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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斐伏爾的空間與語言思想

2023-03-17 07:02:49強乃社
關鍵詞:列斐伏爾伏爾表象

強乃社

列斐伏爾空間概念的理解依然存在很多難題,尤其是關于空間實踐、空間表象和表征性空間三元辯證法的理解依然存在一些爭論。我們從空間和語言的關系入手,探討列斐伏爾的空間思想背景,探討他在空間和語言的關系研究方面的新路徑,即以活動為關鍵去理解空間和語言的關系,以便更好地理解他的空間思想。

一、背景

列斐伏爾的空間思想就其形成、構(gòu)成和影響而言,是比較復雜的。他生活在一個智力上復雜多變的時代,他對空間的探討帶有這個時代明顯的痕跡。他所在的時代,在法國學術界,有向后現(xiàn)代轉(zhuǎn)向的潮流,也有向語言學轉(zhuǎn)向的痕跡。作為重要的哲學家和社會學家,他有超越時代的努力,他自己也被視為空間轉(zhuǎn)向的重要開啟者。對列斐伏爾的研究中有一些重要學者,比如施密特指出列斐伏爾空間概念的來源復雜,其中一個來源是列斐伏爾重視空間和語言的關系[1]。

空間和語言關系問題在語言學、建筑學、城市規(guī)劃等具體學科中有所涉及,同時在語言哲學與空間哲學研究中也有比較多的探討。列斐伏爾對空間的很多探討建立在語言哲學批判的基礎上,并對空間與符號、語言、寫作等關系也進行了探討。這個背景主要與法國哲學以及西方哲學中發(fā)生的語言學轉(zhuǎn)向、后現(xiàn)代轉(zhuǎn)向有關。

從列斐伏爾著作產(chǎn)生的歷史看,20世紀60年代以后,列斐伏爾著作中多次出現(xiàn)了和語言哲學、語言理論相關的文本,他對空間和語言的關系問題也進行了比較深入的探討。比如,《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1962)專門討論了語義場問題;《語言與社會》(1966)形成了列斐伏爾自己的語言理論;《現(xiàn)代世界的日常生活》(1966》有專門的一章研究語言現(xiàn)象,提出在現(xiàn)代研究中,語言的指向衰落了,所指和能指脫鉤,很多時候人們用一種語言談論另外一種語言,這導致語言表達的不是對象而是語言;《超越結(jié)構(gòu)主義》(1971 )公開提出結(jié)構(gòu)主義包括其語言理論的問題,在于以語言為基礎的結(jié)構(gòu)化的視野丟棄了辯證法;在《空間的生產(chǎn)》 (1974)中,很多地方涉及話語、空間和建筑問題;在他的對空間、空間實踐的區(qū)分類型中,比如空間表象與表征性空間,就是和語言學有很大關系的;《快樂建筑》 (1975)在很多處將符號、語詞、話語、語言、文本和建筑與空間聯(lián)系起來,甚至提出將建筑和空間都還原為詞語、表達,剩下不能還原的快樂和愉悅等成為建筑的本性與特征,我們必須走向快樂空間。這里我們以《空間的生產(chǎn)》中有關論述作為重點來闡發(fā)列斐伏爾空間與語言理論的關系。

(一)語言學轉(zhuǎn)向的影響

列斐伏爾生活的年代,尤其是在其智力生活形成中,西方哲學研究有一個很大的變化,就是20世紀60年代開始發(fā)生了哲學的后現(xiàn)代轉(zhuǎn)向,列斐伏爾也是其中值得重視的成員。同時,在西方哲學中,還發(fā)生了所謂的語言學轉(zhuǎn)向,一般認為這是從19世紀后期的弗雷格開始的,但它在20世紀60年代才被很多人理解和認識,這也影響了列斐伏爾。

列斐伏爾的主要工作開始于20世紀40年代的日常生活批判,其本身就和現(xiàn)代哲學的走向不同,也許更加符合后現(xiàn)代哲學的口味。從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法國哲學有了很大的變化,其中一個值得注意的變化就是,很多哲學家認為,語言不僅僅是表達世界的工具,而且人在實際生活和生產(chǎn)當中使用語言,本身就是表達了人對世界的態(tài)度、對世界的參與和對世界的改造。語言理論對當時的歐洲大陸哲學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也出現(xiàn)了很多的語言學解釋模式。在解釋學、結(jié)構(gòu)主義、后結(jié)構(gòu)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中,語言上升為中心主題。

語言問題是當代法國哲學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它涉及語言、話語、文本等一系列密切相關的概念。就法國哲學對待語言問題的姿態(tài)而言,存在著從早期現(xiàn)代到后期現(xiàn)代再到后現(xiàn)代立場的變遷。早期現(xiàn)代哲學中,意識主體的中心地位導致語言居于思想的單純表象工具之地位,語言沒有能夠獲得專題性的探討;現(xiàn)象學存在主義運動中,存在著從理想語言到生存語言的過渡,對應的是從先給的主觀世界向生活世界的回歸;結(jié)構(gòu)主義運動中,語言學模式的普遍運用引導人們對社會文化現(xiàn)象進行科學的解釋,導致意義確定性的追求;而后結(jié)構(gòu)主義的語言游戲規(guī)則,把文化現(xiàn)象的含義推向了不確定性;后現(xiàn)代主義更是強調(diào)了語言的增殖擴張。在這樣的演化中,我們注意到語言在不同時期具有不同性質(zhì):早期現(xiàn)代時期,作為表象觀念的工具,語言自身也被觀念化了;后期現(xiàn)代時期,除了具有表象功能,語言同時具有詩意性,表現(xiàn)出觀念性與物質(zhì)性的雙重存在,體現(xiàn)了靈性和物性之間的某種張力;后現(xiàn)代哲學中,語言越來越走向物性化,或者說語言開始展示它的強勁的物質(zhì)性力量[2]。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列斐伏爾的哲學、社會學研究工作開始展開,列斐伏爾也有了自己的語言學理論,并在空間和語言的問題中展開了深度探討。列斐伏爾的空間與語言理論有其獨特所指和針對性,同時,他對當代一些語言學家和哲學家的有關觀點持批判態(tài)度,比如對結(jié)構(gòu)主義、解構(gòu)主義和后結(jié)構(gòu)主義、現(xiàn)象學等有關研究持批判態(tài)度,認為它們將語言作用夸大,割裂了空間和語言的關系,將空間和語言之間的人的活動的豐富性和重要性忽視了。而列斐伏爾的探討,也有意識地對過分夸大語言或者夸大空間自身的兩種傾向進行了批判,他重視空間和語言的緊密聯(lián)系,重視空間和語言之間活動的重要性,可以說是對兩種傾向的糾偏。

(二)對夸大語言重要性的批判

第一種哲學或者語言學理論,可以看作一種重視語言和符號的理論。這種理論認為符號和符號鏈條構(gòu)成了與世界的緊密聯(lián)系,人們只有通過符號及其鏈條才能夠理解世界,包括理解空間和空間中的事物。如列斐伏爾所概括的,“符號與它們的關系的鏈條具有最為重要的意義。因為只有通過這種相互關系,符號才具有了意義,才能表意。符號于是成為知識體系,甚至一般的(語義學與符號學的)理論知識體系的焦點所在”[3]193-194。但問題是,這種理解對語言和符號做了夸大的甚至絕對的理解,所有研究都變成了從語言出發(fā),語言學變成了確定甚至絕對的領域。一切事物包括空間都變成了語言。“空間本身,被還原為符號和符號系列,成為被如此規(guī)定的知識的一部分。一點一點地,擴及空間中所有的對象”[3]194。重視符號,必然重視符號的關系,但是這種關系是符號之間的一種形式的、純粹的關系,因為它沒有重視符號的指代和這種指代的對象之間的關系。這種純粹的形式主義有自己的“功勞”,它幾乎把所有的東西都收入囊中:“純粹的形式主義就成了把知識、話語、哲學與科學,還有可感知的與可理解的、時間的與空間的、‘理論性實踐’的與社會性實踐的等,加以總體化的(盡管是空洞的) 集線器?!盵3]194-195除了形式,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了。語言學作為一種形式性的、普遍的甚至先驗的學科被建構(gòu)起來了:“語言學以及它的一些輔助性學科,可以作為一門‘科學中的科學’而建立起來,這種‘科學中的科學’能夠糾正各種可能發(fā)生的缺點,不管它出現(xiàn)在政治經(jīng)濟學、歷史學還是社會學中?!盵3]195其實,這些對于語言學的推崇不能解決什么問題,那里沒有什么現(xiàn)實的東西,它對很多現(xiàn)實的東西保持沉默。這些研究所重視的不過是對語言的語言描繪即元語言,或者是空洞的語言表達。元語言在這里的意思是,對那些表達了對象的語言進行新的表達,元語言和現(xiàn)實的感性的對象之間沒有多少關系,空間和元語言之間也遠隔千山萬水,這種語言往往不知所云,隔靴搔癢,云里霧里。在列斐伏爾看來,這些都是垃圾。也許在我們的時代,我們有很多的符號、話語、語言,有很多的視頻、音頻、形象建構(gòu)、象征等,但是這些話語、話語復合并沒有給我們帶來更多的和現(xiàn)實的切近,我們距離現(xiàn)實越來越遠,我們的現(xiàn)實感急劇下降。

一旦我們對空間進行編目、分類和解碼,我們就立刻會遭遇這種形式化方法的局限性,因為現(xiàn)實中的空間生產(chǎn)充滿了復雜性和多元性,有的空間既是開放的又是封閉的,有的空間無法被設定在某個固定的地點,而是彼此之間互相滲透、相互關聯(lián)。在列斐伏爾看來,我們不能將空間理解為一種給定存在,可以被符號化、被表征、被思考,但應當在實踐和歷史運動中理解它,在一種全景式的聯(lián)系網(wǎng)絡中理解它,在持續(xù)不斷的差異和斗爭中理解它。

(三)對夸大空間自身特性的批判

在空間和語言問題上,還有另外一種傳統(tǒng),沒有賦予語言、言說和詞語太高的價值,沒有讓詞語來挽救這個世界,來填充空間,即使語言、符號自身形成了嚴密的邏輯,有純粹形式的嚴密外觀。相反,“第二種語言觀,對符號的詳細考察揭示了可怕的現(xiàn)實。無論是文字、詞語、圖像還是聲音,符號都是僵硬、冷漠的,并以一種危險的方式抽象出來”[3]196。語言在這里不再是模范和給各學科帶來希望的天使,它更像一種終結(jié)現(xiàn)實的死亡預兆或者信使。比如巫師曾經(jīng)掌握特殊的符號,那些不可見的符號威脅世界,從魔咒中形成語言和符號的力量讓世界遭受創(chuàng)傷?!皶鴮?它們服務于權威”[3]196,書寫本身成了婢女。這樣的情況不勝枚舉。符號及其復合所展示的破壞力,是因為那種抽象力本身離開了現(xiàn)實,在不當形成和使用的時候,現(xiàn)實包括空間總是遭殃,總是遭遇威脅甚至死亡。語言和符號離開了現(xiàn)實,遭殃的就是現(xiàn)實和空間,這時空間本身就離開語言自滿自足。

從這種視角的語言和哲學傳統(tǒng)看,“空間也令人感覺具有了這樣一種致命的特征:作為通過符號中介進行交流之地,作為分割之地與作為禁忌的場景,空間性被內(nèi)在于生命的死亡本能賦予了特性”[3]197。 從語言的指代到空間的特性,這是符號、語言內(nèi)在的活動所導致的。但是第二種語言理論和哲學傳統(tǒng)對這種語言帝國主義采取了抵抗的態(tài)度,這種抵抗來自事物本身的規(guī)律,不是外在的反對和抵制。這種觀點本身揭示了語言和符號的不純粹。這個方面,尼采是一個代表。尼采那里,“語言的前指替代性(anaphorical)特征甚至超過了其隱喻(metaphorical)特征”[3]197。這種所謂的前指替代性在語言上指的是一種語法,第一個詞指代的是前面的一個情形,比如用他、她、它來指代前文中的人或者物。這往往是為了避免重復而使用的。在前指替代性這個詞中,ana是從古希臘詞語借用的羅馬詞根,意思是“回”。何以這種指向前述、替代前述事物和人的指代比隱喻更加明顯?是因為,這種語法和修辭本身指向以前更加豐富的內(nèi)容,它總是超越當下,指向別處,別處的什么?根本上還是“承受、欲望和歡愉”[3]198。在后來1975年寫作、2014年出版的《快樂的建筑》中,這種表達欲望、追求歡愉得到了比較系統(tǒng)的說明。尤其在現(xiàn)代和當代的空間主導形式即建筑中,找到了那些莊嚴肅穆背后的這種前指替代性,其實就是讓語言和符號超越了自身的當下性,指向現(xiàn)實和空間的遠處與深處,語言和符號不是簡單的邏輯嚴密的純形式系統(tǒng),而是有豐富內(nèi)涵的系統(tǒng)。這種觀點總的來說對空間自身做了充分的肯定,對語言的重要性重視不夠。

在這兩種傳統(tǒng)或者理論之間,還有一種比較折中的努力,重視空間和語言的關系,尤其重視空間和語言溝通的中介活動,即人們的空間實踐活動。列斐伏爾應該屬于這一種。

二、重視空間、語言和活動的關系:列斐伏爾的探討路徑

(一)列斐伏爾對既有語言理論的批判

列斐伏爾所處的哲學思潮與環(huán)境,是傳統(tǒng)哲學向現(xiàn)代哲學以至于后現(xiàn)代哲學的變化和轉(zhuǎn)折時期。這個過程中,列斐伏爾首先注意到傳統(tǒng)哲學的復興問題?!皞鹘y(tǒng)哲學又以各種‘新’(Néo)的形式勃然復興,諸如新-黑格爾主義、新-康德主義、新-笛卡爾主義。這種復興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胡塞爾(Edmund Husserl),他的無與倫比的認知主體與構(gòu)想的本質(zhì)(準同義反復式的)的同一性——一種內(nèi)在于‘流變’(flux)(內(nèi)在于親歷體驗)中的統(tǒng)一性——支撐起形式知識與實踐知識的幾乎‘純粹的’同一性”[3]6。他們重視主體哲學和意識哲學的思辨性,將空間和語言的關系割裂開來,將活動和思維割裂開來。對于語言的先驗特征做出了錯誤的解釋,甚至將語言普遍化、主體化、絕對化,以為把握了語言和概念,就擁有了一切,尤其是對現(xiàn)實對象的真實把握,在主體的意識和語言中就能夠完成。其實不是這樣的。

列斐伏爾對這些思潮的看法是批判性的,他重視空間和語言問題研究所形成的成果,但他更加重視實踐活動的意義和作用。在列斐伏爾看來,在這種時代思潮中,語言學家和語言哲學家恢復了傳統(tǒng)哲學的主體的權威。著名的語言學家諾姆·喬姆斯基恢復了笛卡爾式的我思或主體。列斐伏爾認為,“喬姆斯基毫不猶豫地假設出一個被賦予了特定屬性的精神空間,及其方向性與對稱性。他完全忽視了那種把語言的精神空間與社會空間(在那里語言變成了實踐)隔離開來的巨大裂縫”[3]7。這句話的重要含義在于,語言表達了空間,但是在語言和空間之間,橫亙著人的現(xiàn)實的活動,包含了豐富的內(nèi)容。列斐伏爾最為重視這種活動的豐富性,而不是簡單地將語言進行一種排列,對空間進行一些分類,就以為把握了所有的內(nèi)容。

列斐伏爾對空間概念的歷史、空間研究的歷史、空間有關的知識和學科提出了批判。他認為,所謂的原來的空間科學、空間哲學,對空間做了非常簡單和粗糙的處理;有關空間的知識和語言,喪失了語言的豐富性,喪失了社會空間的豐富性。在語言和現(xiàn)實的空間之間形成了巨大的裂縫,在一些作家的研究中用了一些斷裂性的語言來彌補,“他們即運用諸如鴻溝(coupure)、破裂、斷開等概念,以某種最為含糊不清的方式來證明其合理性。因此他們也以他們的方法論禁止非連續(xù)性為名,中斷他們討論的連續(xù)性”[3]7。在一些所謂的空間科學和空間哲學中,空間和語言之間的關系沒有得到充分和正確的展示,而“由此所導致的裂縫,其范圍及其影響的程度,從一個作者到另外一個作者,或從一個專業(yè)領域到另外一個專業(yè)領域——雖然會有所變化”[3]7。這些哲學家的問題是共同的,精神空間和真實空間在他們的邏輯中是統(tǒng)一的,是前提,但是,這個精神空間會被一些學人自己打扮成理論實踐的中心,一個知識的中心,或者中軸或者參照中心。列斐伏爾在很多地方對這種所謂的裂縫、斷裂、越界進行了探討,對現(xiàn)象學、結(jié)構(gòu)主義、后結(jié)構(gòu)主義等,都有不同程度的批判。

列斐伏爾還給我們留下一個有意思的開放性的問題,讓我們以此去探討當代很多空間和語言問題研究專家的成就和缺陷:“我的批判對于克里斯蒂娃的符號學(δμειωτικη/semiotikè)、德里達(J.Derrida)的文字學(grammatologie)以及羅蘭·巴特(R. Barthes)的普通符號學(sémiologie généralisée)也完全適用?!盵3]7-8結(jié)構(gòu)主義的問題也在于,“這個學派(即結(jié)構(gòu)主義——中譯者注)聲譽日隆,恐怕與它日益滋長的教條主義有關,它總是在為某種基本的詭辯推波助瀾,空間的哲學認識論概念被拜物教化,精神領域甚至包裹了社會和自然領域”[3]8??死锼沟偻?、德里達、巴特爾的理論相當豐富和復雜,也不乏說理不充分的地方。比如,克里斯蒂娃的符號意義分析理論,針對西方現(xiàn)代符號學語境中的能指與所指的二元對立模式的問題,引入言說主體的身份維度和社會歷史的空間維度,突破了以往系統(tǒng)、封閉的結(jié)構(gòu)傳統(tǒng)。符號的成義過程并不是能指與所指的二元對應,而是由言說主體參與的一種意指實踐??死锼沟偻迣Y(jié)構(gòu)主義到后結(jié)構(gòu)主義的轉(zhuǎn)變做出了貢獻。巴特的零度寫作讓寫作“獨立”,成為寫作的寫作,和現(xiàn)實之間有了很大距離。這些人的后結(jié)構(gòu)主義、解構(gòu)主義傾向解決了一些問題,但同時也帶來了更多的問題。在列斐伏爾看來,這些學者的問題在于,把空間和語言的關系做了簡單處理,讓語言失去了具體的所指,讓真實的空間被遮蔽而不能獲得明確清晰的表達和展示,也不能充分揭示空間內(nèi)部的豐富內(nèi)容,尤其是社會與政治內(nèi)容。

(二)語言和空間的歷史起源和邏輯構(gòu)成

其實在語言學中,空間和語言的關系已經(jīng)得到充分的探討,那么二者的關系在歷史和邏輯上,是如何的呢?一般而言,兩者可能很難分辨出先后,更多是相互促進和相互構(gòu)成。列斐伏爾也提出了這個問題,他舉出的一個實例非常有說服力:“對于在地上做記號、留痕跡、安排姿勢和共同完成工作等活動來說,它們在邏輯上與認識論上要早于那些高度銜接、規(guī)則嚴格的語言。”[3]26所以,空間活動以及空間的形成和創(chuàng)造,要早于復雜的語言。從內(nèi)在邏輯看,“內(nèi)在于高度銜接的語言中的‘邏輯性’,或許從一開始就作為一種空間性在發(fā)揮作用,這個空間性可以給通過感知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質(zhì)性的混沌(le pratico-sensible/qualititive chaos)(即實踐-感覺領域)以秩序”[3]26??梢哉f,列斐伏爾確定了,語言本身具有邏輯性,但是這種邏輯性首先應該以一種空間性在運行,語言首先是在一個線性的空間中運作,指代了大量的空間關系、空間事物;更關鍵的是,對事物的直覺所形成的混亂的印象,在空間中獲得秩序,這種秩序可能是結(jié)構(gòu)、位置、次序等。也就是說,語言的邏輯性和空間性不能分開。其實列斐伏爾想要進一步探討的是,這種邏輯性和空間性的語言本身是在現(xiàn)實中,包括在現(xiàn)實的實踐活動中,在社會活動所創(chuàng)造的空間和空間性中,且形成了緊密的關系,不會在邏輯性和空間性之間形成那種很多哲學家、語言學家所說的裂隙、斷裂。尤其重要的是,“口頭的和書寫的語言都代表著(社會)實踐”[3]44,這句話重視的是語言和活動的關系,而其重要意義在于,語言、空間和活動是內(nèi)在一致的??臻g和語言的關系就是在這種空間、語言和活動的三維關系中獲得解釋和理解的,否則,我們將面臨很多的斷裂,尤其是空間和語言之間的斷裂。這種斷裂讓很多哲學家很困惑,比如,漂浮的能指,就是語言和指代的空間關系和對象失去聯(lián)系,語言變成了對語言的語言。

空間和語言的關系不能在二元分割甚至對立的關系中得到正確展示,而是需要在語言的表達指向、空間的內(nèi)涵和活動中,把語言、空間和實踐與社會的空間聯(lián)系起來。要對這個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列斐伏爾提出了四個問題,并以此展開對空間和語言關系的探討。第一,社會實踐活動所構(gòu)成的空間有意義嗎?意義這個概念更多的是語言學、語言哲學意義上的。比如紀念碑、建筑物本身作為空間,作為一種符號化的東西,有詞句、話語、表達的意義嗎?第二,一定社會集體或者若干社會集體所占有的空間,可以作為某信息來看待嗎?也就是說,這種集體空間是不是表達了某種信息、某種像文本一樣的信息呢?第三,城市建筑或者作品,可以看作大眾化傳媒類型嗎?城市及其有關作品,比如街道、景觀、雕塑等形成的空間,難道不是一種傳媒嗎?第四,社會空間可以依照某種特定的實踐,從某種特定的閱讀和書寫的實踐,被當成某種活生生的語言或者話語嗎?[3]191

我們從這些問題中看到了列斐伏爾所謂的空間和語言問題的豐富性,也看到了他所重視的社會實踐的豐富性。空間、語言、活動是三位一體的。在空間和語言的兩個體系之間,在空間和語言兩個體系的縫隙中,有了更多的活動,可以將這些縫隙填滿。城市建筑和作品本身就有了媒介的意義和價值,所謂的景觀,所謂的標志性建筑,不就是這樣嗎?社會空間可能是社會文本,可能經(jīng)過語言、言語、話語,經(jīng)過人的解讀、觀賞,本身就成為了話語和語言。不僅僅是兩個獨立的系統(tǒng),不僅僅是兩個有自身邏輯的系統(tǒng),它們必須由什么東西填充起來,它們之間應該有橋梁,這個做填充的和作為橋梁的存在,是豐富的社會現(xiàn)實和生活。

列斐伏爾在這些問題提出以后,首先肯定“理解語言以及詞語性、非詞語性的符號體系,對于任何想要理解空間的嘗試都是大有用場的”[3]192。這是因為,空間和語言之間不能分割,不能形式主義地去研究表達空間的語言,而忘記空間本身的豐富性。所以就有了“對詞語的狂熱崇拜”,這種崇拜的結(jié)果之一就是,“導致了如下主張,即認為話語與思想除了自身之外什么也不表達,它并不為我們留下什么真理而僅僅是包含一點‘意義’;它給‘文本性’工作留下了余地,但也僅僅為這種工作留下了余地”[3]192。其實,語言本身包含了空間要素,就像認知空間的語言表達一樣,每一種語言都在一定的空間中,每一種話語都涉及地方、空間的相關事物??臻g中的話語、關于空間的話語、空間的話語都不同,但是這也明確了空間和話語有密不可分的關系,不能形式主義地將空間和語言割裂開來。

(三)重視空間和語言的中介即活動

語言本身是具有純形式的系統(tǒng),但是這種純粹的形式系統(tǒng)不能離開具體的對象。雖然語言本身可能與所指代的對象之間有了更加復雜的關系,但是以為掌握了這種形式系統(tǒng)就能夠掌握現(xiàn)實和空間本身,是不可行的。進而,不能離開現(xiàn)實空間理解語言及其指代,也不能離開語言去談論空間??臻g本身也需要語言,就是我們所說的空間也是一個表征出來的空間,離開語言的表征,包括語言、符號、寫作等這些要素,其實離開空間的表征,同樣我們不能理解空間。在一定程度上,列斐伏爾對夸大空間或者夸大語言這兩種不同的語言和哲學觀念進行了考察,形成了一個擴展的語言和哲學概念,去掉語言純粹性和形式性;同時他對語言也給予了重視,對語言的豐富性給予重視;列斐伏爾也形成了一個擴展的以語言為重要表征方式的空間概念,重視語言的空間表征價值和意義,形成了一個以人的活動、歷史、社會等為基礎的三元的考察空間的辯證法,這就是所謂的空間實踐、空間表象與表征性空間相聯(lián)系的三元辯證法。

在列斐伏爾的時代,對空間和語言問題的爭論比較熱烈,在列斐伏爾1991年去世以后的最近的三十多年間,有許多不同的科學學科,如心理學、語言學、社會學、人類學一直關注空間的研究。這些學科研究空間模型及其對人類的思想和行為的影響、空間經(jīng)驗和人的活動與語言的密切關系:我們生活在空間中,被空間包圍,我們的日常行動經(jīng)驗、運動和存在與空間是緊密相連的。我們在空間里交流關于空間的知識。語言學家傾向于對有關空間表達的句法、語義和語用的分析[4]1。人類能夠通過語言表達他們的空間體驗,而且與其他物種不同,只有人類才能形成并超越他們的空間感知和知識,把抽象空間概念化。這個過程很復雜。

在近來的語言學研究中,有些研究被稱為是普遍主義的,認為空間概念的形成和確立在不同的語言中是一樣的。許多語言學和心理語言學研究人員認為,空間認知基本上是與生俱來的。空間概念的先天性意味著它們在遺傳上是先天的、不需要學習的概念,因為全人類以同樣的方式擁有這些空間,先天性也意味著這些概念必須是通用的,即它們在全世界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具有共性。但是還有一些人堅持認為,空間概念及其表達語言受到不同文化的影響,不同的文化之間,關于空間的認知、表達都不同。這種觀點可以概括為特殊主義。有些研究被稱為特殊主義,就是重視語言特異性與語言決定論相結(jié)合[4]5。當然也有一些研究不屬于上述兩種路徑,而是走了一種相對來說比較中間的道路。比如,從最近語言學研究中,在語言與空間領域的研究發(fā)現(xiàn)來看,一個核心也最為困難的問題是,根本上,如何評價在文化特殊性的概念下,有不同的空間指代方式[4]6。不同文化中,空間和語言關系有共性,但是也有個性??臻g關系的語言編碼不同,因為語言、空間、活動不同。文化從根本上說是活動方式的不同,活動對象、過程、意義和價值等都有不同之處。當然不是說要特殊主義,而是說,這些特殊的文化依賴、語言活動依賴的關系,在表達空間關系、形成有關空間概念的時候,本身就是決定性的要素。但是,活動、語言和文化都是有共性的,否則,文化和表達的可翻譯性、可溝通性就比較可疑了。

目前,列斐伏爾的空間和語言研究傾向于普遍主義和特殊主義之外的第三種路徑。列斐伏爾非常重視隱喻表達或者修辭和空間的關系。語言本身在空間認知的意義上,有一種很重要的擴展語義的方式,那就是隱喻。隱喻概念在列斐伏爾那里被多次用到。一些空間關系的表達式,被應用到很多地方,從時間關系(例如,下周前,兩周內(nèi))到表情關系(例如,我情緒低落,我的精神振奮),社會關系(例如上層階級、中產(chǎn)階級和下層階級)甚至親屬關系(例如,相對的近距離或遠處)或音樂領域(例如高音和低音)。一些非空間抽象領域,通常由最基本的空間概念來表示,即在向上/向下關系以及接近和非接近方面,甚至一些研究人員采取了極端的立場,所有人類思維都以某種方式空間化,這種情況已經(jīng)被稱為認知語言學中的地方主義理論(regionalism)[4]2。在語言學的研究中,詞典學、心理語言學、語義學和語用學、跨語言學等對空間和語言的關系都有發(fā)言權??臻g與語言之間存在著復雜緊密的關系。

從語言和詞匯出發(fā),進行一種體系建構(gòu),這是一種辦法,但是對于列斐伏爾來說,他需要的是在語言范圍基礎上的對所指向的實在、社會活動進行空間探討,尤為重要的是,他的空間三元辯證法可以從空間和語言的辯證關系中獲得新的理解。

三、走向空間三元辯證法

列斐伏爾所謂的三元辯證法影響很大,但是也很難理解。大衛(wèi)·哈維就以萊布尼茲的空間概念為基礎,將空間分為絕對、相對和關系空間;愛德華·蘇賈比較明確地提出所謂的三元辯證法,即理解社會、空間、歷史的三元辯證法。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chǎn)》一書中多次提到三位一體,最為集中和明顯的是在《空間的生產(chǎn)》第一章中,兩次提到幾乎表述完全一致的空間概念三位一體。這個空間關涉的三位一體就是空間實踐、空間表象與表征性空間的三位一體;同時在解釋的過程中,他還提到所謂的生活的空間、思維的空間和親歷的空間的三位一體。從前面我們探討的列斐伏爾關于空間與語言的思想來分析三元辯證法,可以獲得更有價值的新認識。

(一)空間實踐

首先我們看到的是和空間有關的實踐活動。人的社會活動創(chuàng)造了空間,沒有人的現(xiàn)實的感性的活動,就沒有空間。這種活動無論是生產(chǎn)、生活,無論是理論的還是實踐的,對空間本身的形成、結(jié)構(gòu)、功能都有很大的影響,對空間的內(nèi)涵、外延也有很大的影響,甚至可以說,它決定了空間。按照列斐伏爾,“它包括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以及每一種社會形態(tài)的特殊位置與空間特征集合??臻g實踐確保連續(xù)性和某種程度上的內(nèi)聚性”[3]51。生產(chǎn)、再生產(chǎn)活動本身,同時這種活動還有位置和空間的要求,有一定社會的位置和空間的確定性??臻g實踐的特點有連續(xù)性,凡是在這個空間和位置的生產(chǎn)、再生產(chǎn)都是連續(xù)的,它不是一種活動的時間連續(xù),而是表達出來多個活動的在一定位置和空間的發(fā)生。同時這種活動具有內(nèi)聚性,所謂的內(nèi)聚性就是在這個位置和空間中的活動,本身是一定時代、一定活動者自身具有一定的共性,這種共性是主體自身的資格、資質(zhì)、能力條件等,一種能夠完成一定實踐活動的水平和能力。空間實踐一定有參與者、位置和地方,還有活動和活動主體自身的一些特征。我們可以由此形成空間活動歷史、有一定的特征的空間活動,甚至更多。列斐伏爾舉例,一位居住在政府給予補助與規(guī)劃的高層建筑中的租戶的日常生活,多個主體和多個因素結(jié)合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中,這個空間和其他空間分離甚至隔離開來,這些參與者有不同的社會能力和資格、資質(zhì),這個活動不是人的簡單的主觀意志、知性要求創(chuàng)造的。這個空間實踐活動對形成一定空間即租戶的生活空間,其影響是關鍵的、決定性的。這里邏輯的地位是次要的,現(xiàn)實的活動地位、多種要素的聯(lián)合是關鍵性的。當然,還有高速公路和機場這些空間的社會實踐活動也是如此[3]59。一定義意義上,活動是關鍵和核心,空間活動是有關空間表象和表征性空間理解的關鍵和核心,離開活動,我們無法理解空間。

(二)空間表象

空間表象就是空間的語言,即和空間有關的語言。這種語言的表現(xiàn)形式有符號、代碼、語言文本形態(tài)的知識等。這種空間和歷史有關,與歷史上、以前的那些知識、符號、符碼有關系。表象就是思想、思維的展現(xiàn),就是語言及其變種。這是空間符號、代碼,這些和一些專家的構(gòu)思有密切聯(lián)系,和專家的知識有關系。當然,空間也和這些知識、符碼的在先的知識和代碼有關系。

空間表象也是一種空間,“這是在任何一個社會(或生產(chǎn)方式)中都占支配地位的空間”[3]59。這是因為,這些專家比如科學家、城市規(guī)劃師、城市學家、技術官僚以及這些專門人物的代理人,還有一些所謂的藝術家,他們在自己的活動中設想空間,比如城市設計師(從事市政規(guī)劃、建筑設計等)、藝術家的空間設想,這些成為人們空間實踐的理念,甚至原則、要求;比如一些空間的建構(gòu)的黃金法則、一些特殊的數(shù)字要求等,很多學科都有這種空間設計的要求,從國土空間規(guī)劃到區(qū)域空間干預設計,到城鄉(xiāng)空間規(guī)劃,到居住區(qū)設計、家庭裝修等,都對空間進行了一些構(gòu)思。而且,這些人往往把構(gòu)思和現(xiàn)實的空間混為一談。

從活動、空間和語言的關系來看,空間表象出現(xiàn)在話語層面和言說本身的層面,因此包含了言語的表述形式,比如描述、定義,尤其是空間的(科學) 理論。表象這個詞在很多地方就是指語言和語言表達。這個表象有很多的含義,從嚴格的詞句,到敘事,到描述和定義,到科學的理論,還有一些不那么嚴格的表達系統(tǒng),比如地圖、符號、代碼等。而處理這種再現(xiàn)生產(chǎn)的專業(yè)學科是建筑學和規(guī)劃學科,也包括社會科學(這里尤為重要的是地理學)。這些都是所謂的空間表象。在我們看來,所有的空間不能離開語言,離開這些表象性的語言、符號、敘述,離開科學理論,離開很多的專業(yè)學科,那么相關的空間就很難理解了。

比如建筑,這是現(xiàn)代和當代條件下空間的重要類型。這些空間,如果離開描述、定義、圖畫、敘述,那么很難理解了。在建筑空間中,建筑師、設計師對建筑物進行特定功能賦值并進行編碼,這些空間離不開建造、營造、維護使用中的不斷設計、規(guī)劃、描述、確認等語言活動,甚至人造的環(huán)境就是以語言性的方式得到建構(gòu)和使用:“據(jù)說建筑師建構(gòu)了一個表意的空間,其中形式之于功能,就如同能指之于所指;換言之,形式被認為必須清楚地表明或者顯示功能。按照這一大多數(shù)‘設計師’支持的原則,環(huán)境可以由符號來裝備并賦予生命,以便取用空間,以便空間對于整個社會變得(似乎真的)可讀易解。”[3]211也就是說,一種空間必須是可閱讀和可理解的,否則這些空間就變得為社會不能適用,甚至不能達到。

空間表象實際上表達了空間生產(chǎn)的一個真實情況,空間能夠被閱讀和理解,然后才成為空間;但是這并沒有窮盡空間,其實空間的閱讀和理解有更多。在人的一種特定的理解和閱讀中,空間生產(chǎn)出來并存在,但是這種空間并不是因為開始的閱讀和理解,而僅僅具有一種特定的意義和價值,甚至用途。其實,空間是超越了特定理解的復雜多樣的空間,被固化的空間表象也成為目前空間理論中的一種反駁的對象:“一些建筑師開始呼吁回歸混沌,即意義模糊、無法即時解讀的狀態(tài);或者呼吁空間的多樣化——一種與自由和多元的社會相符合的狀態(tài)?!盵3]212空間的表象有一個限度,不能將表象作為空間的最高、最終和唯一狀態(tài),空間的表象或者說語言的表達是復雜多樣的。如果固化了這種表象,這反而會形成對于空間把握的限制。

(三)表征性空間

簡單來說,表征性空間就是一種精神性的空間,但是必須是表達、闡釋、表征的空間。表征性空間“它們表現(xiàn)為形形色色的象征體系 (symbolismes/symbolisms),有時被編碼,有時未被編碼,與社會生活的隱藏的方面或秘密的方面相關聯(lián),也與藝術相關聯(lián)(藝術也許最終更多地作為表征性空間的符碼而不是空間的符碼而被規(guī)定)”[3]51-52。這種空間和我們的精神空間聯(lián)系在一起,就是說,空間實踐包括了人的活動和人的活動的位置、空間,而空間表象是參加空間活動的人的設計和規(guī)劃,甚至包括一些學科,這些可以看作人的一種空間意識、空間理念、空間規(guī)劃等。而表征性空間,是富有精神性的空間,是人們確定的感知空間、生活中的空間。這種空間就是人們自己所在的空間,但是這種空間和空間實踐中的位置、場所、地方不同,這些空間不能離開人的理解和解讀。這種空間很豐富,比如住戶、居民的生活空間,藝術家、作家和哲學家的空間。這是人們體會到的、體驗到的空間,但是,所謂的表征性,就是這些空間和圖像、象征物有關,這些空間中的人試圖用自己的想象力改變這種空間?!斑@是一種被支配的——從而是消極體驗的——空間,想象試圖改變和取用這個空間。它藏匿了它的自然空間,象征性地使用它的對象物”[3]59。這些空間和象征物聯(lián)系起來,和符號的意思表達聯(lián)系起來。表征即說明有意義、符號、價值、規(guī)則的意思包含在其中。

這種空間是人的親自經(jīng)歷的空間,人生活在其中的空間。表征性空間不是我們常見的物理、地理空間自身,而是這種空間的象征性對象,比如神圣權利、邏格斯、國家、男性和女性原則等。這種空間可能更像象征物。象征物作為空間,來自大自然,比如樹木或者地形;也可以是人造物,比如建筑、紀念物;也可以是人工物和自然物的結(jié)合,比如景觀。這種象征性空間不是語言,而是語言的內(nèi)容;不是活動,而是活動中人的精神空間、精神內(nèi)容。那些自然、人工或者相結(jié)合的事物,本身是象征性的,表達了物質(zhì)及其秩序可以表達意義,成為一種意義的空間性的載體。這種空間表達了社會的意義和價值,表達了社會的規(guī)范和經(jīng)驗。

這種空間不是空的空間,而是充滿了意義和價值的空間,是規(guī)范性的,其本身是有意義和內(nèi)容的;不是一般的位置、場所意義上的空間,也不是人的活動的背景、容器意義上的空間。

(四)漢語與空間表象和表征性空間的區(qū)分

在空間、活動和語言的視野中理解空間三元辯證法,有許多需要解決的問題,其中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就是關于東方和西方在空間表象和表征性空間之間劃分的特殊性。甚至在東西方之間,尤其是中國關于空間表象和表征性空間之間的理解,與西方有很大的區(qū)別。

列斐伏爾曾經(jīng)在兩個地方比較集中地說到這個問題。一個是在解釋空間理解的三位一體時候,在解釋了空間表象和表征性空間以后,他明確提出,使用這種區(qū)分,也許不適合東方尤其是中國?!斑@種區(qū)分可以被合法地普遍化的先決條件,還一點都不清楚。東方,特別是中國,是否體驗到了空間表象與表征性空間之間的差異,仍然是極端讓人懷疑的。漢字很有可能以一種不可分離的方式將這兩種功能結(jié)合在了一起。即:一方面,它們傳達了世界(空間-時間)的秩序;而另一方面,它們控制了具體的(實踐的、社會的)空間-時間。其中象征手法居支配地位,從而藝術作品得以創(chuàng)造,建筑、宮殿和廟宇也都筑造起來。”[3]65。他還提出后面會回到這個問題上來,這就是他在進行社會空間概念的解釋中,從形式、結(jié)構(gòu)與功能來解釋社會空間的時候,從日本學者的語言和空間、建筑和空間的關系研究中,理解以漢字為基礎的空間表象的復雜性。他集中說明空間和語言關系的東西方復雜性,就是從這個角度在這里提出來的。簡單說來,日本學者對漢字的分析,引起列斐伏爾的高度重視,他罕見地大段大段引用,說明漢字的特點。日本漢字和日本審美富有東方的含義,日本漢字在很長時間和中國漢字的構(gòu)造是一致的,甚至是對中國漢字的直接使用[3]223-226。

在我們看來,在漢語知識體系中,知識體系中的空間,以及和這種空間中的知識體系,兩者之間有更加密切的聯(lián)系,因為漢字的“象”特征,甚至漢字知識體系中的“象思維”[5],導致的結(jié)果就是,語言和空間的思維太過密切,所以空間表象和表征性空間關系緊密確實存在于漢語知識體系中,至少我們按照列斐伏爾的標準理解,在一些地方很難區(qū)分。關于這個問題還沒有看到國內(nèi)外更多的研究,但這個問題本身應該很重要。無論是在空間表象的建構(gòu)中,還是象征性空間的說明中,語言和知識、敘述等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漢字的結(jié)構(gòu)和表征系統(tǒng)與西方的文字系統(tǒng)不同。也許在漢字中,表征和被表征之間的關系更加密切,比如漢字的造字方法有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zhuǎn)注和假借,這些方法基本上和原來的指代脫離不了關系,尤其是象形、指事、會意、形聲,使得語言、空間、活動之間保持了極為密切的關系。也許空間和語言的關系,導致了中國和西方在空間理解上的巨大差別。

總的來說,空間和語言的關系,是以人的活動為基礎形成的??臻g是充滿了人的活動、充滿了多種內(nèi)容和含義的空間。空間和語言彼此是相互豐富的關系,彼此是支持的關系,而不是語言尤其是有嚴格規(guī)則系統(tǒng)的書面語言對空間的遮蔽。語言本身的特性之一就是空間性,有一定的場所和空間,也表達、建構(gòu)、拓展空間。列斐伏爾的三元空間辯證法,只有在空間和語言的關系中,尤其是在活動、語言和空間的關系中,才能夠獲得比較完美的解釋。這樣,我們能夠在活動中,在空間活動中,將空間和語言的內(nèi)涵充分揭示出來,將那些在精神空間中的秩序、價值、規(guī)范等充分揭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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