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濟喜,王子珺
(1.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2.北京語言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24)
中國古代的學術文化,如果從目錄學上來劃分的話,大致可以分為經史子集四部,四部的概念既是學術門類的劃分,又體現(xiàn)圖書目錄學的意義。與西方學術分類強調界限不同,中國古代四部之學既強調相對的區(qū)分,又注重內部的互相融通。在不同的歷史發(fā)展階段,這種既區(qū)分又融通的機制,有助于學術門類彼此之間的互相促進。南朝梁代蕭繹的《金樓子》一書,便具有這樣的特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是子書向集部過渡的一座橋梁。
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了一部獨特的雜家類子書《金樓子》,其作者是梁元帝蕭繹。這本書形式較為松散,或采錄名言成句,或記述史實以勸誡子女,或記錄奇聞軼事,或敘說交游與友情,或對文學發(fā)表自己的看法。(1)關于蕭繹研究綜述,可參見杜文強:《蕭繹及其〈金樓子〉研究史述評》,《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對于《金樓子》這種雜家類的創(chuàng)構,后人多持批評態(tài)度,認為這部書的問世標志著“諸子的黃昏”(2)田曉菲:《諸子的黃昏:中國中古時代的子書》,《中國文化》2008年春季刊(總第27期)。,原因是其缺乏原創(chuàng)性,不具有先秦兩漢那些雜家類子書的敏銳洞察力與創(chuàng)造性。筆者認為這種看法流于表面。實際上,這部子書對于傳統(tǒng)子書進行了改造,并且對于當時的“文筆之辨”等有理論創(chuàng)新價值的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獨到的看法,標志著先秦兩漢魏晉以來子書向集部形態(tài)的轉型,也是南朝子書與文學批評相結合的范例。就此而言,它非但不是所謂“諸子的黃昏”,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實現(xiàn)了子書的華麗轉身。
蕭繹(508-554年),梁元帝,字世誠,是梁武帝第七子,他早先被封為湘東王,后在江陵即位,不久被北朝的西魏政權所殺害。死后被追封為梁元帝。他以酷愛讀書、熱心著述而著稱。其作《金樓子》內容駁雜,如細加尋繹,可以發(fā)現(xiàn)《金樓子》仍然保留有明顯的子學印跡,繼承了先秦子學的傳統(tǒng), 《隋書·經籍志》將其歸入子部雜家類。
眾所周知,隨著先秦學術的繁盛,諸子百家各顯神通,出現(xiàn)了中國思想史的高峰階段,他們紛紛著書立說,呈現(xiàn)出子書紛起的局面。漢高祖劉邦在秦末動亂中建立了西漢王朝,漢初對于思想爭鳴是持開放態(tài)度的,但隨著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政策的實施,諸子的地位一落千丈。劉勰在《文心雕龍·諸子篇》中說:“夫自六國以前,去圣未遠,故能越世高談,自開戶牖。兩漢以后,體勢浸弱,雖明乎坦途,而類多依采?!狈段臑懽?“漢自董仲舒奏罷百家,學歸一尊,朝廷用人,貴乎平正,由是諸家撰述,惟有依傍儒學,採掇陳言,為世主備鑒戒,不復敢奇行高論,自投文網,故武帝以后董劉揚雄之徒,不及漢初淮南、陸賈、賈誼、晁錯諸人。”(3)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版,第 325 頁。劉勰指出,儒家經典被官方欽定之后,諸子之說只能處于附庸地位,難以再現(xiàn)此前諸子爭鳴的盛況。但實際上,當時各種學說并未消亡,而是以其他形式保存了下來,比如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編著的《淮南子》就是這樣的典型。
諸子學說與經學不同,后者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而前者敢于自創(chuàng)新語,不同俗流,甚至離經叛道。如魏晉時的嵇康、阮籍之非湯武,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即是繼承了諸子的這種批判鋒芒與理論勇氣。蕭繹的《金樓子》則有意識地傳承了漢魏以來的子學精神。他在《金樓子序》中指出:“竊重管夷吾之雅談,諸葛孔明之宏論,足以言人事,足以陳政術,竊有慕焉?!奸g得語,莫非撫臆,松石能言,必解其趣,風云玄感,儻獲見知。今纂開辟已來,至乎耳目所接,即以先生為號,名曰《金樓子》。蓋士安之《玄晏》,稚川之《抱樸》者焉!”(4)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12頁。蕭繹在這里表達了自己對于管仲、諸葛亮那樣的政治家的仰慕,以及通過著述宣揚自己的政治主張,獲得知音的愿望。他還表示要學習東晉葛洪《抱樸子》的寫作立場。而子學這種成一家之言的方式,最為適應自己的心志。他自敘寫作追求“氣不遂文,文常使氣,材不值運,必欲師心”(5)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第12頁。,這種師心使氣的寫作精神,對于漢魏以來的子學精神的傳承是很明顯的。
蕭繹對于先秦以來的學術思想持開放通達之心態(tài),這一點與南朝兼容并包的學術精神有關?!督饦亲印分袑iT有《聚書篇》,其中收錄的書籍也是儒道佛諸家并重。雖然蕭繹不屑于像西漢淮南王劉安那樣召集門客捉刀代筆,而是自行撰述,但同時他又贊賞劉安等人招聚才學之士的行為。
蕭繹在《金樓子·自序篇》中慨嘆:“人間之世,飄忽幾何,如鑿石見火,窺隙觀電?!?6)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第1135-1136頁。他感嘆人生短暫,倏忽即逝,唯有著書立說,可以不朽。這種觀點來源于歷史上的司馬遷與曹丕等人。曹丕的《典論》,雖然現(xiàn)在所見到的僅是一些殘篇,但其中的《論文》也是采用子書體來論述作家與作品風格的。縱觀蕭繹的《金樓子》一書,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多次提到曹丕及其寫作精神,可見蕭繹在南朝齊梁時代意欲復興曹丕那樣的書寫精神,使子學與文章寫作有機結合起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文筆之辨”等理論,成為一家之言,其論述也頗有可觀之處。
值得一提的是,蕭繹十分欣賞曹丕與建安七子相處的情形,羨慕那種與文人詩文相賞、吟風弄月的名士生活。他在與友人的書信中也經常出現(xiàn)描述與文士深相交納、以文會友的內容,讀來讓人感懷。在《與蕭挹書》中,他回顧了與蕭挹以詩交游的經歷,信中的有些語言,顯然模仿曹丕的兩封《與吳質書》的內容與語氣,從中也可以看出他仰慕曹丕以文養(yǎng)士、以文會友的趣味。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當人們?yōu)槔Э嗯c富貴所左右時,最容易忘卻寫作,“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7)曹丕:《典論·論文》,見魏宏燦:《曹丕集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14頁。。蕭繹坦陳自己飽食高臥,衣食無憂,正可以潛心著述,未敢懈怠?!叭松埱宥鵁o欲,則飄飄之氣凌焉”(8)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第636頁。,他認為這種境界正是寫作的最好狀態(tài)。
由于一輩子在父親梁武帝陰影的籠罩之下,加之他的生理缺憾,以及婚姻的不如意,梁元帝蕭繹的心理始終處于陰郁之中。在《立言篇》中他感嘆:“顏回希舜,所以早亡;賈誼好學,遂令速殞。揚雄作賦,有夢腸之談;曹植為文,有反胃之論。生也有涯,智也無涯,以有涯之生,逐無涯之智,余將養(yǎng)性養(yǎng)神,獲麟于《金樓》之制也?!?9)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第663-665頁。在《文心雕龍·序志》中,劉勰也有類似的感嘆:“生也有涯,無涯惟智。逐物實難,憑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義。文果載心,余心有寄?!?10)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 728 頁??梢?無論是劉勰還是蕭繹,都傳承了漢魏以來的人生觀影響下的文章價值觀,將寫作視為人生的寄托。
蕭繹的人生觀影響到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既然創(chuàng)作成為其人生慰藉與寄托,是有為而作,因此,他在創(chuàng)作觀上,提出有感而發(fā)的思想:
搗衣清而徹,有悲人者,此是秋士悲于心。搗衣感于外,內外相感,愁情結悲,然后哀怨生焉。茍無感,何嗟何怨也?(11)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第636頁。
因物興感,緣情而作,是魏晉南北朝文論中關于創(chuàng)作發(fā)生的基本觀念,所謂“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12)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013頁。。文士目睹搗衣婦,受秋氣感染,悲情緣境而生,于是內外相感而形諸吟詠。這也是魏晉以來情物相感的審美觀念的彰顯。
蕭繹《金樓子》這本書最受后人詬病之處是雖然名為子書,但不成體系,缺少通貫性,沒有歷史上那些著名子書一氣呵成的氣勢,所以后人將其歸入雜家類,這倒是與集部中的總集與別集的編纂頗為相似。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是作者編寫觀念的矛盾,即蕭繹一方面希望傳承子學成一家之言的理念,另一方面又受到當時普遍的書籍編撰方式的影響。
南朝世族經過魏晉時代,已經走向衰微,為悄然興起的劉宋時代崛起的寒門武人集團所替代。南朝齊梁皇族的蘭陵家族,藉由軍功掌握政權,成為新的世族集團,但已經沒有東晉王謝世族早期的銳意進取的勇氣,也沒有東晉豪族桓溫那樣的英豪之氣,一旦取得政權與皇位后,便熱衷于爭權奪利,互相殘殺。如果說東晉王氏家族中王敦那樣的梟雄尚不忍骨肉相殘,那么南朝自劉宋朝后,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骨肉相殘已很常見。自然,為了自身與家族利益不惜犧牲江山社稷與他人利益則成了世風。盡管南朝齊梁政權的統(tǒng)治階級多么向往前輩人物的勛業(yè),盡管他們多么沉溺于學術與文學,吟風弄月,標榜清高,但他們最致命的缺點為其學術創(chuàng)作帶來了致命缺陷。
如果說東漢末年王符、崔寔、仲長統(tǒng)、荀悅、徐干等人雖地位懸殊,窮達各異,但“莫不篤志著述,欲以自成一家之言”(13)余嘉錫:《目錄學發(fā)微》,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32頁。。而蕭繹是一位善于利用帝王地位掩飾自己的人,無法與這些具有獨立人格的文士相比。盡管他在《金樓子·立言篇》中說過“夫言行在于美,不在于多。出一美言美行,而天下從之, 或見一惡意丑事,而萬民違之,可不慎乎?《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瘶袡C之發(fā),榮辱之主也”(14)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第585頁。,但是他終究沒有做到言行一致。在實際生活中,蕭繹極為忌刻,對于作為親骨肉的兄弟極為殘忍,為世人所詬病。由于學問與人格的分裂,他的寫作也難免造成“言與志反”,出現(xiàn)心口不一的現(xiàn)象。
蕭繹《金樓子》在許多章節(jié)上確實是知識至上,缺少評論,偏向類書的收羅輯佚,這與《淮南子》這樣的子書相異,也與東漢晚期王符、仲長統(tǒng)等人的政論有別。清代學者章學誠《文史通義》卷六云:“魏文帝作《皇覽》,類書之始也?!?15)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601頁。而類書與集部從結構上來說,有相同之處。魏晉南北朝時代的詩文創(chuàng)作開始注重用典,而此種用典之風,與類書的大量編修是分不開的。梁武帝開國之初在天監(jiān)元年(502年)下詔,令劉杳等人編修《壽光書苑》,天監(jiān)十五年(516年),梁武帝又下詔讓何思澄等人編修《華林遍略》,劉孝標等人又為成康王蕭秀編有《類苑》這樣的類書。南朝皇族與世族的諸子學,失去了魏晉以來的子學的原創(chuàng)精神,以堆砌材料、炫耀知識為能,這也必然反映到子書的編寫體制上面,出現(xiàn)了子書與類書相錯雜的情況。如果從精神世界的角度來分析的話,這并不是他們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士族的精神世界到了南朝齊梁時代,耽于世俗而無法超越的表現(xiàn)。南朝的子學,由于主體精神的變化,早期那種獨立自主的思考與大膽批評的銳氣早已喪失,剩下的是空洞地對于知識的追求,成為了私人化的寫作拼綴。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序致》云“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復,遞相模效,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16)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頁。,批評魏晉以來的子書喜歡堆積典故的特點。蕭繹對此很反感,他在《金樓子》中批評當時的著述風氣:
諸子興于戰(zhàn)國,文集盛于二漢,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其美者足以敘情志,敦風俗;其弊者祗以煩簡牘,疲后生。往者既積,來者未已。翹足志學,白首不遍?;蛭糁?今反輕,今之所重,古之所賤。嗟我后生博達之士,有能品藻異同,刪整蕪穢,使卷無瑕玷,覽無遺功,可謂學矣。(17)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第659頁。
有意思的是,蕭繹自己的《金樓子》卻也入了這樣的窠臼?!端膸烊珪愤@樣評價:“其書于古今聞見事跡,治忽貞邪,咸為苞載。附以議論,勸戒兼資。蓋亦雜家之流。而當時周、秦異書未盡亡佚,具有征引?!?18)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第1199-1200頁。從這些評價來看,《金樓子》確實類似于雜家?!督饦亲印酚小毒蹠?專門講述當時各家藏書的情況,自謂:“吾今年四十六歲,自聚書來四十年,得書八萬卷,河間之侔漢室,頗謂過之矣?!?19)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第386頁。藏書風氣的流行,對于當時的用典起到了文獻資料積聚與支持的作用。但同時也容易使人陷入書海難以自拔,喪失了思想的原創(chuàng)力。
從目錄學的演變角度來考察,蕭繹《金樓子》的編寫方式有其歷史原因。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子書依然大量存在,同時,其形態(tài)也發(fā)生了漸變,與集部形態(tài)相接近。據(jù)陳志平教授研究,魏晉南北朝時期,子書創(chuàng)作繁多,數(shù)量高達 210 余部(這其中未及陰陽五行之書、兵書、醫(yī)書)。(20)陳志平:《魏晉南北朝諸子學述略》,《中國文學研究》2017年第2期。其中較為突出的有曹丕的《典論》、劉劭的《人物志》、葛洪的《抱樸子》、蕭繹的《金樓子》等。這一時期的子書創(chuàng)作大致分為兩種,第一種是承襲先秦諸子的寫作模式,結構完整且邏輯嚴密,以《劉子》為范例;第二種是改變傳統(tǒng)子書的編寫方式,與集部編寫方式相交叉,以曹丕的《典論》和蕭繹的《金樓子》為代表。
曹丕的《典論·論文》被《四庫全書總目》列入“詩文評類”,在今天被看作是中國古代現(xiàn)存第一篇關于文學批評的專篇。而蕭繹的《金樓子》包含了諸多“詩文評”內容,《金樓子·立言篇》更是南朝文學批評的重要文獻。曹丕的《典論》作于曹丕尚為太子之時,在歷代的目錄歸屬中都被明確地歸入子部?!端鍟そ浖尽穼ⅰ兜湔摗分浽凇白硬咳寮翌悺?。《舊唐書·經籍志》與《新唐書·藝文志》亦將其歸為“子部儒家類”。《典論》全書大約在宋代亡佚,現(xiàn)如今僅存《典論·自敘》和《典論·論文》兩篇較為完整。其中,《典論·論文》是重要的文論名篇,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中回顧“近代之論文者”,將曹丕的《典論·論文》列在首位。清代的四庫館臣們也在梳理歷代專門論文的作品時,將其置于首位?!端膸烊珪偰俊芳康摹霸娢脑u類”小序有云:“文章莫盛于兩漢,渾渾灝灝,文成法立,無格律之可拘。建安黃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說出焉,《典論》其首也?!?21)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779頁?!墩衙魑倪x》的序言曾明確強調不錄子書,但是卻選錄了曹丕的《典論·論文》。原因是此篇包含文學批評的內容,如“文人相輕”論、文體論、文氣論、文章價值論等。這樣看來,《典論·論文》又是集部詩文評的開拓之作,出現(xiàn)了子部與集部交匯的狀況。
集者,并不是簡單地匯集,而是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子書與集部二者在形態(tài)上雖有所不同,但同樣具有原創(chuàng)意義。子書的形態(tài)在南朝發(fā)生了漸變,它接近于集部形態(tài)。子書與集類都是采用單篇雜論的形式,二者在體態(tài)上有時不好區(qū)分,余嘉錫先生在《目錄學發(fā)微》中論之甚詳。(22)余嘉錫:《目錄學發(fā)微 古書通例》,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30頁。例如,與蕭繹同時代的劉勰所著《文心雕龍》雖然被后世列為集部中詩文評,但同時可以作為論文之子書。(23)參見袁濟喜、黑磊磊:《論〈文心雕龍〉與子學流變》,《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劉勰寫作《文心雕龍》,與其《諸子》中宣示的“辨雕萬物,智周宇宙。立德何隱,含道必授”(24)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 1965 年版,第 1010 頁。的精神是一致的?!端膸烊珪偰刻嵋吩u《金樓子》一書的特點:“又《立言》《聚書》《著書》諸篇,自表其撰述之勤,所紀典籍源流,亦可補諸書所未備。惟永明以后,艷語盛行,此書亦文格綺靡,不出爾時風氣?!?25)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310頁。這也說明,《金樓子》為代表的子書寫作在南朝實現(xiàn)了華麗的轉身,而不是所謂“諸子的黃昏”。
蕭繹《金樓子》作為子學向集部的華麗轉身,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文筆之辨”的學說上面。由于采用單篇雜論的篇章結構,而這些篇章之間的聯(lián)系松散,沒有《文心雕龍》五十篇那樣體系周密,反而使得蕭繹對于文學問題的看法能夠另辟蹊徑。
梁代文學大體上分成三派,裴子野等人較為守舊,蕭綱及其文人集團較為新潮,而蕭統(tǒng)、劉勰則折中于二者之間。蕭繹與蕭綱交好,傾向于新潮派,由南入北的顏之推在《顏氏家訓·文章》中曾經指出:“吾家世文章,甚為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訖無一篇見錄者,亦以不偶于世,無鄭、衛(wèi)之音故也。”(26)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第251頁。當年蕭繹在任湘東王時,曾讓屬下文士蕭淑編《西府新文》,從內容來看,這是一本當時的詩歌總集,其詩內容偏于輕艷,顏之推的祖先因不合時流,固守傳統(tǒng),沒有被選錄。蕭繹《金樓子》以子書的體式,針對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文筆之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對于南朝齊梁時期的“文筆之辨”作了總結,這是這部子書的最大亮點,而這一亮點,恰恰成為子書與集部詩文評融合的佐證。劉勰《文心雕龍》的《總術》一篇,也專門討論了“文筆之辨”,二者的觀點并不一致,而《金樓子》 的看法相對于《文心雕龍》來說,其觀點體現(xiàn)出齊梁時代較為新銳的見解。
“文筆之辨”涉及中國古代的文章與文學概念的演變。先秦時期,“文學”主要指以儒學為主的人文學術,“文章”這一概念則一般指富有文采的辭章。不過到了東漢晚期以后,雖然“文學”這一概念仍然是指以儒學為主的學術,是從孔門四科衍生而來,但是文學與文章這兩個原本差別很大的概念,出現(xiàn)合流的趨向,其重要表征是出現(xiàn)了“文筆說”。與此同時,文體論意識在文學領域流行開來,曹丕《典論·論文》宣稱“夫文本同而末異”的理論,對于不同文學體裁之間的同異作了辨析:“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27)曹丕:《典論·論文》,見魏宏燦:《曹丕集校注》,第313頁。這一觀點認為,廣義的文章雖然在本質上都是相同的,但由于體裁的差異,可以分成四科八體。詩賦這一類審美性的文體其特征是華麗,這里的華麗是與抒情性上相一致的,其他三種文體的要求也與其表現(xiàn)的內容相匹配。在這之后,西晉陸機《文賦》在曹丕《典論·論文》的基礎上,將文體進一步細化,分成十種。摯虞則在《文章流別論》中,提出了他自己的文體理論。盡管這些文體理論有著不同的觀點與劃分標準,但對于自古以來的文學觀念進行了細化,進一步突出了文學自身的審美特點,有助于將文學與非文學的范疇進行辨識,從而推進文學理論的進步。到了梁代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撰《文選》時,對于傳統(tǒng)的“文”“筆”范疇,結合他自己的編選標準進行了細分,提出了一套關于“文”“筆”的理論,體現(xiàn)出選本批評視野下的文筆范式。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提出,他選錄作品主要是“以能文為事”,摒棄儒家孔孟經典,以及“以立意為宗”的“老、莊之作, 管、孟之流”,甚至連“紀事之史, 系年之書”也加以摒棄。他之所以不選經籍子史, 是因為它們偏重“立意為宗”而“不以能文為本”。蕭統(tǒng)所謂的“文”有著自己的標準,這就是能“事出于沉思, 義歸乎翰藻”,也就是經過藝術構思后采用華美抒情的文采加以修飾,這樣的作品,非常類似于我們今天所說的文學作品,不再是廣義上的文章。蕭統(tǒng)編選《文選》顯然有意避開這樣的選錄標準,也可以說是他對于文筆之辨的一種應答,相對而言,劉勰《文心雕龍》的文筆概念還包含著傳統(tǒng)的經史子集的概念,特別是他強調經書是文學的本原與楷模,他將史傳與諸子都列入文筆的范疇,與蕭統(tǒng)的文筆觀念有著很大的差別。這也說明劉勰《文心雕龍·總術》中的文筆觀念還是比較傳統(tǒng)與保守,相比之下,蕭繹《金樓子·立言》的文筆觀念代表著新的文學潮流。
在六朝時代,傳統(tǒng)的文學概念依然受到重視。例如,南朝劉宋時期的臨川王劉義慶編的《世說新語》中,“文學”作為與德行、政事、立語相對應的孔門四科,其基本含義仍為人文學術,包含儒學、玄學與佛學,與傳統(tǒng)的文學概念相比,有所拓展,反映出當時學術的變遷與新潮。可見,文學作為人文學術的概念在魏晉南北朝仍然沿用,并未完全放棄。
“文筆之辨”與“聲律之辨”是六朝時代關于文學特性的論辨。關于這兩個概念的含義,《文心雕龍》的《總術》說:“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28)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655頁。劉勰強調文筆的不同關鍵在于有韻與無韻。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韻,就是指韻腳,而不是沈約所說的“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29)沈約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宋書》卷6,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79頁。的諧韻。更早的漢代,關于“文筆”一詞的用法,在東漢王充《論衡》一書中屢屢出現(xiàn)。例如《超奇篇》說:“筆能著文,則心能謀篇……意奮而筆縱,故文見而實露也?!?30)王充著,黃暉校釋:《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609頁?!敦钠吩?“文人之筆,獨已公矣!賢圣定意于筆,筆集成文,文具情顯?!?31)王充著,黃暉校釋:《論衡校釋》,第869頁。從這兩則材料來看,這里的“筆”,是指作為寫作工具的“筆”,與南朝人以有韻無韻分文筆的含義完全不是一回事。魏晉時代,文筆概念也時常用在社會生活中,例如劉義慶及其門客編著的《世說新語》中的《文學篇》就有這樣的記載:“樂令善于清言,而不長于手筆,將讓河南尹,請潘岳為表。潘云:‘可作耳,要當?shù)镁狻窞槭黾核詾樽?標位二百許語,潘直取錯綜,便成名筆?!?32)劉義慶著,徐震堮校箋:《世說新語校箋》,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37頁。這里所說的“筆”即指無韻的公文,還不是與“文”相對意義上的“筆”。
“文筆之辨”經歷了不斷發(fā)展與完善的過程,標志著人們對文學性質和特點的認識的特點越來越加深,從最初注重韻律美到要求韻律美、詞采美與情感的自然抒發(fā)融為一體,體現(xiàn)了魏晉、南朝時文論家把形式美與文學的抒情特質加以密切聯(lián)系的美學觀念。在南朝文論家中,對“文筆之辨”系統(tǒng)發(fā)表意見者,有顏延之、劉勰、范曄和蕭繹等人。但在文筆說上代表南朝最高理論成就的,當推梁元帝蕭繹。他在《金縷子·立言》中闡發(fā)了自己對于文筆之辨的看法: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學而優(yōu)則仕,仕而優(yōu)則學,古人之風也。修天爵以取人爵,獲人爵而棄天爵,末俗之風也。古人之風,夫子所以昌言。末俗之風,孟子所以扼腕。然而古人之學者二,今人之學者有四。夫子門徒,轉相師受,通圣人之經者謂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長卿之徒,止于辭賦則謂之文。今之儒博窮子史,但能識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謂之學。至如不便為詩如閻纂,善為章奏如柏松,若此之流,汎謂之筆,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而學者率多不便屬辭,守其章句,遲于通變,質于心用。學者不能定禮樂之是非,辯經教之宗旨,徒能揚榷前言,抵掌多識。然而挹源知流,亦足可貴。筆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神其巧惠,筆端而已。至如文者,維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而古之文筆,今之文筆,其源又異。(33)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附錄,第770頁。
蕭繹提出古之學者有二,一種是為己,即堅持獨立學術人格的人物,他們不為利祿所誘,潛心于自己的學問,東漢時王符寫作《潛夫論》即是此類寫作;另一種則是為了外在利益而寫作的,這就是末俗之風。然而今之學者則變成了四種,蕭繹認為,第一種是通圣人之經的儒者,第二種是擅長辭賦的文人,第三種是博窮經學與史學的學者,第四種是擅長公文寫作的專業(yè)人士,謂之筆。而文士乃是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這是說的文士的創(chuàng)作方式,至于文作為不同于筆的根本特征,則是所謂“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蕭繹的看法集中代表了齊梁時期重視文學形式美的觀點,首先他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論述了文學家和儒學之士的區(qū)別,然后,又區(qū)別了當時博通子史、善為章奏的“學”“筆”與“文”的差異,顏延之、范曄、劉勰論文筆之辨都以音律為尺度,蕭繹的看法則大大進了一步。他認為“文”不單指符合韻律,而且還要有華麗漂亮的詞藻(“綺縠紛披”)、抑揚悅耳的音律(“唇吻遒會”)與婉麗動人的情感(“情靈搖蕩”)相結合,方能構成真正的“文”。即使是“筆”,也要求“神其巧惠”即講究構思的巧妙,以別于“直言之言,論難之語”。
蕭繹所說的“文”,已經和今天我們所說的純文學概念很接近了。蕭繹“文筆說”的最大價值,在于確定了文學家不同于學者之處在于能否“吟詠風謠,流連哀思”。魏晉以來,“流連哀思”的文學觀念很流行。傅咸《感別賦》是因為與友人魯庶叔遷尚書郎相別,引起悵恨而作此賦,賦中直抒胸臆,描述了其復雜心理。賦中感嘆“出順景而為偶,入闃然而無依。步虛宇以低回,想宴笑之余暉。意纏綿而彌結,淚雨面而沾衣”(34)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第876頁。,表現(xiàn)了他的沉郁的情懷。劉宋時的江淹作有《恨賦》《別賦》,更是極盡離愁別恨之凄婉之美。西晉文人潘岳作《秋興賦》:“夫送歸懷慕徒之戀兮,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以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難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35)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第990頁。潘岳《秋興賦》鋪寫了他仕途失意,又遇秋景,以蕭索的秋景來抒心中的孤寂與失意。王微在《與從弟僧綽書》中感嘆:“文詞不怨思抑揚,則流澹無昧。文好古,貴能連類可悲,一往視之,如似多意。當見居非求志,清論所排,便是通辭訴屈邪?!?36)嚴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宋文》,第1269頁。以上都是關于文學表達內心憂思、宣泄郁憤之情的觀點。
蕭繹關于“文筆之辯”的觀點,既突出了“文”的獨特審美特征,又強調“文”與其他文體的聯(lián)系。他在《金樓子》中指出:“潘安仁清綺若是,而評者止稱情切,故知為文之難也。曹子建、陸士衡,皆文士也,觀其辭致側密,事語堅明,意匠有序,遣言無失。雖不以儒者命家,此亦悉通其義也。遍觀文士,略盡知之。至于謝元暉,始見貧小,然而天才命世,過足以補尤。任升甲部闕如,才長筆翰,善輯流略,遂有龍門之名,斯亦一時之盛。夫今之俗,搢紳稚齒,閭巷小生,學以浮動為貴,用百家則多尚輕側,涉經記則不通大旨。茍取成章,貴在悅目,龍首豕足,隨時之義;牛頭馬髀,強相附會?!?37)蕭繹撰,陳志平、熊清元校注:《金樓子疏證校注》,第770頁。蕭繹認為潘岳為文清綺,而論者只稱他善于緣情,可知為文要達到兼善的境界是很難的。相對來說,曹植與陸機在為文與學問的結合上則更勝一籌。其他如謝、任,雖然不擅經學,但是他們在文筆上表現(xiàn)卓越,足以掩其不足。蕭繹論“文筆之辨”,對于文士與儒生的區(qū)劃加以突出,劃分文學與非文學的標準更加明晰?!督饦亲印穼τ谥袊糯膶W理論的重要貢獻,在于它對于當時爭論不休的“文筆之辨”提出了自己的觀點。羅宗強先生《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第九章第四節(jié)評價其“既說明文與非文的區(qū)別在于抒情、聲律與詞采的華美, 且亦說明此種華美實含有娛樂的目的在內”(38)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422-423頁。,可以說代表了當代學者對于蕭繹“文筆之辯”的評價。
中國學術傳統(tǒng)源遠流長,自東漢班固編寫《漢書·藝文志》之后,歷經六朝,迄至唐代魏征等人編修《隋書·經籍志》,再到清代乾隆年間編修四庫全書,漸漸形成了經史子集四部形態(tài),但這種劃分是相對的,內在整體性可以互相聯(lián)系,隨著時代的變遷與學術的發(fā)展,四部形態(tài)的互通與變化也日漸明顯?!督饦亲印吩谀铣勺訒蚣啃螒B(tài)的轉變便彰顯了這一點。看不到這種變化的蹤跡,單純從外在形態(tài)來判定它是“諸子的黃昏”,很容易陷入表面的論囿。因此,從中國學術傳統(tǒng)整體化與圖書目錄學的辯證關系去細加分析,才能對于《金樓子》與南朝學術變遷的關系作出正確的結論。
六朝之后,子學漸消,類似于先秦至漢魏六朝那樣的子書不復存在,子書慢慢演變成文士的文集書寫。不過像唐代陳子昂、韓愈、柳宗元、白居易等人的文集中,都蘊含著大量的類似于子書那樣的篇章,但是由于整個時代受到科舉進士選官制度的約束,無法與六朝世族文士的政治與社會處境相比,因此,類似于《金樓子》這樣的子書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令人喟嘆,但反過頭來也引起我們對于蕭繹與《金樓子》的重新考量,這也是本文寫作的動因之一。