的外化功能所使然。馬丁內認為必須堅持共時與歷時并重,對語言結構進行共時考察時,不能抽掉其歷史發(fā)展背景。語言的現實的相異性遠比相同性大得多。
對索氏的理論持質疑態(tài)度的還有英國的弗斯(J.R.Firth,1890—1960),在當代語言研究領域里有兩個重要發(fā)展是與弗斯的名字分不開的。一是弗斯認為:人類語言各自都有自己的發(fā)展背景,任何言語交際都脫離不開其生存的社會情境,故“統一性(unity)是最不適用于語言的概念”。(14)轉引自姚小平:《西方語言學史》,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年,第417頁。意義是語言研究的中心,情境是語義研究的重要理論和方法。弗斯另一個重要發(fā)展是“韻律特征”。認為語流是由語聲單位和韻律單位構成,語聲是按順序排列的音段,韻律則是對音段起修飾作用的超音質音位,諸如語調、聲調、停延等。弗斯的弟子們如帕默(F.Palmer,1906—1984)、羅賓斯(R.H.Robins,1921—2000)、韓禮德(M.A.K.Halliday,1925—2018)、萊昂斯(J.Lyons,1932—2020)及利奇(G.Leech,1936— )等秉承師訓,發(fā)展和充實了弗斯的思想。其突顯語境、注重實用,以語義為核心的研究道路,對二十世紀的語言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
二十世紀在人類歷史上是學術思想最活躍的世紀,“波”起于洪堡特,推動和張揚的是索緒爾,與之對立沖撞的是馬丁內、弗斯和韓禮德,接續(xù)結構主義的是喬姆斯基。20世紀下半葉,從美國結構主義的營壘中殺出來的喬姆斯基(N.Chomsky,1928— )于1957年出版了《句法結構》。該書開篇就宣稱:“我們打算建立一種公式化的一般語言結構理論,并且打算探討這種理論的基礎?!?15)此段話語見《句法結構》前言第二句,寫于1956年8月1日。詳見喬姆斯基:《句法結構》,邢公畹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第1頁。該書的出版,標志著“喬姆斯基革命”的開始和轉換生成語法的誕生。無論是哲學基礎、理論觀點,還是研究方法及最終目標,都與當時流行的結構主義理論原則相左。喬氏認為描寫語言學的分布、替換的原則,用來對話語進行切分和分類,只能對語言結構的表面現象作出一定的描寫,卻不能對語言結構的內在關系作出解釋。普遍語法決定了人與生俱來就有獲得任何一種人類語言的能力,所以生成語法的研究對象不是具體的語言,而是抽象的語法。其研究的最終目標就是根據有限的公理化的規(guī)則系統和原則系統,用演繹的方法生成無限的句子,以此來解釋人類的語言能力。喬氏理論一經問世,立即使平靜的學壇鼎沸,嘉許與贊揚、置疑與批判蜂起。在此后相當長的歲月里,喬氏對自己的理論一直處于修正、否定,再修正、再否定的行進中。從“經典理論”“標準理論”“擴充的標準理論”到“管約理論”“最簡方案”,經半個多世紀的學術歷程,盡管往日的輝煌已黯淡,然其所力主的同質語言觀并未完全消隱,依然激蕩著語言哲學領域的迴旋游動。喬氏的貢獻,不僅推進生成理論自身趨進,而且波及到數學、哲學、語言學、心理學一直到生物學、腦神經科學。更重要的是在論戰(zhàn)中,催發(fā)出新學說、新理論。就語言學自身而言,如“格”語法、生成語義學、生成音系學、認知語言學、生物語言學等。有鑒于喬氏理論本身有脫離語用實踐之嫌,又從反向催化出諸多交叉學科的產生,如社會語言學、計算語言學、語篇語言學、語用學、心理語言學、文化語言學,甚至韓禮德的系統功能理論都可視為反向作用的結果。盡管學界對生成理論褒貶不一,平心而論,喬氏不斷地作理論探索、進行修正,推動了一個時代的學術隆盛;其敢于否定自我、超越自我的襟懷與人格魅力,著實令人敬佩!
二十世紀下半葉,在生成理論論爭的刺激下,整個語言學領域呈現出空前的繁榮景象。中國的漢語學界出現了以檢討《馬氏文通》為鵠的,全面清算以語法研究為中心的普世語言觀,最先發(fā)起者是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的學者申小龍。申氏認為:“整個中國現代語言學的困惑是西方語言流派中科學主義思潮與漢語獨特的人文特征的深刻對立?!?16)申小龍:《文化斷層與中國現代語言學之變遷》,《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3期。中國的語言學必須走自己的路,徹底擺脫西方科學主義的束縛,建立起屬于中國自己的本土文化基礎上的語言研究。申氏對追逐西方理念的批判,在年輕學子中引起強烈反響,旋即掀起一股批判《馬氏文通》以來統治漢語學壇百年的同質論巨瀾,當時被譽稱為“龍卷風”。申氏的言論雖有些偏頗,但卻擊中當前漢語研究的要害,激起主流語言學的憤怒,一時間主流學者們利用各種會議、講堂進行反擊。新老之間的這場論爭,延續(xù)了數年之久。申氏為創(chuàng)建“文化語言學”新體系的努力雖未獲得完全成功,但確乎催發(fā)了漢語學界學者的深度思考,在對百年《馬氏文通》研究反思的基礎上,學者們提出了“字本位”(徐通鏘)、“語言研究的三個平面”(胡裕樹)、“語言理據”(王艾錄)、“語言文化互構”(辜正坤)及“漢外對比理論與原則”(潘文國)等主張。百年來崇為顯學的語法研究,一下子從圣壇上被推了下來,逐出語文教育的課堂,與之相對的傳統文化開始進入各級語文教育領域。科學主義與人文精神競爭的第一回合,以人文精神略勝收場。但普世語言觀所經營的以語法研究為中心的百年老店,豈能輕易地關門大吉?經營者們正利用手中的學術資源,從四個方面進行重振雄風的迂回戰(zhàn):從語法中心轉向到語篇,從篇章結構中闡釋語法原理;從論語析句轉向到話語修辭,從修辭關系中梳理、尋找語法關系;通過對外漢語教學強化和固守語法陣地,在留學生的練習中發(fā)現和闡釋語法現象;在方法論上,依然堅守“國際接軌”期盼國外新理論的輸入和科學化條分縷析,力圖以精細化突破瓶頸。對于這些努力,能否恢復當日的輝光,人們可以拭目以待。
需要弄清的是科學主義與科學的區(qū)別,我們否定的是科學主義,但科學精神還是需要的。所謂科學精神,就是一切從事實出發(fā),重證據,重材料,重實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就是科學精神。人文精神也不能籠而統之講,而是要立足于具體的語言,從特定民族文化著眼,構建以民族精神為樞紐的人文精神。論及漢語研究的人文精神,我們認為應從漢語的特質入手,以“象喻”為核心,從音象、形象、義象、序象切入,考察漢語的特質。
對于漢語的特質,中國語言學史上許多方家都曾談論過,既有長篇巨著,也不乏點睛式的睿言雋語。郭紹虞、王力、徐通鏘、潘文國等均有精湛的論述。德國哲人洪堡特早在二百年前就敏銳地發(fā)現,漢語將所有的語法形式的功能賦予了“意念運作”(the work of mind),以及用為數不多的虛詞和語序來聯結意義(connect the sense)。他認為,正是因為漢語語法形式的闕如,從而使?jié)h民族的心智結構得以特殊發(fā)展,以補償語言形式上的欠缺。也正因為如此,才造就了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的漢語高雅的形式美。(17)轉引自劉宓慶:《翻譯與語言哲學》,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第166頁?!靶闹墙Y構的高雅形式美”,通俗地說,就是“象喻”。這既是國人思維的固有模式,也是漢語的本質在具體運行中的外顯形態(tài)。因此,在對漢語本質的思考探索中,抓住了“象”,就抓住了研究的核心。漢語中的“象”分布于音、義、序(即組合規(guī)則)。
“象”在語聲中的顯現,分別通過音節(jié)、聲調、節(jié)奏和語流旋律體現出來。如現代漢語節(jié)奏運行的規(guī)則是以雙音節(jié)為主,間之以單音節(jié)?!?”是穩(wěn)定的重心,是漢語韻律的潤滑樞紐,但其控制因素是聲調。聲調的靜態(tài)值具有相對性,在語音鏈上因相互影響而發(fā)生諧變。在音節(jié)、音步、節(jié)奏點、節(jié)奏群各個層次上,為適應不同的句調、語調的需要,都會發(fā)生與之相諧的變化。聲調的抑揚起伏,在語流的延頓、抑揚主軸上,疊套著平仄、長短、輕重、快慢等韻律的回環(huán)、復沓,演示著漢語所特有的宮商之妙。對此趙元任曾精辟地比喻為“小波跟大浪的關系”,認為在起伏的大浪上,仍有許多小浪在波涌。(18)趙元任:《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879頁。語義中的“象”,通過描摹性方式而得以顯示,西語是從假設概念出發(fā),用演繹推理的方式來論證事理;而漢語則是從具象性的直覺概念出發(fā),調動語用者身心的知、情、意整體來體悟,用暗示的方式隱喻事物的真諦。以具體的“象”來表述抽象的“理”,是漢語示義的描摹性特征的集中體現。這種描摹性顯現于漢語的各個平面上,既存在于語言體系的成分,又表現于話語語流的各種關系,更廣泛潛散在語用的各種模式上。完全可以說,這是民族思維方式之質,融解于語用本體之術,在具體的語言運用中,減少事理的抽象,凸現具象的描述,凝練而成的漢語自身的描摹性特征。漢語以象摹義不僅存在于靜態(tài)的體系里,更廣泛地存在于動態(tài)的話語中。修辭中的主要修辭格,差不多都具有摹象功能。語用中的摹象不是雜亂無序,而是具有明顯的規(guī)律可尋。如國人的時空觀念,嚴格遵循“時間順序”和“整體部分”原則。在線性序列的語義流向中,時間先后和空間大小的有規(guī)則排列無處不在,這些原則折射在言語中,于是就有了“大人不見小人怪”“上行下效”“前人種樹后人乘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等??梢姡瑵h語確實是普遍遵循了空間大小律、時間先后律、心理重輕律。
漢語在組合上的特征,以單音節(jié)為基礎(顯形于“字”),這種無“形變”與“音變”約束的單位,天然地賦予了漢語在話語運行中的自由。它既無特定類屬的管轄,又無形式規(guī)則的制約,可以“隨機應變”“獨來獨往”,形成了一種特有的能伸能縮、可前可后的結構功能,從古至今,這種靈活善變的伸縮性(elasticity)一直在延續(xù)。漢語中能動、靈活的彈性絕非是毫無約束,而是在“二元對稱”序象的制導下運行。所謂“二元對稱”是指語流中前后結構的呼應與連接現象,如“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說你的—我干我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等。我們認為二元對稱表達格式,其含義超出了語法的內涵,是話語結構的骨架和意脈流動的模型,可視為序象的基本生存單位,是漢語“平衡表述機制”的底層。從復合詞的構成、語詞的組合、句間的組接到話語整篇的連貫,二元對稱都無處不在。它體現了漢語語用者之間的一種語用默契,代表了方法論上“互文見義”的暗示機理,充分展示了漢語“對偶”結構在聲氣中的邏輯脈絡,是中國陰陽哲學“無獨有偶”的極致。這些都足以說明,我們的語言結構決定了我們的認知方式和對意念的表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