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泓,田 耘
(1.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北京 100081;2.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民族學系,北京 100081)
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疫情(1)為行文方便,以下多簡化為“新冠疫情”或者“疫情”。是進入21世紀以來全球公共衛(wèi)生領域面臨的最大威脅。目前,全球累計確診人數(shù)已達六億,死亡人數(shù)超六百萬。即使疫情已經(jīng)造成了驚人的損失,但這場史無前例的“大流行”短期內(nèi)仍難以看到盡頭,疫情常態(tài)化已經(jīng)成為未來一段時間國際人員流動的背景音,疫情帶來的影響已經(jīng)從多個方面深刻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從國際視角看,全球經(jīng)濟受阻,供給端復蘇困境造成了需求端的活力下降。全球范圍人口流動受挫,全球化進程的推進面臨諸多困難,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本土主義復蘇的加持下,與新冠疫情有關的排外主義加劇了現(xiàn)有的族裔歧視現(xiàn)象,對全世界移民與少數(shù)群體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新冠疫情的政治化、標簽化使得中國在國際輿論場中受到了污蔑,海外華人隨之處于這場“污名化狂歡”的風口浪尖。本文旨在通過評析國外學界新冠疫情視角下的海外華人研究,探討新冠疫情之下西方的排外主義表現(xiàn)形式及其產(chǎn)生原因,并在此基礎上對未來一段時間西方排外主義的發(fā)展趨勢進行預測。
通常說來,西方排外主義主要指西方國家土生族裔或先來的移民對后來的移民在心理上和行為上的歧視與排斥,排外主義與多種社會思潮聯(lián)系密切、相互交融。新種族主義、極端民族主義與民粹主義實質(zhì)上都是排外主義的延伸或演化。隨著支持反移民、反全球化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在西方國家的普遍興起,排外主義的回潮已經(jīng)完成了從“思想”到“行動”的轉(zhuǎn)變。隨著新冠疫情的沖擊以及對疫情污名化的出現(xiàn),西方排外主義較疫情之前更具攻擊性和針對性,其表現(xiàn)形式也更加具體。疫情政治化、媒體污名化與仇恨犯罪,成為防控新冠疫情過程中針對海外華人的西方排外主義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
雖然歷史上將疾病與“外國”和“外國人”等相關聯(lián)的現(xiàn)象在世界各地都曾出現(xiàn),但并非每一次疾病流行都伴隨著大規(guī)模的排外主義爆發(fā)與種族主義盛行,疫情與排外主義之間并非存在必然聯(lián)系。但當國家通過偏執(zhí)的言辭和排斥政策暗中強化、鼓勵和延續(xù)排外情緒時,(2)Gover Angela, Shannon B. Harper and Lynn Langton, “Anti-Asian Hate Crime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 Exploring the Reproduction of Inequality”, American Journal of Criminal Justice 45, no. 4 ,2020, pp.647-667.疫情的政治化則會將疫情帶來的不安激發(fā)為過激的排外情緒。
世界衛(wèi)生組織2015年出臺的傳染病命名方法強調(diào),切斷具體地區(qū)與疾病之間的關聯(lián)性,避免對地理位置與種族群體的污名化、避免疫情政治化,這對當今社會十分重要。盡管大多數(shù)西方國家與公職人員最終放棄了“中國病毒”等言論,但不管這種改變是出于突然的“利他理解”還是出于“政治算計”,其損害已經(jīng)切實產(chǎn)生,“中國病毒”的提法將新冠疫情與中國和海外華人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在西方官方話語體系中出現(xiàn)的疫情的政治化傾向,將排外主義比較系統(tǒng)地體現(xiàn)出來。托德·哈特曼(Todd Hartman)的研究指出,疫情期間西方的反移民排外情緒與西方民眾感受到的來自病毒的威脅直接相關:只有當受訪者焦慮程度較高時排外情緒才會顯現(xiàn),而病毒與移民之間的關聯(lián)性則是人為創(chuàng)造的。(3)Hartman Todd, Thomas Stocks, Ryan McKay, Jilly Gibson-Miller, Liat Levita, Anton P. Martinez, Liam Mason et al, “The Authoritarian Dynamic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 Effects on Nationalism and Anti-immigrant Sentiment”, Social Psychological and Personality Science ,2021, pp. 1-12.美國前總統(tǒng)唐納德·特朗普將冠狀病毒稱為“中國病毒”的舉動造成了中美關系的緊張局勢,而相關的“緊張情緒”在本就邊緣化的群體身上被成倍放大。
伍德蒙教授(Edmond S. W. Ng)指出,發(fā)表諸如“中國病毒”與“中國過錯”等煽動性言論,在西方國家常常成為政客們逃避正面回答緊迫問題的有效方式。(4)Ng Edmond, “The Pandemic of Hate is Giving COVID-19 a Helping Hand”,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Tropical Medicine and Hygiene 102, no. 6, 2020, pp. 1158.西方國家的相關態(tài)度也影響到世界其他地區(qū)。時任巴西教育部長亞伯拉罕·溫特勞布(Abraham Weintraub)甚至提出,COVID-19是中國控制全球計劃的一部分,(5)Agence France-Presse, “China Outraged after Brazil Minister Suggests Covid-19 is Part of ‘Plan for World Domination’”, The Guardian, 7 April 2020.民眾對中國的憤怒被迅速轉(zhuǎn)嫁到華人,乃至亞裔美國人身上。(6)Li Yao and Harvey L Nicholson Jr, “When ‘Model Minorities’ Become ‘Yellow Peril’—Othering and the Racialization of Asian Americans in the COVID-19 Pandemic”, Sociology Compass, no. 2, 2021, pp.1-13.泰勒·雷尼(Tyler Reny)表示,疫情初期的西方精英言論導致排外態(tài)度與對疫情的擔憂交織在一起,而為了獲得選舉勝利,特朗普政府主動迎合排外主義受眾的心理預期,有意無意地加深了這種聯(lián)系。(7)Reny Tyler and Matt Barreto, “Xenophobia in the Time of Pandemic: Othering, Anti-Asian Attitudes, and COVID-19”, Politics, Groups, and Identities , 2020, pp. 1-24.
部分西方國家的主要政治領導人拒絕佩戴口罩,聲稱佩戴口罩是個人軟弱或缺乏男子氣概的標志。(8)Karni Annie, “Pence Tours Mayo Clinic and Flouts Its Rule that All Visitors Wear a Mask”, New York Times, April 28,2020.部分政府官員也公開支持反對戴口罩的聲音,一些人錯誤地認為“口罩令”等強制措施涉嫌危險,而忽視了“這些人在行使他們相信的權(quán)利的同時,將其他人置于危險之中”的現(xiàn)實。(9)Ren Jingqiu and Joe Feagin,“Face Mask Symbolism in Anti-Asian Hate Crimes”,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no. 5, 2021,pp. 746-758.
周秀華教授(Chou Sylvia)認為,在當今以種族不平等為特征的西方政治體制中,新冠病毒感染等流行病加劇了受壓迫群體的邊緣化趨勢,而媒體歧視性的報道是促成這一現(xiàn)實的重要推手。(10)Chou Sylvia, Wen-Ying and Anna Gaysynsky, “Racism and Xenophobia in a Pandemic”, Interactions of Online and Offline Worlds,2021,pp. 773-775.疫情的政治化使得部分國家錯過了遏制病毒蔓延的黃金時期,而社交媒體在“信息繭房”的作用下更是加劇了排外主義愈演愈烈的趨勢。
當未知傳染病新冠病毒感染出現(xiàn)時,西方公共傳媒與私人社交網(wǎng)絡都參與了信息的傳遞與事件的討論。有學者認為,傳統(tǒng)媒體在此次疫情初起階段起到了重大的誤導作用,對健康風險的關注在第一時間被移植到了帶有種族意味的新移民的討論上。德·羅莎教授(De Rosa)追蹤了疫情初起階段意大利公共媒體的報道傾向。在意大利的案例中,大眾媒體最初扮演了一個安撫民眾的角色,通過將疫情稱為流感來弱化危機的嚴重性以穩(wěn)定民眾情緒。當西方科學家與政治家之間對疫情形勢的理解發(fā)生分歧后,大眾媒體陷入了兩難境地,在健康優(yōu)先還是經(jīng)濟優(yōu)先的選項上稍作猶豫后,大眾媒體選擇了被稱為政治宣傳的一環(huán):通過將新冠疫情的爆發(fā)歸因為中國人與動物之間的“野蠻的”接觸,從而來減輕疫情對西方社會產(chǎn)生的威脅意象。意大利媒體在疫情初期“成功地將疾病原因投射到外部群體身上”,以此為大眾提供了虛假的安全感。(11)De Rosa, Annamaria Silvana and Terri Mannarini, “The ‘Invisible Other’: Social Representations of COVID-19 Pandemic in Media and Institutional Discourse”, Papers on Social Representations, no. 2, 2020, pp. 5-10.
對比文獻數(shù)量可以發(fā)現(xiàn),西方社交媒體吸引了諸多學者們的目光,對排外情緒的發(fā)展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信息繭房”的存在導致排外情緒在同一群體中不斷深化。賽夫丁·艾哈邁德(Saifuddin Ahmed)對疫情期間社交媒體使用、疾病風險感知與對中國移民的偏見態(tài)度之間的關系進行了研究,指出疾病風險感知與中國移民的定型和偏見呈正相關。其研究顯示,僅使用社交網(wǎng)絡獲取相關信息的受訪者更有可能形成刻板印象與極端偏見。對經(jīng)常參與討論交流并擁有更廣泛的信息獲取渠道的受訪者而言,形成刻板印象的機會則顯著降低。(12)Ahmed Saifuddin, Vivian Chen Hsueh-Hua and Arul Indrasen Chib, “Xenophobia in the Time of a Pandemic: Social Media Use, Stereotypes, and Prejudice Against Immigrants during the COVID-19 Crisi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ublic Opinion Research,2021, pp.1-18.濟教授(Jiun-Yi Tsai)的文章也印證了這一觀點,觀看“左翼”新聞、相信數(shù)據(jù)同時擁有更多信息來源渠道的受訪者表現(xiàn)出的排外情緒相對較低。(13)Tsai, Jiun-Yi, et al, “Intergroup Contact, COVID-19 News Consumption, and the Moderating Role of Digital Media Trust on Prejudice toward Asians in the United States: Cross-sectional Study”, Journal of medical Internet Research, 2020, pp. 1-16.賴特教授(Chrysalis Wright)考察了美國大學生群體對新冠疫情相關虛假信息的分辨能力與其排外主義傾向之間的關聯(lián)性。他的研究數(shù)據(jù)表明,21%的受試學生無法識別與疫情相關的虛假信息,白人受試者排外心理的發(fā)生率較高,感染新冠病毒的受試者、無法識別虛假新聞的受試者與產(chǎn)生強烈排外偏見的受試者群體高度重合。(14)Wright Chrysalis L and Hang Duong, “COVID-19 Fake News and Attitudes toward Asian Americans”, Journal of Media Research, no. 1,2021, pp.5-29.有學者為這一現(xiàn)象提供了假說,認為是強烈的排外情緒導致受試者難以正確處理疫情相關的信息。(15)Paschen Jeannette, “Investigating the Emotional Appeal of Fake News Using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Human Contributions”,Journal of Product & Brand Management, no.29(2), 2019,pp.223-233.卡萊布·齊姆斯(Caleb Ziems)對社交網(wǎng)絡的分析表明,“仇恨”和“反仇恨”的用戶彼此間開展了廣泛互動,兩者并非生活在孤立的兩極社區(qū)中。此外,齊姆斯發(fā)現(xiàn)所謂“仇恨”具有傳染性,與“反仇恨”賬號相比,宣傳仇恨情緒的社交賬號吸引了更多的關注。(16)Ziems Caleb, Bing He, Sandeep Soni and Srijan Kumar,“Racism is a Virus: Anti-asian Hate and Counterhate in Social Media during the Covid-19 Crisis”, Association for Computing Machinery,2020, pp.90-94.
周文英教授(Wen-Ying Sylvia Chou)比較了社交媒體中“新冠病毒”和“中國病毒”的使用情況,分析了社交媒體中反亞裔情緒的表達方式問題。針對2020年3月9日至3月23日之間發(fā)送的推特研究發(fā)現(xiàn),在495,289個與冠狀病毒相關的標簽中,約有20%表現(xiàn)出反亞裔情緒,而在777,852個與“中國病毒”相關的標簽中,這一比例約為50%。作者由此得出結(jié)論,這一調(diào)查結(jié)果在進一步證實社交媒體上語言的污名化潛力的同時,也意味著現(xiàn)代社交媒體缺乏自主應對排外主義的能力。(17)Sylvia Chou, Wen-Ying and Anna Gaysynsky,“Racism and Xenophobia in a Pandemic”,Interactions of Online and Offline Worlds, 2021,pp. 773-775.
盡管仇外心理和種族偏見在新冠疫情爆發(fā)之前的西方就已經(jīng)存在,但新冠疫情的爆發(fā)將既有的針對特定群體的仇恨激發(fā)出來,為“仇恨犯罪”提供了借口。學者們認為,新冠疫情下的“仇恨犯罪”是由對疾病傳播的無知和恐懼所驅(qū)動,謠言與錯誤信息是激化這種恐懼的重要原因。有些反應可能源于對歷史事件和文化規(guī)范缺乏客觀認識和理解。
2020年3月19日至5月15日,亞裔美國人開發(fā)的網(wǎng)站Stop AAPI收到了近1900份與新冠疫情有關的歧視亞裔美國人的報告。具體事件包括抵制亞裔餐館,欺凌亞裔美國學童,在公共場所對亞裔美國人進行口頭和身體攻擊等。(18)Ren Jingqiu and Joe Feagin, “Face Mask Symbolism in Anti-Asian Hate Crimes”,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no. 5(44), 2021, pp. 746-758.學者們發(fā)現(xiàn),大量疫情之下出現(xiàn)的“仇恨犯罪”以亞洲人為防控疫情而佩戴口罩作為開端??谡肿鳛閬喴嵯笳髦?,引發(fā)了西方部分公眾強烈的排外情緒。
即使從排外主義的視角出發(fā),對口罩的抵觸也是不理智的。熙安財教授(Hee An Choi)認為,口罩作為一種意象在疫情背景下被賦予了政治與文化意義,符號化的口罩作為權(quán)力與控制的象征,針對亞裔群體的種族歧視與暴力行為合理化。(19)Choi Hee An and Othelia EunKyoung Lee, “To Mask or To Unmask, That Is the Question: Facemasks and Anti-Asian Violence During COVID-19”, Journal of Human Rights and Social Work ,2021, pp. 1-9.任景秋教授(Ren Jingqiu)指出,仇恨犯罪的實施者所展現(xiàn)出的排外情緒恰恰源自他們與亞裔的共同點,亞裔美國人與白人在階級、國籍與文化等方面的關聯(lián)性日益增長,而在疫情中佩戴口罩作為防護,幾乎成為唯一可以異化亞裔身份的象征。(20)Ren Jingqiu and Joe Feagin, “Face Mask Symbolism in Anti-Asian Hate Crimes”,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44, no. 5,2021, pp. 746-758.
“非典”和MERS造成的死亡與傷痛在東亞地區(qū)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集體創(chuàng)傷記憶,(21)Wong Tessa, “Coronavirus: Why Some Countries Wear Face Masks and Others Don’t”, The BBC,March 23, 2020.而亞洲之外的公民則可能缺乏此類意識。在經(jīng)歷過傳染病爆發(fā)的國家,戴口罩被視為避免疾病傳播的公民責任,甚至是對抗致命疾病的反抗象征。(22)Ng Edmond, “The Pandemic of Hate is Giving COVID-19 a Helping Hand”,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Tropical Medicine and Hygiene, no.6(102), 2020, pp. 1158.學者在對比亞洲文化與西方文化后發(fā)現(xiàn),從二十世紀初開始,中國等亞洲國家在公共衛(wèi)生危機期間已形成使用防護口罩的傳統(tǒng)。(23)Lynteris Christos, “Plague Masks: The Visual Emergency of Anti-Epidemic Personal Protection Equipment”, Medical Anthropology: Cross Cultural Studies in Health and Illness, no.37 (6),2018, pp. 442-457.任景秋指出,“如果你不在公共場合使用口罩,別人會對你另眼相看,這不僅是因為人們害怕你成為潛在的病毒傳播者,也意味著你缺乏社會責任感”。(24)Ren Jingqiu and Joe Feagin, “Face Mask Symbolism in Anti-Asian Hate Crimes”,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no.44(5),2021, pp.746-758.亞裔對戴口罩的看法不僅僅在于注意個人保護,而是重視集體道德理想和公民行動,其核心在于通過合作實現(xiàn)共同利益。
在西方文化背景中,口罩也同樣被賦予了特殊含義。面部遮蓋作為文化象征一直以來與罪犯存在聯(lián)系。在疫情流行的最初幾個月,媒體對新型冠狀病毒問題的描述,甚至放大了相關的刻板印象。有學者在統(tǒng)計后指出,美國多地媒體使用亞裔戴口罩的相關照片比例過高。疫情中華裔最常見形象可以被描述為:“一個戴著面具的亞洲人,看起來孤獨且嚴肅?!?25)Burton Nylah, “Why Asians in Masks Should Not be the ‘Face’ of the Coronavirus”, Vox, March 6,2020.公開佩戴口罩的有色人種在這種情況下引起了相應的負面情感投射,針對戴口罩的人展開的仇恨犯罪,在西方口罩文化的背景下從一定程度上被合理化了。
“仇恨犯罪”是種族主義和排外主義歷史嵌入性復制和累積效應下的集中表現(xiàn),也就是說,西方國家施暴者實施暴力的目標是通過將亞裔標記為“他者”,從而使其失去被平等對待的資格,通過破壞其歸屬感達到排除“他者”的最終目的。(26)Kim David Haekwon and Ronald Robles Sundstrom, “Xenophobia and Racism”, Critical Philosophy of Race ,no.2(1), 2014, pp. 20-45.從這個意義上說,“仇恨犯罪”推動并延續(xù)了帶有種族意味的社會排斥,維護了施暴者乃至施暴群體的優(yōu)越感,使其在新冠疫情之下維持著對正常秩序的某種掌控感。
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將西方國家某些具有地方屬性的社會現(xiàn)實戲劇性地呈現(xiàn)出來,新自由主義、社群主義、民主主義或世界主義的諸多臆想遭到了駁斥,基于階級、民族和性別等相互交叉的不平等現(xiàn)象被揭露出來,針對基于亞洲面孔的“中國恐懼癥”“社會恥辱感”和身體攻擊的事件在西方國家紛紛出現(xiàn)。通過探究“瘟疫”與外來民族之間的關聯(lián)性可以發(fā)現(xiàn):新冠疫情下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數(shù)量飆升并非偶然,“瘟疫”與亞洲移民之間的關聯(lián)性在歐洲等地早已建立。
從16世紀梅毒在歐洲和亞洲的傳播開始,“瘟疫”與“他者”之間的關聯(lián)就已經(jīng)被建立起來,在此期間幾乎每個受到影響的國家都將梅毒的爆發(fā)歸咎于鄰國或敵人。(27)Tampa Mircea, Matei Clara, Benea Vasile and Georgescu Simona Roxana, “Brief History of Syphilis”, Journal of Medicine and Iife, no.7, 2014, pp.4-10.2001年英國口蹄疫爆發(fā)時,亞裔特別是華人社會成為了”瘟疫”的替罪羊,當個體缺乏關于“他者”的可靠信息時,基于特征的歸因便似乎很自然地將來自與外部群體成員相關的社會類別進行污名化處理。(28)美國第一部以種族為基礎的排外法案——1882年《排華法》在擔憂亞洲移民會對西方文化構(gòu)成威脅的情況下設立。1899年12月,在檀香山發(fā)生的淋巴腺鼠疫病例,引起了夏威夷衛(wèi)生當局的過激反應,當?shù)?500余名華人被關入隔離營,患者的房屋則被付之一炬,華人因民族身份被當作了傳染源。盡管隨后確認了疾病的傳播途徑為老鼠與跳蚤,但中國城地區(qū)的華人在疫情期間依舊經(jīng)歷了被強制隔離、疫苗強制接種等不公待遇。因相關分類引發(fā)的刻板印象和恥辱感隨之被激發(fā),并對本群體以外的社會成員滋生偏見,與“他者”的互動被賦予了非理智性的潛在后果。在防控新冠疫情的過程中,與病毒起源并無關聯(lián)的海外華人也經(jīng)歷了“他者化”的過程,部分希望避免潛在疾病的西方民眾,將病毒帶來的未知的恐懼轉(zhuǎn)移至華裔群體。2020年4月17日,美國前總統(tǒng)特朗普發(fā)表了一篇推特評論,批評眾議院議長南希·佩洛西于當年2月在舊金山唐人街訪問中支持亞裔美國人的行為,同時在另一條推文中宣布他已經(jīng)“關閉了通往中國的邊界”。這樣的措辭模糊了中國與華裔之間的界限,增強了“中國”這一概念中持久的“他者”意味。
探尋相關表象背后的動因,可為認識新常態(tài)下可能發(fā)生的社會變化提供一定的基礎。(29)Roberto Katherine, Andrew Johnson and Beth Rauhaus, “Stigmatization and Prejudice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 Administrative Theory & Praxis, no.42(3), 2020, pp. 364-378.有學者通過分析意大利媒體對疫情的報道,總結(jié)了意大利在疫情流行初期的社會狀況。意大利作為2020年2月前后歐洲疫情最為嚴重的國家,在第一批感染者確診之前,其媒體便展現(xiàn)出對“亞洲人”“中國人”“黃種人”根深蒂固的殖民主義假設。意大利民眾針對“東方人”和“中國人”的偏見、仇恨言論與身體攻擊,一方面揭示了新冠病毒重啟種族主義機器的具體路徑,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排外主義對科學與邏輯的抵觸。經(jīng)過中國經(jīng)驗驗證的防疫措施,在帶有偏見與仇恨的言行中遭到質(zhì)疑,而排外主義則破壞了人們對當前局勢進行理智判斷與反省的路徑。(30)Miyake Toshio, “‘Cin Ciun Cian’(Ching Chong): Yellowness and Neo-orientalism in Italy at the Time of COVID-19”, Philosophy & Social Criticism ,no.47(4), 2021,pp. 486-511.
將”瘟疫”與外來者相聯(lián)系也絕非西方國家的特權(quán)。在智利,新冠疫情同樣激起了強烈的排外情緒,種族主義與反華熱潮卷土重來。在新冠疫情爆發(fā)期間,占主導地位的政治和文化話語,強烈地再現(xiàn)了“東方”和“西方”之間的二元對立。有學者認為,這場流行病揭示了智利政府最近在“中國崛起”的時代試圖表達多元文化主義的膚淺和問題性。(31)Chan Carol and Maria Montt Strabucchi, “Many-faced Orientalism: Racism and Xenophobia in a Time of the Novel Coronavirus in Chile”, Asian Ethnicity, no.22(2), 2021, pp. 374-394.與亞裔人口眾多的秘魯或巴西不同,智利的亞洲人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與智利的民族歷史和身份無關。華人乃至亞洲人被視為“屬于”其他地方,并被視為最新的移民和“永久的外國人”。(32)Chan Carol, Maria Montt Strabucchi and Creating and Negotiating, “Chineseness through Chinese Restaurants in Santiago, Chile; and Montt Strabucchi and Chan, Questioning the Conditional Visibility of the Chinese”, Asian Ethnicity, no.22(2), 2021,pp. 374-394.與多元文化的“移民國家”不同,“中國—智利人”或“智利—中國人”聽上去既笨拙又不正確。出生于智利或被認定為(東亞)后裔的智利人,往往被描述為“一個真正的智利人,但有一張中國人的臉”,而“中國人”“亞洲人”或“東方人”則被認為是外國人,中國人與中國文化則是“不可理解的”。在新冠疫情爆發(fā)期間,中國人被比喻為吃老鼠和蝙蝠的人,因此與骯臟、不可信、服從權(quán)威、不思考相聯(lián)系。智利所發(fā)生的事情與其他地方(東亞)少數(shù)民族所發(fā)生的事情相似,那里的社會回到了其最惡劣的偏見模式??_爾教授還指出,新冠疫情對中國人或亞洲人的代表性,揭示了特定東方—西方二分法的新性質(zhì)。新冠感染疫情見證了關于中國人在智利“他者化”的觀念的加強,并揭示了最近政府批準的試圖將智利表述為一個全球化、多元文化、多元化國家的脆弱性和膚淺性。(33)Chan Carol and Maria Montt Strabucchi, “Many-faced Orientalism: Racism and Xenophobia in a Time of the Novel Coronavirus in Chile”, Asian Ethnicity ,no.22(2), 2021, pp. 374-394.
不論大規(guī)模的仇恨犯罪將持續(xù)多久,新冠疫情都已經(jīng)加深了世界各地華人的“他者”化。在歷史上,這種“他者化”的進程始終處于反復加深的過程之中,意識到“他者化”的存在,則是從民族化的恐懼中吸取經(jīng)驗教訓的第一步。解決后疫情時代排外主義所帶來的問題,首先需要防止““瘟疫””與“他者”之間關聯(lián)的進一步加深,這不僅需要生活在海外特別是生活在西方國家的華人自身的努力,更需要社會公共管理部門層面的系統(tǒng)調(diào)整。
在防控疫情、排外主義與經(jīng)濟衰退的多重壓力之下,生活在西方國家的海外華人面臨著多層面的壓力。在疫情應對方面,海外華人大多佩戴口罩,在保持個人衛(wèi)生與社交距離方面的表現(xiàn)比較積極,對疫苗的排斥也不顯著。(34)Andrew Hay and Maria Caspani, “Fake flyers and Face-mask Fear: California Fights Coronavirus Discrimination”, Reuters, February 14,2020.但由于華裔心理健康服務的使用頻率普遍偏低,后疫情時代海外華人的心理問題值得關注;在應對排外主義與仇恨犯罪方面,海外華人學生往往希望通過線上教育中的交流機會減輕偏見;在疫情影響之下華裔經(jīng)濟受到一定沖擊,在排外主義影響之下其經(jīng)濟復蘇還需付出相當大的努力。
有學者分析了當前美國的疫情數(shù)據(jù),從現(xiàn)有數(shù)據(jù)來看,亞裔美國人確診比例在17個州中高于平均確診比例。(35)Le Thomas, Leah Cha, Hae-Ra Han and Winston Tseng, “Anti-Asian Xenophobia and Asian American COVID-19 Disparities”, 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no.110(9), 2020, pp. 1371-1373.有研究顯示,華裔美國人在預防新冠病毒感染中最為積極,包括接種疫苗、注意個人衛(wèi)生、保持社交距離和閱讀相關新聞文獻等。數(shù)據(jù)顯示,亞裔美國人傾向于具有高水平的自我感知健康素養(yǎng),這種素養(yǎng)與其社會人口因素(如教育背景和收入水平)基本無關。(36)Hyunsuk Jeong, Hyeon Woo Yim, Yeong-Jun Song, Moran Ki, Jung-Ah Min, Juhee Cho and Jeong-Ho Chae, “Mental Health Status of People Isolated Due to Middle East Respiratory Syndrome”, Epidemiology and Health, no.38, 2016, pp.1-7.基于相關研究結(jié)果,學者們對市政管理部門提出建議,認為遏制反華裔排外浪潮迫在眉睫,其中與華裔社區(qū)合作,推動疫苗接種進程將有助于社區(qū)防疫工作的快速推進。華裔心理健康服務使用率較其他民族而言顯著偏低,由于排外主義帶來的心理健康問題應當?shù)玫街匾暋?37)Wu Cary, Yue Qian and Rima Wilkes, “Anti-Asian Discrimination and the Asian-white Mental Health Gap during COVID-19”,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no. 44(5),2021, pp. 819-835.盡管新冠疫情對種族主義心理影響目前還不清楚,但它帶來的壓力可能嚴重損害華裔美國人的心理健康狀況。關于大規(guī)模創(chuàng)傷和疾病爆發(fā)的研究表明,心理健康問題(如抑郁、焦慮、藥物濫用)和亞臨床應激反應(如憤怒、恐懼、睡眠問題)持續(xù)數(shù)月或數(shù)年的可能性,在后疫情時代存在顯著提升的可能。(38)Goldmann Emily and Sandro Galea, “Mental Health Consequences of Disasters”, Annual Review of Public Health, no.35(1), 2014, pp.169-183.對于華裔美國人來說,“將新冠疫情政治化”和“尋找替罪羊”舉措所導致的排外情緒,可能會產(chǎn)生嚴重和長期的負面影響,并可能導致自殺想法的增強。(39)Chen Zhansheng and et al, “Life Lacks Meaning without Acceptance: Ostracism Triggers Suicidal Thought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no.119(6), 2020, p.1423.感到不受歡迎或受到威脅的心理狀態(tài),使其容易產(chǎn)生過度緊張、焦慮、持續(xù)恐懼、憤怒、內(nèi)疚或羞恥等創(chuàng)傷癥狀。(40)Cheng Hsiu-Lan, “Xenophobia and Racism against Asian Americans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 Mental Health Implications”,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and Scholarship, no.3(1), 2020, p.3.有學者對疫情之下荷蘭華人的心理健康進行了研究,認為華人對病毒的恐懼與其他民族相比并沒有明顯不同,是排外主義、社會隔離與種族主義對華人的心理健康造成了更為嚴重的負面影響。
盡管病毒并非具有族裔性,但隨之而來的排外主義為美國的華裔帶來了超乎尋常的壓力。新冠疫情使得華裔美國人遭受了“仇恨犯罪”的威脅。疫情爆發(fā)以來,華裔在一定程度上長期被認為是對美國社會經(jīng)濟與公共健康的威脅,一些華裔美國人開始選擇隱藏自己的華裔身份或聲稱自己是美國人,以防止“仇恨犯罪”襲擊。有學者曾指出,如今的美國已經(jīng)將華裔美國人視為“榮譽白人”,但目前的危機已經(jīng)清楚地表明,相關認識充其量只是一種錯覺。斯泰西·黛安教授(Stacey Diane)指出,增強批判意識可以有助于減少排外主義與種族主義對華裔的影響。(41)Litam Stacey, Diane Araez and Seungbin Oh, “Ethnic Identity and Coping Strategies as Moderators of COVID-19 Racial Discrimination Experiences among Chinese Americans”, Counseling Outcome Research and Evaluation, no.13, 2020, pp.101-105.一項研究表明,鼓勵華裔美國人彰顯其美國性與愛國主義精神,有助于幫助他們獲得大多數(shù)白人的認可。前總統(tǒng)候選人安德魯·楊(Andrew Yang)建議華裔美國人通過穿紅、白、藍三色衣服來反對種族主義,凸顯其美國性。(42)Yang Andrew, “We Asian Americans Are not the Virus, but We can Be Part of the Cure”, Washington Post, April 1,2020.但事實證明,這些做法并沒有直接解決種族主義和仇外心理問題。大多數(shù)襲擊事件發(fā)生在大城市,如紐約、波士頓和洛杉磯,美國人傳統(tǒng)上認為這些空間比美國其他地區(qū)更自由、更寬容。但僅在紐約市,截至2020年4月,紐約市警察局的“仇恨犯罪”工作隊就已經(jīng)調(diào)查了14起案件,其中所有受害者都是亞洲人。堪薩斯州一位州長說,他的城鎮(zhèn)是安全的,“因為它只有少數(shù)中國居民”。目前尚無法確定這種現(xiàn)象是否是一種“幸存者偏差”,但可以確定的是,反華事件和“仇恨犯罪”的潛在上升趨勢表明,西方國家白人民族主義和排外心理在顯著增長。(43)Tessler Hannah, Meera Choi and Grace Kao, “The Anxiety of Being Asian American: Hate Crimes and Negative Biases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 American Journal of Criminal Justice, no.45(4), 2020, pp.636-646.
新冠疫情控制失利給西方國家?guī)淼慕?jīng)濟損失與醫(yī)療風險,在少數(shù)族裔群體中被放大了。這相當于一種結(jié)構(gòu)性暴力,使得包括華裔在內(nèi)的西方國家的少數(shù)族裔移民在疫情面前面臨著更大的風險。
首先,新冠病毒感染在這些群體之中的發(fā)生率較高,華裔等少數(shù)族裔移民群體的感染風險更大,因為他們更可能生活在貧困和擁擠的住房中,工作或工作的方式更不穩(wěn)定。對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來說,停止工作不僅是一種生活不便,而且是不現(xiàn)實的。增加了感染幾率的群體也更易將疾病傳播到擁擠和高密度居住區(qū)之中??死锼雇懈ァず?Christopher Ho)指出,44%的NHS醫(yī)療工作者是非洲裔美國人、亞裔美國人等少數(shù)族裔人口,華裔醫(yī)務人員同樣在經(jīng)歷排外主義帶來的仇恨犯罪的攻擊。(44)Ho Christopher, Alice Chong, Anand Narayan, Erin Cooke, Francis Deng, Vikas Agarwal, Carolynn DeBenedectis, Lori Deitte, Ann Jay and Nolan Kagetsu, “Mitigating Asian American Bias and Xenophobia in Response to the Coronavirus Pandemic: How You can Be an Upstander”,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College of Radiology, no. 17(12), 2020, pp.1692-1694.
其次,在西方國家的非裔、亞裔等少數(shù)族裔更容易出現(xiàn)重癥感染病例。迄今為止的研究都表明,患有基礎性疾病將會增加因感染新冠病毒而導致重癥的風險。(45)Wei-jie Guan, et al, “Clinical Characteristics of Coronavirus Disease 2019 in China”, N Engl J Med, 2020, pp.1708-1720.如糖尿病或心腦血管病等在非裔、亞裔等少數(shù)族裔中更為高發(fā)。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的數(shù)據(jù)顯示,新冠疫情中33%的住院患者為非洲裔美國人,而白人則為18%。(46)Shikha Gar and et al, “Hospitalization Rate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Patients Hospitalized with Iaboratory-confirmed Coronavirus Disease 2019-COVID-NET, 14 States, March 1-30, 2020”, MMWR Morb Mortal Wkly Rep, no.69(15), 2020, pp.458-464.另一個重要問題是,許多移民群體,特別是非法移民,在疫情中難以得到幫助,隨著這一群體病情的惡化,疫情的傳播也更加不受控制。
對全球知識流動發(fā)揮至關重要作用的中國與西方大學交流項目,也在疫情爆發(fā)后出現(xiàn)諸多變化。在疫情爆發(fā)前,旅美中國留學生人數(shù)位列世界第三。2020年全球流動性的相對停滯,使得預備留學人員開始謹慎地對待海外留學的決定,學者們認為,如果沒有更多的壓力,新冠疫情之下的教育移民的流動性將大幅受挫。首先,西方國家對中國研究人員和學生的各種懷疑日益增加。其次,以防控疫情為借口的暴力犯罪和反亞裔事件的頻繁出現(xiàn),使得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開始懷疑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安全性。最后,考慮到西方國家對新冠病毒大流行的管理不善,中西方之間的信任關系可能需要更長時間才能恢復。盡管一些西方國家承諾會遏制其中一些問題,但中國學生和家長對留學西方的看法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改變,特別是隨著中國近年來著力改善國內(nèi)高等教育部門的舉措,會使得一些學生的留學計劃進一步受到影響。(47)Allen Ryan and Ying Ye, “Why Deteriorating Relations, Xenophobia, and Safety Concerns Will Deter Chinese International Student Mobility to the United States”,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Students, no.11(2), 2021, pp.1-7.秋葉大輔列舉了疫情期間美國高等院校中發(fā)生的排外事件,認為學校與教育者有責任減輕疫情帶來的排外情緒,創(chuàng)造平等和諧的學術氛圍。(48)Akiba Daisuke, “Reopening America’s Schools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 Protecting Asian Students From Stigma and Discrimination”, Frontiers in Sociology, no.5, 2020, pp.1-7.
疫情對美國等國家華裔社區(qū)的經(jīng)濟情況的影響最為嚴重。斯黛拉教授評估了疫情以來紐約的餐館、食品零售店和新鮮農(nóng)產(chǎn)品供應店的關閉情況,對新冠病毒流行高峰期紐約的六個社區(qū)進行了橫向的比較研究,認為與紐約其他社區(qū)相比,華裔社區(qū)關閉的食品企業(yè)比例更高,華裔少數(shù)民族社區(qū)的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受到疫情的影響最大。(49)Stella Yi, Shahmir Ali, Rienna Russo, Victoria Foster, Ashley Radee, Stella Chong, Felice Tsui and et al, “COVID-19 Leads to Dramatic Changes in the Food Retail Environment in New York City: May-July 2020”, Journal of Immigrant and Minority Health, no.5, 2021, pp. 1-7.
疫情爆發(fā)后,在一些西方國家華裔社區(qū)生活的老年華裔移民感受到了更多不便。年齡歧視附加于排外主義之上,使得老年華裔移民的生活處境更為窘迫。很多老年受訪者自我認定為高風險群體,這導致他們比年輕人更加容易進行自我隔離,在其流動性和社會互動性開始減少的同時,他們所面臨的心理壓力也隨之增大。(50)Hwang Tzung-Jeng and et al, “Loneliness and Social Isolation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 International Psychogeriatrics, no.32(10), 2020, pp.1217-1220.此外,該項研究還對老年長期護理機構(gòu)、老年人死亡率,以及媒體所報道的對老年歧視的上升給予了關注。(51)Qianyun Wang, Ka Kei Liu and Christine Ann Walsh, “Identities Experiences and Impacts of the COVID-19 Pandemic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Older Chinese Immigrants in Canada”, China Journal of Social Work, no.14(2), 2021, pp. 1-19.該研究指出,較年輕人而言,年長的華裔移民更難獲取與疫情相關的信息,新冠病毒流行下的老年華裔群體遭受了人際交流與互聯(lián)網(wǎng)的雙重排斥。(52)Seifert Alexander, Sheli Cotten and Bo Xie, “A Double Burden of Exclusion? Digital and Social Exclusion of Older Adults in Times of COVID-19”, The Journals of Gerontology, no.76(3),2020, pp. 99-103.
從歷史上看,由疫情衍生的排外主義早在新冠疫情發(fā)生之前就已經(jīng)對海外華人群體產(chǎn)生了影響。新冠疫情爆發(fā)后,西方排外主義的蔓延不僅進一步造成了社會割裂,其帶來的反智行為也給疫情防控造成了諸多阻礙。后疫情時代的排外主義將走向何處,成為各方廣泛關注的問題。新冠疫情之下,海外華人面臨的排外主義使得他們的生活相比其他民族而言更加難以回歸正軌。
防止排外主義惡性發(fā)展是一項系統(tǒng)性工程,需要個人層面、社會層面與國家層面共同努力。從個人層面上看,排外主義激發(fā)了海外華人身份認同度的提升,海外華人內(nèi)部更加團結(jié),反抗排外主義的力量隨之得到加強。從社會層面上看,加強各渠道溝通交流,防止海外華人被進一步邊緣化,將有助于削弱因防控疫情所帶來的社會偏見。從國家層面上看,消除、降低“仇恨犯罪”率不僅是對少數(shù)族裔群體合法權(quán)益的重要保障,更是當前西方國家遏制社會割裂的重要舉措。
海外華人的身份認同、歸屬感與自我意識覺醒等議題已吸引了學者們的廣泛關注,海外華人積極反抗排外主義壓迫的努力有目共睹。(53)Gao Zhipeng, “Unsettled belongings: Chinese Immigrants’ Mental Health Vulnerability as a Symptom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n the COVID-19 Pandemic”, Journal of Humanistic Psychology, no.61(2), 2021, pp.198-218.李勇教授總結(jié)了后疫情時代法國華人群體對排外主義的反抗行為。他認為,相較一代移民而言,越來越多的二代移民已意識到旅居法國的中國人持續(xù)遭受的不公正對待,并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媒介組織了相應的反擊。他指出,新冠疫情爆發(fā)成為法國種族主義與排外主義的催化劑,反種族主義運動正在華人群體中覺醒。(54)Li Yong, “La Confrontation des Diplmés Chinois au Marché du Travail Fran?ais: une Insertion Incertaine”, Connaissance de l'emploi , no.145, 2019, pp.1-4.研究表明,當前西方國家的大眾媒體有關少數(shù)族裔群體的新聞報道,依舊過分強調(diào)與族裔相關的負面信息,推動少數(shù)族裔群體的社會參與度提升及群體形象改善勢在必行。盡管“中國病毒”被用來宣傳反華情緒,但在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間,也出現(xiàn)了“吾非病毒”等口號,以此消除族裔恥辱感,團結(jié)并強化華人的聲音。社交媒體平臺隨之被視為譴責和反對種族主義言行的重要渠道,在聲援少數(shù)族裔社區(qū)并向成為虐待目標的人群提供支持方面,社交媒體平臺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55)Sylvia Chou, Wen Ying and Anna Gaysynsky, “Racism and Xenophobia in a Pandemic”, Interactions of Online and Offline Worlds, no.111(5), 2020, pp.773-775.李家偉提出,通過網(wǎng)絡技術篩選推送內(nèi)容或許有助于減少網(wǎng)絡中排外行為的傳播與加強。維護安全的網(wǎng)絡環(huán)境,將成為后疫情時代網(wǎng)絡安全的重要議題。(56)Lee Roy Ka-Wei and Zhi Li, “Online Xenophobic Behavior Amid the COVID-19 Pandemic: A Commentary”, Digital Government: Research and Practice, no.1(2), 2020, pp.1-5.
學者們已普遍認識到,正面應對種族主義與排外主義對西方社會的挑戰(zhàn)勢在必行。在意大利等歐洲國家,“本質(zhì)主義”對“東方國家”的認知,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依舊沿著種族主義慣性前行,并且在新冠疫情發(fā)生之前幾乎沒有受到質(zhì)疑。從某種意義上說,新冠疫情的爆發(fā)為西方“普世價值觀”與“民主范式”敲響了警鐘。海外華人需要的不僅僅是對日常生活交流或媒體話語中出現(xiàn)的種族主義言行進行抵制,更需要社會層面上更深層次的構(gòu)建與更廣泛的合作,以應對種族主義的攻擊與挑戰(zhàn)。西方國家若要建設一個更為包容的社會,需要通過自我反省來抵抗西方中心主義的固有思維。(57)Miyake Toshio, “‘Cin Ciun Cian’(Ching Chong): Yellowness and Neo-orientalism in Italy at the Time of COVID-19”, Philosophy & Social Criticism, no.47(4), 2021,pp. 486-511.一些西方學者已經(jīng)展開了這類討論。達拉尼克斯·史蒂文森(Nix-Stevenson)試圖從遠程學習的角度探討排外主義的應對之策,他認為,線上交流有助于揭露特殊時期由于隔離而產(chǎn)生的偏見,協(xié)同合作與資源整合可為在校學生提供消除仇外言論的機會。(58)Nix Stevenson, Laura Shelton and Jennifer Smith, “Fighting Back Against Anti-Asian Xenophobia: Addressing Global Issues in a Distance Learning Classroom”, Middle Grades Review, no.6(3), 2020, pp. 7.基姆教授(Grace Kim)指出,新冠疫情揭露了原本經(jīng)過自由主義修飾的種族歧視,而人們并未對此進行積極嘗試以消除種族主義所帶來的影響。如果在后疫情時代人們依舊忽視族裔平等方面的缺失,那么恢復疫情之前社會生態(tài)的企圖只能是一種妄念。(59)Kim Grace and Tanvi Shah, “When Perceptions Are Fragile but also Enduring: An Asian American Reflection on COVID-19”, Journal of Humanistic Psychology, no.60(5), 2020, pp. 604-610.此外,為了應對華裔等移民群體心理健康問題的激增,社區(qū)應當提供基于多元文化背景的心理健康服務。除了改善國家對全球流行病日益增長的威脅的有效應對外,恰當?shù)男睦碜稍円灿兄谠诜揽匾咔檫^程中減輕少數(shù)族裔群體恥辱感和心理創(chuàng)傷的影響。(60)Phua Kai-lit and Lee Lai Kah, “Meeting the Challenge of Epidemic Infectious Disease Outbreaks: An Agenda for Research”,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Policy, no.26, 2005, pp.122-132.
海外華人的文化認知與中國社會文化傳統(tǒng)有著緊密聯(lián)系,疫情在中國與西方國家之間造成的緊張關系也深刻影響著海外華人的生存狀態(tài)。為消除或減少仇外心理問題,西方國家政府部門需要客觀認識疾病與歧視之間的關系問題,以及對少數(shù)族裔群體的污名化是對全球發(fā)展的重大威脅等相關現(xiàn)實。(61)Manomita Das, “Social Construction of Stigma and its Implications-observations from COVID-19”, Social Sciences and Humanities Open, 2020, pp.1-27.從1918年流感大流行、2003年SARS疫情和2014—2016年西非埃博拉疫情中吸取的經(jīng)驗教訓不斷提醒人們,只有在相互尊重與信任的基礎上,具有充分社會適應性的防疫措施才有可能奏效。(62)Melissa Leach, “Echoes of Ebola: Social and Political Warnings for the COVID-19 Response in African Settings”, Science, Medicine, and Anthropology, no.6, 2020, pp.1-5.公共衛(wèi)生官員、教育官員等政府公務人員之間則需要組成一個有機決策的機構(gòu),在全球危機中解決對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公平等至關重要的矛盾沖突,國家領導層則需要果斷表達反對排外主義的堅定態(tài)度。在SARS大流行期間,有的西方國家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提出了快速反應倡議,以應對反亞洲情緒,其中包括監(jiān)測在普通民眾和媒體中出現(xiàn)的污名化態(tài)度與行為,并與亞裔社區(qū)合作,制定和部署若干文化干預措施。(63)Bobbie Person, Francisco Sy, Kelly Holton, Barbara Govert and Arthur Liang, “Fear and Stigma: The Epidemic within the SARS Outbreak”, Emerg Infect Dis, no.10(2), 2004, pp.358-363.政府出面以技術手段打破社交網(wǎng)絡中的“信息繭房”,將是疫情下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的重點,但是“右翼黨派”在一些西方國家執(zhí)政局面的確立,會使得相關應急系統(tǒng)難以被成功激活。
此外,新冠疫情全球爆發(fā)時如何有效應對,為學者們提出了“構(gòu)建更加符合社會現(xiàn)實的決策流程”的基本任務。研究表明,預先規(guī)劃、公開對話是西方國家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有效運作的關鍵,也是接受公共衛(wèi)生服務不足的少數(shù)族裔移民群體爭取公正待遇的前提。(64)Katerina Tsetsura and Dean Kruckeberg, Transparency, Public Relations and the Mass Media, New York: Routledge, 2017.同時,西方國家政府出面,培訓參與相關服務的公務員和組織領導多樣化社區(qū)建設勢在必行,將提升文化傳播能力和社會公正水平納入員工培訓計劃,加強公共服務公告和溝通范圍及能力,對于減少污名化、克服陳舊觀念和減少或消除排外暴力行為至關重要。(65)Roberto Katherine, Andrew Johnson and Beth Rauhaus, “Stigmatization and Prejudice during the COVID-19 Pandemic”,Administrative Theory & Praxis, no. 42(3), 2020, pp. 364-378.
在新冠疫情的沖擊下,對疫情的污名化使得排外主義較之前更具攻擊性與針對性,其表現(xiàn)形式也更加多樣化。疫情政治化、媒體污名化與“仇恨犯罪”,成為新冠疫情爆發(fā)過程中針對海外華人的西方排外主義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
透過部分西方媒體和民眾對“瘟疫”爆發(fā)與外來族體關聯(lián)性的認知,我們可以看到新冠疫情下西方國家針對華人或亞裔的“仇恨犯罪”數(shù)量飆升并非偶然,“瘟疫”與華人或亞洲移民關聯(lián)性的確定在西方國家早已存在。解決“后新冠疫情時代”排外主義所帶來的問題,首先需要防止“瘟疫”與“他者”之間關聯(lián)性的進一步加深,這不僅需要華人自身的努力,更需要西方社會公共管理部門做出系統(tǒng)的調(diào)整。
從海外華人角度而言,排外主義提升了華人群體的族裔認同感,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與社交媒體的傳播效力,海外華人群體也在積極與排外主義進行斗爭。在應對疫情方面,海外華人習慣于比較積極地佩戴口罩,保持個人衛(wèi)生與社交距離,對疫苗的排斥也不顯著。但由于華裔心理健康服務的使用頻率普遍偏低?!昂笮鹿谝咔闀r代”生活在西方國家的海外華人要擺脫排外主義帶來的諸多影響,尚面臨著重重阻礙,包括解決因排外主義引發(fā)的心理問題,應對排外主義與仇恨犯罪,通過利用線上教育的機會開展交流以減少或消除偏見,復蘇深受疫情爆發(fā)打擊的經(jīng)濟生活等。
新冠疫情下的排外主義絕非華人群體做出反抗就可消解,遏制排外主義進一步發(fā)展仍需相關西方國家各方的協(xié)同努力。從個人層面而言,由排外主義所激發(fā)的海外華人身份認同成為反抗排外主義的重要力量。與此同時,以技術手段打破社交網(wǎng)絡中的“信息繭房”,將是疫情下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的新方向。從社區(qū)層面而言,加強各種渠道的交流并防止海外華人被進一步邊緣化,將有助于削弱由疫情帶來的偏見。從國家層面而言,消除仇恨預期不僅是對華裔合法權(quán)益的重要保障,更是當前西方國家遏制社會割裂的重要舉措。
通過對國外學界有關當前新冠疫情下海外華人問題研究的梳理分析,可發(fā)現(xiàn)一些相關的研究不足。首先,一些針對當前海外華人的研究基本停留在數(shù)據(jù)收集的層面,缺乏理論性的歸納與總結(jié)。其次,部分西方學者對于新冠疫情依舊保持著西方中心主義的視角,錯誤地相信中國與疫情爆發(fā)之間存在緊密聯(lián)系。有的研究文章依舊基于病毒起源于中國的論調(diào)進行思考,認為華裔在疫情中的遭遇并非全無道理。比如,瓦萊麗·伊姆布魯奇認為,紐約華裔應當建立獨立的、安全的食品網(wǎng)絡,盡可能減少與中國之間的聯(lián)系。諸如此類的錯誤偏見必須予以批判最后,新冠疫情還沒有結(jié)束,排外主義的后續(xù)發(fā)展還需要我們進一步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