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浩
(淮陰師范學院高等教育研究中心,江蘇 淮安 223300)
詔求直言作為一種“清明政治”的施政策略,常于王朝初創(chuàng)、新帝登基或遭遇災難、危機時被選擇性使用,其目的自然是“欲其切于事情,而有益于天下、國家”。[1]因此,從這一意義上講,詔求直言是君主虛懷納諫以避免下情壅蔽的重要路徑,一如晁補之所言:“問古者敷奏以言,庶言同則繹,上有大事與天下共之。所以防壅蔽而近公正也?!盵2]或許正是受這一認知的影響,使群臣對指陳得失的言說充滿期待,上疏言事者代不乏人。如后蜀人楊褒以“直言敢諫”[3]稱譽一時。又如唐人權德輿贊其外舅相國安平公“以直言為己任,愿致君于黃虞”。[4]然而,以直言求之而因直言殺之的悖謬,又使群臣多不敢諫,故也致詔求直言陷于囹圄,其隱晦的虛偽性歷來備受史家所詬病。如史載:“(東漢)桓帝時,數(shù)有災異,下策博求直言,(劉)儒上“封事十條”,極言得失,辭甚忠切,帝不能納,出為任城相?!盵5]又《讀史管見》記:“(劉宋)武帝初即位,詔求直言,周朗條奏七事……帝藏怒宿怨,竟不能容?!盵6]
與前代相較,北宋求直言類詔令明顯增多,甚至有論者認為“宋代皇帝的詔求直言尤其多?!盵7]然事實上,筆者統(tǒng)計而得的北宋求直言類詔令不過百條,與約兩萬五千余條的北宋詔令總數(shù)相比,可謂寥寥。既然如此,那為何還擷取其作為詔令之典型并有所闡發(fā)呢?而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我們尚須回歸求直言類詔令所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情境,并在其頒行的目的、內(nèi)容及效果中細加尋繹。
即位求言,并不鮮見,如漢高祖劉邦登基之初,面對百廢待舉之局,嘗發(fā)布即位求言詔令,以“期于曉達”“謀嘉猷之告”。[8]其后,雖然歷代諸帝也間有即位求言詔發(fā)布,但皆不像北宋這樣“累圣相承,以為故事”。[9]當然,所謂“累圣相承”亦不準確,其實真正的開端始于真宗朝。太祖、太宗朝雖未見即位求言詔,但二者令朝臣指陳時政闕失的詔令卻并不乏見,如太祖建隆三年(962)《令在朝文班朝臣翰林學士等指陳時政闕失詔》有云:“今后每遇內(nèi)殿起居,依舊例次第差官轉對,并須指陳時政闕失,明察朝廷急務?!盵10]太宗亦屢下詔令以求直言,如太平興國六年(981)詔:“并得上書直言,無有所隱。”[11]又如端拱二年(989)詔“文武群臣各陳備邊御戎之策”[12]有云:“各宜悉陳所見,密具封章。所貴盡心,無効鉗口。”[13]對此次求言,《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右正言、直史館河南溫仲舒章獨先上,上悅,乙未,賜仲舒金紫?!盵14]與前代“帝不能納”的偏狹相較,溫仲舒此次進言顯然是切當而幸運的,這種幸運不僅與太宗本人胸襟、器識及溫氏所章奏的內(nèi)容有關,實又與時代話語環(huán)境的相對寬松相聯(lián)系。
太祖、太宗登基時未見求直言詔令,究其原因,當與其時王朝初建,政事庶務尚未步入正軌有關。至真宗,朱熹所謂“累圣相承”的慣例才初肇其端。至道三年(997)三月,真宗即位,五月,真宗頒求直言詔,《宋會要輯稿》有載:
未聞讜議,朕甚懼焉。況今有位之賢,咸蘊佐時之略,所宜朝夕納誨,以弼予違,蹇諤盡規(guī),以輔臺德。[15]
不可否認,詔文洋溢著大治天下的少年英氣和增光前烈的創(chuàng)業(yè)豪情,一改真宗“封禪事作”[16]的歷史刻板印象。事實上,真宗臨御之初,頗為英晤。如《宋史》載:“(真宗)幼英睿,姿表特異”,為皇太子時,“留心獄訟,裁決輕重,靡不稱愜,故京獄屢空,太宗屢詔嘉美?!盵17]《東軒筆錄》也載:“真宗天縱睿明”[18]吳處厚《青箱雜記》還指:“真宗聽政之暇唯務觀書。”[19]如此英晤好學之人,初臨踐位,自當作為一番,詔文對此不僅有準確的表達,而且足見赤誠。群臣也因此備受鼓舞,多有疏陳,如宋人韓淲《澗泉日記》載:“真宗即位求直言,(王)禹偁疏陳五事,三曰難選舉,使入官不濫,云云。”[20]對真宗是否采納王氏之言,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載:“真宗即位,詔群臣論事,(王)禹偁上疏陳五事,……至今行之。”[21]顯然,真宗悅納了王氏進言,并責成有司,奉為制度,一時沿用。
真宗歿后,仁宗也屢求直言,《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蘇舜欽上疏言:‘……蓋陛下即位已來,屢詔群下,勤求直言,使百僚轉對,置匭函,設直言極諫科?!盵22]從蘇舜欽之奏,大致可得兩點信息:其一,仁宗求直言的時間已不限于御宇之初或即位之時,這一點傳世文獻也可佐證,如天圣七年(1029)頒《令百官言朝政闕失詔》《上邊機民事詔》,景祐五年(1038)詔求直言等;其二,仁宗復置“直言極諫科”,為博士議郎及應詔之士上封事提供便捷之徑,非皇帝詔求直言之時,也可隨時直言上疏,仁宗如此大開言路,無疑極大地激發(fā)了士人指陳言說的沖動和參政議政的熱情。
神宗即位時,天下積弊已深,痿痹益甚,非除舊習不足以起沉錮,為此,登基前后神宗曾兩次詔求直言,用詞頗為懇切。其一有云:
其布告內(nèi)外文武群臣,若朕知見思慮之所未及,至于朝之闕政,國之要務,邊防戎事之得失,郡縣民情之利害,各令直言抗疏以聞。[23]
其二又云:
以成王之賢,猶恐懼以謀于下,況朕之不敏,處乎深宮之中,未嘗試諸艱難,猥受神器之重,可不懼哉?[24]
慶歷以來的變革實踐沒有使國家走出積弊的泥沼,財政、吏治、軍備等問題愈發(fā)嚴峻,社會內(nèi)部各種矛盾愈益突出,面對積貧積弱的現(xiàn)實境況,“厲精圖治”[25]的神宗又怎會無動于衷?其即位不久便宣稱:“天下弊事至多,不可不革!”[26]從其前后兩則求直言詔,也能感知神宗“性氣越緊,尤欲更新”[27]的急切與赤誠。神宗恐自己深居禁庭,未能盡知人才,故希望臣民上疏陳事,直言闕失,以便識別賢能,擢拔人才,以昌國運。神宗欲新天下之心,其實從宋人劉述《上神宗乞令侍從臺閣條對當今急務疏》中也可窺得,如劉氏言:“臣伏睹近降詔敕,許內(nèi)外文武群臣直言朝之闕政、國之要務、邊防戎事之得失、郡縣民情之利害,此誠陛下悉心求治、虛己待人、圖新庶政之急先也,天下幸甚?!盵28]
神宗詔求直言確非口頭的虛假作秀,其間有著神宗本人對國勢前途的主動思考。史載神宗“不治宮室,不事游幸”[29],如此大有為之人,求直言當出其真意,故其對所進之言的處置,也頗為上心,如其曰:“言若適用,亦以得人觀其器能,當從甄擢”,或者“以崇秩厚祿尊寵其人”。當然,對進言如何選用?進言者如何甄擢,詔文并未盡言,但我們?nèi)钥蓮某剂艑Υ耸碌淖嗾撝新缘靡欢?,如劉述嘗奏:“既以究其利病,亦以見其器能。候內(nèi)外諸處奏到文字,就兩制館閣中擇智識優(yōu)長、練達時務者三四人,置局看詳評議,逐旋具事理于所屬中書、密院參覆商量,然后進呈,取旨施行。所異庶政交修,下情盡達?!盵30]劉述之言實已涉及對進言內(nèi)容的梳理、進言被采納的依據(jù)及對進言者器識才能的考察等多個方面,頗似具體的執(zhí)行方案。
毋庸諱言,神宗詔求直言革除弊悻之心昭然,兩次登基求直言皆發(fā)生在熙豐新法即將如火如荼之前,其救弊圖治、不罪言者的意思表達,也是王安石等人得以迅速推進新法的堅實后盾與現(xiàn)實基礎。
與神宗兩次求言旨在更張法度不同,哲宗的兩次即位求言前后多有抵牾,有論者認為,如此悖違,實際上,“摻雜著新舊兩黨的明爭暗斗,是反映兩黨勢力此消彼長的一面鏡子?!盵31]事實確也如此。元豐八年(1085)五月,哲宗循祖宗故事,即位求言,因其時新法尚未輟止,“兩制”也在新黨掌控之下,故詔文對忤逆新法的言論有較為明確的限制,如有云:
乃若陰有所懷,犯非其分,或扇搖機事之重,或迎合已行之令,上則觀望朝廷之意,以徼倖希進,下則衒惑流俗之情,以干取虛譽。[32]
然而,時隔月余,哲宗再下求直言詔時,此前所涉黜罰的表述已不復見,其有云:
應中外臣僚及民庶并許實封直言朝政闕失、民間皆苦。[33]
從附帶黜罰的求言到“并許實封直言”,其間與士論領袖司馬光的上疏不無關系。呂中《大事記講義》載:“元豐八年,詔求直言,從司馬光之所請也?!庋裕骸顺嘉┎簧涎裕涎詣t可以六事,罪之矣,是始于求諫,而終于據(jù)諫也。乞改前詔,乃下詔許中外實封言事。’”[34]后“(哲宗)改詔行之,于是上封者以千數(shù)?!盵35]六月再次下詔的結果則是產(chǎn)生了數(shù)以千計痛陳新法弊端的進言,而這些進言無疑又涉及“改新法之根本”,如宋人呂中認為“司馬光入相之初,以開言路為第一義,固所以痛掃十余年言路之荊棘,所以為改新法之根本也?!盵36]故此可言,哲宗在司馬光乞請下的第二次詔求直言,在一定程度上,聚集了反對新法的舊黨勢力,為日后“更化”做好先期的鋪墊與準備。
徽宗即位求言,文獻不見載錄,或與闕佚有關,但從文獻中徽宗對上疏言事者頗多限制的文字來看,其求言之舉當是充滿了虛偽與欺騙。如崇寧元年(1102),徽宗下《臣僚章疏等虛辭盡行改正詔》,責令有司對所謂“忘君臣分義,乘間伺隙”“工肆巧言,詆誣先哲”[37]的臣僚章疏予以“更正”;崇寧三年(1104)又詔告臣僚,對“包藏異志,因事輒發(fā),斥言罔上,無所忌憚”[38]者嚴懲不貸。徽宗言路壅蔽如此,足見其時政事的斷爛程度。對此,宋人晁說之嘗言:“士氣沮喪,人人以言為諱,其視朝廷利病如秦人之視越人之肥瘠然,真可懼哉!”[39]
欽宗時,金人犯境,北宋王朝立國之元氣業(yè)已凋敝,再加之欽宗本人懦弱猶疑,絕無膽魄奮起開創(chuàng)新局面。在此種情勢下,欽宗即位求言詔令更加顯露“情勢所迫”“一時權宜”的特征,雖詔書有“至于逆耳而利行,朕當舍己以從人,雖有過言,必無罪譴”的“精誠”之言,事實上卻虛假至極。對此,《宋史紀事本末》嘗載:“欽宗靖康元年(1126)春正月丁卯朔,詔中外臣庶直言得失,自金人犯邊,屢下求言之詔,事稍緩,則陰沮抑之。當時有‘城門閉,言路開;城門開,言路閉’之語?!盵40]可見,欽宗的詔求直言已成為一時笑柄。
縱觀北宋諸帝即位求直言詔令,其實不難得出這一“累圣相承”的慣例在不同時期實有著不同的運用?;兆谥?,求直言詔令雖整體上流于形式,但君主仍會審慎對待所得上疏,且會有所選擇地吸納合理進言,詔令在此過程中的權威地位和引領作用依舊明顯。而至徽宗以后,伴隨權臣蠹國,言路壅蔽,所行求言詔遂也成為一時權宜,充滿欺騙與虛假,而朝野上下對詔求直言認知的變化,又恰恰反映了北宋政局更張的演進過程及其現(xiàn)實國勢的發(fā)展走向。
儆災即“天儆災異”。在古代君臣觀念中,災異常與現(xiàn)實政治闕失相聯(lián)系。如漢儒認為,“凡災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41]與之相應,宋人也認為災異是上天對君主不合倫理、失德的譴告,如“真宗朝,李沆、王旦同執(zhí)政,四方奏報祥瑞,沆固減裂之。如有災異則再三數(shù)陳,以為失德,所招上意不悅?!盵42]而若欲消災除疫,則須君主對上天的降災做出回應。北宋君主應對天譴的舉措主要有罪己思過、道場祈禱、赦降罪囚和詔許臣民直言得失等,目的以求改過自新,轉禍為福。故而,因儆災而求直言的詔令在北宋較為常見。如史載(嘉祐元年)五月,“諸路大水,河北尤甚,尋遣韓絳體量安撫河北。六月,雨壞太社、太稷壇?!盵43]淫雨降災,稼穡淪傷,貧人罹苦,面對災異譴告,仁宗詔求直言,誠懇自責以求改過,詔文有云:
此皆朕德不明,天意所譴,致茲災潦,害及下民。是亦邦治未孚,王政多闕,賞罰有所不當。[44]
仁宗自責是由于“朕德不明”而致大水肆虐、黎庶罹難,然仔細考揆,仁宗的自責似乎又可理解為臣僚的“不稱職”,正是由于群臣沒有盡履“陳當時之利害,制治之否臧”的責任,才致上天譴告、災異四起。當然,也有論者認為,仁宗此次求言,至誠惻怛之心昭然,“雨災、水災間見疊作。帝(仁宗)乃詔避殿、詔減膳、詔改元、詔損尊號、詔求直言……茍有益于救災皆施行而無吝可謂遇災而懼矣?!盵45]不管是遵循故事的慣例,還是出于仁宗至誠恭謹?shù)谋拘模舜嗡疄那笱源_系收到了群臣諸多的疏奏,言辭懇切者如歐陽修,其不僅敷陳了當時水勢之大、受災之重,也對仁宗不立儲君之事提出疑議。如其曰:“臣愚謂,非小小有為可塞此大異也,必當思宗廟社稷之重,察安危禍福之機,追已往之闕失,防未萌之患害,如此等事不過一二而已。自古君必有儲副,所以承宗祀之重,而不可闕者也。”[46]
進言乞請立儲者其實也并非歐公一人,如知制誥吳奎等人皆認為仁宗久未立儲是雨災肆虐的主要原因,而群臣之所以將雨災與立儲相聯(lián)系,是因為宋人相信,若君主能側身修行,省思宗廟社稷之失,以“全德性”得陽明之純,則天怒可會,天災可弭,民命可續(xù)。因此,立儲以安社稷也就自然成為群臣心目中消弭災異、迎來吉祥的根本之策。當然,今天看來,群臣所聚焦的君主失德不過是皇太子未立,而并非君臣應對水患的不力與失職。若再從所求得的直言內(nèi)容來看,也能發(fā)現(xiàn)群臣對救死賑災、傷民撫恤的具體措施論及甚少,甚至避而不談。如此務實舉措的缺位,也使所求的進言很難快速地解決實際問題,故而,此類詔求直言常常紛嚷一時,最終流于虛泛。
之所以出現(xiàn)群臣進策的虛泛傾向,當還與圣意難測有一定關聯(lián)。不可否認,群臣進言的心路歷程始終伴隨著對“帝意”的揣測和忖度。如英宗治平二年(1065)八月,京師再遇大雨,英宗頒下罪己求言詔,詔詞“天衷懇懇,至于魚蟲草木,莫不感動”[47]。不過,即便詔文感人至極,但臣僚對下詔的目的仍充滿疑慮,如鄭獬嘗言:“臣竊伏思陛下發(fā)詔書以求忠言,將欲用之耶?將欲因災異舉故事而藻飾之耶?”[48]可見,群臣對君主是因襲舊例還是確有問政之心,常需思量再三,故而進言中出現(xiàn)“陳事不具”“策對不詳”的情況,實也在情理之中。
北宋其他諸帝也多有儆災求直言之舉,在面對旱災、大風等自然災害和異常天象時,諸帝也皆如仁宗、英宗般“許上實封,言時政闕失”,以消弭災異。如真宗咸平二年(999),因大旱而求直言,詔云:“將歷炎蒸之候,薦成愆亢之災?!盵49]又熙寧間,神宗因彗星出沒而詔求直言曰:“今彗出東方,變尤大者”,“(王安石)卿等宜率在廷之官,直言朕躬過失?!盵50]元符三年(1100),哲宗也因遇日食而求言,詔曰:“日有食之,期在正陽之月?!搪犞毖裕阌屑芍M。”[51]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可見,儆災求言作為君主消弭災患的倫理努力,與改元、赦降、減膳、罪己等舉動一樣,是君主應對災異的自省之法。當然,在認知的局限下,我們大可不必苛責宋代君臣應對災異的可笑與乖繆,但仍應指出的是,此種自省的悔過行為,又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君臣應對災患的不力與失職。
北宋伊始即與北方的遼國及西北的夏國分庭對峙,而其季世又與金國戰(zhàn)事不休,無論是積弱弭兵還是開邊擴張,北宋君臣對邊事的經(jīng)略可謂費盡思量。而在戰(zhàn)時狀態(tài),“上御戎策”“求直言”是北宋君臣經(jīng)營邊事、應對戰(zhàn)事危機的經(jīng)驗之一。如太宗端拱二年(989),遼國寇邊,太宗為求應對之策,下詔求言,詔文有曰:“凡中外臣僚、文武百辟,……各宜悉陳所見。”[52]對于此次求言,前文已有所涉。其實,除溫仲舒外,張洎、王禹偁、田錫、宋琪、李昉等人也有進言,如王禹偁上言:“兵勢患在不合,將臣患在無權,請于遠邊上建三軍,軍十萬人,使互相救援。又言犬戎婦人任政,荒淫不法,請捐厚利啗其酋長,以離其心。”[53]《東都事略》對此次求言之事也有載記:“時契丹未寧,太宗訪群臣以邊事。禹偁上《御戎十策》?!诩沃?。[54]可見,在遇外敵侵擾時,以應對危機的求言問計往往能夠覓得良方,而良方能否被采納,還取決于君主的器局及其時國家對外政策的立場。
又如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二十一日,徽宗所下罪己求直言詔,《皇朝編年綱目備要》有記:“大臣遂于宣和殿以檄書進,上果涕下無語,但曰:‘休!休!’即下詔罪己求言。”[55]徽宗手詔有曰:“災異謫見而朕不寤,庶眾怨懟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中外臣僚士庶,并許直言極諫?!盵56]徽宗頒下手詔時,金人已擁兵南下,計無所出的徽宗,迫于壓力,頒下此詔,決意痛改前非、革除弊政,以求恢復祖宗舊制。內(nèi)容雖頗似當年唐德宗《奉天改元大赦制》,用語也尤為懇切,但此時奸佞橫肆已久,政治與士風早已潰塌,再加之此前求言之舉奪于權臣,言路閉塞,士氣沮傷,因此,即便徽宗“欲有作為”,然臣民也已不復相信。而事實也證明,徽宗確實奢浮虛泛,難孚人望,在國家命運如此危急之時,竟然稱疾禪位,以教主道君之名退處龍德宮,著實令人汗顏。
綜上,北宋皇帝詔求直言按內(nèi)容屬義大致可分為三類:即位求言、儆災求言和邊事危機求言。三類求言并非截然區(qū)隔,常有交錯,如徽宗即位求言時,日食發(fā)生,詔詞含有消弭災異的應對期望,故也可視為儆災求言。而就求言本身來看,其初衷皆是希求良策,以有利于社稷國家,然事實卻并非如此,姑不論進言是否為妙計良方,即便如王禹偁“御戎十策”類的進言,君主采納幾分也未可知,而比此更堪的是,在北宋中后期,君主一邊詔求直言,一邊又對進言多所限制,甚至積怨報復,此種抵牾之舉,也充分暴露了詔求直言的欺騙與虛假。與之相應的是,群臣在避禍心理驅動下,常不敢上疏言事,導致北宋后期屢現(xiàn)群臣罕言政事、多所畏避的局面。盡管如此,但在世人觀念中詔求直言仍多與“清明政治”相聯(lián)系,故而在代際更迭中,也使其成為皇權專制體制下一種頗具代表性的文化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